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说的歧途。”“什么派?”领事问。杜雷神父微微笑道,“索契尼是生活在公元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异教徒。他的信条…他也为此被逐出了教会…认为上帝是能力有限的存在,能够随着世界…宇宙…变得越加复杂而学习成长。我的确陷入了索契尼派异端的误区,索尔。那是我犯下的第一条罪孽。”索尔直直地盯着他。“那你接下来又犯了什么罪孽?”“除了傲慢之外?”杜雷说,“我最大的罪孽就是篡改阿马加斯特七年挖掘的数据。我本想在那里找到已经消亡的拱廊建筑者与一种原初基督教之间的联系,但那根本不存在,于是我捏造了数据。这恰是讽刺之处,我最大的罪孽,至少在教会的眼里,是违反了科学的研究方法。在教会最后的日子里,它能够接受神学异端,却无法容忍任何违背科学研究程序的行为。”“阿马加斯特的环境和这里相比如何?”索尔问道,手臂一挥,挥过山谷、墓群和蚕食四周的沙漠。杜雷四处环视,双眼霎时有了光彩。“沙漠、石头、死亡的气息,都很像。但这个地方的威胁要大得多。有什么本该已屈服于死神的东西还在垂死挣扎。”领事笑了。“希望我们也属于这些东西之列。我准备把通信志拖到山鞍上,再试试能不能与飞船的信号建立转接联系。”“我也去。”索尔说。“还有我。”杜雷神父说着,站起身,想要抓住温特伯伸来的手,但踉跄了一下,没有抓住。飞船没有响应请求。没有飞船,他们就无法用超光仪将信号转送给驱逐者、环网,或海伯利安之外的任何地方。普通交流波段都出了故障。“飞船会不会是被摧毁了?”索尔问领事。“不会。消息被它接收了,只是没回应。悦石依然隔离着飞船。”索尔眯起眼,视线越过外头的戈壁,望在热雾中闪耀微光的山脉。近在几千米外,诗人之城的废墟耸立着,衬着天幕显出锯齿状的轮廓。“无妨,”他说,“事实上我们还有很多机械之神①。”保罗·杜雷笑起来,声音深沉而真挚,笑到他开始咳嗽,不得不停下来喝口水。“你笑什么?”领事问。“机械之神。我们之前讨论的事。我怀疑那正是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的确切原因。可怜的雷纳带着十字形里的神。布劳恩带着她困在舒克隆环里的还魂诗人,寻找能够解放她人格神的事物。你,索尔,等待着黑暗之神来为你女儿解决可怕的难题。内核,四处是机械之物,他们探索着怎样创造自己的神。”领事推了推太阳镜。“你呢,神父?”杜雷摇摇头。“我等待着世间最恢宏的机械之物——宇宙,创造出它的神灵。在我关于圣忒亚的研究著作中,有多少是滋生于这个简单的事实,出于我在当今世界上没有找到创造者依然存在的踪迹?我的想法和技术内核的智能一样,既然不能在别处找到,不如探索如何创造。”索尔望着天空。“驱逐者又在追寻怎样的神?”领事回答道:“他们倒是真的对海伯利安执迷。他们认为这里将是人类新希望的诞生地。”“我们最好先回下边去,”索尔说道,为瑞秋遮挡着阳光,“说不定晚餐前,布劳恩和马丁就会回来。”但他们并没在晚餐前回来。到了日落时分,依然没有他们的音信。领事每过一个小时就会走到山谷入口,爬上一块岩石,向沙丘与石砾地间张望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发现。领事想,要是卡萨德留下一副高清望远镜就好了。天色渐暗,还没到黄昏,就能看见一簇簇光芒划过天顶,宣布天

①机械之神(Deusexmachina):拉丁语中的deus指“神”,machina即“机器”。古罗马时期的舞台艺术中,当剧情极其繁复时,往往需要神来化解矛盾,此时空中的机器中便放出“神”。所以这个词也用于表示关键性的可以带来转机的人物。

空中依然进行着战斗。三人坐在狮身人面像顶级石阶,望着天空中的绚丽的光芒,纯白暗红的花朵竞相绽放,突然划过的碧绿或橘黄条纹在视网膜上留下一幅幅燃烧的影像。“你们觉得哪方会获胜?”索尔问。领事头也不抬地答道:“无所谓。你们觉得除了狮身人面像之外,今晚还能在哪儿过夜?要不要去其它墓冢等他们?”“我不能离开狮身人面像,”索尔说,“要是你们想去别处,尽管去吧。”杜雷摸摸婴孩的脸颊。她正专心致志地吸着奶嘴,小脸在他手指下嘟起。“她现在多大,索尔?”“两天。差不多刚好两天。以这个纬度的海伯利安时间算,日出后过十五分钟就是她的生辰。”“我上去最后看一次,”领事说,“然后咱们生堆篝火什么的,方便他们找到回来的路。”领事顺楼梯走向小径,刚走了一半,索尔站起来指着什么地方。不是光线昏暗的山谷前端,而是另一条路,蜿蜒着伸人山谷的阴影中。领事停住脚步,另外两人赶到他身边。领事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卡萨德几天前给他的小型神经击昏器。拉米亚和卡萨德失踪后,这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器。“能看清楚吗?”索尔低声说。翡翠茔发着微弱的光亮,有人影在附近的黑暗中移动。应该不是伯劳,因为那东西看起来既没有它大,行动也没它迅速;而且前进的步伐很奇怪…十分缓慢,一步三跛,脚步打偏。杜雷神父回头朝山谷人口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会不会是马丁·塞利纳斯从那个方向的路进了山谷?”“不可能,除非他从悬崖壁上跳下来,”领事低声说,“或是往东北方绕行八公里。况且,看他的身高也不可能是塞利纳斯。”人影又停下来,摇晃几下,然后扑通倒地。从一百多米外看去,他就像山谷地面上低矮岩石中的一块。“快来。”领事说。他们还是不疾不徐地走着。领事带路走下楼梯,击昏器开路,射程设置在二十米,尽管他知道,在这个范围里对神经的作用效果最低。杜雷神父紧跟其后,手里抱着索尔的孩子,学者正在找小石头带在身上。索尔赶上来,拿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把它嵌进那天下午用背包上切下的纤维塑料做成的弹弓。“准备重演大卫与哥利雅之战①?”杜雷问。学者的脸被太阳晒得比胡须还要黑。“差不离。拿着,我来抱瑞秋。”“我还挺喜欢抱她的。最好让你们俩都腾出空手,等会儿怕是会有打斗。”索尔点点头,快步上前,与领事并肩前行,牧师抱着孩子跟在几步后。从十五米外,可以清楚地看见倒下的是个人——个子很高的人——穿着粗糙的长袍,脸孔朝下埋在沙子里。“呆在这,”领事说着跑了过去。另外两人看着他翻过尸体,把击昏器放回口袋,然后从腰带上取下一瓶水。索尔慢慢跑过去,觉得精疲力竭,但那种眩晕似乎令人喜悦。杜雷以更慢的速度跟了过去。牧师朝领事手电投下的光亮走近,他望着倒地男子的兜帽被掀开,露出模糊的亚洲人轮廓,长脸在翡翠茔的光芒和手电亮光的交相辉映下,扭曲得很是怪异。“是个圣徒。”杜雷说着,为这里竟会出现缪尔的追随者感到惊讶。“是树的忠诚之音,”领事说,“我们第一个失踪的朝圣者…海特·马斯蒂恩。”

①《圣经》中,牧羊人大卫运用智慧刺杀了巨人哥利雅,这个典故用来形容以小胜大,以弱胜强。整个下午,马丁·塞利纳斯都奋战在自己的史诗之中,仅仅因为逐渐淡去的光线,才让他停下了笔。他发现自己旧日的工作室早已被洗劫一空,古董桌也没了。悲王比利的宫殿经受了时间的最大凌辱,门窗尽破,曾经堆满财富的脱色地毯上飘移着微型沙丘,老鼠和小型石鳗在倒塌的岩石间蹿游。公寓塔成了鸽子和猎鹰的家,它们已经返回到了野性状态。最后,诗人回到会众厅,来到餐厅那巨大的网格球顶下,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开始动笔。灰尘和碎片覆满了陶瓷地板,沙漠蔓草的猩红色调几乎将一个个覆满裂纹的窗棱全数遮掩,但是塞利纳斯将这些无关之物完全抛诸脑后,奋战于自己的《诗篇》中。这首诗讲述的是泰坦神的覆亡,他们被自己的子嗣——希腊诸神——取而代之的故事。它讲述了由于泰坦神拒绝被取代,奥林帕斯神与之搏斗的历程:随着俄刻阿诺斯和他的篡位者——尼普顿——搏斗,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随着海伯利安与阿波罗争夺光明的控制权,太阳消失了;随着萨土恩和朱庇特争夺众神王座,整个宇宙都颤动起来。岌岌可危的,不仅仅是一批神祗的消逝,他们将被另外一批取而代之,而且是一个黄金时代的终结,黑暗时代的降临,那将意味着所有凡夫俗物的灭顶之灾。《海伯利安诗篇》并没有隐匿这些神的另一重身份:我们很容易就能明白,泰坦神代表了整个银河系中人类短暂历史上的英雄,而奥林帕斯篡位者,便是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双方之间的战场,波及到环网所有星球上一片片熟悉的大陆、海洋、航空线。在这之中,冥府怪物,虽是萨土恩之子,但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朱庇特一起继承这一王国,暗中追踪自己的猎物。它猎捕神,也猎捕凡人。《诗篇》同时也讲述了创造物与创造者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艺术家与艺术品,所有的创造者和他们的作品。这首诗歌颂爱情、忠贞,但却摇摇晃晃地行进在缥缈主义的边缘,那都是些关于爱的力量、人类野心和学术傲慢的腐堕情节。马丁·塞利纳斯已经在《诗篇》上花去了两个多标准世纪的时间。他最棒的作品就是在这些环境下创就的——被废弃的城市,沙漠之风就像不祥的希腊合唱团在后台啸叫,而且充满了突然驾临的伯劳的威胁之影。塞利纳斯为了保命,离开了城市,抛弃了他的缪斯,让自己的神笔沉寂了下来。现在他重又拾笔,追寻着那确切的行迹、完美的语句结构,那是天赋灵感的作家才会经历到的。马丁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复苏了…血管勃然张大,肺活量极度提升,他品味着华丽的光线和纯净的空气,但却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他享受若古老鹅毛笔划在羊皮纸上的每一笔,先前的纸页高高地堆积在圆桌之上,一块块破碎的砖石权当镇纸,故事再次随性而流,每一诗节,每一行,都闪耀着不朽之光。塞利纳斯已经进行到诗歌最难、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在那场景中,战争席卷过千千万万之地,整个文明被蹂躏,泰坦神的代表请求暂时停火,要和奥林帕斯毫无幽默感的英雄们会面并谈判。在诗人想象出的浩瀚场景中,大步走过萨土恩,海伯利安,科托斯①,伊阿佩

①科托斯,百手三巨怪之一,为乌拉诺斯和盖亚所生。另两个分别为布里亚柔斯、吉耶斯。

托斯①,俄刻阿诺斯,布里亚柔斯,密姆斯,波尔费里翁②,恩克拉多斯,罗图斯,以及其他神灵——还有他们同样的泰坦姊妹,特提斯,福柏,西娅,克吕墨涅——而他们对面,就是朱庇特、阿波罗和奥林帕斯诸多同胞兄弟的阴郁面容。塞利纳斯不知道这最宏伟史诗的结局。他苟且偷生,仅仅是想要完成这首诗…几十年来,他一直在为之努力。年轻时拜词语为师,让他获得了名望和财富,但这一切已成过眼云烟——他已经获得了不可计量的名望和财富,可它们却差一点杀死了他,并真的杀死了他的艺术——虽然他知道《诗篇》是他这时代最棒的文学作品,但他仅仅是想要完成它,亲自得知结局,将每一节、每一行、每一个字尽可能写成最完美、最透彻、最美丽的形式。现在,他兴奋异常地写着,几乎疯癫发狂,脑中充满了希望,长久以来都以为无法完成的诗文即将大功告成。一字一句从他古老的鹅毛笔中流淌而出,挥洒在陈旧的纸张上,一个诗节一个诗节毫不费力地跃上纸端,诗篇找到了它们自己的声音,挥毫而就,完全用不着修改,完全无须停顿来寻找灵感。不管是词语,还是那意象,诗文显露绽放,速度快得令人震惊,所揭示的东西令人惊骇,美妙得让人停止心跳。在停战的旗帜下,萨土恩和篡位者朱庇特画对面而立,站在垂直切割的大理石谈判桌前。他们的对话壮丽而朴素,他们求生的辩论,论战的基础,创造了自修昔底德的《与米洛斯人的对话》③以来最杰出的辩论。突然间,某种新出之物,某种马丁·塞利纳斯在几个小时

①十二泰坦之一。十二泰坦分别为六男六女:俄刻阿诺斯(海神),海伯利安(太阳神),科俄斯(智慧之神),克罗诺斯(又名萨土恩,农神),克留斯(生长之神),伊阿佩托斯;特提斯(海之女神),西娅(女神),福柏(月亮女神),瑞亚(女神),尼莫瑟尼(记忆女神),西弥斯(正义女神)。②波尔费里翁:乌拉诺斯和盖亚所生巨人。③《与米洛斯人的对话》是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章节。它是一个经典的关于国际关系上自由与现实的冲撞的例证,在这篇对话中,雅典人出示给米洛斯人一个选择:米洛斯岛可以向雅典进贡来幸免遇难,或者,和雅典作战,从而被摧毁。

不用缪斯的沉思中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在了诗文中。两位众神之王都表现出对这第三名篡位者的恐惧,这可怕的外来势力威胁到他们各自江山的稳固。塞利纳斯极为惊讶地注视着自己通过上千小时才塑造出来的众位人物违抗了自己的意愿,在大理石板前握手言和,结成联盟,一致抵抗…抵抗什么?诗人停了下来,鹅毛笔顿在那,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无法看清纸页。他已经在半暗的状态下写了好长时间了,现在,全然的黑暗降临了。世界再一次涌了进来,塞利纳斯恢复了神智,就像高潮后感觉的重新回归。在回归时,只有作家的重新屈临世界显得更为痛苦,荣耀的曳尾之云在感官琐事的尘世之流中迅速消散。塞利纳斯环顾左右。巨大的餐厅一片漆黑,唯有断断续续闪烁的星光和遥远的爆炸之光钻过顶上的窗格和常春藤。身边的桌子就是一片阴影,四方三十米外的墙壁是装饰在那的更深阴影,还带着沙漠蔓草的曲张之影。餐厅之外,夜风升腾,声音异常响亮,穹顶参差不齐的梁椽和裂口中的缝隙唱着一曲曲女低音和女高音独奏。诗人叹了口气。他背包里没有手持火炬。除了水和《诗篇》,他什么也没带。他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胃在发脾气。那该死的布劳恩去哪了?不过刚想到她,他就又变得相当开心起来了,他很高兴那女人没有回来找他。他需要单独留在这完成诗作…在这样的速度之下,用不了一天时间,也许只要一晚上就行。只要几小时,他就能了结自己的毕生之作,就能休息一会,欣赏小小的日常之物,生活的琐事。多年来,它们一直是这项无法完成的工作中,令人不快的烦扰。马丁·塞利纳斯又叹了口气,开始把手稿塞进背包里。他得先到什么地方找点灯光…或者点把火,用悲王比利的古老织锦作为引火物。如果必要,他会在外面太空站的灯火之下写诗。塞利纳斯拿起最后几张纸和笔,转身寻找出口。什么东西正站在漆黑的大厅中,伴他左右。是拉米亚,他想,慰藉和失望的情绪互相缠斗。但不是布劳恩·拉米亚。塞利纳斯注意到那畸变的形体,庞大的身躯,底下两条极长的腿,甲壳和棘刺上的星光汇演,四条手臂暗影交叠,尤其是那地狱般光亮的水晶发出的红宝石光芒,那便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塞利纳斯呻吟一声,瘫坐回椅子中。“现在别来烦我!”他叫道,“快滚,你这该死的眼睛!”高大的影子走近了些,脚步踏在冰冷的瓷地上,寂静无声。天空泛起血红的能量波纹,现在,诗人可以看见包围过来的棘刺、刀刃和金属丝网了。“不!”马丁·塞利纳斯喊道,“不行!饶了我吧!”伯劳又走近了些。塞利纳斯的手哆嗦着,再次拿起笔,在最后一张纸空空的下缘写起字来:是时候了,马丁。马丁盯着自己所写下的文字,压抑着疯狂傻笑的冲动。就他所知,伯劳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交流过。除了通过痛苦和死亡这对出双人对的媒介。“不!”他再次叫道,“我有工作要做。去找其他人,你这该死的怪物!”伯劳又向前迈了一步。天空闪动着寂静的等离子弹光芒,红黄之光在怪物的水银胸脯和手臂上流淌而下,就像溅出的油彩。马丁·塞利纳斯的手又哆嗦了一下,在先前那句话下面接着写道——是时候了,马丁。塞利纳斯把手稿抱在怀里,从桌上拿起最后几张纸,以免自己再写什么东西。他几乎朝着那幽灵嘘了口气,露出了一副可怕的龇牙咧嘴的面容。你即将和你的主子交换位置,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写道。“不是现在!”诗人尖叫道,“比利已经死了!就让我完成吧。求求你了!”马丁·塞利纳斯在自己漫长又漫长的一生中从没求过别人。但他现在低声下气地乞求了。“求你了,哦,求你。就让我完成吧。”伯劳向前走了一步。现在,它是那么的近,那奇形怪状的上身已经挡住了星光,诗人隐没在它的影子之下。不,马丁·塞利纳斯写下了这个字,伯劳伸出那无限长的胳膊,无尽锋利的手指刺穿了诗人的手臂,直入骨髓。手中的笔掉落在地。马丁尖叫着,他从餐厅穹顶下被拉了出来。他尖叫着,看见脚底下的沙丘,听见自己尖叫声下的流沙声,看见从山谷中矗立起来的那棵树。那棵树比整个山谷还要大,比朝圣者穿越的山岭还要高;上部枝干似乎探进了天穹之中。这棵树由钢和铬所制,树枝都是棘刺和荨麻。在那些棘刺上,许许多多人在挣扎、在扭动——成千上万。渐暗的天空发出红色之光,塞利纳斯虽然痛苦异常,但还是集中起精神,并发现自己认出了几个人影。那是一具具躯体,不是什么魂灵或者其他抽象之物,他们显然正忍受着痛苦的生命折磨。很有必要,塞利纳斯在伯劳冷冰冰的胸腩上写道。鲜血在水银和沙子之上滴流。“不!”诗人尖叫道。他紧握双拳,捶打着解剖刀和金属丝网。他又推又拉又扭,但怪物把他抱得更紧了,把他拉到自己的刀刃之上,就好像他是只正在装裱的蝴蝶,一只别住的标本。但是,让塞利纳斯发狂的,并不是那无可想象的痛苦,而是无可挽回的失落感。他几乎就要完成了。他几乎已经完成了!“不!”马丁·塞利纳斯尖叫,越发狂野地扭动起来,直到一大湘喷溅而出的鲜血和尖叫的下流话充塞了整个空间。伯劳带着他朝等待着的荆棘树走去。死寂之城中,尖叫声回荡了一分钟,渐弱渐远。随后一片寂静,偶尔会有重返巢穴的鸽子打破沉寂,它们落入分崩离析的穹顶和塔楼,发出柔和的翅膀扑动之声。风骤起,拍打着松松散散的有机玻璃窗格和炉墙,吹动柔脆的叶子穿过于涸的喷泉,透过破裂的穹顶窗格穿了进去,平静的旋风将手稿纸卷起,有些纸偷偷开溜,被吹进寂静的院子、空空荡荡的走道和塌陷的沟渠之中。过了一会儿,风停了,然后诗人之城中,一切都不再动了。布劳恩·拉米亚发现,自己原本打算四小时的步行成了十小时的噩梦。先是绕路去了废城,然后作了艰难地抉择,留下了塞利纳斯。她并不是想让诗人单独待在那里;她既不想强迫他继续前进,也不想浪费时间回一趟墓群。而现在的情况是,沿着山脊绕行就已经花了她一个小时。穿越最后的沙丘和岩石密布的戈壁极其单调沉闷,令人疲乏不堪。抵达丘陵地带时,已是临近傍晚,要塞已经没入了阴影。四十小时前走下要塞那六百六十一级石阶的时候,步履还算轻松无比,而攀登,即便对于她在卢瑟斯锤炼出的肌肉也是个考验。她一路攀登,空气逐渐变得清凉,景象也越来越壮观,直到最后,她已经爬上距丘陵四百米的高度,她不再出汗,光阴冢山谷再次尽收眼底。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水晶独碑的顶部,那也是因为有光芒在无规则地闪烁。她在那停了一会儿,确保闪光不是在传递信息,但光芒没有规律可循,只是破碎的独碑上晃荡的水晶残片在闪耀光芒。眼前是最后的一百级阶梯。拉米亚再次试了试通信志。交流频道上还是平日里杂乱的信号和毫无意义的声音,大概是被时间潮汐扭曲了。那东西可以扭曲一切,除了最近距离的电磁交流。通讯激光器或许有用…似乎还可以经由领事古老的通信志转继…但眼下卡萨德已经失踪,除了领事的那个机器外,他们没有别的通讯激光器。拉米亚耸耸肩,开始攀爬最后的台阶。时间要塞是悲王比利的机器人修建的——它不是真正的要塞,而是作为行宫、客栈、艺术家的避暑胜地经营。自诗人之城疏散之后,这个地方已经空旷了一个多世纪,只有那些最为勇敢的冒险家才会莅临于此。伯劳的威慑逐渐减弱后,观光者和朝圣者才开始利用这个地方,最终伯劳教会将此地重新开张,作为每年一度伯劳朝圣必要的驿站。据传闻说,它有些房间雕刻在山脉最深处,或是最难以接近的塔顶,那些都是神秘仪式的举行地,为那个被伯劳信徒们称作化身的生物奉上精心策划的祭祀。随着光阴冢即将打开,凶猛而毫无规律的时间潮汐与北部区域的疏散,时间要塞再度陷入沉寂。现在,布劳恩·拉米亚返回到此的时候,此地也是一样地门可罗雀。拉米亚到达底层的时候,沙漠与死寂之城依然沐浴在阳光下,但要塞已经暮霭沉沉,她休息了片刻,从最小的背包里取出手电,走进迷宫。走廊很昏暗。两天前他们在这里的短歇期间,卡萨德搜寻过四周,宣布所有的动力能源统统不管用了——太阳能转换器七零八落,聚变电池碎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备用电池都坏掉了,在地窖附近散落一地。拉米亚走上六百六十级台阶的时候.怒视着升降机舱僵死在它们生锈的垂直轨道上,她把这景象琢磨了好几十次。宽阔些的大厅,是为宴席与集会设计的,现在仍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人们逃离宴会时遗留的残羹剩饭已化成了灰,到处都是惊慌逃窜的痕迹。没有尸体,但是墙上和挂毯上变得棕褐的条纹显示,这样的暴行应该发生在仅仅几周以前。拉米亚没有理会这一片狼藉,没有理会那些凶兆——巨大的,长着恶心的人类脸庞的黑鸟——从中央餐厅起飞,没有理会自身的劳累,她爬了好几层楼,终于到达之前扎营的储藏室。楼梯变得难以言状地狭窄,苍白的光芒透过彩色玻璃投下惨淡的色彩。窗格上卡有怪兽状的笕嘴往里面窥视,玻璃被打得粉碎甚或震落,像是在进来的途中被冻结了。一阵冷风从笼头山脉积雪地段吹来,拉米亚晒伤的皮肉又瑟瑟发抖起来。背包和额外的随身物品还在他们当初留下的地方,就在中央卧室上方高处的狭小储藏室里。拉米亚检查了一下,确认房间里一部分盒子和板条箱里装着不易腐败的食物,然后走上狭小的阳台,雷纳·霍伊特曾在这里弹奏过巴拉莱卡琴,那仅仅是几十小时以前——却已成了千古绝唱。高峰的阴影蔓延过几公里的沙地,几乎快抵达废城。在傍晚的霞光中,光阴冢山谷与乱七八糟的荒地顶上依然一副憔悴的模样,岩石和低矮的石头阵投下杂乱无章的影子。站在这里,拉米亚看不到墓群在哪,尽管独碑依然偶尔爆发出一点光芒。她再次试了试通信志,它还是只给她静电噪音和混沌的背景杂声,她骂了一句,走回房间拣选补给打包。她带了四包必需品,用流沫和成型纤维塑料包装好。要塞有水——高山顶上的融雪水,经过水槽导流下来,那种技术不可能出故障——她把身上带的所有瓶子都灌满了,找了找还有没有多余的瓶子。水是他们最需要的。她咒骂塞利纳斯竞不和她一起来;那个老家伙至少可以提六七瓶水。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些许响动。大厅里有东西,就在她和楼梯之间。拉米亚拉起最后的背包,从腰带中抽出父亲的自动手枪,慢慢走下楼梯。里面空无一物;那些大黑鸟也没有回来。沉重的挂毯被风掀起,就像那片狼藉的食物与餐具上头飘着的腐烂三角旗。远处的墙上,靠着一个硕大的伯劳的脸的雕塑,全部由自由漂移的铬和钢铁组成,迎着微风慢慢旋转。拉米亚侧身缓缓走过这个地方,每隔几秒,便转一次身,以免背对同一个黑暗角落太久。突然,一声惨叫让她定在了那。那不是人类的惨叫。那哀泣声调是超声波乃至更高频,听得拉米亚牙齿捉对儿厮打,她用发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手枪。那声音又戛然而止,犹如唱针被突然从唱片上拨了起来。拉米亚望见了声音的传来之地。宴会餐桌之上,雕像之上,六面巨大的彩绘玻璃窗之下,渐逝的天光从暗哑颜色中流出的地方,有一扇小门。声音在四周回荡着传出,就像是在逃离遥远深处的某座地牢或地下室。布劳恩·拉米亚有些好奇。她的整个生命都是在与超乎常人的好奇心搏斗,而最终她选择了已被荒废却有时充满趣味的职业——私人侦探。不止一次,她的好奇心曾让她陷入了尴尬或麻烦的境地,甚至两者兼有。更多的情况下,她的好奇心得到了鲜为人知的学识作为报偿。但这次没有。拉米亚是来寻找急需的食物和水。不可能有其他人来过这里…那三个年长的人不可能比她先到,尽管她还绕路去了趟废城…而另外的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不值得她关心。卡萨德?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那声音不可能发自军部上校的喉咙。布劳恩·拉米亚从门边慢慢退后,手枪蓄势待发,她找到去主层的楼梯,小心地走了下去,走进每一间屋,在搬动着七十公斤货物和十几瓶水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蹑手蹑脚走着。她从底层一片失去光泽的玻璃上瞥见了自己——矮小结实的身体泰然自若,举起的手旋转着,一大堆沉重的背包在背上和宽阔的带子上荡来晃去,瓶子和饭盒一同叮当作响。拉米亚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玩。她走出最底层,走进清凉稀薄的空气,准备再次走下阶梯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再需要手电——傍晚的天空突然覆满了低云,向星球上撒下一片粉红琥珀相间的光芒,甚至连要塞和脚下的丘陵地带都被这充足的光芒照亮。她两步两步地跨下陡峭的楼梯,还没走到半路,强壮有力的肌肉就已开始疼痛。她没有收起枪,而且保持射击准备,以防有东西会从上头下来,或是从岩石面上的孔洞里钻出。快到底部了,她一步步走下楼梯,抬头朝半公里之上的塔楼和露台望了一眼。岩石正在朝她坠落。不止是岩石,她意识到,还有笕嘴也从它们古老的栖身地上拔出,正随石块一起翻落,黄昏的光芒照亮了它们恶魔般的脸。拉米亚撒腿就跑,背包和瓶子晃荡着,她意识到,已经来不及在这些碎片落地之前抵达安全区域,于是一头奔向两块互相倚靠的岩石之间。身上的背包让她完全挤不进那条缝隙,她挣扎着,松开带子,听到难以置信的巨大响声,意识到那是第一拨岩石砸在她的身后,跳飞到头顶上的声音。拉米亚又推又拉,力量大得撕裂了皮革,扯断了纤维塑料,最后她终于挤到了岩石下面,把背包和水壶朝自己拉过,同时决定不回要塞了。如脑袋和拳头般大小的岩石往她四周乱砸。一个石妖破烂的头颅弹过,砸碎了不到三米远外的一颗小石头。过了一会儿,空气中充满了导弹味,一些大的石头在头顶的岩石上砸得稀烂,等这轮石崩过去,就剩下第二轮坠落中小石头的轻拍声。拉米亚弯下身,把背包托进安全的地方,这时,一块通信志大小的石头从外面的石头表面上弹起,几乎是水平地朝她的藏身处——在两块岩石搭就的小洞穴里弹了两下,然后击中了她的太阳穴。拉米亚发出一声犹如老人般的呻吟,醒了过来。她头痛欲裂。外面已经完全入夜,遥远的遭遇战搏动的亮光穿过头顶的条条裂缝,照亮了藏身地的内部。她伸出手指摸摸太阳穴,发现血已经沿着脸颊和脖子结成了硬块。她爬出缝隙,挣扎着爬过外面滚来滚去的新落下的岩石,坐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她的背包完好无损,只有一个水壶打碎了。她找到了手枪,就在之前丢下它的地方,那块小空地竟没有杂乱的岩石碎块。她脚下露出地面的岩层在这短暂石崩的暴力冲刷中,已经留下了伤疤和条条划痕。拉米亚查询了一下通信志。时间只过去了不到一小时。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没有东西下来带走她,或者切断她的喉咙。她朝城墙和楼台望了最后一眼,现在它们都远在头顶之上,看不见了。她拖出食物,动身快步走下险恶的石头小径。她绕路去废城边缘的时候,马丁·塞利纳斯并不在那儿。不知怎么,她本来就没指望他会在那里,虽然她希望他是等得倦怠了,决定自己走几公里回山谷。放下背包,把水壶放到地上,休息一会儿,这想法给她强烈的诱惑。她小小的自动手枪握在手里,走进废城的街道。爆炸的光芒足以引领她前进。诗人没有回答她回音不断的呼喊,虽然上百只拉米亚不认识的小鸟扑棱棱飞向空中,黑暗中它们的翅翼很白。她走进悲王古老宫殿的底层,往楼梯上大喊,甚至还开了一枪,但还是找不到塞利纳斯的人影。她走进匍匐藤蔓杂乱丛生的墙面下的庭院,呼喊着他的名字,寻找是否有他曾经来过的蛛丝马迹。途中她看见一座喷泉,于是想起丁诗人的故事里,悲王比利失踪的那一夜,他是被伯劳带走了。但喷泉也不止一座,她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座。拉米亚走过七零八落的穹顶下的中央餐厅,那间屋子布满了阴影。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转身,做好准备开枪的架式,但那不过是一片叶子或古老的纸片被吹过了陶瓷地面。她叹了口气,离开城市,轻松地走着,尽管连日来没有得到歇息,已经疲乏不堪。通信志上的请求没有收到回应,她感觉到时间潮汐那幻觉记忆的拉扯,因而毫不惊诧。如果马丁回了山谷,他的足迹也早…已被夜风吹散了。墓群又在发光。甚至在抵达山谷人口那开阔的山鞍之前,拉米亚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光线并不明亮——和头顶那无声的狂暴光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是地面的每一座坟墓似乎都流泻出惨白的光芒,像是在释放漫长的白天里蓄积的能量。拉米亚站在山谷前端,大声呼喊,告知索尔和其他人她回来了。如果最后的几百米有人来搭个帮手,她不会拒绝的。拉米亚后背生疼,背带勒进肉里,她的衬衫浸满了鲜血。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她慢慢爬上通往狮身人面像的台阶,把食物放在宽阔的石质门廊上,摸索着手电,感觉到筋疲力尽。里面很黑暗。他们曾经过夜的房间里,睡袍和背包四散凌乱。拉米亚呼喊着,等到回音消逝,再次将手电扫过房间。一切如常。不,等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闭上眼,回忆着那天早上的这间屋子。莫比斯立方体不见了。海特·马斯蒂恩留在风力运输船上的那个古怪的封印能量的匣子不再在角落里了。拉米亚耸耸肩,走出门外。伯劳正等着她。它就站在门外。怪物比她想象的要高,站在面前,犹如一座铁塔。拉米亚一步步走出,慢慢后退,压抑着要对着怪物尖叫的冲动。手中高举的手枪看起来渺小而了无用处。一不小心,手电就掉到了石质地面上。怪物竖起头看着她。那多面之眼后的某处搏动着红光,身体的棱角和刀刃反射着上头的光芒。“你这杂种,”拉米亚说道,声调平静,“他们在哪?你对索尔和那个婴孩做了什么?其他人在哪?”怪物朝另一个方向竖起脑袋。那张脸完全是个异种,拉米亚从中看不出任何表情。那肢体语言表达的,只有威胁。钢铁手指咔嚓一声打开,如同折叠式解剖刀。拉米亚朝它的脸开了四枪,重级16毫米子弹连续射出,哀鸣着偏人了夜空。“我不是来这里找死的,你这狗娘养的金属怪,”拉米亚一面说,一面瞄准,连发了十多发子弹,发发击中要害。火花四溅。伯劳猛地扯直脑袋,似乎在倾听什么遥远的声音。它不见了。拉米亚大口喘气,伏下,转身四顾。什么都没有。天空平静下来,山谷地面闪耀着星光。阴影厚重如墨,变得遥远。就连风都消失了。布劳恩·拉米亚摇摇晃晃地走向背包堆,坐在最大的那个上面,试图将心跳降到普通速率。她很奇怪,自己竟没有感到害怕…不完全是这样…但她的身体确实充满了肾上腺素。她依然把手枪握在手里,子弹筒里还有十多发子弹,推进器动力充足,她拿起一瓶水,大喝了一口。伯劳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一瞬间降临此地,无声无息。拉米亚放下瓶子,扭过身子,操起手枪。她还不如从刚才起就慢慢地行动。伯劳伸出右手,那如缝衣针般长的指刃闪耀着光芒,一根指尖滑到她耳后,摸到头骨,一下刺人她的头颅,毫无摩擦,毫无痛苦,只有被刺穿时冰冷的感觉。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迈进入口的时候,以为会来到什么陌生的地方;结果他却看到了愚顽战争的群魔乱舞。莫尼塔走在他前面。伯劳在一旁护送,指刃陷入卡萨德的上臂。他穿过略微有些刺痛的能量幕,莫尼塔在那等他,伯劳却不见了。卡萨德立即认出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从低矮的山峰望去,正是约两个世纪前悲王比利下令为自己雕刻肖像的选址之处。峰顶的平台空无一人,除了依然还在闷烧的逆空导弹防御炮。从花岗岩表面的光滑程度和依然冒着泡沫的熔化金属看,卡萨德猜测炮弹应该是从轨道上发射下来的。莫尼塔走向悬崖边缘,来到悲王比利那粗大的眉毛上方,卡萨德也过去同她站在一起。从这里可以望见河谷、城市、西方十公里外的空港高地,战况一目了然。海伯利安的首都在燃烧。而旧城部分,杰克镇,俨然一幅风暴大火的微型画,郊区点缀着一百堆小火,一线沿着公路排列到机场,如同精心布置的烽火信号。甚至连霍利河都燃烧了起来,一股油火在陈旧的码头和仓库下蔓延。卡萨德看见火焰中耸立着一座古老教堂的尖塔。他立即开始寻找西塞罗,但酒吧已被河流上游的烟雾和火焰淹没。山丘和山谷都是一片混乱的繁忙景象,犹如一座蚁丘被巨人一脚踢成了两半。卡萨德看见公路被人流阻塞,成千上万的人正在逃离战争,行进速度比真正的河流要慢得多。闪耀的固体大炮和能量武器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照亮了头顶的低云。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架飞行器——军用掠行艇或登陆飞船——从空港附近的滚滚浓烟或是南北方那植被茵茵的山丘升起,于是空中上下立即会画满一条条不连续光束,然后飞行器一头坠落,拖曳着一尾黑烟柱和橘色火焰。气垫船像水生甲虫一样掠过河流,在船只、游艇和其他气垫船那燃烧的残骸间躲闪。卡萨德注意到唯一的公路桥梁已经垮塌,甚至连混凝土与石质桥墩都在燃烧。战斗的激光和地狱鞭光束在浓烟中闪现;还能看见杀伤性导弹,如一颗白色的斑点在眼前倏忽而过,留下一条条尾波,泛起涟漪的过热空气。他和莫尼塔望着这一切,一声爆炸在空港附近响起,蘑菇云火焰升腾人天空。——但愿不是核弹。他想。——不是。覆盖住双眼的拟肤束装就像经过极度改良的军部护目镜,卡萨德放大焦倍,细看河流对岸西北方五公里外的山丘。军部海军朝峰顶大步奔跑,有些已经降落,用锥形挖掘装药挖散兵坑。他们都激活了束装,伪装聚合体无懈可击,热信号是最小限度,但卡萨德还是可以毫不费劲地看见他们。要是他动动念头,连这些人长什么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战术指挥和密光频道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从中听出了人们兴奋的叽哩哇啦和不经意的下流粗话,数不尽的人类世代里,战争必会有这些东西,挥之不去。上千部队从空港和集结地驱散,正在挖一个圆圈,它的圆周距城市二十公里,轮辐精心计划过射程和完全摧毁矢量。——他们以为快受侵略了,卡萨德交流道,回味着那种方式,不止是心中默念,却又不及心灵感应。莫尼塔举起水银般的手臂,指向天空。高空覆满阴云,至少达两公里厚,它先是被一架笨重的飞船穿透,然后又出现了十多架,随后几秒内,又降下上百个物体,景象令人震惊。他们大多数都被伪装聚合体和编码背景密蔽场隐藏起来,但卡萨德还是毫不费劲地看穿了它们。聚合体下,那泛着古铜色光泽的灰白外表上,微妙的书法里有着微弱的斑纹,他据此辨认出他们是驱逐者。有些稍大的飞行器显然是登陆飞船,它们蓝色的等离子尾迹清晰人眼,但其余的就慢慢降入悬浮场那涟漪层层的空气,卡萨德注意到驱逐者侵略军需筒那粗笨的规模和形状,有些毫无疑问装载着供给与炮火,但许多显然是空的,是用来诱骗地面防御的圈套。一瞬间过去,云顶又被打破,好几千自由落体的斑点像冰雹一样砸下来。驱逐者步兵团落过军需筒和登陆飞船,等待着张开悬浮场和翼伞的最后一秒。不论军部司令是谁,都必须遵循纪律——不管是他,还是他的部下,都不能违反。地面炮兵连和围绕城市部署的上千海军陆战队毅然放弃了登陆飞船与军需筒这些易受打击的目标,等待着空降部队制动装置的展开…它们有些只比树梢略高。那一刻,激光闪耀着穿越浓烟,导弹爆炸,空气中充满了上千条微光和烟尘轨迹。乍眼望去,这已造成了全然的打击,足以阻止任何可能的攻击,但卡萨德快速扫视一遍,发现至少有百分之四十的驱逐者已经登陆——足以开展对任何星球的第一轮攻击。_个五人翼伞兵小队转弯朝他和莫尼塔驻足的山峰飞来。山麓小丘射出光束,其中两人燃烧着滚下,另一人慌忙螺旋下落,躲避下一轮攻击,最后的两人乘上东边刮来的微风,旋转着飞向身下的森林。卡萨德的五感现在全数开动,他闻到电离空气、无烟火药、固体推进剂的味道;烟雾和等离子爆炸那隐隐的酸味让他不由得张开鼻孔;城里的某处,警报呼号着,微风送来轻武器开火和树木燃烧的噼啪声;无线电与被截听的密光频道喋喋不休;火焰照亮了山谷,激光矛闪耀着,像探照灯穿透云层。他们身下一公里,山麓森林渐变成草原的边缘地带,一队队霸主海军陆战队员正在和驱逐者空降部队近身肉搏。叫喊声声声入耳。费德曼·卡萨德痴迷地望着这一切,这感觉他只在爱静阁法国骑兵冲锋的刺激模拟中感受过。——这不是模拟吧?——不是,莫尼塔回答道。——是现在发生的事?他身边的银色幻影昂起头来。现在是指什么时候?——就是我们在光阴冢山谷…相遇…不久。——不是。——那么是未来?——对。——但是,是很近的未来?——对。自你和你的朋友抵达山谷后第五天。卡萨德疑惑地摇摇头。如果莫尼塔可以信任,那么他已经到了未来。她转身面对着他,脸上反射着火焰与多重的光芒。你想加入战斗吗?——与驱逐者搏斗?他抱起双臂,用新的热情凝视着一切。他已经对这奇异拟肤束装的战斗能力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完全可以单手扭转战斗的局势…极可能毁灭那已经降落到地面的几千驱逐者。不,他向她发送道,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大哀之君相信你是个勇士。卡萨德再次转身看着她。他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会给伯劳这样一个冗长呆板的头衔。大哀之君,哀个狗屁,他发送道。除非它想和我战斗。漫长的一分钟里,莫尼塔一动不动,犹如风积山顶上的一座水银雕像。——你真的想和他战斗吗?她最后发送道。——我来海伯利安就是为了杀它。还有你。只要你们有人同意,我随时奉陪。——你还是相信我是你的敌人?卡萨德记起了她在墓群对他的攻击,现在他感觉到,其实自己心里准予了这一行为,心里默默渴望着再度与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成为情人,不再觉得意志受到强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最开始我是受害者,就跟大多数人一样,莫尼塔发送道,她的视线回到山谷。然后,在我们遥远的未来,我目睹了大哀之君被铸造…必须被铸造…的原因,然后我就成了它的同伴和监管人。——监管人?——我监管着时间潮汐,修整机械,保证大哀之君不会提前苏醒。——这么说,你能控制它?想到这一点,卡萨德的脉搏变得急促了。——不能。——那么,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能够控制它?——只有在和它的决斗中战胜它的人。——谁战胜过它?——还没有过,莫尼塔发送道。不论是在你的将来,还是过去。——很多人尝试过吧?——数以百万计。——他们全都死了?——有的比死还糟。卡萨德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同它决斗?——会有的。卡萨德徐徐吐气。没有人战胜过它。他的将来就是她的过去…她一直在那里生活…她和他一样望过那可怕的荆棘树,看见上面熟悉的脸庞,一如他在认识马丁·塞利纳斯的多年以前,就曾见过他被刺穿在那里,在奋力挣扎。卡萨德转身背对着脚下山谷里的战斗。我们现在可以去找它吗?我要向它挑战,一对一的决斗。莫尼塔沉默地望了一会儿他的脸。卡萨德看见自己水银般的面容倒映在她的脸上。她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轻抚空气,唤出了传送门。卡萨德迈步向前,率先跨进人口。悦石直接传送至政府大楼,领着李·亨特与另外六七名当班助理,昂然走进战术指挥中心。屋子里熙熙攘攘:莫泊阁、辛格、范希特,还有一大群军队代表挤在里面。然而悦石注意到,年轻的海军英雄李指挥官却不在场;大部分内阁大臣都在,包括国防部的阿兰·伊本,外交部的加利安·佩索夫,还有经济部的巴比·丹一基迪斯;甚至悦石到场之后,还有议员在不断涌入,其中有些人看起来似乎刚被叫醒。椭圆会议桌的“权力曲线”依次坐着各位议员,来自卢瑟斯的科尔谢夫,来自复兴之矢的李秀,来自北岛的罗恩奎斯特,来自富士星的柿沼,来自天龙星七号的撒本斯多拉芬,来自天津四丙的彼得斯;最下端的位子坐着普罗·特恩·登齐尔一希亚特一阿明总统,他的脸上挂着困惑不解的表情,光秃秃的头皮在顶上聚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而与他地位职务不相上下的年轻同僚,全局发言人吉本斯则端坐在座位边缘,双手摆在膝上,那姿势像是在研究怎样泰然自若地蕴集能量。阿尔贝都顾问的投影坐在悦石空椅子的正对面。悦石风风火火地走过走廊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等她坐下,并示意各自就座后,大家才落座。“说吧。”她开口道。莫泊阁将军起立,对一名下属点点头,于是灯光暗淡下去,全息像浮现出来。“先别管图像!”悦石厉声叫道,“直接说。”全息像隐去,灯光又重新打开。莫泊阁看起来被吓得不轻,微微有些失魂落魄。他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激光指示棒,朝它皱皱眉,然后把它丢进口袋。“执行官女士,各位议员、大臣、总统、发言人、尊敬的各位…”莫泊阁清了清喉咙,“驱逐者成功发动了一场毁灭性的奇袭。他们的作战游群正在向六、七颗环网星球迫近。”议室里涌起一阵骚乱,迅速淹没了他的声音。“环网星球!”不少人大叫出声。发出这些呼喊的人有政治家,有部长,还有执行机构的官员。“安静,”悦石命令道,于是众人闭了口,“将军,此前你向我们保证,任何敌对势力距离环网都至少有五年之远。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动?”将军直视着首席执行官。“执行官大人,就我们目前所知,所有的霍金驱动尾波都只是圈套。游群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撤下了驱动器,并朝着目标以亚光速行驶…”激动的窃窃私语又淹没了他的声音。“继续。将军。”悦石说道,吵嚷声再次息减。“以亚光速速率来推断…一部分游群应该已经以这种状态航行了五十标准年,或许更久…~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探测到他们。这完全不是出于失误——”“哪些星球有危险,将军?”悦石问。她的声调很低,很平静。莫泊阁朝空寂的空气瞥了一眼,似乎想在那里寻找什么影像,然后又把目光投回会议桌。双手紧握成拳。“眼下,我们的情报是基于聚变驱动可视观测仪的结果,以及他们转用霍金驱动时我方的发现。这些数据显示,在即将到来的十五到七十二小时内,第一波袭击会到达天国之门、神林、无限极海、阿斯奎斯、伊克塞翁、青岛一西双版纳、艾科提恩、巴纳之域,以及潭蓓①。”这一次,没有人喝止骚动。悦石任由人们的叫喊和呼叹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她扬起手,控制住整个形势。科尔谢夫议员站起身。“这该死的一切究竟怎么可能发生?将军,你不是向我们绝对保证过吗?!”莫?白阁坚守着阵地,声音里没有任何针对他的愤怒。“我的确保证过,议员,但当时的保证是基于错误的数据。我们错了。我们的推断有误。我现在马上就向执行官大人辞职…与其他所有联合首长一起。”“辞你妈的职!”科尔谢夫大吼,“不把这一切解决好,我们还不如在远距传输器的悬梁上吊死。问题在于——你们到底采取了什么行动,来应对这次侵略?”“加布里尔,”悦石轻声说,“请坐下。那正是我的下一介问题。将军、元帅,我想你们已经签发了保卫各大星球的命令?”辛格元帅起身,站到莫泊阁身旁。“执行官大人,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很不幸,在受到第一波侵袭威胁的星球中,只有阿斯奎斯驻有一支军部特遣队。虽然其余也可以受到舰队保护——它们全数拥有远距传输能力——但舰队不能过于分散,因为力量受到削弱反而不能兼顾所有。并且,很不幸的是…”辛格顿了顿,然后提高声音,以盖过越来越大的嘈杂之声。“并且,很不幸的是,战略预留队已被调往海伯利安实施增援,并已开始战略转移。我们投入到这次重新部署的两百艘舰船中,大约百分之六十都远离环网外围的积极防守位置,他们要么已被远距传输至海伯利安星系,要么被传送到了集结地。”梅伊娜·悦石揉揉脸,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披肩,只是把排扰领口垂了下来。于是她解开扣子,把它丢到椅背上。“元帅,你是说,那些星球没有防御力,而且没办法让我们的舰队及时调头回来。是这样吗?”辛格立正站定,身体就跟面临死刑的人一样笔直僵硬。“是这样,

①潭蓓(Tempe),名称来自古希腊提萨里(Thessaly)地区的溪谷,风光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