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崔那时候对她是真的好,如果她不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是不是会一直对她那样好?
她如此想着,感觉眼前有一只手挥来挥去,她扭头,褚东垣弯腰凑过来:“那个女人,说的是伊崔?”
“他对你到底怎么样?还有,你喜欢他?”
这两个问题褚东垣早就想问了,那件拒绝的事情只有燕昭和卫尚两个外人知道,他不可能去问燕昭,卫尚这些日子跟赵南起学军中的事情,他接触不到,不然他早和伊崔翻脸了。故而只能从太守府的文吏间得到一些小道消息,大家也不敢说得太直白,隐晦传递出这两个人之间有暧昧的信息,而这已足够褚东垣心生不悦。
“小泪包,你傻不傻,伊崔实非良人,师兄不许,听见了么?”褚东垣往她的额头上弹一个爆栗,不容分说地下了禁令。
顾朝歌揉了揉微微有些疼的额头,眉头轻轻皱起:“师兄,你管得倒挺宽。”
褚东垣微愣。
在一刹那间,他隐约觉得小泪包不高兴了,连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冷淡。那种冷淡的样子居然和伊崔有几分神似,不过褚东垣和伊崔不熟,他看不出来,只知道愣在原地发怔。
顾朝歌越过他自顾自上了马,见褚东垣不动,她扯住马缰回过头来:“师兄,不逛了么?”
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褚东垣连忙过来牵马带着她继续逛,可是想想刚刚那一瞬间她的神情,褚东垣还是有点晃神。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妹,性子最软最好,小时候被他欺负了也只会哭着找师父告状,不会将怒气憋在心里藏着埋着。
所以他怎么都不会相信,小泪包会为了区区一个伊崔和他翻脸。
刚刚肯定是自己看错了,肯定。褚东垣如此安慰自己。
第44章 觉得我萌也请买V
师兄妹数年不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褚东垣告诉顾朝歌,他离开师门,仗剑南归后,南方的局势开始渐渐不稳。褚家乃一方大族,筑垒拥兵,保卫自己的土地财产,他跟随叔叔伯伯们一同练兵抵御反贼和索取无道的官府,逐渐成为当地不可小觑的势力。可是褚家并没有割据一方的野心,只要能保护财产和生命安全,便已心满意足,即使有个别年轻人呼吁自立山头,或者投靠势力大的反贼以博取更多利益,可是褚家掌权的老一辈不听。
褚东垣觉得憋闷,加之不愿接受长辈指婚,他又一次仗剑离家。后来加入红巾军纯熟偶然,他抱着好奇而去,想着大不了跑路。这年头反贼的兵跑路或者背叛乃是家常便饭,谁知道红巾军规模不大,却有一支纪律严格的督军队,战场上凡后退逃跑者一律格杀勿论。褚东垣看着看着,觉得这支军队颇有名将调教出来的正统风范,恰好那时张遂铭突袭滁州,占据湖广和岭南之地的辛延趁机调水军北上想分杯羹。赵南起不谙水战,褚东垣却是打小就在水里泡着,赵南起慧眼识英才,褚东垣小试牛刀,初战告捷,于是脱颖而出,成了红巾军的一名将领。
比起他激动人心的擢升经历,顾朝歌这些年过得磕磕绊绊,无甚波澜。师父去世后她离开帝都,一路行医,专往穷乡僻壤钻,无甚名气,直到遇见伊崔和燕昭,她的医术才渐渐被人所赏识,做出些成绩来。褚东垣早就从旁人口中听过她的事迹,如今听她自己说,看她一脸的不好意思,反思自己不够出色,觉得很有趣。
“你能完成师父的遗愿,已是很了不起。我这个做师兄的才是不孝,师父走前最后一面我都未见着,这么多年,也从未去给他坟上扫墓上香。”
彼时天色已经渐晚,褚东垣送顾朝歌回到太守府,两人坐在府中后院的亭中聊着过去,顾朝歌献宝一样将师父的札记递给褚东垣看:“前半部分师父已经写好,后面一半是我续写,有些部分不够详实,我一直在抽时间修改。师兄,你看看?”
褚东垣翻了翻,看着诸多的内脏器官图眼晕:“我读医书一向囫囵吞枣,你的医术远远胜于我,你觉得如何改好,便如何改吧。最后书成,刻印发行的事情,尽管交给我。”妙襄公带徒弟,喜欢先教圣人经典,待徒弟心中儒学体系框架成型后,再学医道,如此事半功倍。可惜褚东垣学经典学兵法都很在行,学医却是一塌糊涂,不然妙襄公也不会任他归家不管了。
“最后这部分的颅骨图,是你所画?”褚东垣翻到最后一部分,摸着札记上两滴干涸的乌黑血迹,皱眉:“你去开颅了,一个人?”
“嗯。”
“受伤的是何处?”他点了点书页上的血,叹了口气。顾朝歌怯怯地将右手的手指伸出来,上面的疤痕已经很淡,她觉得自己很没用,羞惭地解释:“早就好了,不痛的。”
“不痛?那时候一定很痛,不知道哭了多久吧?”褚东垣的大掌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摸到她指腹和虎口的茧,蓦地觉得心疼:“小泪包,这种事情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独自去做?师父被赶出文家流落成铃医,就是因为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你竟然还傻乎乎地步他后尘,剖尸取腹损人阴德,你也不怕遭报应?你是运气好没被人发觉,不然恐怕早被人当妖怪抓起来杀了。”
是被抓起来了,好在运气好,被杀之前那个魏太守就下狱了呢,顾朝歌默默地想,却没有出口反驳。
褚东垣摸着她手上浅浅的伤痕,沉默片刻,道:“小泪包,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师父的遗愿他不完成,当然只能她来做啊。如今札记已经完成,她当然不会再去乱葬岗取尸体啊。顾朝歌觉得师兄的嘱咐很多余,教训的话也很有马后炮的嫌疑,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好。”
褚东垣笑了笑,他喜欢看顾朝歌乖巧听话的样子,让人特别有把她抱在怀里疼爱的冲动。他执起顾朝歌的右手,轻轻贴在自己长着小胡茬的脸颊,故意恶狠狠地凶她:“不听话,师兄就废了你的手,看你找谁哭去!”他亮出白森森的牙齿,张嘴作势要咬,以为顾朝歌会吓得大叫,谁知她只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褚东垣眯了眯眼,他想起札记上那些详细至极,和师父的笔法一般无二的解剖图,他的小泪包这些年不知道独自剖过多少尸体,怎么还会怕他装腔作势的吓唬呢?她不单单是个小泪包,他小看了这个师妹的毅力和勇气,这么多年,他愧为师兄。
褚东垣心里忽然一阵内疚和心疼,他朝顾朝歌勾了勾手指:“过来。”
顾朝歌不解:“干什么?”虽然疑惑,但是她的右手还握在褚东垣手里,顺着他的力道,她从石桌的对面绕到褚东垣这一侧。褚东垣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来想把顾朝歌揽过来径直抱到腿上,然而他刚刚伸出他的咸猪手,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个碍事的声音。
有节奏的木杖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伴随着某个人十分诧异的语气:“啊,这是…抱歉,看来我来得不巧,打搅你们师兄妹谈话了。”
来人语气先是惊讶后是抱歉,一副纯粹偶然路过的样子。顾朝歌抬头一见他的脸,几乎是闪电般将褚东垣握住的右手缩回来,心虚地背在身后,仿佛是jian情被撞破。
褚东垣心生不悦,起身,回头,望着那个本该在主事厅,却拄着拐杖独自出现在后园中的人,呵呵笑:“伊兄好悠闲,君上布置下来的事情一大堆,还有闲心在园子里闲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南起还在点兵,伊崔这边的后勤就必须全数准备妥当。褚东垣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次是“偶遇”,他甚至觉得伊崔在太守府布了眼线,不然园子这么大,他的右腿又是废的,怎么刚刚好在这时候过来,恰好遇上?
面对褚东垣不善的视线,伊崔从容自若,他越过褚东垣,微笑地看了一眼顾朝歌:“顾姑娘要求我每日至少行走半个时辰,我一日也未落过,是不是?”
明明经常不按她的要求来,今天装得这么听话。顾朝歌不满地腹诽,却不敢说实话,甚至都不敢看他,莫名地心虚,只讷讷点了点头:“是这样。”
她替伊崔说话,让褚东垣无话可说,只有继续呵呵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伊兄继续练着吧,我们师兄妹就不打搅伊兄了。”
“谈不上打搅,今日已经走得差不多,正好碰上二位,不妨说说话。左右那边的事情宋大人在督办着,也不急于一时。”伊崔微笑,没有人邀请他,他已自顾自拄拐走到凉亭中来,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顾朝歌本想去扶他一把,但最后并没有那样做。
一个圆形石桌,四个石凳,顾朝歌和褚东垣占据东西相对的两个,他往南边的石凳上一坐,视觉上感觉他正好卡在两个人中间。
“两位刚刚在聊什么?”好像浑然不觉人家不欢迎他一样,伊崔笑着转头看向依然站着的顾朝歌,目光在她背在后头的那只右手上轻轻掠过,面色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他的头微微低着,将角度控制得很好,顾朝歌本来就因他突然出现而心乱,他又着意控制角度,让她根本没有发觉他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极度恼怒。
“顾姑娘怎么不坐?”伊崔温和地同她说话,顾朝歌却蓦地觉得寒毛直竖,下意识乖乖坐下,心里想,大蜘蛛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啊。若说是因为刚刚师兄牵她的事情,那就更不应该了,他、他又不喜欢她…
伊崔看她低头不语,表情一黯,心道他一来她就这种态度,果然是讨厌他吧,嫌他打搅了她和师兄叙话的甜蜜时光。褚东垣猜得不错,伊崔的确是得了消息故意来的,扬州城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更遑论一个太守府。如今他一来,生生打断人家相处的大好氛围,可是面对顾朝歌的这种反应,他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只懊恼自己干嘛要来。
明明放手不管就好了,褚东垣比他好…好那么一丁点,脑子虽然差,不过腿脚利索,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再好不过,他何必操心?
可是,褚东垣过不久就要去带兵打仗,刀头舔血的年头谁敢说自己一定是金刚不坏的不死之身?难道要朝小歌守活寡?而且这个人离开师门那么多年都不管朝小歌,估计不是个负责任的家伙。不行,不行,褚东垣绝非良配。
伊崔就这样在心里直接越俎代庖,替顾朝歌给褚东垣划下一把大大的叉,然后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这是为顾朝歌好,不让她被不合适的男人骗走。
思及此,他又换上那副惯有的微笑:“走到这里的时候,不巧听到两句,二位似乎在聊妙襄公?”
这纯熟没话找话,褚东垣呵呵笑:“是啊,伊兄也知道我们师父?”他着重强调“我们”。
伊崔勾了勾唇,有心卖弄:“知道,顾姑娘早就同我提过他。妙襄公当年以布衣之身被应召入宫,随时为同时怀孕的温皇后和秦贵妃候诊,不想受到秦贵妃谋害皇后一案的牵连,一代名医无辜枉死,着实令人惋惜。”
褚东垣微微一愣,震怒中脱口而出:“师父竟是这样去世的?”
顾朝歌也是一愣:“师兄你…原来不知道?”
褚东垣茫茫然摇头:“我远在沿海一带,怎知道遥远的帝都发生了这种事情。”
“哦…”顾朝歌的眸子里浮现出些许失望来,她不知道伊崔是怎么查到的,他起先连妙襄公是谁都不知道,不过他只要想查总能查出些东西来。倒是自己师兄,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难道你以为师父是无疾而终么?”顾朝歌叹了口气。
褚东垣皱眉:“你从未和我说过师父竟然是被狗皇帝害死的,我自然以为他是…师父除了被驱赶离家一事,一生未曾结仇,谁能想到他竟是被冤枉横死!”他狠狠拍了一下桌面:“这反造对了,有朝一日必为师父报仇!”
他说得愤愤,然而顾朝歌却沉默着,伊崔看在眼里,只觉其中必有蹊跷,不过他到底要不要问顾朝歌,以解开师兄妹两个之间的沟通障碍呢?他在犹豫着,表示有点不情愿,感觉顾朝歌有事情瞒着褚东垣挺好的,无话不谈什么的最恶心了。
但是…
他也很想知道啊。万一等他走了,朝小歌找机会和褚东垣说清楚缘由,而他什么都没听到,岂不是很亏?
精明的大蜘蛛伸出八条腿,在心里噼里啪啦划拉一番小算盘,很快做出决定。
“你有为难的事情,”他的身体微微朝顾朝歌的方向倾斜,用一贯温和近乎引诱的语气同她说话,“要不要说出来试试?一个人憋着总是不好,更何况,有什么不可以告诉我的呢?”
褚东垣被伊崔的语气恶心到了,可是…好像小泪包真的在为难啊,他挠了挠脑袋:“抱歉啊小泪包,我什么都不清楚,也没主动问你。你是不是有事情要说,我听着,若有难处,师兄帮你解决!”
伊崔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以示不屑。
“那个…”顾朝歌犹豫着,她看看褚东垣,又看看伊崔,迟疑着缓缓开口:“熹平八年,皇城起过一次大火,你们谁知道吗?”
第45章 觉得女主萌请买V
伊崔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听一个故事。
万万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和自己也有关。
熹平八年的皇城只起过一次大火,伊崔和燕昭就是在那次大火中趁乱逃出皇城,并且伊崔运气不太好地中了一箭,以致右腿残疾。他们一直以为那场火是一个意外,一个上天赐给他们改变命运的意外。
没想到,现在有个姑娘告诉他,那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场最终几乎烧掉半个皇城的地狱之火,始作俑者竟然只是一个宫女,而促使她用性命做代价实施这场报复性的大火的人,竟然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之所以会如此冲动地怂恿宫女,是因为皇宫里有人害死了她的师父。而那些人害死她的师父,是为了夺得皇位。
没人猜得到,顾朝歌居然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秘而不宣,而她离开帝都四处流浪行医,一为完成师命,二则出于对那个宫女的愧疚。
事情要从褚东垣离开师门四个月之后,妙襄公接到的那封征召入京的圣旨说起。
先皇最宠爱的秦贵妃,和傅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两个女人同时有孕。先皇大喜,从民间征召名医,专为这两个女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保驾护航。当时坊间传言,先皇有意从这两个孩子中选择一个做太子,而且更可能是秦贵妃之子,因为傅皇后早就生过一个儿子,先皇却从未流露出半点要他继承皇位的意思。
秦贵妃的孩子,即便性别不明也无妨,毕竟大靖也曾出过一位英明的女皇呢。
这是一个棘手的活,宫中太医都不愿意干,无人与民间医生争,甚至这个征召名医入宫的主意就是太医院令出的。
名医入京后要经过各种考核,妙襄公在这些测试中脱颖而出,成为贵妃和皇后的御用医生。妙襄公早年因为盗取墓中尸体而被文家逐出,如今成为两个最尊贵女人的御医,他深觉扬眉吐气,同时因为他医术精湛,京中许多大家族都爱请他瞧病。一来二去,妙襄公有了名气,干脆开了一间医堂,不入宫的时候,他就在医堂给人瞧病,无论贫贱富贵,来者皆诊。
那个后来纵火的宫女,便是因为身有宿疾,寻上门来。每月一次的出宫日,她都会来“妙襄公堂”看诊,且常常给妙襄公身边记方子的小朝歌带些宫中点心,她很喜欢小朝歌。
可是随着皇后和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宫中开始暗流涌动。傅皇后和秦贵妃皆出过好几次险些滑胎的事故,好在妙襄公施救得法,从未出事。
如此一来,他的名气更大了,他的真名开始逐渐不为人知,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妙襄公”。
天真的妙襄公没有想过这背后是怎样阴毒险恶的博弈,那个时候,他还曾得意洋洋同小朝歌说,他定是文家百年来最出息最有名的一个大夫。
被文家逐出家门的事情,他一辈子都耿耿于怀。
小朝歌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个血色残阳的黄昏,充满不详预兆的傍晚。她曾经跟着师父进过几次皇宫,可是那一次,大概师父也隐隐有所感应吧,面对异常着急来召他入宫的太监,妙襄公独自提着箱笼上了马车,没有带走小朝歌,甚至事无巨细地嘱咐她要关好门,看好家,莫让坏人进来。
十岁的小朝歌捧着师父走前还在写的札记,呆呆站在医堂门口,看着师父消瘦的青色背影,提着笨重的箱笼,缓缓抬起一只脚,笨拙地登上皇宫派来的马车。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她不知道那晚的宫变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只知道秦贵妃被宣告意图谋害傅皇后及腹中胎儿,妙襄公助纣为虐,致使傅皇后滑胎。而傅皇后仇恨之下拼尽全力推倒秦贵妃,让贵妃动了胎气,不足月便诞下一个…死胎。
无论是傅皇后的滑胎,还是秦贵妃竟然诞下死胎,所有的罪责,都被盛怒的先皇全数压倒妙襄公身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责令禁军将妙襄公杖杀当场。后来,从秦贵妃的宫中发现巫蛊娃娃,又令这次事态升级,先皇不再犹豫,秦贵妃当即被打入冷宫,秦府上下全部被禁军抓起审问。
傅皇后用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彻底打倒了秦贵妃一脉,顺利将自己的大儿子扶上太子之位。而那个在这次宫变之中无辜枉死的妙襄公,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惋惜,毕竟他再医术通神,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或许,在先皇因为愤怒和悲伤的累积而重病在床,无一个太医能救他的时候,他曾经想起过,并且后悔自己在冲动之下杀死的那个民间大夫。然而为时已晚,这也是他该有的报应。
小朝歌最后一次进皇宫,是为她的师父收尸。宫变血雨腥风,妙襄公一个小小的民间大夫,无背景无地位,杀了便让人忘了,是曾经得过妙襄公救治的宫女和太监们,一起好心地将那具被鞭打得惨不忍睹的尸体送到外城。
那也是一个秋天,深秋的皇城外围刮着北风,很冷。小朝歌等在外城最偏僻的一个门边,看着两个太监用破旧的板车慢慢运出一具伤痕遍布的尸体,尸体盖着白布,太监不忍让她看,可是小朝歌坚持。
她掀开来看一眼就知道师父死前受到何等的折磨。
两个小太监偷偷塞给她一些银子和首饰,说是几个太监和宫女们一起凑的,给她做心意,让她好好体面地安葬妙襄公。
然后,拿着剩下的钱赶紧离开,永远别再回来。
谁知道哪一天,上头的人会想起她师父,进而赶尽杀绝,连这个小女孩也不放过呢?
从皇城外城到医堂,要走过两条长街,横穿三个街口,再走一盏茶的时间,往日不算很长的距离。可是那个秋天的下午,吃力拉着躺着师父的板车的小朝歌,却感觉怎么也走不完,漫长得像没有尽头,像要就这样走去地狱。
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过来帮她推一把,他们都曾受过妙襄公的恩惠。每个人都帮她这样推一程,不需要她感谢,然后默默地交接给下一个人,无声地离开,不需要她的感谢。
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帮助,仅凭小朝歌一个孩子的力量,根本就走不了多远。
最后一个帮她的,是那个有宿疾的宫女。她还是那样黄瘦,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她陪着小朝歌,将妙襄公送回医堂,帮着小朝歌一起将他抬下来安置好,等着过两日发丧。
一路上都忍住没有哭的小朝歌,到了这时候,看着仿佛安静睡着的师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宫女安静地陪着她,直到太阳将要下山,她必须回宫,这时候她才站起来,忍不住询问小朝歌:“你师父以前给我开的那种药,还有吗?”
“有,但是没有用,”小朝歌擦掉眼泪,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你的方子每一个月都必须变化,我师父死了,没有人再会给你开合适的药方。”
“你死定了。”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更冷漠残忍,年幼的顾朝歌在失去相依为命的师父之后,第一次表现出这种残忍。她冷冷地扔下这一句,便扭过头去,笔直地跪在师父的尸体前,没有表情,一言不发。
宫女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她黄而瘦的脸上充满焦急和绝望:“就没有别的法子吗?你跟随妙襄公写了那么久的方子,你能不能帮我治?”对生的渴望让她失去理智,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
“除了我师父,没人能救你。”年幼的小朝歌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对宫女下了死判。她想不通自己师父一生行善,为何到头来惨遭横死,他救过的人那样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反过来救她。
小朝歌在那一瞬间对医术产生深深的质疑,她甚至痛恨这些在宫中谋差事却不能救师父的宫女太监。
于是她恶狠狠地看着宫女,冷笑一声:“是皇帝和皇后要你的命,是他们让你死,你非死不可!你要恨,就去恨皇帝,恨皇后!”童音的冷笑尖促短锐,在空寂的医堂中回荡,显得有几分诡异狰狞。
宫女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
小朝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守着师父的尸体哭了半宿,又在尸体旁睡了半宿。直到第二天早晨,隔壁的铺子纷纷开张,开始有人过来敲门,催促她将师父早早安葬,入土为安。
他们帮助她安葬了师父,然后拿走了师父的医堂,改头换面变成别的铺子,他们想收留小朝歌,可是她不愿意。过完头七后,她开始整理师父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准备带着简陋的行囊,独自离开帝都。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一个出宫办事的侍卫转交给她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他们必须付出代价。”落款人是那个有宿疾的宫女。
小朝歌觉得很莫名其妙。这么多天来的变故频繁,她早已忘了那日自己和宫女说过的充满怂恿意味的话,她只是将那句话当做一时宣泄,没想到大人们是会牢记于心的。
于是小朝歌没什么反应。她将这封信随意叠了叠,往行囊里一塞,然后搭车出城的相熟小商贩的顺风小板车,一路往南,等到该告别的时候,她自己找到有乱葬岗的偏僻地方,去实践,去经历,去完成师父未完成的札记。
她离城两天后,皇城起火,一场大火借着东风迅速蔓延,烧掉皇后的凤至宫,烧掉皇帝的御书房,甚至险些波及前朝最重要的议政殿。少年伊崔和燕昭在这场大火中,从犯人聚集的掖幽庭逃出,并在一个意外的场合下与顾朝歌相遇。
当顾朝歌拿着药回到守墓人小屋,却发现两个人都离开的时候,这段时间见多了变故和人情冷暖的顾朝歌没有生气,随意拿起桌上那封燕昭留下的手书瞧了瞧。对两个陌生少年不告而别的理由,她一眼带过,目光却在燕昭随笔提及的“大火中幸甚逃离”处顿了顿。她记得买药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在讨论帝都起的大火,都说这火起得诡异。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那封被她随便乱塞的书信。
这一次打开,她闻见了信上浓烈的桐油味。
“后来我又悄悄回了一次帝都,找到那个给我带信的侍卫,他说,那个宫女姐姐在起火的当天被烧死了,尸骨焦黑无法辨认。有人说起火那日看见她偷偷摸摸撒什么东西,也有人说看见她私藏桐油,可是死无对证,最终谁也不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起的。当然,因为先皇突然病倒,所以没有人再有心思去追究吧。”
“可是我知道,她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死的,”回忆当年,如今已长成少女的顾朝歌,脸颊上滑过一滴泪,“她本可以再多活些日子,我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因为内疚,仅凭对师父遗愿的执着,她根本无法独自坚持学医行医长达八年。她想用多救人来告慰那位宫女姐姐在天之灵,想向她赎罪。
将心底的这个最大的秘密讲出来,顾朝歌忽然觉得轻松多了,也坦然多了。
褚东垣则是目瞪口呆状。
万万没想到师父的死竟然牵扯到这样大的秘密。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极度的震惊和懊悔中,他想自己如果不任性地离去,陪在小泪包身边,也不会让她独自遭受这么多的苦难,甚至有可能因为他的劝阻,师父根本不会死。他心疼又愧疚,想要将沉浸在悲伤和自责中的小泪包抱在怀里安慰,可是却有一只手先他一步,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所以,那个宫女等于救了我,救了阿昭。然后我们遇见了你,你救了薛先生,又两次救了我,救了郑林,还救了很多很多患瘟疫的人们,救了卫大小姐,救了赵夫人,还救了…”
伊崔顿了顿,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数都数不过来啊。”
这样算起来,他欠她不是两条命,而是三条。
“她在天上看见,会为你骄傲的。”他柔柔地说,顾朝歌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温柔如水的目光中,陷进去,痴痴地看着他,呆呆地问:“她不恨我吗?”
“她为什么要给你送信呢?”伊崔笑着将自己的解释强加在宫女的行为上:“她信任你,喜欢你,才将最大的秘密交给你,让你为她最后的壮举做见证啊。”
“她是自愿的,甚至,可能是早有想法的。推动她做出这一切的,不是你,也早晚有别人。”
他将放火烧皇宫形容成“壮举”,将末路之下绝望的疯狂形容成“早有想法的自愿”,将那封遗书般的信形容成“信任和喜欢的象征”,混淆事实的能力堪称一绝。褚东垣冷眼瞧着,觉得这厮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也不觉得这是小泪包的错。小泪包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孩子的话谁会当真,难道要算她“因言获罪”?一个区区宫女能造成这么大的火灾,幕后肯定有推手,先皇的病重说不定也与此有关。小泪包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这个能耐当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谁都有资格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