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蘅的话,张萍眼里的亮色更重,就似要出门的是她一般。
谢女郎道:“明日我们去送你可好?”
陈蘅道:“近来天寒地冻,你们莫要送我,我今日是想与大家道别。待我回都城,你们可不许说我没规矩,也不能再刁难我哦。”
谢女郎笑,“你且放心,我与阿萍定不会为难你的。”
张萍道:“其他人也不会,比你晚到的是新人,你不刁难她们,她们就欢喜,哪敢为难你。”
三人打趣了几句。
张萍想着:总算有一件好事,陈蘅要出门,像世间无数的男儿一般去江南、去永乐县,她甚至想将永乐建成世外桃源。
当今天下,还想建世外桃源,想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人少之又少,但陈蘅想了,让她觉得生活其实没这么糟糕,原来还可以有梦想。
陈蘅道:“你们想多了,这次我去广陵,未必会与恒之表兄订亲。我得从莫家挑一位沉稳、有才干的表兄做县令,小吏的实缺我也想任莫家担任。”
陈蘅走到桌案前,自己倒了一盏茶水,试了一下水温正好,大饮几口。
张萍看着陈蘅的目光带着一抹异样。
谢女郎瞧在眼里,觉得张萍许是有话要说,道:“我出去了,你们说话。”
陈蘅眨着眼睛,忽闪忽闪,很漂亮。
“阿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当然可以。”
张萍咬了咬下唇,“你先去江南,再去永乐县?”
陈蘅“啊”了一声,“嗯!”
张萍又试探似地道:“你…让我和你一起走,就…就像你与冯娥一样,我…做你的属臣。冯娥会经商赚钱,我只求在你的沐食邑做小吏,我可以做主簿。”
她没听错,张萍说要跟她走?
“你母亲不是正在替相夫婿?”
“我不想嫁人,一想到宁王府那些郎君的嘴脸就恶心。阿蘅,你带我走吧,我再留在都城,有一天会和刘要一样疯掉的,阿蘅…”
这世道对女子原就不公,可非陈蘅一人可以改变。
张萍切切地看着陈蘅,“你不想将永乐县建成一方世外桃源,让天下有一处干干净净的地方?阿蘅,你让我去,我一定会用心做官。”
“若你父母同意,我…我可以带着你。”
张萍想当官,还是一县的小吏。
其实,她是想逃离都城,那件事到底对她有了阴影。
她说,世间男儿都肮脏不堪的;而女儿家,都是清清白白的。
见到了郎君们糟蹋女郎,她不想嫁人了。
“阿蘅,谢谢你,谢谢!”
张萍道了谢,飞野似地跑了。
冯娥一定还见过张萍,是除书画会以外的时候,张萍身上的衣裙是巧手成衣铺买的,这不是巧合,说不得就是冯娥做的。
是陈蘅让慕容慬把美\颜膏的方子写出来的,也是她挑了方子交给冯娥。
书画会因成员人数骤减,给女郎们平添了几分伤愁。
崔女郎要出阁了,副社长得有人接任,谢女郎成了新的副社长,从下个月开始,将由她来主持。
谢女郎轻咳一声:“各位,我以社长之名引荐袁东珠、袁秀珠入社。”
袁秀珠喜道:“我吗?我也能入社了?”
有大司马府的袁东珠在,可以镇社、镇会,袁东珠是唯一一个让男人都畏惧的角色。
谢女郎道:“现在,请袁东珠、袁秀珠姐妹向新老社长敬茶。”
众女郎们觉得终于有好事了。
谢女郎又道:“鉴于现在的成员较少,在场的所有人拥有一个引荐女郎入社的名额。”她笑得莞尔,“只要人品贵重,又读书识字略懂丹青,身份不是太上不得台面,皆可。”她刻意道:“我接任副社长一职后,每月二十五定为骑射日,所有贵女在这一日可以习练骑射术,骑射先生由袁东珠担任,由她教授所有书画会成员学习骑射,并传授贵女们一些拳腿术。”
袁东珠连连大叫,“阿雯,我的建议你听进去了,我们女郎也要学武功嘛,如果个个都像我,就不会出现宴会上的事。你们不可能有我厉害,学一些本事也是好的,免得被人欺负嘛…”
谢女郎道:“每月二十五是骑射会亦是书画会,但凡想学的,都可以跟着袁东珠学,不想学的,则聚在一处讨论书画。”
侍女大声道:“袁氏姐妹拜社!”
立有侍女捧上热茶,袁氏姐妹给新老社长敬茶,再给成员蓄茶。
一完成仪式,袁东珠立马大着嗓门道:“给我一个引荐名额太少,我要五个。”
崔女郎不语。
她是上任,以后不归她管。
谢女郎道:“好!不过考校之事就交给你,你可不能把乱七八糟的人给引进来。书画上头不能一无所知,照着你的才华…就可以了。”
整个都城的贵女,也只袁东珠的字写不好,会认的字一个不少,要让她绘画,她能给你涂鸦,还说“我绘的是乌云密布图。”
明明就是乌黑成团,非说是乌云。
袁丽珠道:“谢社长,我三姐、四姐能入书画会,我们呢?”
以前,袁东珠属于编外人员,一年交一百两银子的社资,开社之日的茶点、午食总是要花银钱,还有些笔墨也是花钱的。
袁东珠也交过几年,可她却从来不交书法丹青。
她不是考校入社,也不是被人引荐入社,而是她自己跑来的,没人敢为难她,就由着她来了。
谢女郎道:“你们几个先回家玩,过几年再大些就来。”
她这里又不是养小孩子的,瞧瞧袁妙珠,一看就是五六岁的小女孩,能入什么书画会。
陈蘅问身边的冯娥:“你与张氏阿萍说了什么?”
冯娥略有些心虚。
第二百八十八章 来自千年后
冯娥略有些心虚。
她不忍看张萍痛苦,只是照着历史的轨迹点拨了她几句,“谁说女子就不能做官?女子哪里不如男子,我偏要证明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
冯娥还对她说:“我奉永乐郡主为主上,与她是主从关系,她是君,我是臣,我会为永乐郡主赚银子。她需要很多的银子建造永乐县,一个世外桃源的建成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安居乐业,女子和男子一样可以成为一家的顶梁柱,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样干出一番大事。”
她说得信心满满,意气风发。
冯娥向张萍描绘了一个男女平等,甚至于是一夫一妻的乐园。
陈蘅微微凝眉,低声道:“她要离家出走。”
外头乱得很,一不小心就能遇贼匪,地头蛇、恶霸比比皆是。
“郡主,你会帮她吗?”冯娥切切地问着,她很担心张萍,是真的担心,“如果不让她离开都城,她肯定会和刘要一样疯掉的。张萍和刘要都是面上瞧着温顺,实则固执又骄傲。我听张萍说,刘要也撞过柱,可是她先饮了宴会上的茶水,那茶…被下了毒,中毒者浑身乏力,而卢芸和张萍一进去就提了十二分小心,未曾动茶。在宁王世子下令所有女郎解衣之时,她们撞向了柱子。”
如果未曾下毒,不知道还有多少女郎寻短。
死,于中毒的女郎确实是一种奢侈。
越是骄傲,越是自重的女郎,如何受到那样的折辱。
冯娥见众人都未留意,“郡主,这几日我听到不少消息。”
“一边说话。”
二人并肩而行。
张萍的视行则一直注意着冯娥与陈蘅。
“郡主,你可听说五皇子断左臂,六皇子失左耳,建安候世子、长宁伯世子双双被人所杀,是谁做的吗?”
陈蘅现在想来,这件事委实很怪异:“不是刺客所为?”
冯娥摇了摇头,定定心神,认真地回道:“是大司徒的孙女杨雨与他的外孙女郑夕儿。”
“一介柔弱女子,竟能伤得了五皇子、六皇子?”
“刺客是大闹过宁王府的宴会大殿,他们放火,更在大门口放了一堆下了迷\烟的柴禾,但凡想逃出去的人,全吸入迷\烟昏睡,而她们蒙了口鼻,对着昏迷中的皇子、公主、宁王世子等人下手。”
柔弱女子一于反抗,给敌人的伤害亦不能轻视。
杨雨得有多恨这些人,才会做出如此狠毒的人。
不,兔子急了还咬人。
杨雨就是被逼急的兔子。
陈蘅莫名地竟有些欣赏这样的女子,恩怨必报,一有机会立马下手,绝不拖泥带水。
冯娥道:“属下担心,我能知晓的事,都城亦有其他人知晓,一旦宁王回都城,定会疯狂报复。若是查到伤害宁王世子、大郡主的人是杨雨、郑夕儿姐妹,她们的下场…”
她垂眸看着地上,如果不是她知晓此事,她不会努力让一切都如历史般地前进。
杨雨?杨瑜…
冯娥提裙,重重一跪,“郡主,你救救杨雨。如果郡主不救她,待宁王查出是她联合江湖中人阉了宁王世子,大司徒一定会舍弃她。她的父亲只是杨家的庶子,懦弱胆小,最怕惹祸,一定护不住她。”
陈蘅问:“你要我如何救她?”
“让她离开都城,藏身永乐县。”
陈蘅微眯着眼睛,她有些不明白冯娥,先是插手张萍的事,现在又是杨瑜,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你…让我很意外?你为何要我收留张萍,还给她官做,现在又要我助杨瑜?”
冯娥微抬下颌,她穿越千年前,得遇陈蘅,难道她的出现只是意外?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不仅成了陈蘅的属下,还得遇了袁东珠、张萍、杨瑜,原来这些人都是陈蘅在书画会时的朋友。
“郡主会占卜术,何不问问天意,她们与你是何关系?”
陈蘅蹲下身子,让自己与冯娥相对,动作快速地掏出荷包,取出古钱,一把掷下,她们与她之间竟有主从缘、君臣义,更有群星捧月之势。
她若是月,她们就是环饶在她身侧的星,也是助她成就大业的臣。
冯娥怎会知道?
一开始,她就觉得冯娥看不透。
冯娥的才干出乎陈蘅的意料,如果冯娥要找靠山,德馨、德淑甚至于大郡主都可以,她甚至还可以投靠崔女郎,为什么,她偏偏选中的是自己。
即便她有意让冯娥与陈葳缔结主从关系,可冯娥依旧只认她。
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蘅这次卜的是冯娥,一把掷下时,地上卦象让她面容微变:冯娥是她的福星、财星,福财双至。
她拾起铜镜,“你…说实话罢?”
冯娥不会无缘无故地说服张萍去永乐县,亦不会要她助杨雨。
“刚才,郡主已经卜出来了吧?属下的灵魂…其实来自千年以后。”
如果是旁人说,陈蘅肯定不信,可是她就是再次为人,还是回到十一年前。
她信!
“继续说…”
冯娥暗道:她的占卜术很厉害,看来果然是卜出来了,否则她竟没有好奇,也没有斥她,她是信了。
“千年后的世界,是男女平等,我是从史书中知道郡主乃是一代贤后、圣后,更是大凤朝的开国皇后,更是其功不在开国帝王之下的奇女子,得后世敬重,更得文人墨客的赞颂。”
她会是皇后…
前世的她也是皇后,是南晋朝的皇后,是夏候滔的皇后。
可她这个皇后活得很失败,保不住自己的女儿,也护不住自己的家人。
“袁东珠、张萍、韩姬、杨瑜四人是你手下最得力的女官。袁东珠能征战沙场,杨瑜是木兰营的军师,她们二人合作,能攻无不可,战无不胜;张萍精通律法,虽是女子,却是个破案高手;韩姬…”冯娥摇了摇头,“最厉害的韩姬也最神秘,传说她美\艳无双,武功出神入化,能文能武,是你身边最得力之人。”
“原本,属下亦不敢肯定杨瑜就是杨雨,就在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了杨雨的表妹郑夕儿。郑夕儿的父母要将她嫁给我父亲为侍妾,郑夕儿不愿,从家里跑出来,就在郑夕儿快被抓住地,杨雨将她藏起,故意对着相反的方向喊‘表妹,表妹,你慌里慌张地作甚?’”
第二百八十九章 赞杨雨(三更)
(续上章)“杨雨将她藏起,故意对着相反的方向喊‘表妹,表妹,你慌里慌张地作甚?’”
“郑府的下人追了两条街没寻着人,待再回来地,郑夕儿就大摇大摆地坐在街头的茶肆里吃茶,可郑府下人还问‘杨女郎,可瞧见我家女郎?’”
明明郑夕儿就坐在那儿,难不成杨雨易了容?
“郑夕儿改变了装扮?”
“杨雨将自己备用的衣裳换给她,又将自己的幕篱给她戴上,借了我的侍女站在郑夕儿身边,让郑夕背对大街吃茶。”
杨雨确实有些胆识,任何人都不会想到,郑夕儿就在眼皮底下,越是张扬,反而越不惹人怀疑。
郑家的人瞧见是冯娥的侍女,只以为那是某家的女郎,不会疑心是郑夕儿。
“我与她闲聊几句,她倒也想得开,说‘那日之事,就当是被几只狗给咬了,难不成她还要将狗给咬回来。’”
陈蘅道:“伤她之人不是死便是残,她不是咬回来了?”
碰过她身子的郎君:宁王世子被阉,另三人尽数毙命。
杨雨恩怨必报,手段毒辣,可在这世道却让人生出些许敬重的同时,也生出戒备之心。
“她知道自己难保,虽未明言,可听她语调似有离开都城的意思。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阿娘和弟弟。她阿娘是小吏之女,外祖已过世,与舅家疏离。她父亲是庶子,在大司徒府并不得宠,一家仰仗着大司徒与其嫡长子过活。”
世家大族历来不看重庶子,但陈氏例外,陈朝刚因看重柳夫人而看重陈宏,也至陈氏嫡长房一脉嫡庶不分被人小窥。
“大司徒府人情淡泊,对庶子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因她善谋划,她父亲在府里还有两分地位,过得比其他庶子更好些。宴会生变之后,她父亲有些不喜她,听了嫡长嫂之言,想将她随意嫁人,她阿娘自是疼她,万万不肯。”
失去名节的女郎,为恐防碍其他族中姐妹的名声,不是死,就得送往庵堂了此残生,能让她嫁人,也不会嫁多好的人家。
陈蘅问道:“你想为她脱身,再替她救出母亲和弟弟?”
她不会轻易去救人,而这人还是大司徒府的人。
冯娥深深一拜,“属下知道这事为难郡主了。”
陈蘅淡然道:“你既知晓还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
她可以救杨雨,但杨雨的手段太过毒辣,行事作风又不被她所欢喜。
宁王世子是该死,直接杀了便可,可杨雨却留下祸患,不怕宁王世子反扑伤己?
杨雨是一头狼,若是弄不好就会被狼咬。
陈蘅微微挑眉,“我看重你,但并不会看重你所引荐的人?想要我助杨雨,且看她能不能平安抵达永乐县,她若进入永乐县,我可以收留她。”
她蓦地转身,“永乐县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
她不喜庶出的人,就如陈宏、陈茉那样的,又如杨雨这样的。
你待庶子好,是善意,可他们却能壮大自己的野心。
“往后,我不希望你再替我自作主张。”
千年后的灵魂么?
没有她的保护,冯娥就是一块肉,会任人欺凌。
屋子里,笑声朗朗。
众人似乎忘记了早前的沉闷。
陈蘅看不到贵女们骑马练箭了,她要离开了。
*
珠蕊阁。
莫春娘、杜鹃已拾掇好了,装了数口大箱子。
陈蘅进了闺阁,从床下拖出一只大箱子,里头全是她从五皇子那儿得来的字画,江南文风盛行,许能卖个好价钱,换得了银钱,正好交给董柯建永乐县城。
现在舍了,早晚有一日还能再赚回来。
字画虽珍贵,但平安更珍贵。
已过时却还珍贵的首饰,她亦一并整理出来,到了江南再设法变卖。
陈蘅又整理了两口大箱子,怕沾了雨水,里头用油纸包裹。
夜里,陈蘅问杜鹃:“西府参加宁王府宴会的女郎如何了?”
语调平静而淡漠。
郡主对西府的女郎越发冷漠了,她们伤了郡主的心,郡主不会再原谅她们,也不再会对她有任何的感情。
杜鹃答道:“大娘子被大火灼伤,脸伤得最重,这一回是彻底毁容了。”
陈茉就这样倒下了?
她有些不信。
陈茉很强大,就算前世成为都城的“嫁不去的女郎”、“老女郎”,各种流言飞语从来不曾伤及到她。她依旧淡然、优雅,依旧会步步为局,嫁给她想嫁的人,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莫春娘半垂着头,欲言又止,她知道郡主没有以前喜欢自己,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倚重自己。
“乳母,我离开都城后,你记得提醒邱媪与夫人,要提防西府二房的人。”
莫春娘道:“郡主,老太公被责令自省,二郎主失了官职,他们正要巴着君候,怎会再算计东府?”
“狼永远是狼,不能因为狼现下受伤就要疏忽,有朝一日若被狼伤得遍体鳞伤,再懊悔就晚了。”
莫春娘的心到底还是太柔太软了,这样的人她不想再留。
前世时,她从内心来讲是拒绝陈茉嫁给夏候滔,先有南雁的软声相劝,又何曾没有莫春娘的帮腔。莫春娘对她没有恶意,莫春娘一生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她一直是善良的,只是有时候善良得太过。
黄鹂低声道:“郡主,婢子听到一个传言。”
陈蘅给了一抹“你说”的眼色。
不等黄鹂开口,燕儿已抢先道:“郡主,西府有传言,说大娘子毁容是芹女郎做的。”
“陈芹…”陈蘅有些意外,二房的庶女,既然陈宏以庶子身份敢与东府嫡子相争,她也为什么不能凭庶女身份与陈茉相斗,“这消息属实么?”
燕儿连连点头,“是六娘子说出来的!”
六娘子陈荠是三房的庶女。
这会子倒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