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海领着荷沅进电梯出电梯,心想,他爸妈文化程度比荷沅爸妈低得多,别说图书馆老年大学了,逛街走进精品商厦束手束脚,走进批发市场才如鱼得水,荷沅说的城里的好处看来他爸妈一概不适应。

荷沅走出电梯,见迎面一块红绒墙面,上面嵌着铜字一串,“海纳房地产公司”,字下面是一排绿色盆栽,上面用冷光灯照着招牌。“海纳”不正是她给祖海的批发市场起的名字吗?原来祖海的房地产公司也用同样的名字。可是这门面好土。进去玻璃门,是一条长廊,左右分布着十几间办公室,祖海的办公司在最里面。

在祖海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一坐下,便有一个身穿套装的大波浪长发美女端茶进来,美女亮晶晶的眼睛看看荷沅,便噼里啪啦地道:“丛总,二建的财务过来对帐,现在还在。城建局的顾科中午过来找你,好像很急。林律师说想与你约一个时间,商量合同细节。周经理出去办事了,要我向丛总说一声。”

荷沅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的,还以为已经很了解祖海,其实祖海在做些什么,她一点不懂。只听祖海回道:“你跟林律师约明天早上八点。这段时间谁来找我都不在。”

祖海这话的意思是,这段时间谁都别来烦他,包括眼前这个美女。美女疑惑了,又看看长得不很美女的荷沅,应声退走。祖海这才对荷沅道:“城建的顾科不打我电话,直接找上门来,肯定是为这个。”说着用拇指与中指食指捻了几下,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这事,他不会与公司任何人说,但与荷沅说说无妨。

荷沅愣了一下:“腐败?多不好。怪不得你假意说不在。”

祖海摇头,道:“该给还是要给,逃不掉,没办法的。只是这个顾科,都快退休了,又只是科级调研员,谁耐烦理他,他以为我新进这个行业就好欺负了吗?我又不是傻瓜。”

荷沅听了惊讶,“祖海,你怎么说起犯法的事情跟数家珍一样,你当心啊,行贿也是要判罪的。”

祖海当然知道荷沅会这么说,笑笑道:“都这么在做,我敢不做?我爸妈又不是高官,保密一点就行。来,荷沅看看工地,这扇东窗看出去正好全部看到。我每天上班看一遭,下班看一遭,每天都能看到变化,心里不知多欢喜。”

荷沅拿眼睛白白祖海,祖海坦然受下荷沅的白眼。换作别人,祖海当然不肯,但是他很清楚荷沅只有为他好,心里一直偏袒他,所以荷沅即便是拔出拳头做规矩,他都不会还手。只因为荷沅做什么都是为他好。

荷沅站在窗边微眯着眼睛看去,见下面一片水泥钢筋脚手架,乱七八糟一团,看了很久才知道数数。“有十幢房子,每幢房子有几户?”

祖海指着下面的工地道:“最南和最北的四幢都是小套型,一条楼梯三户,一幢楼四十二户。其他都是一梯两户,一幢楼二十八户。反而还是小套型卖得好,大多是单位分给年轻职工做婚房。”

荷沅听了笑道:“那你以后多造小套型的,买起来多快啊。这就是经验之谈吧,原来经验是这么积累起来的。”

祖海笑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小套综合成本高,卖小套没卖大套赚钱,你说我会选什么?来,再看看北窗这儿。”

荷沅听祖海这么一说,又觉得祖海有理了,原来这里面还有个成本之类的问题,那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的。不过实践出真知的话还是对的,祖海知道得那么多,还不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做出来?这一点,荷沅挺佩服祖海。再到北窗一看,见眼前一片狼藉,显然是拆迁景象。荷沅默默心算了一下,道:“这儿也是你的吗?你哪来那么多钱?东窗那边那个工地还不占了你全部资本?”

祖海得意地一笑,道:“荷沅你很聪明,一下问到点子上了。东窗工地上的二建公司是带资进场,我卖掉房子才结算工程款给它,这才每周要对帐一次,最后总决算,所以我不用把自己的钱全投进去。我又有两百多套房子的定金,两者加起来,付北窗那块地皮的预付金和拆迁费刚好。等东窗的一期完工,北窗的二期正好接上,两个地方合起来,就是一个很有规模的小区了。”

荷沅听得很吃力,相信祖海已经说得深入浅出了,但她还是似懂非懂,因为都是全新的概念。她沉默好久才道:“我不很懂,但我想着,你这么抓紧着做是不是先下手为强,抓住北窗那个地块。就像食品批发市场做得比较好,你赶紧吃下旁边的锯木加工厂开日用品批发市场,否则拖到大家都知道这是风水宝地的话,像现在食品批发市场附近的街面房一样,你吃下来也太贵了,而且人家还不肯给你吃,是不是?可那样你自己就太辛苦了,每天像陀螺那样不停被市场挥着转。”

祖海一拍手大笑道:“你还说不懂,你一说就把我那些手下想不出的都说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南窗这块地房子造出来后,有人看我卖得好,一定会赶紧抢规划中要拆迁的北窗这块地。我又没权没势,硬碰硬的话,我能抢得过谁啊,只有自己脑袋活络,比人家先一步下手了。荷沅,你别找什么进出口公司上班了,干脆过来帮我忙吧。”

荷沅不由笑道:“不好,是朋友就不要做上下级,否则就不是单纯朋友了。我宁可要朋友。”

虽然荷沅拒绝了他,可祖海听着很高兴。他发达了后,很多朋友同学看见他都是一句话,发达了不要忘记老兄弟,有什么轻闲赚钱活计给个做做。只有荷沅在他最苦难的时候不嫌弃他还全力帮他,他最得意时候不揩他的油,让他感动。不过祖海也怀疑,可能在他眼里,只要是荷沅做的说的,都是好的。

因为祖海这儿有电话进来,而且一讲起来就没个完,荷沅悄悄走出去到处地看,见祖海的公司还真是象模象样,里面干活的人走路都是匆匆忙忙的,穿着打扮也都整整齐齐,不过像刚才端茶来的美女那样的女孩还是少,但财务室也有两个看上去挺舒服的女孩。荷沅走一圈回来,见祖海已经打完电话,便笑道:“祖海,哪个姐姐以后会成丛嫂啊?”

祖海愣了一下,没想到荷沅会问出这种问题,心中失落,看来荷沅心里都没丝毫考虑过他。他“哼”了一下,才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荷沅给祖海一个鬼脸,双手拍拍沙发,笑道:“我该回去了,你别送我,我先去旁边店里逛一下。祖海我真为你骄傲,我二十六岁的时候肯定做不到你那样成就。”

祖海终于恢复一点信心。亲自送荷沅下楼,众人都是好奇,唯有荷沅没觉得什么,走路还是有点蹦蹦跳跳,电梯来时正看着北窗叽叽呱呱,被祖海一把推了进去。荷沅对与祖海的身体接触很不习惯,立刻跳了开去。祖海当然清楚,不语。到了下面,走出大楼,祖海忽然叫住荷沅:“荷沅,你听我一句话。”说了这句,又忽然觉得很难启齿,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勇气百倍地道:“荷沅,我做这一切,除了为我自己,就是为你。我想让你跟着我吃好用好住好玩好。”说出这些,已经用完祖海所有内力,一张厚如城墙的老脸皮都有点泛起桃花了。

荷沅一听,惊住,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扔下一句“我回家了”,飞也似地穿过马路跳上回家的公共汽车,跑了。早忘了还得去旁边商店逛逛的念头。想都不敢想,祖海竟然也会有那种想法,原来还真有那种想法,青峦没看错。不知道祖海是早有想法,还是后来她总是不注意男女之别,两人嘻嘻哈哈久了害得祖海日久生情。荷沅觉得这事儿麻烦得很,以后可还怎么见祖海。

其实荷沅的反应在祖海的意料之中,不过祖海心里还是难受。但这事总有捅破窗户纸的一天,他今天说了,以后就得开始行动了。否则不宣而战,对别人无所谓,对荷沅就下三流了。

祖海的一番表白害得荷沅又不敢住安仁里了,卷起包裹就住回学校,美其名曰四年最后几天了,得抓紧时间与同学们多呆一起。可是寝室也不是容易住的,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宋妍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神情越来越紧张,周六中午还一个人闷在床上哭了一顿。荷沅见了就像做了亏心事似的,都不敢在寝室里逗留,还是在实验室与图书馆之间流窜着比较保险。

周日与师正约下爬山,本来约定师正七点钟在荷沅寝室大门口等,但荷沅才六点半多点的时候就“嗖”一下窜出众人都还在睡觉的寝室,啃着饼干等到师正寝室到女生寝室的必经之路上。师正则是心头火热,时间不到也早来了,远远看见荷沅等在路口,大喜,心中揣测荷沅的心情可能也与她一样,小跑步到了荷沅面前,一时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荷沅连忙一拉他的袖子急急往远处走。一边问他:“吃了没?饼干要不要?”说的时候发现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穿了一回情侣装,一样深蓝的短袖T恤,一样米黄的帆布裤子。

因为短袖,即使只是拉袖子,那感觉还是很震撼的。师正兴奋地跟着荷沅快走,见问,忙用一只没被拉着袖子的手拍拍身后的双肩包,道:“都是吃的,你吃饼干觉得干就问我拿水。”

荷沅看看师正的包,觉得很漂亮新奇。深黑的包上面几块鲜红,竟然跳跃出活泼,再一看牌子,果然,原来是耐克。除了赝品,荷沅还从没在店里见过类似真品。多看几眼才想起,还拉着师正的袖子呢,连忙放了。两人已经快到边门。跳上公共汽车,难得很少的人,师正坐在荷沅身边,这才拿了荷沅手中的饼干一起吃。

“干吗跑得那么快?怕谁看见?” 荷沅不好意思地笑:“怕宋妍看见。自从你生日那天后,她看我的眼睛总是带着很多内容,我愧对。” 师正神色一凝,“她怪你不帮忙?”

荷沅连忙摇头:“不,不,她没那意思,是我自己看着她伤心心里不好受。啊,原来你也喜欢太平的葱油饼干。”

师正沉默了会儿,对荷沅用很肯定的语气道:“你别内疚了,我会帮她。但是得先向你声明,我妈实在烦了我总是拿这种事找她,所以我只能宣称宋妍可能成为我的女朋友。你到时听到什么风声别多心。”

荷沅惊喜:“真的可以吗?”但又明白师正为什么帮她,有点受之有愧,忙又说了句:“很谢谢你。”

师正很想跟荷沅说,为宋妍这样的朋友不值得,但是他从小深受做高官的爷爷熏陶,知道什么时候该三缄其口,这会儿还是忍了不说。只是顺着荷沅笑道:“别谢我,宋妍该庆幸有你这样的朋友。有可能……我妈很强势,可能会要求见见本人,到时,你冒名顶替一下行吗?对着宋妍,我脸色好不起来。”

荷沅心中满是荒唐,终于忍不住一个鬼脸做了出来。看得师正一脸紧张消失,跟着荷沅笑道:“是,是像电影里的蹩脚镜头,很荒唐是不是?啊呀,我们到站了。”很自然地一把拉起荷沅冲下公车的门,但下车立即放开。

清晨,太阳照在面南的山头,却透不过茂密的树叶,窄窄的山径幽深寂寥。一些平时不多见的山雀在林中穿梭,小松鼠们大约没想到那么早就有人来,有些还大大咧咧地在山径上跳跃,看见人走近了才“哧溜”一下跑开。荷沅平时练柔道,师正平时常打网球,两人的体能都好得很,爬山时候谁都不肯落后。师正偶尔跑快几步,到前面抢拍一个镜头,荷沅抗议,爬山时候一脸傻样,拍什么拍。

两人吵吵闹闹,就到了山顶。日出自然是看不见的,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市沐浴在薄薄的雾霭中,朦胧如画。师正看着感慨道:“从来不知道水泥丛林也有诗情画意的时候。”

荷沅笑道:“这是污染气体,早上时候下沉,看上去似烟岚。” “嗯,蜘蛛精吃人前先扮作美女将人引进洞。”师正笑嘻嘻地道。

荷沅也觉得自己说得太沉重了,一笑,“要不要给你一张到此一游照?”

师正却将镜头对准了荷沅,笑道:“等我回去给你画出来。现在还是抓紧爬山。回头我教你网球,你教我柔道,我们一帮一,一对红,怎么样?”

荷沅坚决拒绝:“不,柔道不教。对了,你上次生日我去得匆忙,没给你带礼物,今天我带来了,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说着从包里面掏出一枚紫檀印章,下面已经请人刻了师正的名字。这一阵师正总是送吃送喝,荷沅被他送得过意不去,便想出这招。

师正见是黑里带红,油亮光滑的东西,不认识,却认出底下刻的正是他的名字。他当然知道那天生日荷沅是不会给他礼物的,那时候荷沅是被宋妍出卖给他。但现在荷沅送上已经刻了他名字的印章,说明很多问题。他欣喜地捏着印章,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拿出来的东西跟你的家一样神秘。”

荷沅笑道:“拿给你爷爷看,一定认识。”

师正摇头:“肯定不会认识,我爷爷是老革命老官僚,不懂得风花雪月,也反感风花雪月。他经常拿眼睛疑惑地瞅着我,喃喃自语,家门不幸,师家怎么会出这么个不肖子。”

荷沅便就着师正的手给他解释什么叫紫檀,什么叫老料,这方闲章刻的又是什么花。

山顶的树不高,早晨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齐齐拖到地上,早晨的风儿将两人的气息带向远方。这个时候,不知哪个山头有男子中气十足地唱起了京剧,山谷里顿时有了回响,合着百鸟的啼叫,竟比在剧场听大师演唱还动听。但没想到的是,那人才唱了两句,便改弦更张,唱起了崔键的《一无所有》,却前前后后,衔接得天衣无缝,把这边山头等着听好戏的人生生憋死。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出声来,荷沅提议:“你也唱。”

“好。”师正答应,“也唱崔键的?” “NO,到山上当然得唱山歌。哈哈,我们跟对面的对歌。”荷沅想到这个,自己先笑出来。

师正听了也笑,摩拳擦掌地干咳了几声,忽然扯开嗓子唱起了《刘三姐》里面的歌。“唱山歌咧,这边唱来那边和。”旁边的荷沅没想到他会唱那么老的歌,笑得捶胸顿足。

没想到那边不等师正唱完,立刻字正腔圆地接上:“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险滩弯又多。”

师正被对面唱去了他想唱了,只得对着荷沅愁眉苦脸想了会儿,忽然想到刘三姐与秀才对歌的那段,便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唱了过去,“隔山唱歌山答应,隔水唱歌水回声,今日歌场初会面,对面先生贵姓名。”荷沅在旁边又是笑得打跌,师正暗暗解释,这是因为他爸他妈最喜欢对歌。

对面大约没想到师正竟然这么专业,一下接不上腔了,干脆捏着嗓子唱道:“别问我是谁,请与我面对,看看我的脸上流下的泪。”

师正挤眉弄眼地唱到:“常进深山认得蛇,常下大河认得鳖,常给财主流血汗,谁不认得你的泪。”还是刘三姐的,骂人不吐脏字。

那边山头的对不出来了,过了一小会儿,忽然用京剧奸角的大笑结尾。一时笑得群山回应,百鸟离枝。荷沅与师正也在这边大笑,觉得那边山头那个人很可爱。

这么一个小小插曲,打消了荷沅与师正之间氤氲的微妙的不自然。两个人后来沿着山顶小路走了大半天,有说有笑,非常开心,下山时候,俨然一对老友。

不过回到学校,与宋妍说起她的工作师正会给帮忙的时候,看着宋妍惊喜的脸,荷沅忽然有种舍生取义对师正施美人计的感觉。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0)正在加载……

二十四

师正回家如法炮制,难得的是,此次他母亲因为公务繁忙,并没有多加插手,只是在一番疑问告诫之后,答应将宋妍安排到一家大型国企。大型国企是一家职工上万人的国家重点生产型企业,一个企业就相当于一个小社会,福利待遇还行,唯一不足的是,它的集体户口不属于中心城区,但可以与中心城区互通。师正虽然觉得不是很满意,但觉得马马虎虎可以将就了。

结果告诉宋妍的时候,宋妍喜极而泣,荷沅看着又觉得她舍身施美人计是值得的了。

此后,师正教荷沅打网球。师正原来从不喜欢与女孩子打球,好奇她们怎么能打出轨迹匪夷所思的球来,似乎是故意陷害他东奔西窜地捡球。好在荷沅本就好动,兼以力气又大,虽然不喜照规则办事,短期内也无法与师正旗鼓相当,但发球接球已经俨然很有章法,与师正打友谊第一球的时候偶尔一招大力扣杀,也能杀得师正疲于应付,于是两人相约打网球的时间越来越多。

学校的泥地网球场或者水泥网球场,太阳没遮没挡,球飞得高了又被树枝接住,条件不佳,但打球的人心情很好,于是人定胜天。多场球打下来,认识师正的人都知道,师正有主了。

六月入夏,七人的寝室夜晚时候热不可挡,荷沅的毕业论文又已经完成,只等答辩。犹豫之下,还是又回去安仁里睡觉。师正的家与荷沅的家在同一城区,当仁不让地成了护花使者,多早多晚,刮风下雨,都要先送荷沅回家了才自己家去。几周相处下来,荷沅对师正好感倍增,每每想到玩乐时候,必定想到师正同行。

宁家老宅完工乔迁庆贺的时候,荷沅也叫了师正一起去。行前,荷沅先领着师正在安仁里仔细参观一遭。此次参观与上次师正自己乱转大有不同,师正终于明白了那些看似闲闲摆放的小物件究竟是些什么了。“原来文化需要慢慢体会。”师正的手转动着桌上的黄花梨笔筒,忽然笑道:“梁荷沅,我很想在这只光笔筒上面帮你刻一簇袅袅水芝红。给我两个月,我先在等闲木头上雕熟了再试你这只宝贝。”

荷沅指指头顶的两只宫灯,笑道:“今天捉你来,就想请你帮我将这两盏宫灯的灯面画了。我已经备下羊皮纸,砚台是甘肃的洮砚,墨就一般了。纸已经裁好,一共八张,你看画些什么好?”正好傅姐端茶水上来,荷沅便倒了一些水注入砚台,开始磨墨。

师正看看头顶的宫灯,上面已经画有兰草萋萋,也不知那是谁画的,眼看着荷沅磨墨,灵感涌上,道:“我们两个一起想,把那些诗词雅句里面描写荷花的,或者可以意会到荷花上面的句子都找出来,凑出八条,然后我草草画几笔花草点缀上去,主要看的还是诗词意境,你看怎么样?”

荷沅笑道:“干吗一定要荷花,看着多自恋啊,随便什么花都行。我先说一句我最喜欢的,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师正说了声“好”,便提笔在旁边废纸上面试画几笔,随即移师羊皮纸,画上一架冲天开放的凌霄,几许落英。荷沅接了放旁边,拿镇纸压住。师正蘸了点墨汁,微笑道:“走进你的院子,我首先想到李白一句诗,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第二张就花这个?”虽是征询意见,话音未落时候,师正已经几笔下去,纸上一节节的竹竿。

没等师正画完,荷沅已经笑嘻嘻地道:“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一滩子的水,你可怎么画?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你怎么将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意境表现出来?”

师正没想到荷沅寻出古怪题目,一时也激起满心少年意气,饱蘸了浓墨,扬眉笑道:“国画重在意境,我们刚开始学画时候,老师就给我们讲了几只故事。有那么一句诗,踏花归来马蹄香,很多人都想不出怎么表现马蹄上的香,有人聪敏,在马蹄周围画了几只逐香的蝴蝶,看画人只要略一思索,便能会心一笑。你说的又有何难,你看我的。”

荷沅见师正略一思索,便下笔如飞,浓眉微轩,满脸不以为然,只差一点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不屑声,想是拚命隐忍。荷沅也不服气,搜肠刮肚,又找出一些意境悠远冷僻非常的诗句来考师正,师正虽然被逼得额角冷汗与热汗齐飞,脸面共芙蓉一色,终究是把八幅画一挥而就,将笔一掷,得意洋洋背手暗叹自己超常发挥。

荷沅看着满桌镇纸砚台笔筒等等压的羊皮纸画,虽然限于水平问题,看不出画的高明与否,但还是对师正有些佩服,顺手拿起茶壶倒满了水,递给师正。这是佛手薄荷茶。“谢谢,很好,非常好。暑假哪天我闲了把这些糊上去。”

师正一语双关:“这些纸老黄了的时候还是我替你画新的。”连杯子带手握进自己手里,两眼灼灼看着荷沅。

荷沅脸红,想把手大力抽出,又怕翻了杯子,茶水洒上桌上的新画,只得轻斥:“放手啦,大热天的。”

师正想不放,但门口传来“啵啄”敲门声,只得怏怏放手,见傅姐上来续水。傅姐续完水,连忙埋首匆匆退下了,荷沅也走开几步,看看墙上的挂钟,道:“可以去宁宅了,我准备把这个送过去,你看行不行?”

师正见是一只红釉双耳瓶,里面种一棵顶着五片硕大如芋叶的植物,大红大绿,却又透着雅致。师正刚刚跟着荷沅参观的时候已经看到,安仁里角角落落都是这种宜水宜土的植物,一片生机,衬得安仁里与他先前来时大不相同。他直言:“送我的话,效果一定很好,送某些商人的话,可能还是把植物扔了,将瓶子洗洗干净囫囵送去更好。”

“别看轻别人。”荷沅说的时候却是笑嘻嘻的。但给柴碧玉打电话去的时候,柴外婆却说,她身子倦,不过去了,明天宁宅新主人会登门拜访,想借安仁里一用。荷沅心说人与人是比不来的,这一来一去就显出了差别。

与师正一起去了宁宅,师正居然与宁宅主人是泛泛之交,都是衙内。两人只在被改造得惨不忍睹的客厅稍微坐了会儿便告辞,谁都没有信心接受其他房间的审美打击。原来中西合璧可以是硅胶隆胸配三寸金莲。出来后,荷沅便打发了师正回家。傅姐下班的时候,她不接待外人。

荷沅与师正出门的时候,祖海接到傅姐的电话,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拿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桌子对面的二建负责人半天不说一个字。直到他身边秘书看着不对踢了他一脚,才深吸一口气还魂,继续若无其事地与二建负责人交谈,但眉宇间一直郁郁不欢,谁都看得出来。

自向荷沅表态后,祖海一直很忙,偶尔抽出时间去安仁里,荷沅又没回来,据傅姐说她住校,祖海怀疑荷沅在回避他。今天傅姐电话过来,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荷沅另有所爱。他不知道这个在傅姐嘴里据说是个英俊少年的人是谁,但又不便去问荷沅,免得被荷沅怀疑到傅姐。晚上与二建的人一起喝酒吃饭,怎么也提不起兴趣,草草结帐了就回。车子不知不觉开到安仁里楼下。

安仁里只有书房亮着灯,祖海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但他相信荷沅,这么晚不会留其他男子在安仁里。坐在车里与荷沅通了电话后,祖海才过去敲安仁里的门。

很快,大门便被打开,荷沅穿一件白汗衫一条裙裤地出现在祖海眼前,顿时给祖海带来一阵清凉。尤其是进门后浓郁的花香,蒸得祖海都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嘴,免得一嘴的酒肉味冲了这香气。

荷沅自接到祖海的电话起便开始紧张,怕祖海跟她又说出那些让她逃开的胡话。现在不是大街上而是在安仁里,她没地方可躲了,但是又不能不让祖海进来,她已经暗自决定,祖海再开口说那些有的没的,她就钻进卧室不开门了,外面随便祖海怎么折腾。

祖海一进门就看出荷沅的不自然,本来满心的话到了嘴边便关住了,虽然喝了点酒,可这么些酒对他来说,不过是小意思。他似是很自然地问了一句:“在看书?”

荷沅“呃”了一声,顿一下才道:“不是,我在糊灯笼。毕业论文已经交上去了,最近不用太紧张。”

祖海听了一笑,荷沅总喜欢做那些小东西,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小心思,看着只觉得可爱。“你继续,我旁边看看。最近我比较忙,很久没过来看你。你上个月考的英语通过没有?”

荷沅跟在反客为主的祖海身后上楼,闻到一股烟酒气,很臭。“不止是通过,差不多可以说是很好了,申请美国的学校应该没问题。”走到书房,拿了一只杯子,给祖海倒了杯水。

祖海干脆连茶壶一起拿来,足足喝了三杯才罢。见荷沅脱了鞋子坐在地上,他便也照做了。面前地板上摊着几幅小画,大约是怕风扇吹走了画,荷沅并没有打开电扇,房间里虽然有夜风穿堂而过,可并不清凉,祖海又是喝了酒的,很快便觉得闷热。但是对面的荷沅还是静心定气地糊她的画,动作轻柔而一丝不苟,一点看不出这手也是会柔道的。祖海忍不住笑了一笑,荷沅似乎从小就是如此,野的时候,夏天走在河边,她会飞快撞过来,想把他撞进河里,可最终总是她自己先冲进河里。文气的时候又会捏着兰花指,坐窗前绣一天的花。他看了会儿,便拿起地上的画来看。见这画只有了了几笔,好像是河水上面飘着浮萍,河边几杆芦苇。旁边一行字,祖海倒有好几个不认识。再看字下面殷红地盖了一个章,上面清清楚楚两个字,师正。祖海忽然醒悟,对了,傅姐说荷沅今天带来的男孩会画画,会不会就是这个师正,画的就是眼前这几张画?祖海这时很有撕了这几幅画的冲动。

忍了又忍,祖海才若无其事似地道:“买的还是自己画的?这纸很结实。” 荷沅待糊好一张纸了,才回道:“请同学过来画的,你看我自己画的,兰草都可以画成毛毛虫。”

祖海看看被荷沅撕下来的旧纸,微笑道:“家里的东西,只要是自己做出来的,看着都好看。就像我造的房子,这时候谁要是说我房子的布局不好,我一准跟人吵架。你同学名字很怪,叫师正还是正师?”

荷沅一听不由笑出来:“还正师副师呢,叫师正。”忽然一想不对,现在的祖海与师正不是情敌关系吗?可别乱说。换作以前,那说说是无所谓的。忙换了话题,“对了,宁宅那儿的人家搬进去了,今天我去看了一下,嘻嘻,还不如不改造。”说着开始小心地贴另一张画。

祖海才懒得管宁宅什么的事,只敷衍地道:“生意人嘛,你想他眼光能好到哪儿去,我也差不多。以后我的房子装修的时候,得你帮我出出主意了。荷沅,青峦又给我电话,说他这次回来一定要见到你。”

荷沅闻言手微微一抖,粘贴的地方出现一道褶皱。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停下手看着祖海道:“你以后接到电话就这么帮我说,既然不是那回事,那就少唧唧歪歪。我这儿不用他解释,这事又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有什么可见面可解释的。我现在还不想见他,我没那么好的涵养。就这样。”

祖海听了这话略一回味,忍不住大怒,青峦居然敢不要这么好的荷沅。随即又想,幸好他不要。但又想,那青峦怎么还唧唧歪歪地说什么一定要跟荷沅见一面?难道他现在又想要了?祖海前后想了一遍,毅然道:“荷沅你做得好,人得自己争气。”说完了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小白脸不可靠。”

荷沅没想到祖海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总觉得他有所指。干脆心一横,直说:“祖海,我跟你是好兄弟,我不想最后弄得跟青峦与我一样,连兄弟都没得做。”

祖海见荷沅给的居然是这个答案,恨不得扯来青峦揍上一顿,荷沅被青峦害了,害得她现在看见兄弟就提防。他略一思索,便道:“荷沅,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也不用担心我变心。你说的这些话,只要不是为那个师正找借口就行。”

荷沅刚想说干师正什么事,忽然一下明白过来,祖海今天来,不会无的放矢。难道是傅姐把她今天在书房看到的向祖海汇报了?这很有可能。“傅姐监视我?!”荷沅盯着祖海一字一顿地道,“她是自觉的还是受指使的?”

祖海没有回避问题,冷静清晰地道:“安仁里的日常水电煤气,漏水漏雨,还有其他琐碎小事,傅姐找不到你的时候肯定都找我,找我比找你容易。中年妇女嘴杂,你不要把有些事想得太复杂。”

荷沅一听,泄气。低下头去想了想,道:“对不起,祖海……”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对于傅姐如此传话,她很生气。可是照祖海的说法,这还真是合理现象。而且,祖海确实帮了她很多,她发现,人情债是笔很重的债。包括师正给宋妍找工作这个人情,她也很难偿还。

祖海看着荷沅,觉得她心事很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师正。荷沅又开始糊她的灯笼,祖海默默在一边看着。荷沅糊得很慢,祖海干脆关掉手机静静坐在一边。荷沅心中一会儿很清楚地想到很多,一会儿又将眼前局面搅成一团发觉对谁都难交待,两只手机械地糊着羊皮纸,反而糊得一点不见褶皱。终于将两只宫灯糊完,荷沅双手撑地,看着祖海,有点中气不足地道:“祖海,我现在一点都没准备考虑感情问题。我想,或者我二十八岁时候考虑比较合适。那时候我成熟一点,性格也可以定型。对不起。”

祖海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从你初三那年等到现在,不会在乎再多等五年。”当然这五年要是变成一年,甚至一个月,那更好。只要荷沅对别人也坚持二十八岁再考虑就行。

初三到现在?荷沅愣住,两眼不由自主地看向祖海。初三?祖海从北方回来那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中隐隐约约地问,祖海有没有搞错,别也像青峦一样,若干年后忽然明白,原来跟她是一场误会,两人之间纯属兄妹亲情。她盯着祖海看了半天,才道:“我去睡觉,明天还得去学校。”说完就逃也似地跨过灯笼跑了,头都不敢回。

祖海无声地扭头看着荷沅三步两步跳出书房,听着荷沅的脚步声终结于一声关门声,他才回过头来看向依然放在地上的两只宫灯,心中很想踢上一脚,不,只要伸手轻轻一戳就可以戳破这些什么师正画的几张破画。但他最终没有下手,憋了口气提起宫灯放到书桌上。他有点想不明白,究竟是荷沅说二十八岁才考虑个人感情问题是真话,还是傅姐电话报告是真话。如果真如傅姐所说,荷沅与师正的关系能等到二十八岁吗?祖海在信任荷沅还是信任傅姐之间摇摆,关键是信任荷沅需要付出轻信的代价,而那代价又恰是他不能承受的。

祖海一个人坐在书房,焦躁得口干舌燥。直到喝光一壶的水,才起身离开安仁里。

话说近乡心怯,近还乡的时间近也一样心怯。离机票所签时间越近,青峦越感觉这也没准备好那也没准备好,拿出已经划去很多条的明细单看了又看,总怕遗漏什么没有带上。终于,他找到一处遗漏。盛开不是说女孩子比较喜欢香水吗?对了,给荷沅带一瓶香水回去。

虽然荷沅一直再没给他回信,他打电话给祖海,祖海也是语焉不详,但是,只要回去,只要面对面了,误会可以很快澄清。青峦挑了个周末的午后去店里给荷沅挑选香水,心里喜悦地想,或许可以给妈妈也带上一瓶香水。现在生活好起来了,妈妈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美化起来?

可是走进商店时候,尤其是进入异香扑鼻的化妆品柜台的时候,青峦彻底晕菜了。眼前无数的小瓶小罐,他都不知道挑选什么才好。危难时刻,盛开出现在青峦面前,让青峦都以为盛开的出现只是他的幻觉,因为他此刻正在心中召唤盛开。可是等看到盛开身边相伴的一个儒雅阳光男士之后,才知所有的一切不是被香水熏晕了后的幻觉。

盛开轻车熟路地帮青峦推荐了几款香型,但是一如既往,她不会强势地给青峦做最后决定,而是和风细雨地让青峦闻了香味后自己定夺。青峦闻着只觉得都差不多,最后挑选了一瓶颜色嫩黄的,只因为他记得荷沅喜欢嫩黄颜色。盛开见此并没多嘴,一笑携朋友离开。青峦注意到,盛开帮他挑香水的时候,她的包被她旁边相伴的男士接了过去。偏是那位男士做得不卑不亢,只见体贴。

青峦在香水的极度刺激下迷迷糊糊拎着小小袋子出来,走到门口才想起,忘了买给妈妈的香水。但是盛开已经走远,人家又有朋友陪伴,他不便过多打扰。青峦想了想,还是回去原来的柜台,照给荷沅的这种又买了一瓶。

可是回到了寝室,青峦还是晕。两瓶香水还是放在桌上,并没有被他及时收进旅行箱里。在满脑子香水味的回忆中,只见盛开语笑嫣然的俪影。他失魂落魄地心想,起码从表面上看,盛开与她身边的男士非常合衬。自去年十一月盛开搬离之后,青峦还是能经常见到盛开,见面几句话,一个笑脸,没有刻意的寒暄,见到盛开后青峦心情都会亮堂一会儿。

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盛开竟然已经有了可以一起逛街的男友。今天商店偶遇,让青峦的心一下被抽空了似的,回家前愉快着的忙碌和紧张,一下如松了弦的橡皮筋,“biu”一下不知弹去了哪里。青峦在床上恍恍惚惚坐了好久,不知道夜已降临,室内室外一片黑暗。

因为对祖海的二十八岁之约,荷沅便下意识地不再主动联系师正,她认为,为人必须信守诺言。

但即使四年级毕业班的作息再不规律,师正还是可以轻易找到荷沅,荷沅当然明白,那是宋妍一而再地违逆她梁荷沅的意愿。或许宋妍想报师正的恩,或许宋妍担心没有报到之前的最后一点变数,或许宋妍想好心撮合两个人,但是,荷沅对宋妍已经心寒,宋妍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抓四年以来最好的朋友出卖?那么她只有躲着点了。

倒数数的这几天,大家忙着交换照片,荷沅将大家反映最好的两张照片一再重印,加起来都已经冲印了有一百多张了。那两张都是师正给她拍的,一张是登山顶傲视清风,一张是持纨扇牵竹影青萝,一动一静。收到的照片也有那么多,原来她四年大学交了那么多朋友。临别赠言也写了无数,回赠的话也是无数,用完了学校统一发的一本,不得不又买一本大的。然后,便是聚餐。不用读书的日子,照样可以忙得昏头转向。

最后几天,低年级的学生都已经放假,大家的行李有的已经打成结结实实的包,有的已经托运,反正无处睡觉,大家干脆昏天黑地地玩,打扑克,喝酒聊天,串门。累了,总有几张床还铺着,比如考研的,和家在本市的,大家便轮流上去睡觉。这时候也没有谁跟谁的分别了。

毕业典礼前倒数第二天,荷沅回来寝室见床上已经睡了人,便一笑出去,大不了回安仁里睡觉。可是刚与同学喝了点啤酒,全身汗臭,便进浴室冲凉,出来后神清气爽,外面也已经是风清月白,荷沅便与同学告别,慢悠悠骑车回家。她不怕走夜路,打起来,谁知道谁胜谁负呢。

晃晃悠悠骑到半路时候,身后师正大叫着赶来。“梁荷沅,你回家也不叫我一声,同路走一段多好。”

荷沅有点哭笑不得,回头看一眼刚追上来的师正,笑问:“你是不是每天没事在寝室等宋妍电话?”

师正笑容满面,但是有点尴尬:“你不给我电话,我只有另找出路了。为什么?本来我们好好的有说有笑,为什么这几天你又避开我了?”

荷沅有点语塞,好容易才慢悠悠地道:“我想,我们毕业后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新环境要适应,不能只顾着风花雪月,应该先把工作做好。我前几天想,感情的事情,二十八岁后再说。”

师正听了抗议:“不,我觉得感情事业生活三者并不矛盾,只要合理安排时间就行。比如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明白不少道理,原来作为男子汉应该体谅人爱护人,也不能一味鄙视那些上门阿谀我的人。你看,感情只有好处。我们都是青春年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享受无拘无束的生命岂不是好?”

“可是……”荷沅一时接不上口,她与师正在一起也很愉快,仿佛是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朝气蓬勃,欢歌笑语。师正有些孩子气,她也是,两个人赌气时候还会僵持着看谁先道歉,可那不会影响两人的关系。可是,对祖海的承诺呢?荷沅为难地骑着车,有点不知道怎么做决定。

师正笑道:“别可是了。我算了一下,我手头还有七百多块钱剩余,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暑假了,必须物尽其用,我们一起去黄山玩怎么样?用完了钱,我们差不多可以领工资了。最后一个暑假不好好玩,等以后上班了可走不出来了。而且我们是多好的爬山搭档啊,不去黄山可惜。我已经计算了,我们两个人花,车费食宿费,这些钱够用。”

荷沅被强烈诱惑,才思考了三十秒钟,便立刻投降,口气中再没了吞吞吐吐,“好啊,后天就可以走。我们各自拿出五百块放一起,AA,目标黄山,多余的钱四周游荡一遭。我听我的朋友说,黄山下面的安徽民居非常漂亮,还有节妇牌坊。黄山不远是九华山,或者也可以过去看看。你说这样安排好不好?”

师正立刻叫好,伸出一只手来,道:“击掌盟誓,不得反悔。”

荷沅毫不犹豫就给了师正一掌,非常大力,可反弹之力也击得她手掌热辣辣的,都不敢捏自行车把手,她毕竟不是练的铁砂掌金刚不坏。反而师正出的是右手,这手常持网球拍,又是男生,并不觉得太痛,反而好笑。因为定下了后天一起出发,两人都很开心,一路只是讨论着如何分头查找地图研究路线,需要带些什么用品,带谁的相机,胶卷该带多少。并没有看到身后有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紧跟其后。那人,是祖海发迹前的老友,朱兵。

青峦回国,祖海依言抽出一天时间,早早去机场迎接。从一众老外中看到青峦,见他神态举止,比出国去之前有儒雅大方很多,与站在门外迎候的很多同种人相比,青峦从外表上说,已是人中龙凤。祖海上前大声招呼,不知为什么,电话来往时候也就一般,及至真见了面,两人竟然紧紧拥抱在一起,祖海这样舌灿莲花的人都只会连连说道:“很久不见了,很久不见了。”

祖海当仁不让地接了青峦的行李车,非常周到。及至上了祖海的白色桑塔纳,青峦笑问:“这是你的车?听说你现在做得很好。”说这话的时候青峦黯然,以前荷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祖海的近况,他还疑神疑鬼,现在他想听也没人跟他说了。

祖海看看青峦的脸色,道:“还行,现在改做房地产了。反正什么赚钱做什么。你家搬了新楼,我去看过,有三室一厅,你回去可以独立占一个房间。嗯,现在上路,晚饭还可以在家吃。”

青峦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荷沅今天在哪里?想跟她见个面,有件事想跟她解释一下。”

祖海强作若无其事状:“不用了,荷沅去黄山旅游,好像是跟一个小男孩一起去的,两人挺要好。而且荷沅也曾让我转告你,不想见你,你跟她的事也没有什么对错,不用解释。”

青峦没想到是这么个答复,需得将长途飞行后疲惫的脑子好好旋转一下,才道:“这事确实是我错,我错还错在最先没认清状况,幸好荷沅看到本质。祖海,去年暑假后,荷沅的情绪怎么样?”

祖海道:“不好,把她那些爱好都丢了,一门心思考什么托福,前两个月才考完,好像成绩考得很不错。”祖海瞥了青峦一眼,又补充道:“不过她说暂时没有出国的打算。”

青峦听着内疚,好在听祖海的意思,荷沅已经有了新朋友,反而不是他原先一直提防的祖海。但是他原以为应该非常庆幸荷沅另有所喜的,没想到此刻遥想荷沅与另一个男孩嘻笑远游,他的心却是很难过,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他开始怀疑自己操守,如此三心两意,岂不是非常不道德?他很想问问祖海,为什么不是他,但最终没问,想着这也是祖海的心头之痛。

两人回程路上不再提起荷沅。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0)正在加载……

二十五

荷沅与师正都是第一次独立出行,经验非常不足,一路小事故不断,不过这些都不妨碍两人的游兴。入住老旧的黄山宾馆,见旁边竟有温泉泳池,两人惘顾第二天登山需要充足体力,买了泳衣下去游了一个多小时。山下娱乐极少,但也有电影,两人最终还是趴在涧上桥头,数着浑然一体的流萤与星星,听着涧水盖不过的夏虫唧唧,畅聊童年趣事,这一晚,师正又试着握住了荷沅的手,这次荷沅没有挣开。但两人都不敢乱动,直到各自回房的时候才发现,握着的那只手酸麻不堪。

第二天上山路上,两人自然是对缆车不屑一顾的,买了门票毫不犹豫就循着山道往上,却发觉登山好汉还真是不少,有老有少。两人的年轻最先还不见优势,到了一个小时之后,只见两人一路赶超。别人常被挑夫追得让道,两人从来不会。师正是怕被荷沅小看了去,荷沅则是巾帼不让须眉。上山顶得知第二天天气不佳,肯定见不到明天的日出,两人便在山上奢侈地吃了碗蛋炒饭下山,连汤都不敢叫一个,出来多的是山泉可以畅饮。下山时候,两人互相嘲笑对方游兵散勇,可还是筋疲力尽地拖着腿上街吃了一顿石头火锅。两人胃口都是极好,餐桌上又成精兵强将。

第三天早上,疲累的两个人经验不足,没让店家叫醒,终究是睡过了头,误了去九华山的班车。干脆在附近游玩,没想到因祸得福,竟然饱览徽商大屋和贞洁牌坊。这正是两人共同爱好,两人即使对着屋后精心布局的阴沟都有无数话题可说,自然是谋杀了几卷胶卷。

第四天终于去了九华山,可赶着上车,忘了带早餐上车,一直饿到中饭时候。两人在九华山晨钟暮鼓的寺院旁住了一夜。晚饭是当地地产笋干与石鸡,饭后两人不住讨论肉身菩萨的原理,尤其是荷沅更是运用了她的专业知识。浑不觉身后阴风惨惨。

九华山回来,两人还是为徽商大院多留了一天,荷沅搜来一堆砖雕。囊中空空时候才肯回家,长途车回家路上,两人终于筋疲力尽地睡了一路。

两人相约等荷沅回家一趟,一周后安仁里见面,验取照片。

其实荷沅有点不愿回家,最想的还是父母过来,但是妈妈已经有了时间,爸爸可还没退休,她只有与祖海打了招呼乖乖回家。出现在爸妈眼前的荷沅黝黑发亮,浑然是小时候跟着青峦上山跟着祖海下河的小泥鳅模样。爸妈看了反而高兴。

回到家里,当然是不能避免不见青峦了。荷沅很为难,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自家父母知道两人关系破裂,但是不知道童老师他们知不知道。万一见面了他们说得高兴,岂不是尴尬?荷沅回家当天就在饭桌上与父母商量,“要不要见青峦?需要上他们家门去见吗?可是我会很委屈的。”

爸爸第一个反对:“我看不用上他们家门。青峦回来后,我与你妈已经过去了一趟,你不用特特意意过去了,童老师他们即使以前不知道,现在也应该知道,不会怪你。”

妈妈也不乐意自己花儿一样的女儿送上童家门去,“女孩子家的矜持还是要的,若说老邻居,童青峦所作所为不义在先,我们不用太客气。再说出国又不是出家成仙,我们礼数太周全,青峦还会以为我们荷沅想巴着他回心转意一起出国呢。”

荷沅没想到妈妈会想到这一层上面去,忍不住道:“我要出国自己不会去申请?英语成绩早过了。”

妈妈道:“所以我们何必给人这种误会。反正这几天我看青峦也常有过来老屋,他过来时候,我们招待一下就行了。不用意外地找上门去。”

荷沅听得出爸妈的意思,他们当初知道她与青峦的事后,都很生气,但都没说出来,一直还隐忍着与童老师他们交往。因为邻居还是邻居,这事与童老师夫妻无关。但是对青峦,他们得坚持一些什么了。“好,那就说定,青峦不上门的话,我就不过去了,就当作我没回来住。如果他过来老屋,我也得看看心情,我很不想见他。没什么话可说。”

一家三口说定,采取不主动不回避不推辞政策。但是这个重大政策才维持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青峦过来敲响了荷沅家的大门。是荷沅的妈妈去开的门,见到是青峦,神色有点不自然地往里面让。青峦也是不自然,进门几步,很礼貌地问:“伯母,荷沅回来了吗?“

荷沅妈轻声道:“回来了,外面玩得很累,现在还在睡觉。你时差倒过来了?” 青峦忙道:“还好,还能睡得着。只是新公房比较烦,睡觉还是这儿舒服。”

荷沅妈道:“是啊,是啊,来,里面坐,别外面站着。我上去叫一下荷沅,你喝口水。”

过一会儿,楼梯上才传来脚步声,青峦抬头看去,见荷沅一张脸淡淡地走下来,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着荷沅走到他面前,“荷沅。”叫了声名字,却说不出下面的话,忽然感到,心中其实很念着荷沅,见她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很心痛。荷沅的妈妈避了开去,到外面葡萄架的浓荫下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