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流泪的的眼睛…是笑笑的眼睛…

而他…居然…

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指尖狠狠刺破掌心,殷红的血沿着指缝滴下…滴入那纯白的积雪之上,鲜红得刺目。

无声地张了张口,他却是连那个名字都无法从口中喊出。

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唤这个名字?

居然…他居然认不出那个可以舍命相爱的女子…

蓦然抬手,两指如勾,他面无表情地直直刺入自己的双目,他要剜了那眼睛,剜了那辨不清真相的眼睛。

认不出笑笑的眼睛,要来何用?

当他在太师内享受那自以为是的幸福之时,他的笑笑…他的笑笑究竟禁受了怎样的苦楚?

这天下,还有比他更为愚蠢的人么?!

“大人!”樊稠的声音蓦然响起,已触到眼眸的手被急急地挡下,“大人,你要干什么?”

一掌击出,董卓只字未讲,将樊稠打翻在地。

眨眼间,几员副将齐齐上前,制住了董卓。

“放开我。”低低地开口,董卓暗哑的声音仿佛没了生命一般。

“大人,得了天下,何愁没有女人?何苦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气短?”一旁,郭汜气急道。

血红的双眸直直地刺向郭汜,那般恐怖凌厉的目光,仿佛地府中爬出的恶鬼一般,郭汜惊得收了口。

“大人,小姐她…看到您这个样子,会伤心。”樊稠抬手拭去嘴角被打出的血迹,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开口。

“我差一点…便亲手…杀了她…”血色的双眸一片死寂,董卓低低地说着,随即蓦然抬头,狠狠一抡手臂,几员制住他的副将皆被甩开,倒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差一点便亲手杀了她!”

樊稠微微一愣,不自觉地轻轻抚向胸口,那胸口,贴身收着一只碎镯子。

“小姐…不会怪您的。”

董卓蓦然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入耳却如恶鬼呜咽一般…

笑笑…不会怪他吗?

刚刚…就在刚刚…他亲手扼着笑笑的喉咙,他想掐死他…他差点杀了比自己性命还要宝贝的笑笑…

抬起双手,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上…沾了笑笑的血…

那双流泪的眼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在流泪…

她在流泪啊…

他的笑笑,在哭…

她在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混帐如他…

就连他自己,都恨不能一刀砍了自己…

今天,是个雪天呢。

今天,原是笑笑的生日…他们约好的。

心痛得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董卓重重地倒在雪地上。

口中咳出血沫,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雪地上,望着漆黑的天,府门前的灯笼映着银白的雪,漫天飞舞。

“仲颖…”眼前,一个可爱的小女娃,粉粉的脸颊上挂着甜甜的笑,她张着短短的小手,向他跑来。

董卓微微动了一下,那个小女孩仿佛伸手可触,仿佛只要他一抬手,便能将她抱入怀中。

可是,他没有动…

他,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幻影,一触即碎…所以,就这么看看,也好啊…

那小女孩蓦然不见,出现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她背着双手,一脸狡黠地看着他。

她说,“你为什么不娶我?”

她说,“你不老,我也刚刚好。”

她说,“笑笑永远都不会怕仲颖,无论仲颖变成什么样子。”

她说,“娶我啊,娶我,然后一辈子都陪我在凉州,哪儿都不去…”

就这么看看,不去碰她…不能碰她…

“太师大人,夫人她…”管家从府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一种惊恐地大叫。

董卓仍是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夫人堕胎了…夫人快死了…”那管家一路哭喊,如丧考妣。

与他何干…与他何干…

莹白而柔软的雪覆在他的脸上,仿佛笑笑的手一般,他闭着眼,不动,不出声,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那一场婚礼,他期待已久;那一个孩子,他期待已久;那样一个家,他期待已久…

可是,没有笑笑…他便什么都不要。

捡回笑笑之前,他没有幸福,失去了笑笑,他没有幸福。

他的幸福…从来都只因笑笑而存在。

董卓,何许人也?

他当朝太师,位高权重,他暴虐荒淫,杀戮成性。

洛阳城内人人腹诽,却无一人胆敢将此大逆不道之话说出口去。

可是,他不在乎,纵使天下人口诛笔伐,他也不在乎。

这天下,他在乎的,唯有一个人。

那个从天而降,笑靥如花的女子。

笑笑…他荒凉生命里唯一的期待。

可是…他,伤了她!

“大人…”见董卓没有回应,管家小心翼翼地上前,“夫人她…”。

“传御医。”雪花覆在他的脸颊上,慢慢融化成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和着唇角殷红的血沫。

笑笑,你千万要活着,活着看我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个个生生地凌迟…包括我自己…

伤了你,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死去…

我要他们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也一样…

[火烧洛阳:容颜改安若美人如夕 永安宫吕布得见笑颜(下)]

我微微垂下眼帘,我在想…太师府的那一场决绝的阴谋,有他的份吗?

非我多疑,而是现在,真真是草木皆兵了。

“笑笑,你是笑笑?”他伸手,有些不确定地轻触我的脸颊,那没有一丝瑕疵的容颜。

我微微后退,抬眼看他。

他愣住,“你…是笑笑吗?”

看着他,我不语。

果然,又犹豫了。呵呵,那一块疤,来的不是时候,去的也不是时候呢。

“无盐,你来了。”身后,有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我微怔,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是刘辩,他一身略显陈旧的白色的单衣长袍,雾蒙蒙的眸子,仍旧是漂亮得奇异。

那双一直都是雾蒙蒙的漂亮双眸,其实看透了很多东西吧。

因为知晓一切,所以才能那么淡然地面对一切,甚至于…死亡。

“母后死了。”看着他,他复又开口,声音略带一丝哀然。

“嗯。”我不自觉地轻应。

“我也会死吧。”仿佛雾着一层雾,那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哑然。

历史上,他原是应当死的…

原本明亮的眼睛微微冷冽起来,吕布拿了酒鼎上前,“王爷,请。”

定定地看着那酒鼎中泛着寒光的液体,刘辩没有伸手接过。

“将军心心念念的人便在眼前,认不出来么?”轻轻柔柔的声音,刘辩仰头望着吕布,蒙着雾的漂亮眸子里映出吕布微怔的神情。

我不语,只看着刘辩,这个孩子,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呢。

“眼睛会骗人的”,弯唇,刘辩伸手从吕布手中接过酒鼎,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冷冽的液体微微晃动,漾着寒光,“可是心却不会呢。”

微微咬唇,我上前一把拍掉他已放到唇边的酒鼎,“知道有毒还喝,你是笨蛋吗?”

看着那酒鼎滚落,清寒的液体洒了一地,刘辩微微弯起眸子,盯着掉落在地的酒鼎,却不看我,“硬生生被人夺了身份,你不是笨蛋吗?”

我语塞,真是笨蛋。

“当不成皇帝,是天意;丢了性命,也是天意”,刘辩轻轻笑开,“在这乱世,软弱的心肠注定了悲惨的下场。”

“那就狠狠地活下去吧。”我开口,有些茫茫然。

掌心忽然微微一热,吕布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上了我的手。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我抬头看他,讶异。

“我不杀他,你跟我出宫。”吕布道,却是没有看我。

虽然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却是没有挣扎,任他拉着我的手。

“将军,太师大人的命令…”一旁,有副将小心翼翼地提醒。

吕布冷冷扫去一瞥,那副将立刻收口,再不敢言语。

被吕布拉着走出永安宫,我回头看向刘辩,他站在原地看着,漂亮的眸中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仍是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

随行的几名副将谨慎地将太后的遗体妥善地整理好,一并带出了宫。

刘辩也没有阻止。

永安宫门口,小毒舌像被罚站一般,一直站着,华丽的衣袍下,单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

“进去吧,你皇兄没事了”,我开口,末了,又低低地道,“我要出宫了,以后自己小心。”

说完,吕布拉着我离开。

身后,是刘协泛红的眼睛,但他却最终也没有流下泪来。

出了宫,吕布吩咐几句,便遣了众将先行离开。

握着我的手,吕布一路缓缓步行,赤兔马始终跟在身后。

大街上仍是热闹,此时的我却是没有逛街的兴致。

吕布停了一下,松开我的手,似乎买了什么。

我垂下眼帘,耳边却忽然想起“咚咚”的声音。

愕然,我抬头看着吕布,他手中轻摇的,竟是一只拨浪鼓。

他似乎若无其事地又拉着我的手,默默往前走。

“咚咚咚…咚咚咚…”一路,他摇着手中的拨浪鼓。

挺拔的身姿,高束的发髻,令人不容忽视的样貌,一旁夺目而嚣张的方天画戟挂在赤兔马上,那样一个男子,手中却一直摇着那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不由得令路人侧目。

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仍一径轻摇着。

“其实…你还记得我吧…”他忽然开口,“曾经瞎了眼,却不料连心都盲了…我辩不清谁是谁,竟是连笑笑也认不出来…”他握着拨浪鼓的手微微一紧。

那拨浪鼓上有了裂痕。

“笑笑是知道的,小药罐一向都很笨,不够聪明,也学不会心细如尘…一介武夫而已…”

看着他孤孤单单的身影,听着他嘟嘟囔囔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轻叹一声,侧头看他,松了口,“眼睛,都好了么?”

“嗯?”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一愣,回头看我,随即重重地点头“嗯!”剑眉朗目之间还是带了三分孩子气。

“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嗯?”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一回,你央我带你去太师府的路上,听到你摇拨浪鼓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呀。

我垂下眼帘。

可是,他没有告诉董卓。

轻轻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我默然。

“可是,我更确定是因为…如果是媳妇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痊愈的事,因为…笑笑最善良了…”

善良?

我失笑。

忽然想到了那个总是一身明紫的男子,用他的话来讲,那是无用的妇人之仁吧。

“果然是笑笑治好了我的眼睛”,他眼里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一些。

“那一晚,你说去带董卓来见我,你呢?去了哪里?”握了握拳,我终于开口。

我想听到他的回答,我想知道小药罐没有骗我,没有背叛我。

吕布愣住,随即咬牙,双手紧握,额前青筋渐露。

“我去了凉州。”他低低地开口。

“什么?”我一头雾水。

“那个女人说,董卓回凉州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心里有些明白了。

“我以为董卓也发现了貂蝉的秘密,我以为董卓去凉州找你,所以…”吕布咬牙。

“所以你连夜赶回凉州了?”奇异地,我吁了口气。

还好…小药罐没有骗我。

[火烧洛阳:费思量笑笑无意郎君 司徒府纤尘共进晚餐(上)]

在心里吁了口气,我终是安下忐忑的心,我害怕…如果连吕布也学会算计我,那么我…真的是心力交悴了。

“我真的只是有勇无谋之辈,是不是?我只会逞匹夫之勇,是不是?”他狠狠握拳,满面都是挫败,“赤兔马日行千里,往返凉州六天时间,回到洛阳,却得知笑笑已死的消息…如果不是赵云,我甚至于不知道死的是谁…”

“我…还好。”伸手,我抚上他紧握的双拳,“你无需自责。”

“还好…么?”他突然伸手,缓缓抚上我的颈部。

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我下意识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了一步。

“这便是还好?”他收手,站在原地看着我,满眼都是痛。

我怔怔地瞪大双眼,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经过王允的调养,细腻的肌肤上感觉不出一丝的不妥,可是…我刚刚怎么了?为什么会心生恐惧?当吕布的手抚上我的脖颈时,为什么我会心生恐惧?

刚刚,我在怕。

可是,我在怕什么?是那一个雪夜,董卓恶鬼一般的神情?…还是那双扼住我脖子的手?那窒息的…将死而未死的感觉?那游离在生死边缘的痛楚?我明明以为自己不怕的,可是我的身体反应比我的思想要诚实。

我…在怕。

“别怕。”低低的开口,我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我下意识地挣扎,可是他不松手。

“我去糕点铺找你,赵云说,那一晚,你险些被掐断喉咙…”紧紧抱着我,他的声音略略带着颤,“我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可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不告诉我你是否活着…”

心里有淡淡的痛,我安静下来,待在他怀里,终是缓缓抬手,轻抚他紧绷而宽阔的背。

“笑笑说,如果有人欺侮,一定要十倍偿还,于是,小药罐成了吕温侯…笑笑说,就算眼睛看不见,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于是,我便乖乖活着…笑笑说不记得我,我便信了…”他一个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着,“笑笑说什么,小药罐便信什么,从小便是如此的。”

我轻轻咬唇,不语。

“可是,笑笑说,我会遇到一个比她貌美十倍的女人,那个叫做貂蝉的女人,会成为我的妻子。”

他轻轻推开我,低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