周曲明显地发现,这些人的眼神都不大对了。
兴许他们是没想到,他这样的一个小角色,怎么就得了夫人的青眼了呢?想不通的是想不通的,使绊子的还要背后使绊子,可周曲已经不怕了。
十年磨一剑,大器晚成……
他不曾觉得自己是英才,却觉得自己不该被埋没。
新的世界,向着他敞开了大门。
从庄子上,搬到了京城,开始总理庄子上的事儿。
因为当初共事的关系,所以下面有不服他的,有嫉妒他的,年成不好,下面也常常出事。
周曲那些日子,几乎都是熬过来的。
没日没夜地算账,没日没夜地找人问话,或者是自己制定一些计划,和府的管家刘全儿常常来找他,有时候会给他提供一些帮助……
这些日子是他最苦的日子。
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趴在桌案上就睡了,又会被来送账本报事儿的人叫醒,吃点东西或者喝杯茶,又开始继续。
那一段时间的事情几乎都堆积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多。
反正周曲没时间停下来想,只能尽自己的全力去处理。
然后忽然有一天,事情就少了下来,能够有规律的时间吃饭,睡觉,处理事情,跟下面的人见面谈话……
过了半个月,就有人来传,说夫人找他。
于是他明白了——都是考验吗?
哪里有事情全部就堆起来了的?
周曲暗自地一笑,去见了冯霜止。
无疑,冯霜止对他很满意,并且给了他很大的权力,开始给他重新将和府的产业叙说了一遍。
说实话,一开始周曲不怎么看得起冯霜止,毕竟是个女流之辈,男人的思想之中天生就对女性有一种俯视感。即便冯霜止乃是高高在上的和夫人,周曲表面上恭敬,可背地里不会觉得多好。
可在冯霜止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今天下,看似繁华盛世,不过也快败光了。
这样大胆的话,怎么是一个女流之辈能说出来的?
用这样的一句话作开篇,和夫人又到底是要跟他说什么?
周曲一下就完全愣住了。
而后冯霜止看着他一笑,将话题拉了回来。
也不看别的任何资料,就直接将和府大大小小的产业口头罗列了出来,这个时候周曲才发现和府家大业大,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可怕。
当初和珅出身贫寒,即便是官场上有些人情往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夸张。
唯一的解释就是——经营有道。
这样大的家业,的确是缺个人打理的。
冯霜止虽然没明说,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刘全儿要跟着和珅,家里的这些事情缺个人来管,她看着周曲不错,希望周曲来接手试试,待遇什么的根本不用担心。
那时候和珅势头正盛,进入和府做事,已经让人无比羡慕了,更不要说是坐到如今这样的高位上来。
他是沉默一会儿之后答应的,后来不仅处理和府的事情,偶尔也当着冯霜止的智囊。
西厢那边被改成了议事厅,成了处理事情的地方。
有的时候是和珅见一些不方便在正屋里见的客人,有的时候是冯霜止在这边跟他一起说庄子上的事情,或者是他自己在这里见下面来报收成的人。
当初在下面给他使绊子的人,现在见了他要乖乖的叫一声“周先生”,不敢有半点不恭敬的神色。
作为女主人,冯霜止无疑是个很会办事儿,甚至很会拉拢人心。
她早就对周曲说过了,对下面的人,该狠心的时候就要狠心一些,有时候主事的人太软乎,下面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和和乐乐办事固然要紧,可下面的人对上面的人没有个敬畏的心思,办事儿也不牢靠。
冯霜止这是允许他敲打敲打下面的人,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她十分开明。
周曲终于算是完全放下了心。
他完完全全地,被这个女流之辈的智计所征服,慢慢地,一点一点,一步一步,从细小的事情,到那惊心动魄的官场谋划……
江南的事情,周曲也参与了,甚至还参与了夺嫡之事。
冯霜止信任他,给他留过书信。
毓舒想要拉拢他也不是一回两回,说实话——毓舒很漂亮,那种大家闺秀的典雅气质,她其实并不输给冯霜止。
冯霜止是随着时间过去,而日趋内敛,可毓舒一直是那明艳模样,很容易吸引男人的目光。
周曲不过也是个普通的男人,女人眼底的暧昧,他不会看不清的。
毓舒有心,他似乎也可以无意一下。
可女人蛇蝎,这毓舒终究不是个简单的。
周曲曾经衡量过很久,那段时间他其实很奇怪,
想要尝试一些危险的东西,可同时又觉得很奇怪——冯霜止知道毓舒想要拉拢他的事情,可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明明他自己都对自己没信心,自己都动摇了,可冯霜止始终是纹丝不动的。
八风不动,千变万化都改不了她那淡静的脸。
如果从他原先的轨道偏离,迎接他的便是另外一个新世界。
他曾经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徘徊,徘徊,徘徊……
他虽不曾表现出来,可毓舒的确像是特别娇媚明艳的纯在,表面上他不曾动心,可暗里地不可能毫无触动。
只是兴许是冯霜止的信任起了作用,他竟然最终还是拒绝了毓舒。
很奇怪的……
分明,想试一试背叛。
周曲开始觉得自己不大正常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冯霜止太可怕。
这一个女人,似乎比他还要了解他。
周曲自己都看不透的事情,可她似乎早就看到了结局。
看出他想要追求的一些,可也看得到他重重的顾虑,甚至能知道他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人。
新的世界,有太大的风险。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度日罢了。
周曲好不容易拥有了一个安稳的日子,毓舒固然具有诱惑力,她开出的那些条件也有无比的诱惑力——可冯霜止这边的筹码,只有一个。
然而就是这一个,已经足够了。
她能提供的,是比毓舒更可靠的安慰。
什么所谓的知遇之恩,在周曲日益浓厚的商人本性特质之下,都失去了颜色。
以他现在的本事和才华,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开创出一番事业来。
有时候周曲觉得自己是老了,或者是在冯霜止身边久了,染上她那种看似沉静内敛实则懒散的性格,不愿意做出太大的改变。
索性,也就这样安稳度日吧。
就算是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场鸿门宴,他还是去了。
毓舒拉拢他不成,又有人知道冯霜止的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了他,所以要先对他下手。
被捅几刀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那个时候周曲在怀疑自己走错了。
不过回头想想,错都错到这里了,不继续错下去根本对不起自己流的血。
所以在他昏迷之前,将那些重要的话都转给了刘全儿甚至于王杰。
醒来的时候,似乎能隐约嗅到春天的味道。
和府大宅已经被封了,朝廷里转眼便改朝换代,冯霜止与和珅不进京,京城里的事情就由周曲代为处理了。
北面的铺子扔给了周曲一大半,和珅那边却开始在南方和沿海开展贸易,还说要跟外国人做生意。
周曲喝着药,想了想,其实这样的生活,也算是不错了。
至于那些个不曾冒过的险,看上去美丽,可也许进去一次,便再也出不来了。
他喜欢的,终究还是安稳日子。
待他好全了,找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女,娶了回家,再有一双儿女,便也和和乐乐了。
放下药碗,苦涩化开,枝头春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