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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点点头。“你注意到了,但事实上,他们是在磁场线一列的冲击波上滑行,获得令人惊骇的爆发力和速度。”
“我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到,”德姆?利亚说,“能否…”
马上,他们所在的恒星星系变成了从G8白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的迷宫,在开端时是弯曲的,然后变得平直,间隔相等,就像齐射而来的激光切枪。显图上用红色标出复杂精密的磁场线轨道,蓝线显示从星系外射入的数不清的宇宙射线的路径,与磁场线并排而列,大有拨开磁场线前进的势头,好似一群大马哈鱼奋勇地逆流而上,去恒星的腹地产卵。德姆?利亚注意到恒星的弧形磁场线联结着南北极,互相叠加,排列紧密,使得大部分宇宙微波向外偏转,不容易沿着无阻碍的极地磁场线抵达恒星。德姆?利亚改变了比喻,觉得更像是精子在拼命地游向发光的卵,却被凶险的太阳风和一浪浪磁波丢开,被磁场线发出的激波赶走,好似有人在用力挥舞一条电缆或者长鞭。
“有风暴。”德姆?利亚说,她看见飞行线路上的众多驱逐者正在翻滚着、滑行着,沿离子、磁场、宇宙射线的激波前锋起伏前进,运用发光的力场能量之翼在吹向四面八方的太阳风中稳固自己的位置,沿磁场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最后乘上激波往前冲去,速度更快的太阳风冲上面前的激波,立即激荡起海啸一般的震颤,往星系外翻滚而去,随即横扫而回,就像巨大的海浪撞击上G8恒星燃烧的海滩后,奔涌而归。
驱逐者在这一团混乱的线条和图案中间——红线磁场线、黄线电离线、蓝线宇宙射线、荧光线表示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撞击的激波前锋——俨然得心应手。德姆?利亚看了一眼外面红巨星波涛起伏的日光层,与明亮G8恒星沸腾的日光层交界面,那颜色鲜亮的风暴让她想象起同样多彩的海洋,闪着磷光撞击同样五光十色、由坚毅的炽热能量构成的大陆。真是严酷的环境。
“咱们回到常规显示吧,”德姆?利亚说,于是立即出现了恒星、森林环、扑扇着翅翼的驱逐者,还有减速的螺旋号——只是后两者完全小得看不清楚。
“西行,”德姆?利亚说,“请邀请其余所有人工智能来此。”
微笑的僧人扬起淡淡的眉毛。“所有人立即来此?”
“对。”
他们很快出现了,但不是一齐,而是一个人的虚拟外表完全呈现一两秒后,下一个才出现。
最先来的是紫式部,她比矮小的德姆?利亚还要娇小,那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老和服与外袍看得指挥官屏住了呼吸。这样的美丽在旧地上仅仅是稀松平常,德姆?利亚想。紫式部礼貌地鞠了躬,将小手藏进外袍袖子。她的脸画得几乎纯白,用浓妆勾出唇线和眼线,长长的黑发优雅地盘起,德姆?利亚——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留着短发——无法想象对这么一头长发的别、扣、梳、辫、打理和洗濯将会多么繁琐。
一秒钟后,一休从螺旋号虚拟的那一端自信地走过空旷的空间。这个人工智能选择了这位早已长眠于世的禅宗诗人年长的人格——一休约七十岁光景,比大多数日本人高,头顶很秃,前额因思虑而长出皱纹,而明亮的眼睛周围也因笑容产生了鱼尾纹。飞行开始之前,德姆?利亚曾在飞船的史库中阅读过十五世纪的僧侣、诗人、乐者、书法家的轶事。她依稀记得在历史上,一休活到七十岁时,爱上了比他小四十岁的盲眼歌女,于是让他的爱人一同搬进寺庙居住,这使年轻的僧侣们颇为震惊。德姆?利亚喜欢一休。
接下来出现的是芭蕉。伟大的俳句家选择以身材瘦长的十七世纪日本农民形象出现,戴锥形帽,穿木屐,这是当时农民的行头,指甲里还经常带有泥土。
良宽优雅地走近众人围成的圆圈。他穿着华丽的蓝色长袍,镶有令人惊叹的金边。他的头发很长,梳成辫子。
“我叫你们全体立刻来此,是因为与驱逐者会合所具有的复杂性。”德姆?利亚坚定地说,“从日志中我了解到,你们中有一人反对传送出霍金空间,回应呼救信号。”
“是我。”芭蕉说,他的口音是后圣神现代英语,但嗓音却如沙粒一般嘶哑,像武士一样带着喉音。
“为什么?”德姆?利亚问。
芭蕉瘦长的手打了个手势。“我们公认的程序优先级并不包含此类特定事件。我认为这一决定相对于我们真正的目标,寻找一颗殖民星球而言,潜在的危险太大,而获益几率太小。”
德姆?利亚往朝飞船涌来的驱逐者游群指指。现在他们都只有几千公里远了。一标准日多以来,他们一直在古老的无线电宽频带上播送他们是为和平而来。“你还觉得这太冒险了吗?”她问高大的人工智能。
“对。”芭蕉说。
德姆?利亚点点头,微微皱眉。人工智能在重要问题上持不同意见,这种情况下总是难以决断,这就是为什么伊妮人会在技术内核崩溃后让它们实行自治,也是总会有五个人工智能参与投票的原因。
“显然,你们其他人认为可以冒这个险?”
紫式部以她细弱端庄的声音作出回答,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认为,这是囤积新的食物和水的绝佳机会,而文化方面的问题应是由你们来做出主要考虑,不该由我们决定。当然,在传送出霍金空间之前,我们没有探测到星系内的巨型飞船,这影响了我们的决定。”
“这是人类与驱逐者共建的文化,可以说肯定含有适量人数的圣徒,而他们可能自霸主时代最初就与外在人类宇宙失去联络,如果那样的话,”一休热情地说着,“他们也可能是古时大流亡期,在所有人类中迁徙得最远的文明。这是个绝妙的学习机会。”德姆?利亚不耐烦地点着头。“距会合只剩几小时了。你也听到了他们的无线电联络——说他们打算向我们致意和交流,我们也回之以礼。双方的语言差别不大,完全可以在使用翻译珠的情况下完成面对面交流。可我们如何确认他们的确为和平而来?”
良宽清清嗓子。“应当记住,一千多年以来,与驱逐者之间所谓的战争都是人类挑起的——先是霸主,然后是圣神。驱逐者最初定居的深空都是和平之地,这一偏远的殖民地可能没有经历过此类战争。”
西行盘踞在虚空中轻笑。“也应当记住,在圣神与驱逐者的实际交战中,这些和平的、适应太空的人类为了保卫自己,学会了修造和使用火炬舰船,改进了霍金驱动战舰、等离子武器,有的还缴获了圣神基甸驱动武器。”他光膀一挥,“我们扫描过前来的每一个驱逐者,没人携带武器——就连木矛都没有。”
德姆?利亚点点头:“科姆?罗伊给我看过天文上的相关证据,显示他们系泊的种舰在很早以前被人为从森林环割裂——也许仅仅在他们到达后几年,乃至几个月内。本星系无小行星,欧特云位置分散,且距离极远。可以想见,他们没有金属产业,也没有发展工业的能力。”
“夫人,”芭蕉说道,面容充满了关切,“我们如何得知呢?驱逐者修改了自己的身体,生出足以延伸几百公里的力场翼。他们距飞船够近时,理论上可以使用这些翅翼叠加的等离子效应来突破密蔽场,并攻击飞船。”
“被天使之翼拍死,”德姆?利亚轻声说,“这死法真讽刺。”
人工智能没有答话。
“谁直接参与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的防御策略决定?”寂静中,德姆?利亚问道。
“是我。”良宽回答。
德姆?利亚早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禁想道,幸好不是芭蕉。在人工智能与人类合作的外族接触这块上,帕特科?乔治已经够有妄想狂了。
“几分钟后双方将相遇,帕特科认为最好应采取什么措施?”德姆?利亚平淡地问良宽。
人工智能略微迟疑。他们明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必须既有判断力,又忠诚于共事的人类,同时还清楚,要考虑飞船上选举出的指挥官角色所偏好的决策。
“帕特科?乔治打算将二十级外密蔽场扩展一百公里。”良宽轻声说,“所有能量武器置于待命状态,预设目标为飞来的那三十万九千两百零五名驱逐者。”
德姆?利亚微微拱起眉毛。“我们的系统要消灭三十多万目标,得花多长时间?”她轻声问。
“2.6秒。”良宽说。
德姆?利亚摇摇头。“良宽,请告诉帕特科?乔治,你和我讨论后,我要求密蔽场不要扩张到一百公里的距离,能稳定维持在距飞船一公里即足矣。可以继续采用二十级场——驱逐者能看出它的力量就够了。同时,飞船的武器系统暂时不瞄准驱逐者;他们也许能看见我们的定位扫描。良宽,你和帕特科?乔治如果没有安全感,可以随意运行模拟战争,但在我下达命令之前,请勿将任何能量转移到武器上,也不允许目标定位。”
良宽鞠了个躬。芭蕉点点虚拟木屐,不发一言。
紫式部轻摇纸扇半遮面。“你相信他们。”她轻声说。
德姆?利亚没有笑。“不完全是。从没完全相信。良宽,我命令你和帕特科?乔治激活密蔽场系统,这样一来,如果有驱逐者试图用太阳能翼的聚焦等离子突破密蔽场,密蔽场能立即增至紧急等级三十五级,并扩展到五百公里。”
良宽点点头。一休微笑道:“就驱逐者的数量而言,他们的行进速度可真快,夫人。他们个人的能量系统可能不足以在这样的冲击之下激活个人生命支持,不到半个天文单位远处,他们肯定不会开始减速。”
德姆?利亚点点头。“这是他们的问题。我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做。多谢大家与我商讨。”
六个虚拟人类形象一闪而逝。
会合未动干戈,也不拖泥带水。
二十小时前,驱逐者通过无线电发向螺旋号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是否来自圣神?”
一开始,这问题让德姆?利亚及其他人吃了一惊。他们原本猜测,在圣神崛起以前,这些人应该早与人类空域失去了接触。然后黑簇的乔恩?米凯?德姆?阿棱说:“共睹时刻。他们一定经历过共睹时刻。”
听到这话,九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每人都知道,伊妮娅被圣神与技术内核共同折磨与谋杀的“共睹时刻”被人类空域中的每一个人共同感知——垂死年轻女子的所思、所忆、所知沿缔结的虚空呈完形共振,沿宇宙的量子网格的经纬传播,与移情共鸣,将所有源自旧地人类基因的人维系在一起。但这里也有吗?好几千光年之外也能感知?
德姆?利亚突然意识到那个想法有多傻。将近五个世纪以前,伊妮娅的共睹时刻一定已沿着缔结的虚空的量子经纬传播到宇宙的四面八方,接触到遥远的外星种族与文化,它们的目的地遥远得连任何人类远航的技术,或者所有的人类交流,加上第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的声音所参与的一百二十亿年来所有具有感知的生命体间的同感交流,都从未到达。伊妮人曾告诉德姆?利亚,这些种族中的大部分早已灭绝,或是进化得面目全非,但他们的同感记忆依旧在缔结的虚空中震荡。
显然,驱逐者也在五百年前经历过共睹时刻。
“不,我们不是圣神,”螺旋号以无线电回复接近的三十多万驱逐者,“事实上圣神在四百标准年前已被摧毁了。”
“船上是否有伊妮娅的信徒?”下一条驱逐者信息传来。
德姆?利亚他们叹了口气。也许这些驱逐者一直在绝望地等待伊妮人信使,或先知,或是只要能带给他们伊妮娅的DNA这一圣礼,使他们也成为伊妮人。
“没有,”螺旋号无线电回应道,“没有伊妮娅的信徒。”随后,他们开始解释自己是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以及伊妮人怎样帮助他们修造并改进这艘飞船,使他们得以踏上漫长的旅途。
一阵沉默之后,驱逐者的无线电传来:“船上是否有人见过伊妮娅,或者她的爱人劳尔?安迪密恩?”
九人再次茫然地面面相觑。一直盘腿坐在距会议桌较远地面上的西行开口了。“船上没人见过伊妮娅。”他轻声说,“劳尔?安迪密恩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生病期间,光谱民族的一家人藏匿并帮助过他,后来,该家庭中的两名配偶在当地与圣神的战争中牺牲——母亲之一德姆?瑞阿和父亲阿棱?米凯?德姆?阿棱。夫妻三人的儿子——名为宾?瑞阿?德姆?洛阿?阿棱——也在圣神炮轰中死去。阿棱?米凯已婚的女儿失踪了,被宣定死亡。夫妻中幸存的女性德姆?洛阿在共睹时刻之后不到几周,接受了圣礼,成为伊妮人。之后她离开了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再没回来。”
德姆?利亚和其他人没有接腔,他们知道这位人工智能说话点到即止。
西行点点头。“结果却有了意外的转折,人们本以为他们十几岁的女儿,瑟斯?安珀尔,在圣神基地对光谱螺旋民众进行的大屠杀中丧生了,但事实上她与其他一千名孩子和年轻人被飞船送到外星,在圣神最后的要塞星球圣特雷莎,被作为重生圣神基督徒抚养长大。瑟斯?安珀尔接受了十字形,在一班宗教警卫的监管下生活,直到九年之后,伊妮人解放那颗星球,德姆?洛阿才得知她的女儿还活着。”
“她们团聚没有呢?”漂亮的年轻外交官德恩?索阿问道,眼里噙满了泪水,“瑟斯?安珀尔的十字形有没有取下来呢?”
“她们团聚了,”西行说,“德姆?洛阿刚得知女儿还活着,就马上传送到了她所在的地方。瑟斯?安珀尔让伊妮人为她除下了十字形,但表示不愿从姻母那里接受伊妮娅的DNA圣礼,不愿自己也成为伊妮人。档案显示,她愿意回到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看看自己被绑架的地方残存的文化。此后她当了老师,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将近六十标准年,并接受了以前家庭所属的蓝簇。”
“经历过十字形的苦楚,却决心不当伊妮人。”天文学家科姆?罗伊轻声说着,似乎无法相信。
德姆?利亚说。“她现在就在船上,处于深度睡眠之中。”
“没错。”西行道。
“她上船的时候多大年纪?”帕特科?乔治问。
“九十五标准岁,”人工智能边说边笑,“虽然现在和我们一起,但在出发之前那几年,她接受过伊妮人的药物治疗,因而面容和精神都还和六十岁刚过的女人不相上下。”
德姆?利亚揉揉脸。“西行,请唤醒族民瑟斯?安珀尔。德恩?索阿,请去她的沉眠荚舱,在她醒来时解释清楚情况,让她明白驱逐者即将到来。相比于光谱螺旋,他们似乎对认识伊妮娅丈夫的人更感兴趣。”
“当时还不算是她的丈夫。”黑簇的乔恩?米凯纠正道,他在细节上有些迂,“劳尔?安迪密恩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逗留期间,还没娶伊妮娅呢。”
“能在会见驱逐者之前,与瑟斯?安珀尔在一起,我感到万分荣幸。”德恩?索阿开心地笑着说道。
驱逐者众人与飞船保持着距离——五百公里——三名大使上了船。双方已通过无线电沟通,得知三人在十分之一重力下不会感觉不适,于是指挥甲板后部和上部那些美丽的日光泡罩将密蔽场设定在相应水平,座椅和照明也作了相应调整。螺旋号上的人一致认为,具有上下的空间感时,交谈会容易一些。那里绿意盎然,德恩?索阿和驱逐者都应该会感到舒适。飞船很快在巨大的日光泡罩顶加上一个气闸,在旁恭候的人望着两个身附翅翼的驱逐者缓慢走进,拖着一个较矮小的家伙,他穿着一件透明的太空服。驱逐者在森林环上呼吸的是100%氧气,飞船也为他们在泡罩里提供了这样的待遇。德姆?利亚意识到,当驱逐者客人进来,被带到特制的椅子上时,她有一点过度兴奋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纯氧还是新环境的缘故。
驱逐者刚坐进椅子,似乎就开始研究那五个光谱螺旋人——德姆?利亚、德恩?索阿、帕特科?乔治、心理学家彼得?德伦?德姆?塔耶、瑟斯?安珀尔,安珀尔极具气质,留着短短的白发,双手交叠在腿上,很优雅。曾担任过教师的她,坚持要穿整条长袍和蓝色斗篷,在一些关键的地方缝上了粘条,以免衣服在低重力情况下随动作到处乱飘。
驱逐者代表团那几人都让人忍不住打量。在左边,在外表最优雅的低重力椅子上,坐着一个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他自我介绍是一个深空旅人,几乎有四米高——让德姆?利亚觉得自己越发的矮了。光谱螺旋人通常矮小结实,不是因为在高重力星球上生活了几个世纪,只是因为他们祖先的基因——而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在其他很多方面看来,也远远不像人类。手臂和腿很长,像蜘蛛脚一样,附在细瘦的躯干上。这人的手指起码有二十厘米长。他身体的每一平方厘米——似乎在紧致的散汗压缩层下,他什么都没穿——都包裹在自我生发的力场内,实际上,所有人的身体都会散发出光影,而这种力场是对光影的增幅,能使他在硬真空中存活。他的肩膀上下有几行突起,这是对基因的修改,可以使他扩张力场翼,捕捉太阳风与磁场。深空旅人的基因已被修改得与人类基因大相径庭,双眼成了两条黑缝,前面挂着两颗球状瞬膜;本是耳朵的地方,成了一片格子,似乎是无线电接收器;嘴也成了一条细缝,没有嘴唇——通过脖子里的无线电传输腺来交流。
光谱螺旋方面的代表早已得知这位驱逐者的基因修改,所以每人都戴上了微型耳塞,除了可接收深空旅人的无线电信号之外,还能在安全密光上与人工智能交流。
第二名驱逐者只有部分适应太空的基因修改,明显更接近人类。他有三米高,身材瘦弱,四肢细长,外质皮肤没有植入永恒力场,双眼和脸部瘦削,骨节突兀,没有头发——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早期环网英语。他自我介绍为基尔?瑞德特,农场主,同时也是历史学家。一见便知,他应该是代表团的实际领导,或者至少被推选做发言人。
农场主左边坐着的是圣徒——一个年轻女人,没有头发,脸型精致,略带亚洲风格的五官,与所有圣徒一样,长着大大的眼睛——身着传统的棕色长袍和兜帽。她自我介绍为瑞塔?卡斯汀,树的忠诚之音,她的嗓音温柔而意外地悦耳。
螺旋光谱分遣队自我介绍完后,德姆?利亚注意到,两名驱逐者和圣徒都瞪着瑟斯?安珀尔,而后者向他们甜甜地笑着。
“为什么你们要乘坐这样一艘船旅行至此?”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道。
德姆?利亚解释说,他们决定远离伊妮人和人类空域,开辟新的阿莫耶特光谱螺旋殖民地。关于阿莫耶特光谱螺旋文化的起源,对方产生了疑问,德姆?利亚尽量简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切。
“那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圣徒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说道,“你们完整的社会结构是基于一出六百多标准年前只演出过一场的戏剧——一种娱乐形式。”
“不是整个社会结构。”德恩?索阿为圣徒作答,“当然,文化随着变化的情况与需求而发展和变化,但它的哲学根基和文化都包含在那位哲学家兼作曲家兼诗人兼整体艺术家,哈尔普尔?阿莫耶特所著的一场戏剧中了。”
“那么这位…诗人…对于围绕他笔下的一出多媒体戏剧而建造起来的社会,怎么看?”农场主问。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但德姆?利亚只是笑笑,答道:“我们无从知晓。阿莫耶特公民在戏剧演出之后一个月,就死于一场登山事故,直到二十标准年后,才出现第一个光谱螺旋社会。”
“你们崇拜这人吗?”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
瑟斯?安珀尔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光谱螺旋族民从未神化过哈尔普尔?阿莫耶特,虽然我们的社会以他的名字而命名。我们确实尊敬他,也遵照我们从他那一场美轮美奂的光谱螺旋戏剧中所获悉的价值观与人类潜能而生活。”
农场主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西行温柔的声音在德姆?利亚耳边低语。“他们正在一条私密波段上连续播送视频及音频信号,外边的驱逐者们正接受这些信号,传送到森林环。”
德姆?利亚看看坐在对面的三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深空旅人,那位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身上。他的眼睛藏在镜面一般鼓突起的瞬膜后,几乎看不见,造型像极了昆虫。西行追踪着德姆?利亚的视线,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对,就是他在播送。”
德姆?利亚竖起手指敲敲嘴唇,以隐藏低语。“你侵入了他们的密光?”
“对,当然,”西行说,“他们的密光很原始,播送的仅仅是此次会晤的视频与音频,没有子频道,周围的和森林环上的驱逐者也都没有在无线电上回应。”
德姆?利亚微微点头。鉴于螺旋号自身也对本次会晤进行完整的全息记录,此外还有红外线研究、脑波活动磁场共振分析及十几种秘密进行的非常规观察,她也没理由因驱逐者记录这场会晤而发难。突然她的脸红了。红外线研究、密光物理扫描、远程神经元核磁共振成像。显然,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直接就能看见这些探针——这个人,如果还可称作人的话,他的生活中能看见太阳风,能感受磁场线,能在硬真空中,凭借单个的离子,乃至无所不在的宇宙射线确定方向。德姆?利亚低声说:“关闭罩泡里的所有传感器,只开全息采像仪。”
西行沉默地执行了命令。
德姆?利亚注意到深空旅人突然眨起眼睛来,似乎是有人刚关掉了耀眼的灯光,让他眼睛闪起金星。然后驱逐者看着德姆?利亚,微微颔首。那条长在嘴巴位置的怪缝,被力场层与透明的外胚层皮肤等离子保护着,与外界隔开,现在正在微微颤动,光谱族女人猜测那可能是微笑。
年轻的圣徒,瑞塔?卡斯汀开口道:“…正如你们所知,我们经历了世界网时代,大约在霸主政权建立期间离开了人类空域。首批大流亡结束后,我们已经离开了半人马星系。我们的种舰会定期进入实际空间——途中神林的圣徒加入了我们——因此,对于星际世界网社会的变化,我们也可以通过超光信息和偶尔的一手资料获知。但我们继续往外探索。”
“为什么到了这么远呢?”帕特科?乔治问。
农场主答道:“很简单,是由于飞船故障。它的程序遗漏了能种植环轨乾坤树的星球,因而让我们冰冻沉眠了几个世纪。最终,飞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旅途太长,沉眠舱的设计不能担此重荷,致使我们中的一千二百名同胞不幸死去——飞船恐慌起来,于是每遇上一个星系,都离开霍金空间查探,可惜一直遇上的恒星,要么无法供养圣徒种植的树环,要么无法保证驱逐者的生命。我们从飞船的记录得知,它差点让我们降落在一个双星系统,里面有一颗黑洞一直在吞噬邻近的红巨星。”
“那吸积盘看起来一定很漂亮。”德恩?索阿微笑笑意,说道。
农场主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丝微笑。“对,我们差点就要边观赏那壮丽景象,边等着它在几周或几月之后来抹杀我们了。幸好,飞船动用了最后的一点思维能力,又完成了一次跃迁,最终找到了完美的办法——抵达这个双星系统,我们驱逐者可以在白星的日光层上安居乐业,同时还有业已建成的森林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德姆?利亚问。
“一千两百三十多标准年前。”深空旅人无线电回应道。
圣徒女人前倾着身子继续讲述这一故事。“我们最先发现的,是这片森林环与神林上的那片基因特征完全两样,没法像以前那样养育出自己美丽的秘密的星树。它的DNA序列和作用都极为陌生,稍微做点改动都可能会危及整个森林环的生命。”
“你们应当在那个外星森林环内外着手种植自己的森林环。”瑟斯?安珀尔,“或者像其他的驱逐者那样,试着先建造一个星树生长区。”
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点点头。“我们才刚开始这样打算——将种舰停在外星森林环的枝叶之间,在其几百公里之外开辟出各类优势基因生长中心,突然…”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驱逐舰来了。”深空旅人播送道。
“所谓驱逐舰,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接近你们森林环的那艘船吗?”帕特科?乔治问。
“正是同一艘。”深空旅人播送道。这五个字里似乎充满了愤怒。
“就是那个地狱来的恶魔。”农场主补充道。
“它摧毁了你们的种舰。”德姆?利亚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驱逐者住地没有金属反应,外星森林环外也没有圣徒自己培育的森林环。
农场主摇摇头。“它不仅吞没了种舰,还吞下了两万八千多公里长的森林环本身——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每一只氧荚,每一条水须——甚至我们的优势基因培育中心。”
“那时,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人数比现在少得多。”瑞塔?卡斯汀说,“尽管接受基因改造的人们试图拯救同胞,但在驱逐舰…吞噬者…那机器第一次造访时,还是牺牲了数万人。我们对那怪物有很多种称呼。”
“来自地狱的飞船。”农场主说,德姆?利亚意识到他说这话的口气似乎不含有一丝修辞的成分,好比在对这架机器憎恨的基础上,已经发展出了一门宗教。
“它多长时间来一次?”德恩?索阿问。
“每五十七年,”圣徒说,“确切数字。”
“从那红巨星星系来的?”德恩?索阿又问。
“对,”深空旅人回应道,“从那颗地狱之星来的。”
“要是你们知道它的轨道,”德姆?利亚说,“那也该能提前得知它要…毁坏、吞噬的区域吧?为什么不避免开拓那些地方,或者至少在最后关头疏散居民呢?毕竟,树环的大部分区域都不会有人居住…树环表面区域应该比五十多万个旧地或海伯利安还宽阔吧。”
农场主基尔?瑞德特再次露出苍白的微笑。“至于现在——还剩七八标准天——那大块头驱逐舰,不仅将完成减速周期,还将开始复杂的部署,引导自己去森林环某个人口稠密的部分。它总是去人口稠密地区。一百零四年前,它的最后一条轨道抵达氧荚富集区,而那个地方是我们两千多万未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的家园,其旅行管道、桥梁、塔楼、巨型平台、人工培植的生命支持荚舱等设施一应俱全,是经过六百多标准年缓慢的建设才最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