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恭把手中兵器放进熔炉里,一本正经道:“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来找我?”
吕仲明忽然好笑,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尉迟恭:“?”
吕仲明摆手道:“没什么,汉人的诗。”
尉迟恭笑道:“挺好听。”
“这是给我的么?”吕仲明看着炉子里那把弓,尉迟恭点头,两人都沉默了,注视着被煅烧的铁弓。
“不重。”尉迟恭道:“等拿到手里,你会觉得它很轻。”
吕仲明点点头,虽然不谙锻造工艺,但他知道尉迟恭打造这把长弓时,一定非常用心,弓上都是细密的鳞纹,显是千锤百炼而成。
“那酒味道如何?”尉迟恭朝吕仲明笑笑。吕仲明想起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梅子酒?”
“你喜欢喝梅子酒?”尉迟恭道:“我也喜欢喝,酒是你朋友送的,梅子是我买回来的。”
吕仲明:“朋友?”
尉迟恭刚要回答,门外却一阵喧哗。仿佛有人闹事,吕仲明马上警觉起身,尉迟恭道:“别出去,我去看看。”
一名隋兵进来,抬脚就踢,踹翻了装水的铁桶,吕仲明大怒道:“你做什么!”
那隋兵一瞪吕仲明,要过来找他麻烦,尉迟恭忙护着吕仲明,说:“军爷有话好说,我家小弟不懂事…”
吕仲明一见只有一人,便想动手,直接揍他一顿,将他捆起来,然而紧接着巷子内又进来数名隋兵,大吼道:“出来出来!都给我滚出来!”
说话间士兵推搡尉迟恭,尉迟恭示意不要轻举妄动,便跟着出去,又朝吕仲明连使眼色,示意他别动手。
吕仲明只得跟着出去,不知隋兵为何在这大雪天里找上门来,想必不是找自己,而是寻这巷子里住民晦气的。
外头雪已经停了,一队隋兵,足有十五人,从各家各户里把人赶出来,让所有人一字排开,站在雪地上。
被赶出来的人大多都是老幼妇孺,惴惴不安,又有隋兵翻箱倒柜,进入民居,把百姓的钱财,粮食直接就往外搬。
有人进了铁铺,一顿乱翻,铜钱叮当作响,尉迟恭装钱的木匣子被隋兵一倒,铜钱全被收走。
吕仲明:“…”
吕仲明简直怒不可遏,这哪是官兵?分明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强盗!
“你,做什么的?”隋兵问道。
“军爷,我是给城西人家洗衣为生…”
被问到的妇人双手通红,局促不安,一老妪哀求道:“军爷,我们家已经没有男人了…”
糟糕,是要拉壮丁?
吕仲明心里登时出现了风雪漫天,自己两行热泪,还没跟罗士信与秦琼告别,小身板就被隋兵掳走,去经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折磨的场景…
“你,是做什么的?”那隋兵拿着马鞭,抵着一个女人。
吕仲明小声朝尉迟恭道:“待会我会动手,上马把他们引走…”
尉迟恭低声道:“仲明,你别冲动,这些都不是本地兵员。而且你弓箭都不在身上。”
吕仲明沉着脸道:“不用怕,你保护他们,其余的交给我。”
吕仲明心里生出一个计划,不必通知罗士信与秦琼二人,自己上马逃跑,隋兵必然就要来追,自己弯弓搭箭,在奔马上,足够将人一路引出城去,再挨个点射。
隋兵或许罪不至死,但废其一手,或是给他们点教训是可以的。这些隋兵明显是外地来的人,若是本地官兵,不应在大雪天来抓人。
“你,是做什么的?”那隋兵道。
“小人是打铁的。”尉迟恭打着赤膊,站在雪地里,还赤着脚。
隋兵以马鞭点点吕仲明:“你呢?”
“算命的。”吕仲明道。
“算命的,在打铁铺子里?”隋兵队长道。
吕仲明道:“天冷,过来找尉迟兄喝几杯。”
“队正!”一名隋兵从铁铺出来,把一堆刀剑粗坯叮叮当当地扔在地上。
“几个月前,有一个朝廷钦犯,逃到了雁门关下。”那隋兵队正道:“你们见着没有?”
说毕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给百姓们挨个看过,百姓们都纷纷摇头,吕仲明心中一惊,心道杨广的通缉令还追到这里来了?!不会罢。
自荥阳一战大败后,吕仲明从未对外提及自己名字,只说姓吕,世间大乱,流民众多,也无人来查他的户籍纸,多的是没名没姓的人。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问到尉迟恭时,尉迟恭看了一眼,便道:“没有。”
队正又给吕仲明看,将那纸杵到吕仲明面前。
吕仲明看着那张纸,心道¥#@%…尼玛,这是什么东西…小爷就长成这样吗?!
纸上人像画得乱七八糟,五官全部挤在一块,头上发髻黑乎乎的,就像顶着一坨大便,旁边写着两个字…啊?不是他的通缉令?
那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侧旁写着:李靖。
突然间尉迟恭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吕仲明的手,手上满是汗水,稍稍一捏。
吕仲明莫名其妙,什么意思?让自己别说?本来也没见过这人啊。
“没见过。”吕仲明答道。
那隋兵打量一排人,最后目光驻留于尉迟恭脸上,说:“你,会打铁?”
尉迟恭点头道:“会。”
隋兵队长:“收拾东西,铺盖带着,今天晚上就来兵营报道…走!”
说毕所有士兵上马,离开了小巷。
吕仲明愕然,巷子里的人各自心思复杂地看着尉迟恭,有人朝他拱手,又有老妪上前关切道:“敬德…”
“不碍事。”尉迟恭朝他们道:“我先送我朋友回去,仲明,你在这儿等我一会。”
说毕尉迟恭回去,穿上夹袄,吕仲明半晌说不出话来,尉迟恭便道:“走罢。”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今日天光甚是昏暗,上午时分,城里像是傍晚一样,昏昏沉沉的,吕仲明还没见过拉壮丁,心道是不是让尉迟恭去参军?
“这是…”吕仲明诧道。
尉迟恭道:“还好你没告诉他李靖的事。”
“李靖是谁?”吕仲明问。
尉迟恭诧道:“你不知道?李靖就是上回找你算过命那位,他在军中杀了人,一路逃过来的。”
吕仲明登时大惊,想起那年轻武将,问道:“就是他?你又怎么知道的?”
尉迟恭道:“他来我铺子里打过铁。”
吕仲明这才明白过来,又问:“隋兵让你去参军吗?”
尉迟恭点头不语,神情复杂,看着吕仲明,说:“今天晚上就走了。你…多保重。”
吕仲明想也不想道:“别去了。”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才找到尉迟恭,居然认识短短几天时间,就要看着他去参军?吕仲明想起曾经读到过的尉迟恭的身世,倏然发现又确实是这样,尉迟恭曾经身为官兵,立下战功,后来才投靠的李世民…
吕仲明停下脚步,两人站在细雪飞扬的街头,天冷极了,他搓了搓手,呵了口气,尉迟恭便摘下自己的帽子,递给吕仲明暖手。那一刻,吕仲明忽然又有种奇异的感觉。
吕仲明:“你…”
尉迟恭迟疑道:“你…”
吕仲明:“你先说。”
尉迟恭笑道:“你先说罢,时间还长,晚上才走。”
吕仲明认真道:“别去了,做什么不好?”
尉迟恭道:“不去不行,三头巷子里,都是算一起的,我要不去,左邻右里都得被治罪。”
正说话时,不远处又有一条巷子里,住民被官兵赶出来,一样的流程,先是拿着通缉令挨个询问,最后又拉出一名年轻男子,说了几句话。
吕仲明与尉迟恭远远地看着,半晌没说话。
尉迟恭道:“你不是说我来日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么?我这样总是不成,这就去寻出路了。”
吕仲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觉尉迟恭这个人,对他有种奇特的关心。他有许多话想问尉迟恭,没想到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两人沉默片刻,尉迟恭又笑笑,说:“你的两位兄弟,都是打仗的好手,说实话,那天与你们并肩作战,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你看,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抡锤子,打铁,人不能打一辈子的铁。”
“人各有志。”吕仲明忽然道:“当一辈子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不想。”尉迟恭道:“我想去天策铁骑。”
吕仲明道:“以你的身手,进天策铁骑简单,我写一封信,你去找李济。”
尉迟恭摆手,说:“没必要。”
吕仲明看着尉迟恭,尉迟恭道:“我去参军,靠我自己可以。”
别人都生怕被拉壮丁,只有尉迟恭上赶着去参军,吕仲明实在拿他没办法,但他也明白尉迟恭的心情,他想磨练自己,不知是被吕仲明的话刺激了,还是那天大家一起战斗的经历,唤醒了他内心的志向。
“以后还能见到你么?”尉迟恭道。
“能。”吕仲明道:“一定能。”
尉迟恭笑笑,吕仲明道:“你去哪一队,什么地方?”
尉迟恭想了想,说:“还不清楚,待安顿下来,我托人给你带信,你会住在并州?”
吕仲明沉吟片刻,说:“等我一会。”
吕仲明走开,站到院墙后,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脖颈处的卍字符文微微发着光。那一刻嗡的一声,他再次头昏脑涨,每次运起真力想冲破这个符文时,就会头疼欲裂。
这一次他竭力克服符文的封印,调动一身真力,虽无法使出仙术,却令手臂上,浮现出布满鳞纹的真身。紧接着他咬牙扯了一片下来。
扯下鳞片的那一刻,吕仲明登时痛得飙泪,心里大叫道妈呀怎么这么疼!老爹扯鳞的时候那面瘫脸,完全没反应啊啊啊啊!
“呼…呼…”吕仲明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回到尉迟恭面前,把鳞片给他。
“这是什么?”尉迟恭诧异地看着那片金色麒麟鳞。
吕仲明说:“带在身上,送你了。”
尉迟恭不知此物作用,便收了起来。
“后会有期。”尉迟恭道。
“后会有期。”吕仲明低声道。
吕仲明转身离去,这一次,尉迟恭没有送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他拿出那片鳞,放在手心里看了看,又小心地以手指摩挲它,转身要回铁铺时,拐角又转出了一个人,抱着手臂,倚在墙边打量他,从头打量到脚。
尉迟恭看着突然出现的秦琼,不说话。
“尉迟将军。”秦琼冷冷道:“你还想骗我小弟多久?”
尉迟恭脸色一变,继而无奈一笑,抱拳道:“失策了,阁下是怎么看出来的?”
秦琼:“打铁铺里消息灵通,关外关内,武人都在此处修兵器,打兵器,罗成看出将军你一身好功夫,装什么都容易露馅,只有装成个铁匠在此处卧底,大家才不会怀疑。”
尉迟恭沉吟,点头,答道:“不瞒兄台说,敬德确是身负重任。”
“你的任务是监视突厥人动向?”秦琼抬眼道:“城中应当还有不少你的眼线,是不是?”
第十五回:守城 …
尉迟恭没有回答,秦琼道:“寻常一铁匠,怎么可能心思如此慎密,察知突厥的劫掠计划后,还把内应打昏了藏在酒窖里,带仲明去看?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让仲明帮你解决此事。想试探我们?谁授意你试探我们的?罗成早就看出你想打听我们消息…”
尉迟恭道:“秦将军恕罪,敬德绝无试探之意,待仲明,确是真心使然。”
秦琼道:“那天出发前你匆匆忙忙离开,想必也是通知手下,让人前去朝刘文静搬援兵了。”
尉迟恭一笑:“没想到都被秦将军看出来了。”
秦琼道:“我开始还在奇怪,李济又是什么人?是你上司?”
尉迟恭道:“李大人不日间,还会上门拜访,这次他会分说清楚,敬德不敢妄论李大人之事。”
秦琼道:“你真正露出马脚的那次,是刘文静看你的一眼,那天你俩明显认识,又装作不认识。”
尉迟恭叹了口气,解释道:“塞外突厥人肆虐日久,连唐国公都无计可施,并州虽说兵力强盛,但要一搦突厥可汗,太难,被连番洗劫,又无法抵抗,只得设法保住百姓,减少损失。”
秦琼又问:“现在呢?为什么要把你调走?”
尉迟恭淡淡:“突厥进犯晋阳,来年将有一场苦战,敬德一来必须回晋阳协助,二来…”
“二来。”秦琼悠然道:“装不下去了,怕被仲明识破。”
尉迟恭笑而不语。
“罢了,后会有期。”秦琼道。
尉迟恭忽然道:“秦将军留步。”
秦琼抬眼瞥尉迟恭,尉迟恭道:“突厥兵马进犯,请二位协助一事,乃是敬德老友李靖大人告知,得他书信指点,着我寻仲明,才有此唐突之举,盼兄弟朝罗兄代为分说。”
“李靖?”秦琼略一沉吟。
尉迟恭便解释道:“就是那天在算命摊前,受了仲明二两银子那人。如今已往晋阳,投奔唐国公。”
秦琼明白了,说:“只朝罗成解释?”
尉迟恭迟疑,秦琼道:“仲明我就不管了,再会。”
秦琼要走,尉迟恭又道:“秦兄弟。”
秦琼知道尉迟恭想说什么,嘲笑道:“仲明其实聪明得很。”
尉迟恭笑道:“是。”
秦琼道:“之所以一时糊涂,是因为他先入为主,没将你当外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否则早就看穿你这点小花招了,我和罗成都不去揭穿你,不过要骗人,你最好就骗到底,否则…嘿嘿,惹恼了他,来日有的你受的。”
尉迟恭:“…”
吕仲明回到家里,只觉人生一片灰暗,罗士信一脸漠然,正在玩一把小刀。
吕仲明回来就朝胡床上一趴,蠕动到被子里去,不动了。
罗士信也见怪不怪,懒得理他。
不多时,吕仲明又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眼睛看着罗士信,问:“秦大哥呢?”
罗士信:“买菜。”
吕仲明:“尉迟要走了。”
罗士信:“去哪?”
吕仲明:“当兵。”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罗士信自嘲般地笑笑,不知道在笑尉迟恭,还是在嘲笑自己。
吕仲明自言自语道:“我还好多话没问,怎么这就走了。”
吕仲明趴着又渐渐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秦琼回来了,和罗士信说了点什么,再睁眼时,看见秦琼在和面,罗士信在包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