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官大人。”“还有补救措施吗?”人声重又鼎沸,她不得不大喊道。莫泊阁向前跨了一步。“我们正在运用民用远距传输矩阵,尽可能将军部陆海军队传送至这些受威胁的星球,同时给它们配备光炮和地对空防御。”国防部长伊本清了清嗓子。“这和没有舰队防御几乎没什么两样。”悦石向莫泊阁投去一瞥。“说得没错,”将军道,“我们的军力至多能在执行疏散计划的时候,提供后卫保障…”李秀议员站起身来。“疏散计划!将军,昨天你还说从海伯利安疏散两三百万居民是不切实际的。现在,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可以在受到驱逐者入侵军队的干预之前,成功疏散——”她顿了片刻,查了下通信志植入物——“七十亿人民?”“并非如此,”莫泊阁说,“但是,我们可以牺牲一部分舰队来挽救一些…一些特级官员。第一家族、社会及工业界领袖等等,对军事后勤建设必不可少的人物。”“将军,”悦石说道,“昨天我们将即刻传送特权授予了派遣至海伯利安的增援舰队军部,这是否会和今天的重新部署有冲突?”海军的范希特将军站起身来。“的确,执行官女士。在作出决定后一个小时内,部队就马上被传送到相应的传送点待命。上万派定部队中,将近三分之二已于——”他瞥了眼古老的计时器,“~—标准时间五时三十分,大约二十分钟之前,传送到了海伯利安星系。现在,他们必须先回到海伯利安星系集结地,才能得以返回环网,这至少还需要八到十五小时。”“军部在全网还有多少部队可供调用?”悦石问。她伸出一个指节,紧挨着下唇。莫泊阁吸了口气。“大约三万,执行官女士。”科尔谢夫议员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么说,环网机动部队已经弹尽粮绝,作战空舰已经一艘不剩,连军部陆军都耗去了大半。”这不是个问题,莫泊阁也没有回答。来自巴纳之域的费尔德斯坦议员站起身。“执行官女士,我所在的星球…刚才提到的所有星球…都必须得到警告。如果你没有准备好紧急通知,那由我来办。”悦石点点头。“会议结束之后,我立即宣布受侵,桃乐茜。我们将给你的选区提供所有的媒体联络帮助。”“还媒体,见鬼,”矮小的黑发女人说道,“等这里一散会,我立马就传送回家。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巴纳之域头上,我都应该回去一同承受。女士们先生们,如果消息属实,我们都不如在悬梁上吊死。”费尔德斯坦在一阵窃窃私语声中坐下了。发言人吉本斯站起身,等大家安静下来才发话。他说起话来,就像一根绷紧的绳子在发声。“将军,你所说的第一波…是为慎重起见使用的军事术语,还是说,你有情报,今后还会有好几波入侵?如果这样的话,下几波又会涉及到哪些环网与保护体星球?”莫泊阁紧握双手,现又松开。他再次朝空寂的空气瞥了一眼,然后转向悦石。“执行官大人,我只使用一张图表,可以吗?”悦石点头同意。全息像和军部在奥林帕斯简报中用的一样——霸主用金色表示,保护体星球是绿色,驱逐者游群的航线用红色线条加蓝色偏移尾迹,霸主舰队的部署是橘黄色——完全一目了然,红色航线从他们原先的航道远远偏离,刺人海伯利安的太空,如同尖端沾血的长矛。橘色火点现在全部集中在海伯利安星系,密布重叠,还有些沿远距传输路线排成长列,如同链条上的颗颗串珠。看到这些,那些有军事经验的议员都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已知的十几个游群,”莫泊阁说道,他的声音依然缺乏力度,“似乎都被调往环网展开侵略。其中有几个已经分裂成数个攻击团。第二波侵略预定在第一波攻击完成后一百到两百五十小时之内到达,我们在这对它们的航线做了标示。”议室里鸦雀无声。悦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屏住了呼吸。“第二波袭击目标包括——希伯伦,距现在一百小时;复兴之矢,一百一十小时,复兴之二,一百一十二小时;北岛,一百二十七小时;茂伊约,一百三十小时;塔里娅①,一百四十三小时;天津四丙与天津四丁,一百五十小时;天龙星七号,一百六十九小时;自由岛,一百七十小时;新地,一百九十三小时;富士星,两百零四小时;新麦加,两百零五小时;佩森、阿马加斯特、自由星,两百二十一小时;卢瑟斯,两百三十小时;最后是鲸逖中心,两百五十小时。”全息像逐渐褪去。沉默蔓延。莫泊阁将军说道:“我们估计,第一波游群在首次侵略之后将会有次要目标,但运用霍金驱动航行的传送时间应该和环网标准时间债等同,从九周到三年不等。”他后退了一步,以稍息阅兵的姿势站着。“老天。”坐在悦石身后几排的人长叹道。首席执行官揉了揉下唇。为了将人类从她认为是永恒的奴役中…或者更可怕的是,永恒的灭绝中…拯救出来,她已经做好准备,要打开前门面对恶狼,同时将大部分老百姓的家庭藏在楼上,安全地关在紧锁的门后。可是现在,末日已然降临,狼群正从每一扇门窗涌人。在审判面前,她几乎要放声大笑,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将混沌从牢笼中放出并加以控制,如此的愚蠢真是无人能及。“首先,”她说,“不允许引咎,不允许辞职,除非得到我的授权。昀确,此届政府很有可能垮台…的确,此任内阁的成员,包括我自己…正如加布里尔所说,都该在悬梁上吊死。但同时,我们乃是霸主的政府,理应担当起自己的角色。“其次,一个小时后,我会再次召见在场所有人,以及议会其他委员会代表,我们来一同讨论我将在八时整向环网作的演说。届时欢迎大家提出宝贵意见。“再次,我特此命令在此集会的军部领袖,在全霸主范围上下,尽他们一切所能,保卫环网与保护体的公民的人身与财产安全,并授权他们在必要情况下使用非常规手段。将军、元帅,我希望所有部队在十小时内传送回受威胁的环网星球。不论采取什么方法,这一点必须

①希腊神话中主管喜剧与田园诗的女神。

做到。“第四,在演说完毕之后,我将召集议会与全局全体成员进行集会。届时,我会宣布人类霸主与驱逐者各民族之间处于战争状态。加布里尔,桃乐茜,托恩,瑛子…你们所有人…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会相当繁忙。请各自准备好向你们的故星发表的演说,但别忘了投票。我希望得到议会全体人员一致的支持。吉本斯发言人,我只要求你在全局辩论中对我们进行有利的引导。在今天十二时整,我们必须收到全局全员的赞成票。别出任何意外。“第五,我们将疏散受第一波威胁星球的公民。”悦石举起一只手,抑止了众专家的异议与辩解。“在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将尽可能让每一个人撤离。佩索夫、伊本、丹一基迪斯部长,以及环网交通部部长克朗竜,请你们建立疏散调协委员会,打好头阵,今天十三时整以前,务必将详细报告与行动时间的安排递交给我。军部与环网安全局负责监督协调人群并保障远距传输能力。“最后,我希望阿尔贝都顾问、科尔谢夫议员和发言人吉本斯三分钟后来我的私人会议室见我。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吗?”震惊的脸孔面面相觑。悦石起身。“诸位好运,”她说,“赶快行动。别散布不必要的恐慌。愿上帝佑我霸主。”她转身大踏步走出房间。悦石在办公桌后坐下。科尔谢夫、吉本斯与阿尔贝都坐在她对面。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门外的忙碌,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而悦石开口前漫长的沉默更让人焦躁不安,几欲抓狂。她的视线一直没有从阿尔贝都顾问身上移开。“你,”最后她说道,“背叛了我们。”投影人像那幅文雅的微笑没有丝毫动摇。“从未有过,执行官大人。”“那我给你一分钟时间,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技术内核,特别是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没有预见这次入侵。”“只消一个词就能解释清楚,执行官女士,”阿尔贝都说,“海伯利安。”“滚你的海伯利安!”悦石大喊道,一掌拍在古老的办公桌上,悦石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你们反复唠叨这些所谓的不可分解的变数,海伯利安是什么不可预知的黑洞,阿尔贝都,我已经听厌这些话了。究竟是内核能帮助我们明白一切的可能性,还是他们已经欺骗了我们五个世纪?哪个说法是对的?”“顾问理事会预言过战争,执行官大人,”头发灰白的影像说道,“我们秘密劝诫过你们,‘重要信息’工作团体也解释过,一旦海伯利安被牵涉在内,情况将会出现变数。”“扯淡,”科尔谢夫厉声说道,“事态正常发展下,你们的预言应该是无懈可击的。但这次攻击一定是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兴许是好几世纪以前。”阿尔贝都耸耸肩。“说得对,议员,但也有可能,是这任政府决定在海伯利安星系开战,才导致驱逐者实行了这项计划。我们曾就涉及到海伯利安的行动提出过反对意见。”发言人吉本斯倾过身子。“参与所谓伯劳朝圣的人员名单是你们提供的。”这一次,阿尔贝都没有耸肩,投影像的姿势放松下来,充满了自信。“是你们要求我们从那些请求参与伯劳朝圣的人员中,遴选出能够改变预言中战争结果的人。我们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列出了名单。”悦石竖起食指,轻敲着下颌。“你们是否肯定,这些请求者将会改变那场战争…现在这场战争带来的结果?”“不。”阿尔贝都说。“顾问先生,”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说道,“请你听清楚,从现在起,人类霸主政府将会依据接下来几天的结果,考虑向所谓的技术内核实体宣战。而你作为该实体的执行大使,我们委托你传达这一主张。”阿尔贝都笑了。他摊开手。“执行官女士,一定是那骇人的消息让你震惊不小,才让你开这么拙劣的玩笑。向内核宣战…那就像…就像鱼向水宣战,就像司机因为别处传来烦人的车祸报道,就攻击自己的电磁车。”悦石没有笑。“我住在帕桃发时,我的祖父还健在,”她缓缓说着,方言越来越重,“有天早上,他因为家用电磁车启动不了,就用脉冲步枪朝它射了六发子弹。散会,顾问先生。”阿尔贝都眨眨眼,消失了。他突然的离别要么是蓄意违反惯例——通常,投影会走出房间,或是等到其他人离开后,图像才会消解——要么这是表示,内核管理层的智能被突然的角色转换打击得不轻。悦石朝科尔谢夫和吉本斯点点头。“我不想浪费两位的时间,”她说,“请谨记在心,我希望五个小时后宣战时,能得到全面支持。”“没问题。”吉本斯说。两人匆匆离去。众助理从门口与暗门走进,问题像连珠炮般射来,又纷纷从通信志中查询资料。悦石举起一支手指。“赛文在哪?”她问。看到面前茫然的脸孔,她又补充道,“我是说,那位诗人…艺术家。给我匦肖像的那位?”几名助理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元首精神错乱了。“他还睡着,”李·亨特说,“他昨晚吃了些安眠药,我们也没想到要叫醒他开会。”“我要他在二十分钟内到这儿,”悦石说,“赶紧通知他。李指挥官又去哪了?”掌管军事联络的年轻女子妮姬·卡东开口道,“李昨晚被莫泊阁和军部海军部长派往防御带巡逻。接下来的环网时间的二十年里,他将在各颗海洋星球间忙碌。目前,他…刚传送到布雷西亚的军部海军通信中心,等待传送出环网。”“让他回来,”悦石说,“提升他为少将,或者别的,不管是该死的哪一级,只要有资格直接为政府工作,然后将他派到这儿来,来我这里,不是去政府大楼或行政部门。如果不行,就说他是核武器推销员。”悦石朝空白的墙壁望了一会儿。她想起了昨晚还去过的那些星球;巴纳之域,叶隙的灯光,学院古老的砖石建筑;神林那系留的气球与自由飘浮的泽普棱迎接黎明;天国之门的海滨大道…它们都成了第一波的目标。她摇摇头。“李,你和塔拉、布林德南希给我在四十五分钟之内起草两份初稿——一份公众演讲,一份作战宣言。要简短,鲜明。借鉴丘吉尔与斯特鲁登斯基的卷宗。要现实但目空一切,乐观但糅和不屈的决心。妮姬,我需要联合首长每一步行动的实时监控。另外,需要我自己的指挥地图式报告——通过我的植入物转接。首席执行官专用。巴比,今后你代表我处理议会内的对外交往事务。参与议会,组织照会,暗箱操作,威逼利诱,逐渐让他们意识到,立即走出门去,与驱逐者大战一场,比起在接下来的三、四次投票中反对我,还安全得多。”“大家有问题吗?”悦石等了三秒钟,然后一拍双手,“好,伙计们,开工吧!”很快,下一波议员、部长和助理就要进来了,在这短暂的间隙,悦石转过椅子,面对着头顶空白的墙壁,她举起食指指着天花板,摇了摇头。她及时转过身来,下一波要人一拥而入。枪声响起的时候,索尔、领事、杜雷神父,还有昏迷不醒的海特·马斯蒂恩正待在第一座穴冢里。领事独自出去察看,他慢慢地、小心地测试着时间潮汐风暴的强度。此前他们就是被这潮汐赶入山谷深处的。“没事了,”他回头喊道。索尔的提灯发出苍白的光芒,照亮了穴冢的后部,照亮了三张苍白的脸和裹在长袍里的圣徒。“潮汐已经减弱了。”领事喊道。索尔站起身。他的颈下靠着女儿的小脸,一个苍白的椭圆。“你确定,那是拉米亚手枪的声音?”领事步入外面的黑暗中。“除她以外,没人带的东西能发子弹。我出去看看。”“等等,”索尔说,“我和你一起去。”杜雷神父依然跪在海特·马斯蒂恩身旁。“去吧。我来陪他。”“过几分钟,我俩中的一个会回来看看。”领事说。山谷反射着光阴冢苍白的光芒。风从南方咆哮而来,但今晚的气流较高,飘行于悬崖壁之上,于是乎,山谷地面的沙丘完全没有受到惊扰。索尔跟在领事身后,沿着通往谷底的崎岖小径小心行进,继而转向山谷高处,往前进发。偶尔有些幻觉记忆牵扯着索尔的神经,让他想起一小时前尚还狂暴的时间潮汐,但现在,这怪诞风暴的残留部队正在撤离。快到谷底时,小径变宽了,索尔和领事一起走过水晶独碑烧焦的战场,那座高耸的建筑渗出乳白色的光芒,不计其数的碎片散落在干枯的河床上,将它的光芒散向四方。他们爬过一个缓坡,看见旁边的翡翠茔泛着惨绿的磷光,然后两人转了个弯,沿着平滑的之字形路线向狮身人面像走去。“我的天哪,”索尔低声说着,跑向前去,尽量不去吵醒托架里熟睡的孩子。他跪在顶级台阶上的一个黑暗身影旁。“是布劳恩吗?”领事问,爬了这么久的楼梯,他突然在两步之外停下,大口喘着气。“对。”索尔准备托起她的头,但猛地缩回了手,他摸到了一个从她头骨里长出的又滑又凉的东西。“她死了吗?”索尔将女儿的头紧抱在胸膛,摸了摸这女人的颈脉,看是否仍在跳动。“还活着,”他说道,深吸了口气,“她还活着…但昏过去了。把灯给我。”索尔拿过手电,把光线照过布劳恩·拉米亚四仰八叉的身体,沿路照过那根银色的线——准确地说,那东西更像是“触须”,因为它连在血肉之躯上,会让人觉得是从有机体中长出来的——那条线从她头骨上的神经分流器伸出,穿过狮身人面像宽阔的顶级台阶,然后穿人开阔的入口。尽管狮身人面像是各座墓冢中最亮的,人口却很黑暗。领事来到他们身旁。“这是什么?”他伸手去摸银色的细线,但跟索尔一样迅速收回了手。“我的天哪,这东西是热的。”“摸上去像是活的,”索尔肯定道。他握着布劳恩的双手揉搓了一会儿,现在又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但她依旧一动不动。他转过身,又将手电筒的光芒沿细线射去,那东西顺着入口的走廊蜿蜒而人,消失在视野之外。“我觉得她肯定不是自愿把这东西连到身上的。”“是伯劳干的吧。”领事说。他凑向前,激活了布劳恩腕式通信志上的生物监控信息。“除了脑波活动之外,一切正常,索尔。”“上头显示什么?”“显示她死了。至少是脑死亡。但高波死活不肯显示。”索尔叹了口气,颤巍巍地原地转身。“我们得看看这条线到底连到了哪里。”“不能把它从分流器插座上拔下来么?”“瞧,”索尔说着,拢起一大团黑漆漆的卷发,将亮光射向布劳恩的后脑勺。神经分流器在正常情况下是个直径几毫米的肉色塑料小圆片,上头有个十微米大小的插座,而它现在似乎融化了…肉里长出一个大红包,与金属细线的微引线部分连在了一起。“只有动手术才能把它切下来,”领事轻声说着。他碰了碰红肿的肉包。布劳恩还是一动不动。领事拿过手电,站起身。“你陪她待在这里。我去追查这条线。”“记得打开通讯频道。”索尔说,虽然他知道在时间潮汐的涨落中,它们根本就起不了多大作用。领事点点头,飞速离去,毫不迟疑,不给恐惧拖后腿的任何机会。铬黄的细线沿主走廊蛇行,一路来到朝圣者前夜睡觉的那间屋子的外头,然后一个拐弯,消失在视野外。领事往房间里瞥了一眼,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他们匆忙中落下的毛毯和背包。他跟着细线,绕过走廊的转弯处;穿过把门厅分割成三间狭窄小厅的中央入口;走上一条斜坡,继续往右走下一条狭窄小路(他们在早期的地形探查中将之称作“图坦卡蒙的大道”),来到一条低矮的地道,他不得不爬过去,小心地缩着双手和双膝,生怕触到那条带有体温的金属触须;又来到一条陡峭无比的斜坡,他不得不用爬烟囱的姿势爬上去;然后是一条他记忆中没有来过的宽阔走廊,石头都向内突起,拱向天空,湿润的水汽滴滴答答;之后又陡然下降,他擦破了手掌和膝盖的皮才勉强减缓了下落速度。最后,他爬过一条比狮身人面像径直宽度还长的路途。领事完全迷路了,他寄希望于到时候细线能够带他回去,走出迷宫。“索尔。”最后他呼叫道,尽管从未相信这个通讯工具发出的信号可以穿越石头和时间潮汐的屏障。“我在。”传来学者微弱的低声絮语。“我已经到了该死的内部深处,”领事低声对通信志说道,“在一条走廊深处,我不记得咱们见过这地方。感觉非常深。”“找到线的末端了吗?”“找到了。”领事低声回答道,坐下身去用手帕抹脸上的汗水。“是节点吗?”索尔问,他指的是供环网居民接人数据网的媒介,那无数个终端节点。“不是。这东西似乎直接穿进地面上的石头了。走廊在这里也到了尽头。我试着拔了拔,但连接端跟她头骨上原来是神经分流器的那里长出的包很相似。似乎和岩石融为一体了。”“快出来,”索尔的声音夹杂着静电的嚓嚓声传来,“咱们想法子把它切断。”在隧道的潮湿黑暗中,领事平生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幽闭恐惧正在向他迫近。他觉得难以呼吸,确定身后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封锁了他的空气,只有逃出这里才能得到解脱。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在这狭窄的石质爬廊中心,跳声几乎传人了耳膜。他试图放松,缓缓呼吸着空气,再次擦了把脸,然后尽力把恐慌压了下去。“那会杀了她的。”他边说,边缓缓大口吸气。没了回答。领事再次呼叫,但有什么东西切断了他们的脆弱联系。“我出来了,”他对沉默的通讯工具说道,转过身,将手电扫过低矮的地道。触线好像抽动了一下?或是光线造成的幻觉?领事开始沿原路爬回。日落时分,就在时间风暴袭击前几分钟,他们找到了海特·马斯蒂恩。当时圣徒正在蹒跚前行,是领事、索尔和杜雷先看见了他,等他们赶到马斯蒂恩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栽倒在地,昏迷不醒了。“把他带到狮身人面像去吧。”索尔说。正在那时,似乎是随着沉没的太阳起舞,时间潮汐像一波恶心与幻觉记忆组成的浪潮,猛地冲过他们。三人都跌跪在地。瑞秋醒了,拼了吃奶的劲号啕大哭着,害怕得要命。“去山谷入口,”领事气喘吁吁地说着,站起身来,把海特-马斯蒂恩扛在肩膀上,“快去…去山谷…出去。”三人都朝山谷入口走去,经过第一座墓冢——狮身人面像,但时间潮汐愈来愈强烈,像一阵可怖的眩晕之风抽打在他们身上。又走了三十米,他们再也爬不动了。三人趴倒在地,海特·马斯蒂恩从踩实的小径滚下。瑞秋已经停止了哭闹,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回去,”保罗·杜雷喘息着说道,“回山谷下方。下头…倒还…好些。”他们又折回前路,像三个醉鬼一样摇摇晃晃地沿小径前进,各自背负着各自的重担,它们极为贵重,无法丢弃。到狮身人面像脚下时,他们背靠着一块大石头休息了一会儿,时空的构造似乎开始改变,在他们身边膨胀弯曲,就好像星球是一面旗帜,被人愤怒地一把挥开。现实似乎在眼前涌动重叠,奔向远方,复又似浪峰一样翻腾着扑向他们头顶。领事放下圣徒,让他趴在岩石上,自己大喘着气,惊惶得十指抓紧了泥土。“莫比斯立方体,”圣徒突然开口道,他动了动,但双眼依然紧闭,“必须拿到莫比斯立方体。”“该死,”领事终于说出了口。他粗暴地摇晃着海特·马斯蒂恩,“我们为什么需要它?马斯蒂恩,我们为什么需要那个东西?”圣徒的脑瓜耷拉着前后晃动。他再度陷入了昏迷。“我去拿。”杜雷说。这位牧师看起来年岁苍老,一脸病态,脸色和嘴唇都很苍白。领事点点头,又把海特·马斯蒂恩扛上肩膀,扶索尔站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向山谷下方走去,随着他们逐渐远离狮身人面像,他们感觉到逆熵场的激流在慢慢减弱。杜雷神父已经爬上了小径,爬上狭长的楼梯,然后蹒跚着走向狮身人面像的入口,一路上紧紧抓着粗糙的石块,就像一名水手在狂暴的海洋中紧抓住随风晃荡的绳索。头顶的狮身人面像似乎摇摇欲坠起来,一忽儿向左边倾斜三十度,一忽儿又向右边倾斜五十度。杜雷知道这不过是时间潮汐的暴虐扭曲了他的感官,但这景象还是令他跪在石头上狂吐不止。潮汐稍减了片刻,像是凶猛的海浪在两波可怕的侵袭之间略作平息,杜雷再次站起身来,用手背抹了抹嘴,连滚带爬地来到了黑暗的墓室。他没带手电筒,摸索着沿着走廊颤巍巍地前进,生怕在黑暗中摸到什么滑腻腻的凉东西,或是跌进他蜕去尸壳、重获新生的房屋,发现尸体还在坟墓里发霉腐烂,他心里想着这两件可怕的事情,不禁胆寒心怯,尖叫起来,但时间潮汐突然大规模地猛烈涌回,他的声音消失在了那飓风般的咆哮之中。他们睡觉的屋子很黑,在那种可怕的黑暗中,完全没有一丝光芒,伸手不见五指,但杜雷的眼睛逐渐适应了,他注意到莫比斯立方体正在微微泛光,信号装置也眨巴着光亮。他跌跌撞撞地走过乱七八糟的房间,抓住立方体,肾上腺素突然爆发,一把举起了这沉重的东西。领事的概要录音中提到过这件人工制品——马斯蒂恩在朝圣途中携带的神秘行李——还提到,大伙儿相信这东西是用来装载尔格,一种来自外太空能产生力场的生物,用来给圣徒树舰提供能量。杜雷不知道现在尔格有什么好重要的,但他还是把这个盒子紧紧抱在胸前,挣扎着回到走廊,走向外边,一步步下了楼梯,走进山谷深处。“这儿!”领事从悬崖壁底端的第一座穴冢中叫道,“这儿好多了。”杜雷蹒跚着走上小径,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感到气毕力枯,几乎将立方体摔到地上;领事扶着他走过最后三十步,走进穴冢。里面确实好多了。杜雷刚走进穴冢人口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时间潮汐的涨落,但一走进洞穴的后部,感觉就接近了正常状态,荧光球冰冷的光芒照亮了内部精细复杂的雕刻。牧师溃倒在索尔·温特伯身边,把莫比斯立方体放到地上,紧挨着海特·马斯蒂恩这个说不出话干瞪眼的家伙身边。“你刚进来他就醒了。”索尔低声说。孩子的眼睛张得老大,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是一潭黑色的池水。领事也跪在圣徒身边。“为什么我们非得带上立方体?马斯蒂恩,为什么我们非得要它?”海特·马斯蒂恩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们的盟友,”他低声说道,“我们能用以对抗大哀之君的唯一盟友。”他发出的这些音节深带着圣徒星球上独一无二的方言特色,如同蚀刻其中。“它怎么会是我们的盟友?”索尔问道,双手抓着男子的长袍。“我们怎么用它?什么时候?”圣徒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辽远地域外的某处。“我们内部各派争夺荣誉,”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北美红杉’的忠诚之音率先联系上了济慈的重建人格…但却是我被授予缪尔之光的荣耀。‘伊戈德拉希尔’,我的‘伊戈德拉希尔’,是为了赎偿我们在缪尔面前犯下的罪孽而任予的。”圣徒闭上双眼。他严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很别扭。领事望着杜雷和索尔。“听起来不像圣徒教义,更像是伯劳教会的术语。”“或许是两者混合而成,”杜雷低声说道,“在神学历史上甚至还有混合得更怪异的呢。”索尔伸出手掌,摸摸圣徒的前额,这名高个男子全身正烧得发烫。索尔连忙在他们唯一的医疗包中翻找止痛皮和高烧贴。他找到了一个,但又犹豫了。“我不知道圣徒是否属于标准医疗体质。我可不想让他因为过敏而送命。”领事拿过高烧贴,贴在圣徒虚弱的前臂上。“他们符合这个标准,”他又靠近了些,“马斯蒂恩,风力运输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徒睁开双眼,但目光依然涣散。“风力运输船?”“我听不懂。”杜雷神父低声说。索尔把他带到一边。“整个朝圣途中,马斯蒂恩从没有讲过他的故事,”他低声解释道,“我们乘上风力运输船的第一晚,他就消失了,留下了血迹——很多血——溅得他的行李和莫比斯立方体上都是。但马斯蒂恩不见了。”“风力运输船上出了什么事?”领事再次低声问道。他轻轻摇晃着圣徒,以集中他的注意力。“快想想,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高个男子的脸抽动了几下,双眼终于集中了注意,他那略微带有亚洲人特点的相貌上刻着熟悉的严峻线条。“我把元素从他的密蔽场中释放了出来…”“他说的是尔格。”索尔低声告诉困惑不解的牧师。“然后用我在圣树高枝学会的心灵控制术把他束缚住。但正在那时,大哀之君毫无预兆地降临到了我身边。”“就是伯劳。”索尔低语着,不像是说给牧师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洒在那儿的是你的血吗?”领事问圣徒。“血?”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遮住自己迷惑的表情。“不,那不是我的血。当时大哀之君手里…抓着一个…牺牲品。那人使劲挣扎。试图要逃离那些赎罪尖钉…”“那尔格又怎样了?”领事咄咄逼人地问道。“元素。你本想让它为你做什么?…保护你不受伯劳的伤害吗?”圣徒皱皱眉,将颤抖的手举过眉梢。“它还…还没准备好。我自己还没准备好。于是我把它放回了密蔽场。大哀之君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很…高兴…能够在献祭出我树舰的同时,得以赎罪。”索尔朝杜雷挪了挪身子。“那晚,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在轨道中被摧毁了。”他低声说。马斯蒂恩闭上双眼。“我很累。”他低声说着,声音逐渐消失。领事再次摇晃着他。“你是怎么到这的?马斯蒂恩,你怎么穿过草之海来到这的?”“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墓冢之间,”圣徒低声说道,眼睛依旧紧闭,“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墓冢之间。好累啊。必须睡会儿。”“让他休息会儿吧。”杜雷神父说。领事点点头,放下这名穿长袍的男子,方便他睡觉。“一切都毫无意义,”索尔低声说道,三个男子和一个婴孩坐在微弱的光线中,感觉着外面时间潮汐的盛衰消长。“不见了一个朝圣者,又冒出来一个,”领事咕哝着,“像是谁在玩什么变态游戏。”一小时之后,他们听到山谷下方传来回荡的枪声。索尔和领事蹲在闭口不言的布劳恩·拉米亚身旁。“我们得用激光把那东西切下来,”索尔说,“卡萨德失踪后,咱们也没了武器。”领事握着年轻女人的手腕。“也许把它切下来反倒会害死她。”“可根据生物监控仪显示,她已经死了。”领事摇摇头。“没有。发生了别的事。说不定那东西接入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济慈赛伯人格。可能等这一切结束,咱们的布劳恩就会被送回来。”索尔把她三天大的女儿举上肩头,朝外面微微发光的山谷望去。“真像个疯人院。没有一样不是事与愿违。要是你那该死的飞船在这就好了…万一我们不得不把拉米亚从这…这玩意…上头解救出来…就可以用船里的切割工具,而且也可以把她和马斯蒂恩送入诊疗室,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领事依然跪在地上,目光涣散。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在这里陪她。”他站起身,然后消失在了狮身人面像入口那黑暗的无底洞中。五分钟后又回来了,带着自己的大旅行包,他从底部抽出一条卷起的毯子,展开放在狮身人面像的顶级石阶上。这是条历史悠久的毛毯,不到两米长,一米多宽。虽然它那精妙绝伦的质地经过几个世纪的风雨已经褪色,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单纤维飞行控制线依然如金子一般闪闪发光。领事正取下上面的高精度电池,毯子里伸出的各条纤细导线连着它。“我的老天爷,”索尔低声说道。他想起了领事讲的故事,关于他祖母希莉与霸主船员梅闰·阿斯比克的爱情悲剧。正是那场爱情引发了反霸主的叛乱,令茂伊约陷入了多年的战争。故事中,梅闰·阿斯比克曾经乘坐朋友的霍鹰飞毯飞到了首站。领事点点头。“这东西本属于迈克·沃朔,也就是我祖父梅闰的朋友。希莉把它留在坟墓里,留给了梅闰。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又把它传给了我——恰好在群岛战役之前,在那场战斗中,他随着自由的梦想一同消逝了。”索尔将手抚过这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工艺品。“只可惜,它在这派不上用场。”领事抬头看着他。“怎么派不上?”“海伯利安的磁场低于电磁交通工具起飞的临界水平,”索尔说,“所以这里无法使用电磁车,只有飞艇和掠行艇,‘贝纳勒斯号’这条浮置游船在这也浮不起来。”他突然觉得向这名曾任海伯利安领事十一个本地年的人解释这些真是愚蠢,于是住了口。“不知道我说错了没有?”领事微笑道:“你没说错,标准电磁车在这里靠不住,重一浮力比率太高。但霍鹰飞毯却能通体升起,几乎可以忽略质量。我在首都居住的时候试过。但是行程不太顺利…不过,只坐一个人还是可行。”索尔扭头望着山谷下方,视线越过翡翠茔、方尖石塔与水晶独碑发亮的轮廓,投向穴冢群的人口,那里被悬崖壁墙的重重阴影掩盖。他不禁想起杜雷和海特·马斯蒂恩,不知道马斯蒂恩是否还睡着…杜雷是否还活着。“有没有想过用它来求助?”“我们可以派个人求助。把船带回来。至少给它解除束缚,让它自动驶回。可以抓阄决定谁去。”轮到索尔笑了。“想想,我的朋友。杜雷的身体状况不适宜奔波,况且他也不知道路。而我…”索尔举起瑞秋,把她的小脑袋凑在自己的脸颊上。“这趟旅程可能会花上好几天。我——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不知道还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们只能留在这里碰运气。只剩下你能去。”领事叹了口气,但没有反驳。“还有,”索尔说,“那是你的船。要将它从悦石的禁令中释放,只有你能办到。你和总督也是故交。”领事朝西方望去。“但我不知道西奥是否仍在掌权。”“咱们先回去,把咱们的计划告诉杜雷神父,”索尔说,“再说,我把奶包忘在了穴冢里,瑞秋饿了。”领事卷起飞毯,把它丢回背包,然后盯着布劳恩·拉米亚,盯着那条蜿蜒入黑暗的恶心细线。“她不会有事吧?”“我会让保罗带条毛毯过来守着她过夜,然后咱俩把另外那个病人也背到这儿来。你打算今晚就走,还是等到天亮?”领事疲惫地揉着脸颊。“我不想在夜里飞过山脉,但我们根本没剩下多少时间。我还是收拾好东西,立刻就走。”索尔点点头,看向山谷入口。“真希望布劳恩告诉我们塞利纳斯去了哪里。”“我飞出去后找找他,”领事说。他抬头望了望群星,“大约花上三十六到四十小时就能回到济慈。然后花上几小时释放飞船。可能两天之内就能赶回来。”索尔点点头,轻摇着啼哭的孩子。他那疲惫而和蔼的表情下显出一丝疑虑。他把手搭上领事的肩膀。“我们的确该试试,我的朋友。来吧,咱们跟杜雷神父谈谈,再看另外那位同路人醒了没有,然后一起吃顿饭。布劳恩带回的补给似乎足够让咱们最后饱餐一顿。”劳恩·拉米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是名议员。他们搬了家,虽然只是简单地从卢瑟斯迁到了鲸逖中心行政住宅群楼,不过那里绿树环绕,景色优美。那时,她看了一部古老的平面电影,沃尔特·迪斯尼出品的动画片《彼得·潘》①。看过动画之后,她还读了书,两者都深深震撼了她的心灵。好几个月里,这个五标准岁的女孩天天等待着彼得-潘会在某天晚上驾临,带她离开。她在天窗上挂了个小路牌,指向通往自己卧室的路。她也趁父母睡着的时候溜出屋子,躺在鹿苑柔软草坪的地面上,望着鲸心乳状的灰色夜空,梦想着那个从永无岛来的男孩会在某天晚上将她带走,朝右手第二颗星星飞去,一直向前,直到天明②。她可以陪伴他一起,给那些迷路的孩子当妈妈,向邪恶的胡克船长复仇,最重要的是,她将是彼得的新温迪…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的新童

①也译作《小飞侠》。②《彼得·潘》中描述永无岛在“右手第二条路,一直向前,直到天明”。

伴。而现在,二十年之后,彼得终于来找她了。拉米亚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只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冷、怅然若失的感觉,伯劳的钢爪刺穿了她耳后的神经分流器。然后她离开肉体,飞了起来。她曾经穿过数据平面,进过数据网。就她的时间而言,那仅是数周以前。拉米亚曾经偕同她最欣赏的赛伯飚客,傻傻的屁屁·萨布林芝,驶入技术内核矩阵,帮助乔尼偷回他的赛伯重建人格。在他们成功穿透边界,盗取了人格之后,触发了警报,屁屁不幸身亡。从此,拉米亚再也不愿重新进入数据网。但她现在又进入了那里。这趟经历同她以前用通信志导引或节点的经历完全不同。上一次像是纯粹的刺激模拟——犹如身处一个有着五颜六色山峰和环绕立体声的全息电影——而这一次,她却是感觉实实在在地置身在那儿了。彼得终于来带她离开了。拉米亚高高地飘在海伯利安行星边缘的曲线之上,望着那些基层的微波数据流频道和密光通讯链接,它们都被视作萌芽状态的数据网。她没有驻足涉入其中,因为她正追踪着一条橙色脐带,它朝天延伸而去,迎向数据平面真实的林荫大道和交通干线。海伯利安的太空已被军部和驱逐者游群占领,两者都携带着错综复杂的数据网褶皱起伏和网格。拉米亚拥有了新的视野,她能看见军部数据流的上千个层面,它们像一片波涛汹涌的墨绿色数据海洋,密布着暗红静脉般的安全频道和旋转的紫罗兰色球体,带着黑色的抗噬护航员,那是军部的人工智能。伟大环网下属万方数据网的一条伪足从自然空间中流出,穿过舷侧远距传输器漆黑的风井,沿互相交叠的瞬时波纹那不断延伸的波形前锋移动,拉米亚认出,那些波纹是从二十个超光发射仪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脉冲讯号。她犹豫了一下,突然搞不清楚该去哪里,该走哪条路。就好像她一直在飞翔,而突然迷失方向,危及了魔法的继续——并威胁要将她抛向身下数英里远的地面。于是彼得牵起了她的手,把她撑在空中。——乔尼!——你好,布劳恩。她自身的影像嘀嗒一声出现了,那一刻她也看到并感觉到了他的实体。他和上次见到的乔尼——她的客户和爱人——一模一样,拥有尖锐的颧骨、淡褐色的眼睛、紧致的鼻梁和坚定的下颚。他那红棕色的卷发依然垂至领口,那脸庞依然挂着恰到好处的活力,脸上的微笑依然令她的内心冰消。乔尼!她立即抱住了他,感觉着他的拥抱,感觉着背后强壮有力的双手,他们高高地飘升起来,凌驾于万物之上,她感觉着自己前胸紧紧贴压在他的胸膛,他也紧紧拥抱着她,他这么小的个子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他们拥吻,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拉米亚漂浮在他一臂之遥,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之上。两人的脸都被头顶那浩瀚的数据网之海碧绿紫蓝的光芒照亮了。——这是真的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还带着地方口音,尽管她知道,自己只是脑子里想了想。——是真的。就跟数据平面矩阵的任何部分一样真实。我们正在海伯利安空间万方网的边缘。他的嗓音依然带着难以捉摸的腔调,让她觉得那么华而不实,惹人窝火。——到底怎么回事?随着这句话出口,她将伯劳出现,突然间指刃刺入的景象告知了他。——是啊,乔尼想着,把她抱得更紧。不知怎的,它让我挣脱了舒克隆环,直接把我们送入了数据网。——我是不是死了,乔尼?他俯下约翰·济慈的脸,朝她笑来。他轻轻摇晃着她,温柔地吻她,旋转了角度,于是乎他们都能看到头上和身下的壮美景象。不,你没死,布劳恩,尽管你的肉体可能被挂上了某种怪诞的生命支持体,而你在数据平面的模拟体,却同我漫游到了这个地方。——你又是死是活呢?他又朝她笑了。我已获得了生命,虽然舒克隆环中的生命并不如人们吹捧的那样。那感觉就像是在做别人的梦。——我梦见过你。乔尼点点头。我觉得那不是我。我也做过同样的梦…与梅伊娜-悦石的交谈,对霸主政府理事会的零星印象…——对!他握紧她的手。我怀疑他们激活了另一个济慈赛伯体。不知为什么,我和他能够穿越数光年互相感应。——另一个赛伯体?怎么会呢?你已经破坏了内核模板,释放了人格…她的爱人耸耸肩。乔尼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套着丝绸马甲,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式。流动的数据穿过他们头顶的大道,就在它们飘过的时候,两人都给涂上了搏动的霓虹之彩。我怀疑,除了我和屁屁上次穿透的浅层内核防线之外,还有更多的备用人格。没关系,布劳恩。如果还有另一个副本,那么他也是我,我相信他不会与我为敌。来吧,咱俩一起来探索究竟。他拉着她向上飞升,拉米亚踌躇了一会儿。探索什么?——这是我们弄清一切真相的大好机会,布劳恩。一个找到众多谜题源头的大好机会。她听见自己声音/想法里的怯懦,那可真不像她自己。乔尼,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他旋过身,看着她。这是我所认识的那位侦探吗?那个非要刨根问底的女人怎么了?——她经历了一些艰难时日,乔尼。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昨日,已经看清当初做侦探——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我父亲自杀行为引起的反应。我依然在努力解开关于他死亡细节的谜团。另外,很多人在真实的人生中都会受到伤害。包括你,亲爱的。——那你解开了吗?——什么?——令尊的死因?拉米亚朝他皱皱眉。不知道。我想没有。乔尼指着头上不断退却又不断流动的数据网质体。布劳恩,上头有许多答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我们有勇气去探求。她又握住他的手。我们或许会死在那儿。——对。拉米亚顿了顿,望着身下的海伯利安。星球像是一条暗淡的曲线,一小部分各自孤立的流动数据包如夜色中的篝火,闪耀着光芒。他们头顶浩淼的海洋沸腾着,搏动着,充满光芒和数据流的噪声——布劳恩知道那不过是远处万方网最细小的分支。她知道…她感觉到…现在,他们重生的数据平面模拟体能去的地方,所有的赛伯飚客牛仔们做梦也想不到。布劳恩知道,有乔尼做她的向导,她可以穿越万方网和内核,到达人类从没探测过的深度。她有些害怕。但她最终是和彼得·潘在一起了。永无岛在向他们招手。——好吧,乔尼。咱们还等什么?他们一道朝万方网飞身而去。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跟随莫尼塔迈过传送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袤的月表平原,一棵五公里高的可怕荆棘树拔地而起,高高地耸入血红的天空。繁密的树枝与尖钉上,处处有人影扭动:近一些的,能认出是受苦的人类,那些太远的,看起来很小很小,活像一串串灰白的葡萄。卡萨德水银般的拟肤束装直笼到头顶,他眨眨眼,吸了口气,左右四顾,目光扫过沉默的莫尼塔,竭力不去看那棵恶心的树。之前他以为这里是月表平原,可实际上,却是海伯利安的地表。他正站在光阴冢山谷的人口,但眼前的这个海伯利安已经经过翻天覆地的巨变。沙丘均已凝固扭曲,似乎被烈焰化作玻璃,釉光闪亮;岩石与悬崖壁也有流动后再度凝固的迹象,如同灰白的石质冰川。没有大气——天空是苍灰色的,布满了惨淡的月亮,它们也都没有大气,清晰煞眼。太阳不是海伯利安从前的那颗;那光芒没人能够承受。卡萨德抬起头,拟肤束装上的滤光器偏振起来,帮助他适应那可怕的能量,天空中撒满了血红的缎带与刺眼的白光之花。身下的山谷似乎在随着某种感觉不到的震动而摇晃。光阴冢内部的能量不断闪耀,搏动着冷光,从每一个入口、门廊和孔穴洒出,覆盖了数米的山谷地面。墓冢看起来焕然一新,光滑如初,光彩绚丽。卡萨德意识到,是拟肤束装的作用,才让他得以呼吸,用沙漠的温暖替代了月球刺骨的冰寒,让他得以行动。他转身看着莫尼塔,想问个巧妙的问题,但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抬起双眼,再次凝视着那棵难以置信的树。荆棘树的质地似乎和伯劳自身的钢铁、铬黄和软骨的材料毫无二致:看起来显然是人造物品,又似乎像是可怕的活生生的植物。树干根部大约有两三百米粗,下层枝桠几乎同样宽阔,而那些细小的枝条和刺尖急剧缩小,变得如匕首般纤细,它们朝天空张开,上头刺挂着一个个人类果实。真难以置信,被这样刺穿的人类竞还能长久活下去;真是天方夜谭,他们竞能在时空之外的真空里存活。但是,他们的确活着,痛苦地活着。卡萨德望着他们在那蠕动。他们全都活着。全都深陷痛苦。卡萨德感觉到,痛苦是一种听不见的声音,一种毫不停歇、痛苦粗嘎的宏亮之声,就像是几千只不懂音律的手指砸在了上千个琴键上,奏出响亮的痛苦之管风琴曲。当他细看燃烧的天空,痛苦似乎仅凭肉眼就能望到,那棵树像是火葬柴堆,或是巨大的灯塔,一波波痛苦涌起,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就只有刺目的亮光和月表般的寂静。卡萨德调高拟肤束装观物镜的放大倍率,一根根树枝、一条条荆棘地寻找着。在树上翻扭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他们穿着各式褴褛的衣衫,各种脏乱的妆容,风格各异,相差如果没有上百年,至少也有几十年。其中有许多样式,卡萨德并不熟悉,他猜测那些是来自未来的受害者。有上千…上万…受害者。全都活着。全都痛苦不堪。卡萨德停止搜索,定睛在一根离地面四百米的枝条上,望向一丛远离主干的荆棘与人堆,望向一根单独的三米长的荆棘,上边有面熟悉的紫色斗篷在随波鼓动。正在那里扭曲翻腾的人影转头望向费德曼·卡萨德。他看到的被刺穿的身体,正是马丁·塞利纳斯的。卡萨德咒骂了一声,双拳紧握,指节都发疼了。他四处寻找着武器,放大视野解析度,朝水晶独碑内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卡萨德上校摇摇头,他知道拟肤束装完全好过他带到海伯利安的所有武器,于是他开始大踏步朝树走去。他不知道怎样才爬上去,但总得找到什么方法。他不知道能否把塞利纳斯活着救下来——把所有的受害者救下来——如果要这么做,那么不成功,便成仁。卡萨德走了十步,在凝结的沙丘曲线上停下,伯劳挡在了他的身前。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拟肤束装的铬量场下狂笑。这正是他等了多年的时刻。早在二十年前军部马萨达庆典中,他就以生命和荣誉下注要进行荣誉之战。这是武士之间的对决。为保护无辜者的搏斗。卡萨德咧嘴笑着,右手四指平展成银刃,向前跨去。——卡萨德!听到莫尼塔的呼唤,他回头望去。她朝山谷指了一指,光芒像瀑布一样洒在她赤裸身体那水银般的表面。又有一个伯劳从名叫狮身人面像的坟墓中出现。远在山谷下方,另一个伯劳从翡翠茔的人口走出,刺目的亮光在尖钉和刀刃边缘上闪亮,仅五百米之外,又从方尖石塔中冒出一个。卡萨德没有理会它们,转身面对着那棵树和它的守护者。现在,有一百个伯劳挡在卡萨德和树之间。他一眨眼,又有一百个出现在左边。他朝身后望去,一大群伯劳不可思议地站在冰冷的沙丘和融化的沙漠岩石上,如同一尊尊雕像。卡萨德一拳砸在膝盖上。该死。莫尼塔走到他身边,两人手臂相触。拟肤束装合在一起,一同流动着,他感觉到她前臂温暖的肌肤。两人并肩而立,大腿互挨。——我爱你,卡萨德。他望着她脸上完美的线条,对反射的狂暴景象和颜色视而不见,努力回忆起他们的初次邂逅,那是在爱静阁附近的森林。他记起她那令人惊艳的碧绿眼珠和棕色短发。她丰满的下唇,他不小心咬疼她时,她那泪水的味道。卡萨德举起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感觉着拟肤束装下温暖的肌肤。如果你爱我,他发送道,就留在这里。然后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转过身,发出一声长啸,在月表般的寂静下,那声音只有他能听到——这声长啸混合着远古人类揭竿而起的呐喊,混合着军部学生毕业时的高呼,混合着空手道的喝叫,混合着纯然的轻蔑。他跑过沙丘,直奔荆棘树,直奔正前方的伯劳。现在,山谷里出现了上千个伯劳。他们的钢爪咔嚓一声,齐齐张开;光芒在成千上万如解剖刀般锋利的指刃和荆棘上闪耀。卡萨德没有理会其余的伯劳,径直跑向他认为首先出现的那个。那怪物的头顶上方,一个个人形在孤独的痛苦中扭动。他迎面跑向的那个伯劳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他。它的手腕、关节和胸膛上展现出弯曲的刀刃,像是刚从隐匿的刀鞘里拔了出来。卡萨德高声呼喊,跑过最后的距离。“我不能走。”领事说。海特·马斯蒂恩依然昏迷不醒,领事和索尔将他从穴冢抬进了狮身人面像,杜雷神父照管着布劳恩·拉米亚。几近午夜,山谷在墓群的光芒中反射着光亮。狮身人面像的双翼之弧划过悬崖峭壁,留给他们一小片可见的天空。布劳恩一动不动地躺着,那条令人厌恶的线扭曲着连入坟墓的黑暗之中。索尔拍了拍领事的肩膀。“我们已经讨论好了。你应该去——”领事摇摇头,懒洋洋地抚摩着古老的霍鹰飞毯。“它也许能载两个人。你和杜雷可以前往‘贝纳勒斯号’停泊的地方。”索尔温柔地摇着女儿,一只手掌托着她的小脑袋。“瑞秋只能活两天了。另外,我们必须待在这儿。”领事环顾左右。他的双眼闪耀着痛苦。“这也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伯劳…”杜雷探过身子。从身后墓冢中传出的光亮给他高高的额头和尖锐的颧骨涂上亮彩。“我的孩子,如果你留在这里,那完全就是自杀。而如果你能尽力,为拉米亚女士和圣徒带回飞船,你就是给别人帮了一个大忙。”领事揉揉脸颊,他已疲惫不堪。“飞毯坐不下你,神父。”杜雷笑了。“我总觉得,注定会在此处遇见我的宿命,不论它最终如何。我会等着你回来。”领事再次摇头,但还是走了过去,盘腿坐在飞毯上,拉过沉重的粗呢包。他数了数索尔为他收拾的补给粮包和水瓶。“太多了。你该给自己多留点。”杜雷轻声一笑。“多亏了拉米亚女士,我们的食物和水足够撑过四天。在那之后,就算是我们需要斋戒,那也不是我的第一次。”“但要是塞利纳斯和卡萨德回来了呢?”“他们可以喝我们的水,”索尔说,“如果其他人回来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去一趟要塞,拿点食物。”领事叹了口气。“好吧。”他熟练地碰了碰飞控线装置,于是两米长的飞毯硬挺起来,升离岩石十厘米高。就算不确定磁场间有任何波动,也不可能用肉眼辨出来。“在过山的时候你会缺氧。”索尔说。领事从背包中举起了滤息面具。索尔把拉米亚的自动手枪递给他。“我不能…”“这东西用来对付伯劳,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索尔说,“但对于你能不能到济慈,有没有它就是两码事了。”领事点点头,把武器放进背包。他同牧师握了手,然后又同年老的学者握了握。瑞秋小小的手指轻拂过他的前臂。“祝你好运,”杜雷说,“愿上帝与你同在。”领事点点头,敲敲飞行装置,然后身子前倾,驾着霍鹰飞毯朝上升了五米,略微晃了几下,然后向更高更远处飞去,好似正行进在空中看不见的轨道上。领事转弯向右,朝着山谷人口飞行,以十米的高度飞越了那里的沙丘,然后又转弯向左飞向那片不毛之地。他只回头望了望。狮身人面像顶级台阶上有四个人影,两个站着,两个倒着,看起来真的很渺小。他分辨不出索尔怀抱中的婴孩。依照讨论结果,领事驾着霍鹰飞毯朝西面飞去,抱着能找到马·塞利纳斯的希望,飞越诗人之城。直觉告诉他,那暴躁的诗人可能是绕道向那边去了。天空中战斗的火光稍微少了些,领事以二十米的高度飞过倾圮的尖塔和城市穹顶的时候,不得不在那些没被星光侵占的影子中寻找。没有诗人的影子。如果拉米亚和塞利纳斯走的是这条路,那么他们在沙中的脚印也早已被夜风抹去了,现在风正吹拂着领事日渐稀薄的头发,掀起他的衣服,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处在这个海拔高度,坐在飞毯上感觉很冷。领事感觉到,霍鹰飞毯在摸索着穿过不稳定力场线时,发出一阵颤抖和振动。一边是海伯利安变化莫测的磁场,一边是高龄电磁飞控线,他知道,飞毯在他抵达首都济慈之前,极有可能滚下天空。领事大声喊了几声马丁·塞利纳斯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回应,除了一大群鸽子呼啦啦从一条风雨商业街廊那破烂穹顶中的巢穴飞起。他摇摇头,转弯向南面的笼头山脉飞去。从祖父梅闰的口中,领事得知了霍鹰飞毯的历史。它曾是那个享誉环网的鳞翅目昆虫学者兼电磁系统工程师弗拉基米尔·肖洛霍夫手工制作的玩具之一,这张飞毯可能就是他当初送给他豆蔻年华的侄女的那张。肖洛霍夫对那位年轻女孩的爱慕已经成为了传奇,而她抛弃了飞行毯这个礼物,更使传奇锦上添花。人们喜欢这个创意,但一些星球拥有着明智的交通管制,因此在这些星球上,霍鹰飞毯很快就被宣布非法。虽然如此,它们依然在殖民星球上现身。正是这张飞毯,曾促成了领事的祖父和祖母在茂伊约的相遇。山脉逐渐临近,领事抬头望去。十分钟的飞行已经完成了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徒步旅行两小时的路程。其他人劝他不要在时间要塞停下找塞利纳斯;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诗人头上,同样的命运早晚也会找到领事,甚至在他的旅程真正开始之前。他心满意足地在悬崖壁上距地面两百米的窗户之上盘旋,三天前他们曾在一臂之外的阶地眺望山谷。他在那大声喊着诗人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从要塞黑暗的宴会厅和走廊传来的回音。领事紧紧地攥着霍鹰飞毯的边缘,距离垂直的石墙这么近,他感觉到高度和无遮无靠带给他的眩晕。飞毯转弯离开要塞,抬升高度,朝着山头关隘爬升,雪在星光下闪耀着光芒,他松了一口气。他沿着缆车的线缆一路前行,线缆通向关隘,连接着两座九千米高的峰顶,横跨广阔的山脉。在这个高度非常寒冷,领事庆幸自己带着卡萨德额外的保暖斗篷,他可以蜷在下面,小心地不把手和脸的皮肉暴露在外。滤息面具的凝胶盖过他的脸庞,就像某种饥饿的共生体,狼吞虎咽地吞噬着稀薄微少的氧气。这就足够了。领事在凝结着冰碴的线缆之上十米处飞行,缓慢地深吸着气。现在这些加压电车全都静静地停在那儿,冰川、峻岭和掩裹在阴影之下的山谷那万径人踪灭的景象令心脏狂跳不止。领事踏上这条旅途唯一值得高兴之处就是最后看了一眼海伯利安的壮美景色,没有被伯劳的威胁或驱逐者的侵略糟蹋分毫。当初缆车将他们从南部运送往北岸花了十二小时。尽管霍鹰飞毯航速缓慢,每小时仅达二十公里,但领事飞越此地也只花了六小时。他在高耸的山峰之上飞行,阳光洒在身上。他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之前是在做梦,此刻霍鹰飞毯正飞向另一座高峰,峰顶比他现在的高度还要高五米,他立马大惊失色。前方五十米外就是圆石和雪原。他猛然向左拐弯,感觉到霍鹰飞毯的飞行装置里有什么东西失灵了,朝下掉了三十米,飞控线终于保持住了平衡,并稳定下来。一只三米翼展的黑鸟——一部分当地人称之为预兆鸟——从它冰冷的巢穴中飞离,飘浮在稀薄的空气上,回头用漆黑如珠的眼睛看着领事。领事紧紧抓着飞毯边缘,指节发白。幸好他之前将行李袋的绑带拴在了腰带上,不然这个袋子早就掉入了脚下遥远的冰川。没有了缆车轨道的踪影。领事不知怎的睡了太久,霍鹰飞毯都偏离了航道。他惊惶了一阵,把飞毯朝这边扳扳,又朝那边挪挪,绝望地要在四周利齿般的群峰之间找出一条小路。然后他看见前方和右边斜坡上清晨的金黄色阳光,影子跨越身后及左侧的冰川和苔原,于是他明白,自己依然还在正确的路线上。在群峰最后的这片山脊之外就是南国的丘陵。在那之外…领事轻敲飞行装置,催促霍鹰飞毯升高,它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勉勉强强地升高了,直到越过最后这座海拔九千米的峰顶,他现在能看见远处低矮的山峦,逐渐缩减成仅有三千米海拔的丘陵。领事带着感激的心情朝下降落。他找到了闪着微光的缆车轨道,距离他的飞行轨道与笼头山脉的交点八千米远。缆车静静地悬在西面终点站的周围。身下,朝圣者歇脚地的建筑物稀稀拉拉地出现了,就跟几天前一样破烂不堪。没有风力运输船的影子,他们之前将风力运输船留在了凌跨在草之海浅处之上的低矮码头,但现在那里空无一物。领事降落在码头附近,关闭霍鹰飞毯的飞控装置,舒展了一下有些疼痛的双腿,为保险起见,他卷起飞毯,然后在码头附近一座废弃的建筑物里找到了一间厕所。出恭完毕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正慢慢潜向丘陵,抹去那里最后的阴影。南面和西方视野所及之处,皆是草之海的地盘,它那如同桌面般的平滑表面偶尔被清风撩开,荡起层层涟漪,拂过青翠欲滴的草面,此时,其下黄褐色或深蓝色的茎杆便会昙花一现,那动静和海浪几乎毫无二致,竟会让人联想到会不会有白沫出现,抑或鱼儿翻腾。草之海里没有鱼,但那里的剧毒大草蛇足有二十米长,如果领事的霍鹰飞毯在半空中失灵,就算是安全着陆,他也不可能苟活太久。领事展开飞毯,将背包背在身后,然后激活了飞毯。他现在飞得相对较低,距离地表二十五米,但也不至于低到让剧毒大草蛇将他误认作低飞的猎物之一。朝圣者乘坐风力运输船穿过这片海,花了不到海伯利安时间的一整天,但现在,风持续不断地从东北方吹来,令飞毯有一点点来回打旋。领事打赌,他可以在十五小时内飞过草之海的最狭窄部分。他轻轻敲了敲前进控制装置,霍鹰飞毯加速行进起来。不到二十分钟,山脉就已经被抛在了身后,而丘陵也都迷失在了遥远的迷雾里,不到一小时,群峰开始缩小,星球的曲线渐渐拉直。两小时过去,领事的眼前就只有那座最高的山峰,像一个锯齿状阴影,犹抱琵琶般从雾霭中升起。经过那山峰后,草之海向四面八方延伸,一成不变,除了偶尔的微风会带起令人心旷神怡的涟漪和波纹。这里比笼头山脉的北部高原要温暖得多。领事脱下他的保暖斗篷,然后脱下外套,最后连毛衣都脱了。身处这么高的海拔,阳光以惊人的热度挥洒下来。领事在背包中摸索,找到三角帽,仅仅两天前他还那么泰然地戴着,现在那东西却已被压扁弄皱,他将它套在头上,想由此得到一点阴凉。不过他的前额和渐秃的头皮已经被晒伤了。大约四小时过去,他在旅途中进了第一餐,嚼着压缩食物包中惨淡无味的蛋白质条,权且把它们当作可口的鱼片。水几乎成了餐饭中最美味的一部分,领事不得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要一下纵饮喝光所有瓶子里的水。身下的草之海向身后和前方延伸。领事打着盹,每次都在失重感中猛然惊醒,双手紧紧抓住刚硬的霍鹰飞毯。他意识到,之前就该用带在背包里的唯一一根绳子把自己和飞毯拴在一起,但他也不想着陆——青草叶缘尖锐,比人还高。虽然他没有看到剧毒大草蛇游过时留下的V字形痕迹,但他也吃不准,那些东西是不是就在下面静等着猎物上钩。他开始慵懒地揣摩着风力运输船去哪了。那东西本来是全自动的,既然是由伯劳教会他们赞助朝圣之旅,所以推测起来,应该是他们编制的操作程序。那东西还可能有什么别的任务吗?领事摇摇头,坐直身子,拧拧自己的脸颊。即使是在回忆风力运输船的时候,他也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游移。之前他在光阴冢里脱口说出十五小时的时候,还觉得那似乎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他瞥了眼通信志;现在才过去五个小时。领事将飞毯升到两百米高,小心地查看着有没有大草蛇的影子,然后操纵飞毯逐渐下落,在距离草面五米高的地方盘旋。他小心地取出绳索,打了一个结,移身到飞毯前部,绕着飞毯缠了几圈,留了足够的长度把身子套进去,然后拉紧绳结。如果飞毯不慎掉落,这套索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把事情搅得更糟,但是一圈圈温暖的绳索靠在背上,带给他一种安全感,他往前探着身子,再次敲击飞行装置,在四十米高度保持了飞毯的平衡,然后将脸颊靠在温暖的织料上。阳光渗过他的十指,他意识到,自己裸露的前臂已经被晒得很惨。他太累了,都懒得坐起身来捋下袖子。一阵微风吹起。领事能听到身下传来一阵沙沙声和簌簌声,不知道是风吹草动还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滑了过去。他太累了,没功夫去想。领事闭上双眼,没过三十秒,他就睡着了。领事梦见了自己的家园——他真正的家园——茂伊约上的家园,梦境缤彩纷呈:望不到顶的蓝天,南海那深蓝广阔的海域,从赤道浅海的边缘起,深蓝色逐渐被碧绿取代,移动小岛那令人惊叹的绿黄淡紫粉红,它们被海豚赶往北方放牧…自从领事孩提时的霸主侵略起,海豚都灭绝了,但它们却在他的梦里栩栩如生,纵身跃起穿越水面,激起一千条水棱镜,折射的五彩光芒在清醇的空气中舞蹈。在领事的梦里,他又成了孩子,站在第一家族岛上树屋的顶层。祖母希莉站在他身旁——不是他认识的那位声名显赫的贵妇人,而是他祖父遇见并相爱的年轻美貌女子。南风吹起的时候,树帆猎猎作响,移动小岛牧群以精确的队形穿过浅海间湛蓝的通道。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他能看到首批赤道群岛的岛屿驶来,映衬着傍晚的夜空,苍翠,永恒。希莉扶着他的肩膀,指向西方。小岛在燃烧,下沉,它们的龙骨根在毫无意义的痛苦中痉挛。牧岛海豚消失了,天空中下着火雨。领事认出了十亿伏高压的激光矛,它们炙烤着大气,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灰蓝的影像。水下爆炸照亮了深海,令成千上万的鱼类和脆弱的海洋生物在临死的剧痛中浮上海面。“为什么?”祖母希莉问道,但她的声音却是花季少女口中的轻柔低语。领事试图要回答她,但喉咙哽咽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想要抓住她的手,但她已不在那里,她离去了,他永远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这感觉让他痛不欲生,甚至不能呼吸。他的喉咙塞满了感情,但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意识到,是浓烟熏灼着他的双眼,充塞着他的肺部;家族岛屿着火了。还是个孩子的领事摇摇晃晃地走进蓝黑的晦暗之中,盲目地寻找着谁,能抓住他的手,让他安心。一只手扣上了他的手。但那不是希莉的手。那只手无比坚定地捏着他,手指都是利刃。领事惊醒,大吸凉气。天黑了。他至少已经睡了七个小时。他用力挣脱绳子,坐直,望着通信志显屏的光芒。十二小时。他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他探过身子,向下望去,做这个动作时,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疼痛不已。霍鹰飞毯稳稳地保持在四十米的高度,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低矮的山丘在身下连绵起伏,有些峰顶距离飞毯仅有两三米,只是堪堪掠过;橙色柳草和矮小地衣混杂丛生,活像满是孔洞的海绵。过去几小时里的某时某处,他已经过了草之海的南岸,错过了边缘小港和霍利河码头,也就是他们的浮置游船“贝纳勒斯号”的停泊处。领事没带指南针——指南针在海伯利安上毫无用处——他的通信志也没有惯性定向仪的程序。他本计划沿着霍利河向南再折向西,回到济慈,免得像他们朝圣的来路一样费尽周折逆流而上,途中还要应付河流偏向和旋涡。可现在,他迷路了。领事将霍鹰飞毯降落在一个低矮的山头上,走到坚实的地面上,痛得不由得呻吟了一声,然后折叠好飞毯。他知道,现在飞控线的电量一定至少已经耗去了三分之一…可能更多。他不知道随着飞毯变旧,效率降低的幅度到底如何。山峰看起来和草之海西南面的丘陵地带相差无几,但找不到河流的踪影。通信志告诉领事,天黑仅过了一两个小时,然而西方却看不见任何日落的余迹。天空愁云惨淡,遮蔽了本应在视野中的星光和所有的空战。“该死,”领事低声说着。他四处走动,直到自然的召唤来临,他在一片小陡坡的边缘方便完毕,然后回到飞毯旁拿起一个水瓶喝水。好好想想。他之前给飞毯设定的是西南航向,那么穿越草之海时应该是抵达了边陲港城,起码是它附近。如果他只是在睡着的时候飞过了边陲和霍利河,那么河流应该在他南边的某处,也就是左下方。但如果他是从离开朝圣者宿营地起就定错了方向,往左偏离了几度,那么河流应该在他右边的某个地方,向着东北方蜿蜒。哪怕是走错了路,最终他也能找到路标——别的不说,至少找得到鬃毛北部的海岸——但这样就会让他耽搁上整整一天。领事踢着一颗石头,抱起双臂。白天很热,现在空气倒很凉爽。他突然一阵发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太阳曝晒后伤得不轻。他挠挠头皮,然后咒骂着弹开了手指。究竟哪条路?风打着唿哨穿过低矮的鼠尾草和海绵状地衣。领事感觉,他已经远远地逃离了光阴冢和伯劳的威胁,但依然能觉察到索尔、杜雷、海特·马斯蒂恩、布劳恩、失踪的塞利纳斯、卡萨德的存在,那感觉如急迫的压力箍在他的肩膀上。领事加入朝圣者队伍只是最终出于虚无主义①的举动,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自杀,只为了给自己的痛苦画上句号。霸主在布雷西亚上的密谋戕害了他的妻儿,而现在,竞连他们的记忆皆已失却;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可恨的背叛——背叛他已经服务了几近四十年的政府,背叛那些信任他的驱逐者,这些都让他无比痛

①政治上的虚无主义是对宗教和信仰包括对权威的迷信的否认,认为所有的一切理念都是不可知的也是不能被传播的,一切行动没有明确的目的,人眼所看到的世界不是真实的。

苦。领事坐上一块岩石,想着在光阴冢山谷里等待的索尔和他年幼的孩子,感到那种空穴来风的自我厌恶逐渐褪去。他想起布劳恩,那勇敢的女人、能量的化身,她正无助地躺着,头骨上接出的伯劳邪物如水蛭般蔓生。他坐起身,激活飞毯,升到八百米高,如此接近云层顶:似乎举起手就能触摸到。左面远远的地方,云层倏忽裂开,露出一丝涟漪的鳞波。霍利河正在南方大约五公里外。领事将霍鹰飞毯猛地倾斜转弯向左,感觉着疲惫的密蔽场力不从心地将他压向飞毯,但绑在身上的绳子给了他一些安全感。十分钟后,他就已高高地凌驾于水面,飞扑而下,以确定那就是宽阔的霍利河,不是什么分流旁支。那正是霍利河。辐射蛛纱在沿岸低矮的沼泽地带闪闪发亮。建筑蚁筑出的锯齿状高大城塔将幽灵般的浮影投上天空,天色比地面亮不了多少。领事上升到二十米,拿起瓶子喝了点水,然后全速向下游前进。抵达杜霍波尔林村庄时,日出的霞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那里十分靠近卡拉船闸,御用传输运河急转向西,流往北方的城市居民点和鬃毛。领事知道,这里距首都还不到一百五十公里——但是依霍鹰飞毯的超慢速推算,还要经过七小时才能到达,那真令人发狂。旅途到此境地,他希望能发现一艘正在巡逻的军事掠行艇,或是从纳雅得灌木林驶出的载客飞艇,哪怕一艘可供他征用的机动快艇。但霍利河沿岸除了偶尔出现的燃烧建筑或遥远窗户内的酥油灯之外,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码头空荡冷清,门可罗雀。河流船闸之上的蝠鲼圈栏现已空寂,大门向急流洞开,河流阔展至两倍宽的下游地段,但再也看不到一排排的运输驳船。领事咒骂着,继续向前飞行。这是个美丽的清晨,日出照亮了低云,在地平线边缘斜射而来的光芒中,每一棵灌木和参天大树都摇曳着身姿,这让领事感觉似乎好几个月没见过真正的植物了。堰木和两分橡树在遥远的绝壁上宏伟挺拔,而漫滩上,华丽的光芒照耀着一百万棵潜望豆嫩绿的幼芽,它们正从土著的稻田中勃勃生长。雌木根和火蕨纵贯两岸,每一根枝条和蜷曲的幼芽都在日出的清辉中毫发毕现。乌云吞没了太阳。开始下雨了。领事扣上严重磨损的三角帽,在卡萨德那件额外的斗篷下蜷成一团,以每分钟一百米的速度向南方飞去。领事努力回忆着,瑞秋那孩子还剩下多少生命?尽管前一夜睡了许久,领事的头绪还是因疲劳的作用昏沉沉的。他们抵达山谷的时候,瑞秋还能再活四天。而那正是…四天以前。领事揉揉脸颊,伸手去拿水瓶,但发现它们全都空了。他可以很轻松地如蜻蜓点水般降下,把瓶子填满河水,但他不想浪费时间。雨水从帽檐滴下,被太阳晒伤的地方疼得让他发抖。索尔说过,只要我在天黑时能回去,一切就相安无事。换算作海伯利安时间,瑞秋的出生时刻是在二十点整之后。如果没有记错,如果没有算错,她还能活到今晚八点。领事擦擦脸颊和眉毛上的水。如果再过七个小时我能到达济慈,再花上一到两个小时放出飞船,可以让西奥帮忙…他现在是总督了。我能够说服他,让他相信拒不执行悦石隔离飞船的命令是本着霸主的利益。要是他不肯听,干脆就告诉他,是她命令我与驱逐者共同密谋背叛环网。假如是十小时加上飞船十五分钟的行程,那么在日落之前至少还能省出一个小时。瑞秋将只剩下几分钟的生命,可是…那又怎么样?除了将她送入冰冻沉眠舱以外,我们还能尝试什么别的办法?毫无办法。只能这样。尽管医生警告说,那样做可能会杀死这个孩子,可这也只是索尔最后的选择。但到那时,布劳恩会是怎样?领事渴了。他又穿上斗篷,但是雨点已经稀少下来,变成蒙蒙细雨,仅够润湿他的唇舌,让他感觉更渴。他低声咒骂着,开始慢慢下降。也许在河流上方盘旋一会儿,装满瓶子这点时间还是够的。离河面三十米处时,霍鹰飞毯突然失灵。它一忽儿渐缓地下降,光滑得像是低倾角玻璃斜面上的地毯,一忽儿又失去了控制,翻滚垂落,这张两米长的毯子载着吓坏的男人,像是被人从一座十层建筑的窗户中扔了出去。领事尖叫着,想要跳离,但是绳子将他和飞毯绑在了一起,粗呢绳拴在他的腰带上,把他和飘扬的霍鹰飞毯搅缠在一块,然后他们一起掉了下去,翻滚着,盘旋而下,最后的二十米之下,等待着的是霍利河坚实的表面。领事离开那天晚上,索尔心中充满了热切的希望。他们终于有所作为了。或者是在朝这方面努力。索尔并不相信领事飞船的低温沉眠舱将是拯救瑞秋的答案——复兴之矢的医疗专家早已指出,使用低温沉眠舱极其危险——但是有选择总是好的,只要有得选择。索尔感觉他们的被动局面持续得太久了,老是单方面等待伯劳的意愿,就像被定罪的犯人等待着登上断头台。今晚,狮身人面像的内部看起来相当险恶,于是索尔把他们的财物都搬了出去,放到坟墓那宽阔的花岗岩门廊上,又和杜雷一起给躺在那里的马斯蒂恩和布劳恩掖好毛毯和斗篷,垫好背包,充做枕头,尽量让他们舒服一些。布劳恩的医疗监视器还是死活不肯显示任何脑波活动,但她这么躺着,身体还算舒适。马斯蒂恩一阵高烧发作,辗转反侧。“你觉得圣徒出了什么问题?”杜雷问,“是不是生病了?”“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索尔说,“在风力运输船中被绑架之后,他一直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乱转,然后来到了这个光阴冢山谷。此前他一直只能饮雪润喉,没有任何其他食物。”杜雷点点头,检查了他们置人马斯蒂恩手臂内部的军部医疗片。信号装置显示静脉内溶液输滴稳定。“但是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情况,”耶稣会士说道,“近乎于疯狂。”“圣徒同他们的树舰之间有一种近乎心灵感应的联系,”索尔说,“树的代言马斯蒂恩眼睁睁看着‘伊戈德拉希尔号’坠毁的时候,一定差一点疯掉。特别是他莫名地知道它必须被毁灭的时候。”杜雷点点头,继续用海绵擦拭圣徒蜡黄的额头。已经过了午夜,风声渐起,慵懒的旋风卷着朱红色的沙尘,在狮身人面像的双翼和粗糙的边缘哀吟。墓冢都忽明忽暗地发着光。这座突然亮了,那座突然又灭了,没有明确的顺序次列。时间潮汐的威力偶尔会攻击两人,让他俩大口喘气,紧抓岩石,但那幻觉记忆和眩晕的浪潮很快就会褪去。布劳恩·拉米亚还在被那条紧密连接在她头骨上的线和狮身人面像拴在一起,他们不能离开。黎明前的某个时候,云层散开,天空再次清晰可见,密布的星丛清晰得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现在,只有偶尔出现的熔融尾迹和夜之窗格上金刚石划痕般的狭窄印记还显示着伟大的舰队正在那里作战,但很快,遥远的爆炸又重新开始绽放,一个小时之内,就连坟茔的光芒也在头顶的激战下相形见绌。“你觉得哪一方会胜利?”杜雷神父问。这两人背靠狮身人面像的石墙坐着,仰起脸,望着墓冢那向前弯曲的双翼间透出的水滴状天空。瑞秋趴着睡着了,小屁股在薄薄的毛毯下略微拱起,索尔揉着她的背。“听别人说,环网似乎早就注定必会遭受一场严酷的战争。”“那么你相信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的预言喽?”索尔在黑暗中耸耸肩。“对于政治…或者内核在预言事情上的准确性,我的确一无所知。我不过是个闭塞自滞的星球上一所小学院里的二流学者。但是我有种感觉,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①”杜雷笑了。“叶芝,”他说。然后笑容褪去了,“我怀疑这个地方正是新伯利恒。”他低下头,看着山谷里发光的墓冢。“我的毕生都致力于讲授圣忒亚关于向欧米迦点进化的理论。但我们没有达成进化,却得到了这些:人类在天空中的蠢行,还有可怕的假基督等待着继承其余的一切。”“你认为伯劳是假基督?”杜雷神父的手肘撑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紧握。“如果不是的话,我们就麻烦了。”他苦笑了一下,“不久以前,我就应该为发现这假基督而高兴…哪怕是某种冒神明之名的邪恶力量存在,也可以以任何一种神的形式支持起我溃散的信仰。”“那么现在呢?”索尔轻轻地问道。杜雷张开十指。“我也经受了一次十字架之刑。”索尔想起了雷纳·霍伊特讲述的杜雷故事中的景象;年老的耶稣会士将自己钉上一棵特斯拉树,遭受多年的痛苦和重生,却没有向十字形的DNA线虫屈服,那些线虫即使到现在也还匿藏在他胸膛的血肉之下。杜雷低下头,不再看着天空。“不会有天父来迎接我们,”他轻声说道,“永远也别相信痛苦和牺牲都是值得的。痛苦只是痛苦。痛苦、黑暗,然后还是痛苦。”索尔不再用手摩挲婴孩的背。“正是这个令你失去了信仰?”杜雷看着索尔。“恰恰相反,这更加令我感觉到信仰的必要。自从人类的堕落②以来,痛苦和黑暗就已经驻扎在我们的领地上。但是一定会有希望,我们能够升到一个更高的阶层…意识能够进化到另一个位面,比这个硬接入漠然的宇宙中它的对应物更为慈爱。”索尔缓缓点了点头。“在瑞秋长年与梅林症的搏斗中,我一直做一

①伯利恒是耶路撒冷南方六英里一市镇,相传为耶稣诞生地。这句话借用了叶芝的《再度降临》中的诗句:“而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②指《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因偷食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而被逐出伊甸园。

个梦…内人萨莱也是一样…梦里我被命令,献祭我唯一的女儿。”“我知道,”杜雷说,“我听过领事磁盘上的故事概要。”“那么你知道我的回答,”索尔说,“首先,不能再遵循亚伯拉罕的逆来顺受,即使这逆来顺受是上帝的圣谕。其次,多少世代以来,我们已经为上帝献祭了多少牺牲…换来的却只是痛苦,这必须停止。”“但是你还是来了。”杜雷说着,指了指山谷、墓群和黑夜。“我的确来了,”索尔承认,“但我不是来卑躬屈膝,而是想看看这些神明对我的决定有什么回应。”他又开始抚摩女儿的背。“瑞秋现在只有一天半大,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小。如果伯劳是这残忍现状的始作俑者,我想直面它,即便他是你的假基督。如果真有上帝做了这样的事,我也同样会在他面前展示轻蔑。”“其实,说不定我们已经展示了太多的轻蔑。”杜雷沉思道。遥远的天空之外,十多个耀眼的小光点漾出波纹和等离子爆炸冲击波,索尔朝天上看去。“真希望我们有高端的技术,足以在上帝面前和他平等对决。”他这话说得紧张兮兮,声音低沉。“让我们敢于在老虎头上拔毛,为所有降临到人类头上的不公复仇,让他改改自己自鸣得意、趾高气昂的脾气,不然就炸他回地狱去。”杜雷神父扬了扬眉毛,然后微微一笑。“我能体会你的愤怒。”牧师温柔地摸了摸瑞秋的脑袋。“咱们在日出前稍微休息一下,好吗?”索尔点点头,挨着他的孩子躺下,把毛毯拉上来,盖住自己的脸颊。他听见杜雷低声说着什么,也许是一声轻轻的晚安,或者祈祷。索尔抱住他的女儿,闭上双眼,睡着了。晚上,伯劳没有来。第二天,阳光将西南面的悬崖描上清晨的色彩,照耀在水晶独碑顶部的时候,它还是没来。阳光悄然漫入山谷的时候,索尔醒了;他看到杜雷正睡在他身边,马斯蒂恩和布劳恩依然昏迷不醒。瑞秋动来动去,吵吵嚷嚷。她的哭声是新生儿想要吃奶的声音。奶包所剩无几,索尔喂了她一包,拉上加热牌,等待着牛奶升到体温的热度。一夜之间,寒冷便已扎根在了山谷,通往狮身人面像的台阶上,霜冻闪闪发亮。瑞秋贪婪地吃着,发出温柔的咂咂声和嗞嗞声,在索尔记忆中,五十多年前萨莱给她喂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她喝饱以后,索尔轻轻给她拍了嗝,然后把她抱在肩膀上,温柔地来回摇着她。只剩下一天半时间。索尔疲惫之极。尽管十年前接受了一次鲍尔森理疗,这依然不能阻止他变老。如果一切正常发展,现在他和萨莱早已不用再履行父母义务——独生的孩子进入研究所,出差去偏地参与考古发掘工作——然而瑞秋却陷入了梅林症的魔爪,抚养义务很快又再次降临到他们的头上。随着索尔和萨莱日渐衰老,义务的曲线走势上升——然后巴纳之域发生了空难,索尔成了孤单一人——现在他相当疲惫,困倦到了极点。但是尽管如此,尽管在他身上发生了种种不幸,一想到自己照顾女儿的每一天都无可抱憾,索尔还是感到心满意足。只剩下一天半时间。过了不久,杜雷神父醒来了,两人吃了些布劳恩带回的各式罐头食品,充作早餐。海特·马斯蒂恩没有醒来,但是杜雷给他连上医疗包后,圣徒开始接收流液和静脉输入营养液,医疗包还剩下最后一个。“你觉得最后这个医疗包该不该给拉米亚用?”杜雷问。索尔叹了口气,再次检查了她的通信志监视器。“我觉得不必,保罗。从这上面来看,血糖值很高…营养水平监测结果显示,她简直像刚吃过一顿丰盛的大餐。”“但怎么可能?”索尔摇摇头。“也许那该死的东西是某种脐带。”他指了指连在她头骨上的线,连接处曾经是神经分流器插槽。“那么我们今天该做什么?”索尔朝这片已经褪成绿色和湛青的天穹凝视了一阵,他们已经逐渐习惯了海伯利安天空的颜色。“我们等吧。”他说。太阳到达天顶之后不久,海特·马斯蒂恩就被热醒了。圣徒突然坐直身子,叫道:“树!”正在下边踱步的杜雷慌忙跑上台阶。索尔从墙边的阴影下把躺着的瑞秋抱起,走到马斯蒂恩身边。圣徒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悬崖之上的什么东西。索尔朝上头望了望,但只能看见渐逝的天光。“树!”圣徒又叫了一声,举起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杜雷紧紧抱住这个男人。“他产生幻觉了。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他的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海特·马斯蒂恩挣扎着,想要挣脱他们的手。“不,不是‘伊戈德拉希尔号’,”他干裂的嘴唇深吸人一口气,“树。末日之树。痛苦之树!”于是两人都抬起头来,但是天空清朗明澈,只有一小簇一小簇的云朵从西南方吹来。正在那时,一波时间潮汐袭来,索尔和牧师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垂下头。然后潮汐退去。海特·马斯蒂恩试着要站起身来。圣徒的双眼依然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东西。他的皮肤很热,索尔的手摸着感觉很烫。“把最后的医疗包拿来,”索尔猛地说道,“按规拟用超级吗啡和抗高热药剂。”杜雷慌忙照办。“痛苦之树!”海特·马斯蒂恩终于说了出来。“我本要成为它的代言!本要用尔格驱动它穿越时空!主教和巨树的忠诚之音选择了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他努力掰了一会儿索尔的手臂,然后倒回石质走廊地面上。“我是真正被选中的,”他轻声说道,能量正从他身上流失,就像空气从一个泄了气的气球里飞跑,“我必须在赎罪的时刻指引痛苦之树。”他闭上双眼。杜雷连上最后的医疗包,确认监视器设定在监控圣徒的新陈代谢和身体化学物质的急剧变化,然后激活了肾上腺素和止痛剂。索尔拥抱着这个裹着长袍的人形。“那既不是圣徒的术语,也不属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制度,”杜雷说,“他用的是伯劳教会的语言。”牧师的一席话吸引了索尔的目光。“那样的话,有些神秘的事就能得到解释了…特别是拉米亚故事中的谜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圣徒在和末日救赎教派…伯劳教会勾结。”索尔点点头,将自己的通信志套上马斯蒂恩的手腕,并调整了监视器。“痛苦之树一定是传说中伯劳的荆棘之树,”杜雷咕哝着,望向那片空寂的天空,之前马斯蒂恩一直在凝视的那片地方。“但是他说,他和尔格被选中,要驱动那棵树穿越时空,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以为圣徒可以像为树舰领航一样驾驭伯劳的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以下辈子再问他,”索尔疲惫地说,“他已经死了。”杜雷检查了监视器,又将雷纳·霍伊特的通信志连了上去。他们试了医疗包的复苏刺激、心脏复苏,还有口对口人工呼吸。监视器信号装置闪都不闪一下。海特·马斯蒂恩,圣徒、树的忠诚之音兼伯劳朝圣者,真正地死了。他们等了一个小时,怀疑伯劳的这个怪诞山谷中会发生奇迹,但是监视器开始显示尸体在快速分解,于是他们将马斯蒂恩葬在了通往山谷人口处那条小路五十米外的一座浅墓里。卡萨德留下了一把折叠式铁铲——上边贴有军部术语“壕沟挖具”的标签——两人替换着一人挖坑,一人照看瑞秋和布劳恩·拉米亚。这两人,一个轻摇着孩子,站在一块大圆石的阴影之下,杜雷则颂了些词句,然后将泥土倾上临时凑合的纤维塑料裹尸布。“我并不真正了解马斯蒂恩先生,”牧师说,“我和他拥有不同的信仰。但我们拥有相同的职业;树的代言马斯蒂恩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做着他认为是上帝的工作,在缪尔的著作和自然的美境中追寻上帝的意愿。他的信念是忠诚无羁的——历经各种困境砺炼,因顺从而坚定,最终,以牺牲为封印。”杜雷顿了顿,眯起眼睛望向闪着青铜色光芒的天空。“请接纳你的仆从,主啊,上帝。将他迎入你的怀中,一如有朝一日,你将迎我们入怀,这些追随你,却迷路的羔羊。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瑞秋开始啼哭。索尔带着她四处走动,杜雷将泥土铲上这个人形的纤维塑料包捆。他们回到狮身人面像的走廊,温柔地将拉米亚移到仅存的一点阴影下面。没有办法为她遮挡薄暮的阳光,除非将她送人坟墓内部,但他俩一个也不愿意这么做。“领事现在一定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更接近飞船了。”牧师长长地喝了一口水,说道。他的前额被晒得黝黑,上面覆着一层汗珠。“对。”索尔说。“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会回到这里来了。我们可以用激光切割机救出拉米亚,然后将她送入飞船诊疗室。也许瑞秋年龄的逆时而动也可以在冰冻沉眠中得到抑制,尽管医生们说这不可能。”“是啊。”杜雷放下水瓶,看着索尔。“你相信这些会发生吗?”索尔回视着另外这人。“不信。”西南面悬崖壁的阴影逐渐拉长。白天的热量凝结得坚不可摧,然后略微消散。南面的几朵云朵飘了过来。瑞秋在门口附近的影子里睡着了。保罗·杜雷站着俯瞰山谷,索尔走上前,将一只手搭上牧师的肩膀。“你在想什么,我的朋友?”杜雷没有回头。“我在想,如果我当初不是真的相信自杀之罪,罪不可赦,我会了结一切,给年轻的霍伊特一个生还的机会。”他看着索尔,略微笑了笑。“但是那时,我胸膛上…他胸膛上的线虫,总有一天会让我复活,尽管我自己死活不愿意…那叫自杀么?”“如果把霍伊特带回现世,”索尔平静地问,“这对他算不算是个礼物?”杜雷好一阵子没说话。然后他握住了索尔的上臂。“我想我该出去走走。”“去哪儿?”索尔眯起眼睛看着外边,沙漠的下午蒸蕴着厚重的热气。尽管头上覆着低云,山谷仍然热得像火炉。牧师模糊地指了指。“下面的山谷。我很快就回来。”“小心,”索尔说,“记住,要是领事在霍利河沿岸遇到了巡逻掠行艇的话,他最早可能今天下午就能回来。”杜雷点点头,走过去拿起一个水瓶,温柔地摸了摸瑞秋,然后沿着狮身人面像的长长的阶梯走下,缓慢而小心的迈着步子,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索尔望着他渐渐远去,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在热浪中随着越走越远,越发地扭曲变形。然后索尔叹了口气,回去坐在他女儿的身边。保罗·杜雷试图一直躲在阴影之下,但即使在那些地方,热量也难以抗拒,它们像巨大的枷锁重重地扣在他的肩膀上。他走过翡翠茔,沿着小路走向北方的悬崖和方尖石塔。那座坟墓稀薄的影子在山谷地面上玫瑰色的石头和尘土上描上淡淡的阴影。杜雷继续往下走,在水晶独碑周围的碎石间小心穿行,他抬头望了望,一阵轻缓的风从破烂不堪的窗格间吹来,在坟墓正面的上方高高地打着唿哨。他看见自己在下层表面里的镜影,突然回忆起自己在羽翼高原高处发现毕库拉时,听过晚风在大裂痕中吟唱的风琴乐声。那就像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也确实是几辈子前的事。杜雷能感觉到十字形重组肉体对他的意识和记忆造成的损伤。真令人厌恶——简直就是持续遭受中风、再无康复希望的代名词。冥思曾经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现在却要求极度的专心,有时甚至超出他的能力范围。词语都躲避着他。感情就像时间潮汐一样出没不定,来势凶猛。有好几次,他都不得不离开其他的朝圣者,独自流泪,原因却又不得而知。其他的朝圣者。现在只剩下索尔和他的孩子。如果那两人能逃脱厄运,杜雷神父很乐意交出自己的生命。他想,与假基督做交易,这是罪孽么?他现在已经远远走下山谷,几乎快到它开始蜿蜒向东的地方,那里地势突然开阔,迎面却是一个死胡同,伯劳圣殿迷宫般的影子在岩石间穿梭。小径蜿蜒通向穴冢,到达西北方的墙面的附近。杜雷感觉到第一座穴冢中的清凉空气,受此引诱,他想要进入,只是为了躲避热量,恢复神智,闭上双眼小睡片刻。但他继续往前走。第二座穴冢入口处的岩石雕刻更加华丽繁复,杜雷记起他曾经在大裂痕中发现的古老长方形会堂——那些智力迟钝的毕库拉所“崇拜”的巨大十字架与圣坛。他们所崇拜的是十字形所带来的不齿的永生,而不是十字架所允诺的得到真正复活的机会。但这有什么区别?杜雷摇摇头,试图要抖落那些蒙蔽所有思维的迷雾和玩世不恭。小径蜿蜒通向第三座穴冢,这儿地势略高,它是三座穴冢中最短、最平淡无奇的一座。第三座穴冢中有光。杜雷停下来,吸了口气,然后又回头朝脚下的山谷看了一眼。约摸一公里之外的狮身人面像清晰可见,但他很难辨认出阴影中的索尔。有一阵子,杜雷怀疑他们前一天宿营的地方会不会是第三座穴冢…是不是他们中有谁落了一盏提灯在那里。不是第三座穴冢。除了找卡萨德的时候,三天里没人进过这座墓冢。杜雷神父知道,他不该去理会这光芒,而是该回到索尔身边,为这个男人和他的女儿守夜。但其他人也是单独一个个遭遇伯劳的。为什么我要拒绝召唤呢?杜雷感到脸颊上湿润了,意识到他正下意识地默默流泪。他猛地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站在原处紧握双拳。我的心智如今最为名不符实。我曾经是智慧的耶稣会士,坚定地遵循着圣忒亚和普拉萨的传统。甚至我在教会、在神学校学生身上、在那一小部分依然倾听的信徒身上努力推进的神学理论都很强调心智,强调意识绝妙的欧米迦点。上帝不过是灵巧的运算法则。唔,有些东西不是仅靠智慧就能解决的,保罗。杜雷走进了第三座穴冢。索尔猛然惊醒,确信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向他爬来。他猛然跳起,四处察看。瑞秋在她父亲醒来的时候,也从睡梦中醒来,正温柔地小声咿呀着。布劳恩·拉米亚还在原先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躺着,医疗信号装置闪着绿灯,脑波活动读出器呈浅红色。他已经睡了至少一个小时;阴影已经悄然滑过山谷地面,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只有狮身人面像的顶部还暴露在阳光下。阳光的箭矢从山谷入口处斜刺进来,照亮了对面的悬崖壁。风声渐起。但山谷中没有任何动静。索尔举起瑞秋,轻晃着她,让她不再哭泣,然后走下阶梯,看看狮身人面像背后和其他的墓穴。“保罗!”他的声音在岩石间回响。风卷沙尘,扑向翡翠茔上方,但其他墓冢没有任何动静。索尔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向他逼近,他正被监视。瑞秋在他的怀抱中尖叫乱扭,她的声音是新生儿那又尖又细的哭嚎。索尔朝通信志瞥了一眼。一个小时之后,她就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他搜寻着天空里有没有领事的飞船,小声咒骂着自己,然后走回狮身人面像的入口,给婴孩换了尿布,又检查了布劳恩的状况,从背包中拽出一个奶包,抓起一件斗篷。太阳隐没之后,空气中的热量很快消散了。在余下半小时的黄昏里,索尔很快走下山谷,大声呼喊着杜雷的名字,查看每一座墓冢,却没有进去。经过翡翠茔,霍伊特被杀害的地方,它的侧墙已经开始泛出乳状的绿光。经过黑暗的方尖石塔,它的阴影高高地投在东南面悬崖壁上。经过水晶独碑,它的上缘还在天空里最后的余光中闪亮,然后随着太阳在诗人之城外的某个地方西沉,光芒逐渐暗去。在夜晚突然降临的凉爽和寂静中,索尔经过了穴冢,向每一座墓里大喊,感觉着潮湿的空气如一张洞开的嘴里呼出的冷气,喷在他脸上。没有人回答。在最后的暮光中,索尔到达了山谷的拐弯处,附近的伯劳圣殿那混乱的刃形支柱在渐浓的晦暗中显得阴沉不祥。索尔站在入口处,试图搞清楚这些墨黑的阴影、尖顶、椽子和柱台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大声朝黑暗的内部喊叫;回答他的却只有回声。瑞秋又开始哭泣。索尔颤抖着,感觉到后颈上一阵发凉,他不停转着圈,想要出其不意地逮住这幽冥般的监视者,但他只看见越来越深的阴影,头顶云层间最初的几颗星星也已出现,他匆忙回头往山谷狮身人面像的方向走,开始是疾步行进,后来夜风吹起,像众多孩童在齐声尖叫,他几乎是大步跑过了翡翠茔。“该死!”索尔终于到达通往狮身人面像的顶级台阶,大口喘着气。布劳恩·拉米亚不见了。尸体没了踪影,金属脐带也销形匿迹。索尔咒骂着,紧紧抱住瑞秋,手忙脚乱地在背包中寻找手电筒。厚重走廊之内十米远处,索尔找到了布劳恩之前裹着的毛毯。除此之外,一无所获。走廊八面分岔,蜿蜒曲折,一忽儿开阔一忽儿闭窄,一忽儿天花板低得让索尔不得不在地上爬行,右手抱着孩子,于是他的脸都紧挨上了她的小脸。他讨厌待在这座坟墓里。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他几乎都要觉得马上就要动脉硬化发作了。最后的走廊越来越窄,成了死胡同。那条金属线曾经蜿蜒钻入的石头现在只剩下石头而已。索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拍打着岩石,猛推那些大如房间的石头,也许有什么密板会打开,现出后面的地道。什么都没有。索尔把瑞秋抱得更紧,开始一路向外走,转错了几个弯,他觉得自己迷路了,心脏跳动得更为狂野。然后他走进一条走廊,认出了那个地方,拐进主廊,终于出去了。他将孩子抱下台阶,然后远离开狮身人面像。在山谷人口附近,他停下来,坐上一块低矮的岩石,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瑞秋的脸颊还靠在脖子上,这孩子安静极了,不乱叫也不乱动,只是弯着柔软的手指抓他的胡须。风从身后贫瘠的地表上吹来。头顶的云层散开又聚拢,隐没了群星,于是唯一的光亮便来自光阴冢那令人不适的光芒。索尔害怕他心脏的狂跳会吓着孩子,但瑞秋还是沉静地蜷缩在他身上,她的体温令人心安。“该死,”索尔低声说。他心里挂念着拉米亚。他挂念着所有的朝圣者,现在他们都离他而去。索尔数十年的学术生涯已经让他养成了为事物寻找固定模式的习惯,这是经验之石上一颗精神的小沙粒,但是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事件都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只有混乱和死亡。索尔轻轻摇动着他的孩子,放眼望向贫瘠之地,考虑着要不要立即离开这儿…步行前往那座死寂之城或者时间要塞…步行向西北方向前往海滨地区,或者向东南方前往横切草海的笼头山脉。索尔举起颤抖的手,揉了揉脸;在那旷野之中不可能得到拯救。离开山谷的举动并没有给马丁·塞利纳斯带来活路。据说伯劳在笼头山脉以南曾有活动——远至安迪密恩和其他南部城市——即使这怪物放过了他们,饥饿和干渴也会死死纠缠。索尔也许可以依靠树皮革根、老鼠肉,还有高地融化的雪水幸存下来——但瑞秋的牛奶存量有限,即使加上之前布劳恩从要塞带回的供给。然后他意识到,其实牛奶再多也没用…不到一天之后,我就将孤身一人了。想到这点,索尔忍不住要哀吟出声。他想要拯救孩子的决心引领他走过了二十五年和上百次以光年计程的旅途。他想要还给瑞秋生命和健康的决心,成了一股显而易见的力量,一种强劲的能量,此前他和萨莱曾经共有,现在他也一直保存着这股活力,就像一名教会的牧师保存着教堂的圣火。不,上天作证,所有事情都有来龙去脉,在这表面上杂乱无章的事件平台之下,一定有一根道德的支柱,索尔·温特伯愿意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下注,这个信仰一定成立。索尔站起身来,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向狮身人面像,他爬上阶梯,找到一件供热斗篷和几条毛毯,然后为他俩在高梯上铺了一个小窝,海伯利安的风声嚎叫着,光阴冢越来越明亮。瑞秋趴在他身上,脸颊靠着他的肩膀,她的小手不停地握了又放,放开手中的世界,进入婴孩睡眠的国度。索尔听到她进入深沉睡眠时轻柔的呼吸,听到她吐出涎水小泡泡的轻柔声响。过了一会儿,他也放开了对世界的执念,与她一同进入了梦乡。索尔再次梦见自从瑞秋染上梅林症以来,那个一直令他饱受摧残的他在一座宏大的建筑物中漫行,那里如红杉木一般粗细的廊柱高高耸入阴郁的天空,绯红的光线从辽远的天顶之上抛下,像一枝枝坚实体的箭矢。冲天大火的巨响传来,宛若整个世界在燃烧。他的前方,两颗深红色的椭球体闪闪发光。索尔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自己会在前方发现一座祭坛,瑞秋就躺卧其上——二十多岁的瑞秋,昏迷不醒——然后会传来那个声音,强人所难。索尔在低处的阳台上停下,盯着下方那熟悉的场景。他的女儿,当年她离家去遥远的海伯利安进行研究生课业研究时,他和萨莱曾与她道别,而现在这个女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块宽阔的石头上。整个场景的顶上,漂浮着赤红的双球体,那是伯劳的凝视。祭坛上放着一把骨质长弯刀,磨得锐利。正在这时,那声音来了: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