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突然眼酸:“这辈子你在,你知道,但我的上辈子你并不知道。”

“不,我在,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宇文初的话就像绕口令一样,但明珠瞬间便懂了他的意思,她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是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真幸运。”她真幸运,能得以重生,能遇到他。

宇文初低声道:“我也很幸运,将来我若是祭天,一定要多加几成祭品。”

明珠笑了起来:“应该的。”

宇文初觉得这是个和明珠提起傅明昭那件事的好时机,他试探着开了头:“昨天你回娘家,有否见着雯雯?”

“见着了啊,她挺懂事的。”明珠翻了个身,不想和他继续说这个事,她打了个呵欠:“好困,殿下明天不起早么?”

宇文初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要起早,困了就睡吧,你这几天也够累的。”

明珠想起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为自己隐瞒他而稍微有点点愧疚,却绝不后悔,她想不出比这样更妥当的办法了。所以她真心希望宇文初不要再追问了,千万千万不要问。

宇文初果然如她所愿,很快就睡着了。

三天后,华阳王妃脱离了危险期,宇文信来接妞妞回家,不但带来了丰厚的礼物,还给明珠行了大礼:“是六嫂救了圆圆和阿福的命,她叮嘱我一定要替她给六嫂磕这个头,谢你的救命之恩。”

明珠哪里敢受他的大礼,忙不迭地要躲开,宇文初把她给按住了:“他诚心诚意的,你就受着吧,长嫂如母,你当得起。”

明珠没办法,这才受了。

宇文信抱着妞妞哄,想到自己父女二人差点就要变成鳏夫和孤儿,眼圈就红了:“我已经狠狠惩处了杨氏,她不再是侧妃了……”

明珠摆手:“不要和我说这个,和七弟妹说去吧,我那天回来后,你六哥一直骂我,说我粗暴无礼,不给七弟留面子,好歹也是你府上的侧妃,受过玉牒的人,不该这样。七弟千万不要怪我。”还有下次,我会继续的,而且会打得更厉害。

宇文初鄙视地瞥了她一眼,表示你也会说这种场面话了。明珠装作没看到,一本正经兼十分不好意思。

宇文信恨不得赌咒发誓,表示他真没这么想,是真的很感激明珠,而且明珠管得好,管得妙。宇文初一句话转入正事:“这个事情老九帮了很大的忙,你抽空去他那里坐坐。”

宇文信其实早有此意,只是在等宇文初发话而已,当即应承下来。

宇文初又加了一句:“你问问他,是否愿意帮着练兵。”

他们都知道,宇文佑曾经从江珊珊那里得到过练兵的秘法,在宇文白的支持下练就了一支新军,但他们更有理由相信,宇文佑的手里掌握了其中的精英部分。如果宇文佑没有反心,没有阴谋,那他就应该愿意把这部分精英贡献出来,化整为零,分散到各地去帮着练兵,提高朝廷军队的战斗力。

这是决定宇文佑去哪儿,领什么兵,领多少兵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宇文信立刻带着妞妞找宇文佑促膝谈心去了。

宇文佑似乎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平静地接受了宇文信的建议,再平静地把他手里的几百个人交了出来,只给自己留了一支不到五十人的护卫队。

宇文初这回满意了,当即就把这几百个人打散,混编到了各地的军队中,轰轰烈烈地开展起了一场练兵行动。

宇文佑终于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机会,他被派往前方,协助他的老伙伴沈瑞林练兵。宇文佑热血沸腾,他把这视为明珠给他的回报,因此在临行前,他特意到摄政王府来辞行,却偏偏挑了一个宇文初不在家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和明珠一笑泯恩仇的,但是明珠斟酌再三,托辞没有见他,与此同时,她在宇文初回家后的第一时间把这个事告诉了宇文初。

宇文初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其实很愤怒,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小子是真不怕死还是怎么地?怎么就这么贱呢?他左思右想,决定光明正大地设宴给宇文佑饯行。

这次宴会,没有惊动太多人,就只是宇文初和他还活着的兄弟们,以及他们的家眷。既然有家眷,自然就分了内外两席,乌孙郡主大概是还记得之前的事,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人问起她,大家更多关注的是华阳王妃和她的新生儿,以及江州子做的新式手术。大家都巧妙地避开了和太皇太后相关的话题,更多感叹华阳王妃真是幸运。

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福王继妃感叹了一句:“幸亏老七心宽,不然遇到个心胸狭窄的,恐怕要嫌弃了。”

众人默然,都明白她是说江州子始终是个男人,这生产的事儿给他看了去,又摸又切的,始终不大好。

第850章 志向

命重要还是这什么贞洁重要?明珠愤愤然,觉得福王继妃更让人讨厌了。但她知道福王继妃的想法代表了很多人,也没法说动,索性不说,微笑着道:“我是打算让江州子带些女弟子出来,这样会方便很多。”既然没法儿改变别人的想法,那就设法解决问题的根本,比争吵更有用得多。

众人被她引着,气氛高涨起来,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明珠含笑听着,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型,江州子曾经和她感叹民众百姓之愚昧,有人宁愿一尸两命也不愿意接受剖腹术,也有人宁愿喝香灰水而不愿意喝药,平白丢了性命。很多穷苦妇女得了妇科病而羞于启齿,民间很多懂得点医术的妇人多半兼职神婆,还有很多人家不懂得最基本的疫病常识,孩子早夭,一家子死绝。

既然命运使然让她走了那一趟,既然得了那本书,既然遇到了江州子和彩云,府里又有唐春来这样的人,而且她开办的医学班也小有成效,她为什么不把这个医学班扩大加强呢?

比如说,特设一个医女班,招收那些聪慧肯吃苦有天分有志向的女子,在遥远的将来,把这些人推向大夏各地,让他们在当地建立更多的医学班,把医学知识传授给更多的人,让他们去帮当地老百姓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偏远的乡村之中,还可以把最基本的疫病常识和药方勒石刻碑,普及这些知识,不知可以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人丁兴旺,便可开垦更多的荒地,不生病少生病,就可以加强生产,大夏自然会变得繁荣富强。明珠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立刻着手去做。

代王妃守寡多年,孤独寂寞,最是热心这些事,便很感兴趣地问明珠:“你一个人就算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要不要帮忙?”

明珠立刻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当然需要大家帮啊。嫂子那里若有识字又勤奋爱学,愿意做医女的侍女,不妨让她们过来试一试。”要学医,先得识字有基础,从各大府邸招收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女,远比临时招收一批不识字又懵懂的人好得多,简直就是事半功倍,不然她这个梦想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实现。

代王妃想了想,还真的答应了:“我回去后挑一挑,若是能成,那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福王继妃想了想,也假意道:“那我回去也问一问。”

明珠本来对福王继妃不抱什么希望,但她既然开了口,就要肯定,便欢天喜地的要敬这两个人的酒:“那我先谢过两位嫂子了。”

她们这里宾主尽欢,外头也散了。宇文初喝得微醉,就着明珠的手喝了醒酒汤,也要喂她喝醒酒汤:“你也喝,你也喝了不少酒,喝下去舒服些。”

明珠见他心情好,知道他们兄弟几个应该谈得不错,特意避开宇文佑,只问他福王的事:“二哥怎么说?”

前世时,福王也是个不安分的,身无二分才,却还幻想着要坐上九五至尊之位,私底下小动作一直不断,但从来也没弄出什么大名堂来。这一回,他之前也是心思很活泛的做了好些小动作,不过胆子小,并不出格,所以宇文初不怎么和他计较。

但是现在大敌当前,宇文初又即将出征,太皇太后这些人一旦发现拥立小皇帝不成,宇文信和宇文佑又失去了掌握,那就很可能会在福王身上做文章。比如,既然要立长君,那就该立福王之类的话多说上几句,也难保福王会觉得理应如此,跟着蠢蠢欲动。

虽然福王没什么权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闹腾起来也是挺麻烦的。因此今天晚上宇文初不但是给宇文佑饯行,也是联络兄弟感情,再顺带敲打敲打福王,给大家吃定心丸——老老实实跟着他,一定会有肉吃。

宇文初轻笑:“二哥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估计之前还有点小心思,但是经过九州台和谶言事件之后就死了心。今天他喝多了,赌咒发誓、痛哭流涕地要我相信他,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支持我,让我后顾无忧。还说我如果不信,他可以把他儿子交给我一起带去出征。我回答他说,我自己有儿子,不需要他的儿子。”

想到福王当时的模样,宇文初“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你不在场,不然也得笑。”

明珠想到福王肥肥胖胖,眼睛叽里咕噜乱转的模样,也觉得好笑:“我和二嫂、四嫂商量着要另外开办一个医女班呢……”她简单地把想法说给宇文初听,“等将来不打仗了,安定了,殿下能否设立医科,再专设这样的机构普及各地,由朝廷给这些人俸禄,让他们救下更多人的性命。”

“还有这一次,江州子既然已经出宫,我就不打算由着太皇太后胡来了,以避讳为名,不让他住在宫中,有召而入,其他时候就住在宫外,让他去给我那个医学班授课,另外再挑些好军医来由他专教跌打损伤手术之类的课程,这些人可以跟着殿下出征,尽力减少伤亡。”

话才说完,就见宇文初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看,少不得有些莫名其妙:“殿下看什么?我哪里不对劲?”

宇文初微笑:“自然是在看你,这个主意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谁帮你想的?不是为了要一个好名声,而是想做点实事大事了?”

明珠不客气地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才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呢!我这是发自内心的,发自内心的!”从前李伯纯劝她开善堂,是想让她的名声变好起来,以改变从前跋扈骄横不懂事的坏形象,这是她开善堂的最初目的,那时她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萌发这样的志向。

宇文初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爽快地道:“行,我许了。若有那么一天,不管有多艰难,我都一定支持你,让防疫碑文遍地开花,让大夏的医官走到田间地头,为普通百姓防疫治病!”

第851章 儋州

月上中天,明珠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到宇文初说了一句:“今天老九也喝醉了,他请我转告你一句话。”

明珠的瞌睡一下子就被吓跑了,宇文佑是个脑袋会打结的,别莫名其妙又蹦出几句不该说的话来啊。

宇文初提了个头,偏来就不说了,慢悠悠地等着她发问。

明珠心里也来了气,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一时装得好像很大方似的,一时又小气得和个怨妇似的,她和宇文佑还能有什么啊?就凭从前的恩怨,她没有疯狂追杀宇文佑已经算得是十分宽宏大量,还会和宇文佑牵扯不清?她脑子里装的又不是豆渣!于是索性装睡不理,她不陪宇文初玩了,他自个儿玩去!心眼多得没地儿使了,居然敢使到老娘身上来!

这样一想,她就放松下来,加上又是喝了酒的,一会儿功夫就真的睡着了,还不忘舒舒服服地把腿架到宇文初的肚子上压着。宇文初还一直等着她追问呢,他晓得她的性子,最是沉不住气,藏不住话,那他便可以深挖细挖,哪怕就是有针尖大的苗头也给掐灭了。

哪知等得发困明珠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沉不住气的人反倒成了他,他翻身去看,明珠早就睡着了。他郁闷地把明珠压在他肚子上的那条腿搬下来,低声抱怨:“还真睡得着。”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听见了他的话却不当回事呢,还是长心眼了听见了假装没听见?宇文初恨不得把明珠摇醒了问,想想又觉得自己怪无聊的,她既然不再喜欢不再爱了,他又何必总是在她面前提起老九,反复让她想起老九?自己可真是够蠢的。

五更时分,明珠准时醒来,夫妻俩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一同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吃过早饭,明珠送宇文初出去,他状似不经意地道:“乌孙郡主以后就是一个人在家里了,她现在已经痛改前非,乌孙和咱们也正是敏感时期,你便多关顾着她些吧。下次有聚会和宴席什么的,你把她喊上,省得老九在外头也不安心。”

这大概才是宇文佑请他转告她的话吧,偏偏他要玩出这么多的新鲜花样来。看看这话说得多婉转啊,句句都点出宇文佑现在和乌孙郡主你侬我侬,互相牵挂,没别人什么事儿。明珠十分鄙视地应了一声:“好的,我记得了。”

宇文初无意间看到她鄙视的表情,虚张声势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明珠挑眉:“崇拜的眼神。殿下真是又聪明又厉害,我望尘莫及。”

宇文初难得脸红了一回:“话真多,我聪明厉害你心里有数就好了,别总是这样夸,别人听着会笑的。”说完匆忙离去。

明珠目送他走远,想起今天傅明正他们就该收到她的信了,便微微叹了口气。

北地儋州。

傅明正站在儋州的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同州城。同洲城离得太远,他并看不清楚,但在前些日子,他曾在夜晚纵马奔袭至同洲城下,看到过同州知府顾汝良和一排英勇战死的守将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之上,也看到过同州军民的鲜血把城墙染成了一片压抑的乌黑色。

匈奴人管杀不管埋,恶臭飘到十多里外,就连风都是臭的,中山王的人马为了防止疫病,再将这所有的人堆在一起浇上油烧了个干干净净,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浓烟冲天,油烟四处飘散,以至于方圆十里内的水缸和湖泊表层都浮了一层人油珠子。

战场的惨烈远超他的想象,他吃不下饭去,就连水都喝不下去,看到就想吐,看到就会痛恨二哥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糊涂,铸成这样的大错。就算是有人算计,那也是弱点被人攻破,也是没有坚守住心中的信念,忘记了爱好和责任谁更重要。

三万多条人命啊,天大的理由都不能以他们的性命身家为代价。若是主将在,有人主持大局,合理调度,哪怕就是兵力悬殊,最后总归是要输,那也不至于败得如此惨烈,如此彻底。

傅明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耻辱必须要用鲜血去洗涮,傅氏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将军,却是这样的下场,长兄、三哥都不是这块料,下一辈的孩子们也没有从军的,那就让他站出来,替傅氏,替二哥,洗净这耻辱。

长随韩成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地把一封信递交给他:“是京里来的急信。王妃的。”

傅明正接过信封,看到熟悉的笔迹,心情总算是要稍许好了一点。明珠的信写得很简洁,第一句是说家里一切安好,摄政王府和太皇太后的矛盾水火不容;第二句是说她早在事发之后就私底下拜托沈瑞林帮她搜寻二哥,人找到了;第三句是让他从沈瑞林那里悄悄把二哥带走,再送到记国昌华公主那里去,然后告诉宇文初,人没有找到。

傅明正捋清了这其中的关系,默默把信烧了,走下城墙去寻沈瑞林。

沈瑞林正和一群将领站在沙盘前推演军情,听说他来了就抛下那群将领,热情地邀请他往屋子里去:“知道你吃不下肉食,我让人给你弄了些鸡蛋来,用深井水煮,再剥了皮吃,一定没有那些东西的。”

傅明正苦笑:“你还真把我当成京城来的公子哥儿了。我哪里是挑剔嫌弃?我是被那三万多条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们,都在问我,傅将军在哪里。”

沈瑞林心虚地垂下眼去,拼命才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不是都查明白了么,二哥是被人算计陷害了,他也不想这样的,他生不如死,比谁都难受。”

傅明正淡淡地道:“我听你这话,就好像是见过他似的,不然你怎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沈瑞林没有反驳:“你收到明珠的信了?”

“你也收到了?她是不是让你把人交给我?”傅明正红了眼睛瞪他:“瞒我这么久,每天看我疯了似的到处找他却无动于衷,你可真够狠的啊。”

沈瑞林苦笑:“那我能怎么办?你随我来就知道了。”

第852章 兄弟

傅明正跟着沈瑞林走进一所民宅,一直走到院落最深处才停下来,沈瑞林上前敲了敲门,并未得到回应,他也不管,径直推开了门。

一个人青衫布衣,背对着他们坐在窗前,听见声音就问:“小沈,你来了?”

傅明正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沈瑞林拍拍他的肩膀,含笑问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今天好多了,我们什么时候进京?”傅明昭回过身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傅明正,有一刹那的惊愕,随即镇定下来,说道:“你来了。”

傅明正看着傅明昭不说话,眼神复杂而激动。再怎么怒其不争,始终也是他的兄长,人活着总是一件大好事。

“坐吧。”傅明昭并没有表现出类似于羞愧之类的神情,他很自然地招呼傅明正:“听说你只喝深井水,那就只能再等一会儿才有水了。”

傅明正坐下,冷笑:“莫非二哥日常都不喝水的?”

傅明昭淡淡地道:“喝,要活着,当然要吃饭要喝水。不过我所用的水,就是最日常的水,饱含了三万冤魂恨意和控诉的水,现在我已与他们在一起。”

傅明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因为傅明昭看上去像是心意已决,只等时日,于是他那些质问和疑惑的话都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看向沈瑞林,沈瑞林眉头深锁,朝他露出一个无奈而惨然的淡笑,说道:“我去安排一下,稍后我们哥三个一起喝一杯。”

沈瑞林走了,屋子里只留下傅明正和傅明昭兄弟俩。傅明正看着傅明昭隐现白发的鬓角和眉间深深的皱纹,收了讽刺质问之意,问道:“怎么回事?”

傅明昭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最小的庶弟。傅家的五兄妹中,他和傅明正关系是最淡薄的,因为傅明正出世之时,他已离家投军,难得回家,回家也只是和自己的嫡亲兄妹、父母、妻儿待在一起,对这个性情阴冷、言辞刻薄、手段狠厉的庶弟并没有什么兴趣,感情只局限于知道这是他的庶弟而已。

“你长大了。想必父亲十分欣慰。”傅明昭把手放在膝盖上,淡然道:“你的办事能力向来很强,大概的经过你应该已经弄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大错已经铸成,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付出我该付出的代价而已。”

他越淡然,傅明正越愤怒:“是啊,我看到你就知道你在等死了!不过死很容易,要赎罪可没那么容易!你有没有想过家中的父母双亲和长兄二嫂、雯雯他们?明珠为了你殚精竭虑,想尽做尽了她所能做的一切事情。我为了找你,找出真相,为你洗涮干净身上的污水,三天三夜不睡觉,纵马疾驰!哦,你等死,你等着合适的机会就会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啦?真干净啊!真轻松啊!那我们怎么办?!”

傅明正最后一句话是红着眼睛喊出来的。喊完之后,他和傅明昭都有些愣住,因为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之间的那份兄弟之情远比他们所以为的更加深厚。

傅明正想起自己在小时,曾经十分羡慕崇拜这位能和老爹对着干,不走文官路子而改走了武将路子并获得成功的兄长,而这位兄长虽然对他不是十分关注,但每次回家也没有少过他的那一份礼物,更没有慢待虐待欺负过他,高兴了也会逗逗他,反倒是他自己因为不好意思和某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自卑而匆匆逃走。

而傅明昭也想起那个总是藏在角落里,用崇拜欢喜的眼神默默偷看他的漂亮小男孩,分明很想和他接近,却总是一喊就跑得比谁都要快。看着是很冷漠,却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敬之举,对外说起他来也总是与有荣焉。

这大概就是血脉的力量吧,中间纵然隔着万水千山,始终一线相连。傅明昭长叹一声,弯腰卷起自己的裤腿:“我的脚筋已经断了。”

他被人设计陷害,关押幽闭,必然是要逃的。而太皇太后的计策中,有一步就是要把他留给宇文初杀死,不能杀不能放,一劳永逸的办法就只剩下了这一条。

傅明正沉默了。如果是明珠,大概会伤心痛哭,因为她英勇的二哥成了废人,从此再不能杀敌,而且遭遇了如此不要脸的阴险算计。但傅明正没有这个习惯,他沉默很久之后,问傅明昭:“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有人证物证吗?”

傅明昭道:“顾汝良。血战而死的顾汝良,也只有他才能让我不设防。人证已死,物证早已湮灭在同州的血战之中。我本该以死谢罪,顾全家族名声,不让儿女丢脸,不过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太过窝囊,所以我选择活下来。”

血战而死的顾汝良,他的头至今还挂在同州的城墙之上,朝廷公认他为忠烈,有谁会相信他其实只是太皇太后和正统派的一把枪?说出来只会被人笑话鄙夷唾弃,认为傅明昭是在狡辩脱罪而已。往忠烈身上泼脏水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这场冤屈只能捏着鼻子受了。

明知实情如此,却不得不照着敌人的谋算去做,自己憋成内伤,敌人却看得兴高采烈,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刺激人的。这是太皇太后的报复,对宇文初的,对明珠的,同时也是对背弃了她的傅相府的报复——你们背弃了我,不能只是我一个人痛,要痛大家一起痛。

夕阳如血,把屋里二人的脸面须发染上了一层红色,傅明正声音平板地把明珠的打算说给傅明昭听:“她已经安排好了,我会把你送到记国,昌华公主会照顾你,等到将来我们再设法给你洗净冤屈,接你回来。事不宜迟,收拾一下,今晚趁黑走吧。”

傅明昭淡淡地道:“摄政王的意思呢?他现在若是斩杀我,会有很大的好处。外树威望,内得民心,你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能由着你们胡来?”

第853章 警告

“你的事情我并没有隐瞒摄政王,但他一直没有下一步的指示,他不出声,我便当他默许。”傅明正替傅明昭做了决定:“你的东西在哪里?我来替你收拾。”

傅明昭目光坚毅地看着他,平静地道:“不用了,我不会去的。城破之日我没死,并不代表我就想苟活。”

“那你要怎么办?回京等死?让摄政王下令,把你绑到菜市口一刀斩首,让雯雯姐弟几个披麻戴孝跪在街头等着替你收尸?让明珠想起你来就痛恨摄政王心狠?让爹娘活活痛死?”傅明正有些愤怒,傅家人的倔强他是知道的,他不愿意傅明昭睁着眼睛往死路上走。

傅明昭道:“当然不,我不会怕死,却不想窝囊死,我在等一个人,在等一个机会。”

傅明正急得恨不能打他两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打绕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傅明昭平静地道:“我姓傅,我有背负骂名却仍然为民为国操劳忧心的好父亲,有慈爱善良的好母亲,长兄、幼弟前途无量,妹妹福泽深厚身份贵重,更有忠贞贤惠的妻子,孝敬聪慧的好儿女。我怎能,窝窝囊囊地死在菜市口,被人用烂菜叶臭鸡蛋口水堆满我一身?齐王府的嫡长孙媳,怎能有这样一个父亲?我不惧死,却怕让父母、亲人、儿女蒙羞,所以我不回去,我要死在这里,死在战场上。你回去吧,你就和他们说,你从未见过我。”

傅明正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泣不成声,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让傅明昭改变主意了。他也姓傅,家族荣誉感与生俱来,守护家族守护亲人,不让傅氏蒙羞,是他在傅丛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傅明昭亦然,这么多年,这个信念已经深刻到他们的骨血里去,再不能改变。

傅明昭温柔地轻拍他的肩膀:“我把雯雯他们交给你了,小子姑娘们若是不听话,你给我狠揍他们。”

沈瑞林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了酒坛子进来,也不问别的,就地坐了,把酒菜杯盘摆好,拍开封泥:“难得聚在一起,今夜不醉不归。”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聚餐了,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傅明正全程黑脸,沈瑞林愁眉苦脸,傅明昭倒是言笑晏晏,奈何那两个人不配合,所以最终喝成了闷酒。

一坛酒见底,沈瑞林要再让亲兵拿酒来,傅明昭按住了他的手:“小沈,你是领兵之人,不该喝太多。”

这是血的教训,沈瑞林不敢不听,只好将那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问出了口:“怎么打算呢?”

傅明昭道:“我跟老四离开,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这应该也是明珠的意思,小沈这么好的人,不应该让他卷到这种事里去。

傅明正点头:“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反正二哥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就是了,就算是要用鲜血洗净耻辱,那也该有他一份。

沈瑞林一时无言,陪他们坐了半宿。他们把小时候的事情翻出来说了又说,说到高兴处使劲拍桌子,说到气愤处也大声骂娘。

三更鼓响,傅明昭看一眼窗外银白的月光,打了个呵欠:“太晚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歇了吧。”

沈瑞林告辞:“我明天早上送你们出城。”

傅明正则道:“我今夜陪二哥睡吧。”

傅明昭笑:“只要你不嫌床窄,不怕热,我自是没有意见的。”随即招来哑仆伺候,兄弟二人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