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看惯了生死无常悲欢离合的太后也不免有些动容。

春花依旧,物是人非,何尝又不是在感慨她们这些后|宫女子的人生?

在这深宫里,被权利地位所缚,哪有什么真心实意,哪有什么情真意切,满园春色倒不是无心欣赏,而是没有了欣赏的心。

一向高高在上的端贵妃也不知被哪句词触动,眸中隐有泪光闪现。

只有静妃心境如常。

她一面拿着帕子掩面假装拭泪,一面偷偷觑着众人脸上的表情。低头的时候唇边就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母后,这戏台上的花旦名唤凤清,是梨花馆正当红的人,戏唱得极好。许多高门大户都竞相邀请他去唱戏,甚至有些还请不动呢!”静妃见太后似乎在问宫人台上唱戏的是谁,逮到机会就赶紧上前解释。

太后侧首看了她一眼,颔首。“这就是临儿送进宫来的那个名角儿吧?哀家也听说过他,说是一曲《穆桂英挂帅》唱得极好,名动江南,没想到这悲曲儿也唱得这般缠|绵动听、触人心弦,哀家定会重重有赏。”

太后只说重重有赏,却没有说清楚会赏的到底是谁。

静妃心中一喜,知道萧恪这招投其所好算是成了一半。

太后酷爱听戏,京戏、昆曲、秦腔,只要是好听的戏。她都爱。近乎痴迷。

皇上又是个孝子。皇宫里头有固定的戏班子,可唱出的戏也只能落得一个“不错”,从不能叫太后拍手称快。

这梨花馆作为盛京城有名的戏馆。每年节庆都是要来宫里头唱戏的,太后最欢喜的就是那个叫“青衣”的男身花旦。可因为人家是没有卖身契的,又心高气傲,太后不愿折辱了所谓的艺术,也从不强求,可心里终究是存了念想。

现在,有个与青衣比肩甚至唱得比青衣还要好的花旦出现,太后自然是欢喜不已。

太后欢喜,皇上就欢喜。

皇上欢喜,恪儿就能得到好处。

“听说这李凤清是江南人士,前不久才到的盛京,没一个月的功夫就把青衣给挤了下去,虽说他的确很有实力,但也委实奇怪了些。”就在静妃飘飘然的时候,端贵妃凉凉的一席话瞬间将她打落了下去,“我可是听说,是老三在背后捧他呢!也不知道老三这么对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伶人是为了什么?”

太后喜欢青衣,凤清公子唱戏也好,可怎么也不可能撼动青衣在太后心目中的位置,倘若凤清公子真将青衣打压了下去,太后的好感势必要大打折扣,再加上三皇子莫名其妙的介入,太后只会更不满。

三皇子豢养男宠的事儿可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污点。

静妃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极为难看。

她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端贵妃就把凤清公子给查了个透彻!

端贵妃勾唇笑了笑,将视线重新移到在台上唱戏的凤清公子身上,“这叫凤清的长得也的确美艳照人,瞧这身段这眼神这气质,便是你我身为女子,也要自惭形秽呢!也难怪老三要多多照拂了。”

“贵妃娘娘!”静妃冷冷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母后她老人家还在呢,您说话可千万注意一些,切莫要胡言乱语,否则您看看浣月轩的那位,可不就是乱说话闯出来的祸么?”

宛妃行刺皇上的事情只有暂替皇后协理六宫的端贵妃知晓,其余的人都被皇上的那句“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给欺骗了,皆因为是宛妃说话没有分寸得罪了皇上。

端贵妃见静妃已经目中无人到敢在太后面前讽刺她,再想到她用玉露凝脂膏害她一事,心里已是怒极。

两个人的视线瞬间不甘示弱地交缠到一起,彼此眼中的怒火能将对方给烧之殆尽了。

太后全程都在认真听戏,好像并没有听见端贵妃和静妃二人的争锋相对。

有时候不管并不是纵容,而是制衡。

就像皇上将六宫交给端贵妃暂理,却又将七皇子间接给静妃抚养一样。

现在并不是挑明的时机,只能给你点甜头,再给他点甜头,然后你们互斗去,高高在上的帝王只需冷眼旁观,等到时机成熟再根据形势做出最有力的判断,当一切尘埃落定,两边还都不得罪,永远都是个英明神武的圣明之君。

戏台上的一曲已经终了,由凤清公子为首的几个戏子跪在戏台之上,听从上头的指示。

一连听了三出戏,太后心情极是愉悦,朝台下挥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去内务府领赏,凤清公子留下。哀家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你。”

静妃的心“咯噔”一跳。

端贵妃的唇角微微一翘。

而当事人凤清公子则不卑不亢地行礼谢恩,然后施施然地退了下去。

太后又对着众位宫妃道:“哀家乏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是。”众人起身朝太后行礼。

静妃纵然满怀心思,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目送着太后离开。

“用这一点拙劣的伎俩就想哄得母后和皇上开心?林月华,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还是说被老三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儿打击得连最基本的判断都没了?”端贵妃走到静妃跟前,幸灾乐祸地说道。

静妃怨毒地盯着她。

端贵妃轻轻一笑。迈步,神清气爽地走了。

静妃心里怒火高涨,几乎快要冲破胸口,垂在衣袖中的双手也紧握成拳,小拇指上带着的三寸护甲瞬间刺破皮肉,流淌出滴滴答答的血来。

今日明明是她组织宫妃出来听戏,目的就是将凤清公子引荐给太后,谁曾想却叫端贵妃这个贱人给破坏了!

她一向自诩高贵,哪里会特意去查一个戏子的身份。这摆明了就是萧焕去查的!

好啊。真是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与世无争,不想争储的模样,却原来是韬光养晦。出其不意,一环接一环地等着她呢!

可她林月华是吃素的?!她为了临儿能顺利登上皇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舍弃!

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太子都能被她悄无声息地除掉,她还会怕一个区区的二皇子吗?!

端贵妃啊端贵妃,你也别得意,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尝到跌落到泥潭的滋味!

静妃一路疾行地回了芜华殿,因为心中气闷,乒呤乓啷地砸了很多东西,吓坏了侍立在一旁的小宫婢们。

静妃的乳娘王嬷嬷赶紧上前劝慰,好说歹说哄了半响才叫她消了气,瞧见她手被护甲刺破了,血都滴落在衣服上,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包扎好了伤口,小宫婢也捧来了一套新衣打算给她换上,刚刚平复了心情的静妃又瞬间色变,腾地一下站起身,情绪要比方才更激动更可怕。

“谁让你们送来的衣服?!这是谁做的衣服!是谁?!快,赶快拿走,赶快给本宫拿走!”

激烈尖锐的吼声,吓得小宫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刹那间惨白。

王嬷嬷正奇怪,视线朝小宫婢手里捧着的衣服移过去,脸色也是突变,赶紧道:“娘娘不穿桃红色的衣裳,不喜欢在领口绣海棠,你们也入宫好几个月了,难道连这些都不知晓么!”

小宫婢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周全,“这,这是司针局新送来的秋衣,每,每一件都是这样的,奴婢,奴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奴婢,奴婢该死,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静妃的脸色已经呈一片灰白,目光死死地落在那件桃红色绣海棠的衣裳上,好似看到了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穿着它,在她面前翩翩起舞,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也会响起。

“母妃,母妃您看娡儿跳的舞好看么?除夕宫宴那日,父皇会喜欢么?”

心脏倏忽一紧,有什么东西攥得她喘不过气来,静妃紧紧揪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看向那件衣裳时就如同见了鬼,厉声喊道:“给本宫扔了它,给本宫扔了它!”

王嬷嬷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直接连托盘带衣服的就朝殿外砸了过去,并且再一次声明,“以后芜华殿内,不准出现桃红色,不准出现海棠花,特别是娘娘的东西,全部都要给我避开!”

“是,是!奴婢明白了,奴婢明白了!”小宫女捡回了一条命,忙不迭迭地点头应声。

“还有,这是司针局送来的衣裳?”王嬷嬷话锋一转,又厉声问道。

从前六公主最喜爱桃红色和海棠花,自从她去后,怕娘娘触景伤情,她早就和司针局的人打过招呼,如今怎么还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

小宫婢知道自己已无性命之忧,说话也平稳了下来,“回嬷嬷的话,听说是近来司针局刚进来了一批新绣娘,他们或许不晓得芜华殿里头的规矩,才会不小心犯了错。”

“哼!”王嬷嬷冷笑一声,“怕不是不晓得,而是故意懈怠!这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儿,瞧着娘娘近来不得皇上欢心便这样怠慢,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这雄心豹子胆!你去,将做这衣裳的绣娘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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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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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清公子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还犹自觉得好笑。

他想到太后问他的那些问题。

问他与三皇子是什么关系?

问他入宫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问他想不想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虽然都是试探之言,没有明说,但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嗤,他还以为这宫里头的人有多聪明,原来不过如此。

他想要干什么,他的真实目的,又岂会轻易说出来?

太后还以为他是青衣吗,随便试探几句就会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终究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戏子吧!

有貌无脑,这就是世人对戏子的看法。

难怪李夫人要将他培养成戏子,除了方便进出高门大户外,最重要的还是想麻痹世人的神经。

他又想起自己回答太后的那些话,轻笑着摇了摇头,迈步进入了自己的小院。

已经被太后遗忘的戏班子的班主带着他手下的戏子来给他磕头谢恩。

凤清公子微微抬手,示意他们免礼,嘴里则道:“我说过,既然我来了,我得到的什么好处自然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份儿,方才我又在太后那儿领了赏,你们拿去分了吧!”

班主是个很爽快伶俐的人,从前是跑江湖的,也懂一些规矩,并没有推脱。反倒是说:“公子今后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虽然我们在宫里头没什么地位,但这么多年了,知道的事情总比公子要多一些。公子要想知道什么,我们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子若想要做什么,我们也必定尽力而为。”

凤清公子勾唇笑了笑。“暂时还没有什么需要劳烦班主的,凤清在此先谢过班主了。”说着,起身,轻轻施了一礼。

班主见他并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名角儿姿态,心中更是欢喜亲近,又再三表现凤清公子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戏班子的人帮忙,才带着人离开了小院。

凤清公子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离开,直到一行人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轻轻开口:“出来吧。有什么事还请阁下直言。”

隐在黑暗中的人并没有因此现身。不过却依言回道:“不是我找你有事。而是我家主子有要事要和你说。”

说完,就有一道白光迅速朝凤清公子闪过。

凤清公子微一抬手,稳稳地接住了飞过来的东西。

是一封信。

他看了看信封上的一手潇洒张扬的飞白。皱了皱眉,“敢问阁下的主子是谁?”

“公子展开看看信的内容就知道了。”说完。气息就已经消失,再寻不到踪迹。

凤清公子眉头又是一皱,他看了看信封上的飞白,犹豫了下,还是拆开了信,令人意外的是,信里头的字迹居然变成了秀丽的簪花小楷。

信封和信纸上的字迹相差甚远,一看就不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凤清公子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被信中的内容给震惊了。

“兄,事出仓卒,想汝已知宛妃拘之,其非以恃宠而骄,乃刺上,我疑为欲不管不顾奋击之,故请君务见宛妃,告其真相,切记,速宜。心儿。”

捏着信的手指渐渐攥紧,信也被瞬间揉成了一团,凤清公子的眸光幽暗不明,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其中深藏的激动和惧怕。

自从入宫以来,最想要做的就是见一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可为何迟迟没有见过?

并不是找不到机会,并不是没有能耐,而是害怕。

害怕而已。

他怕,自己整整期盼了十几年的第一次相见,不是他所想象中的样子。

他怕,他将真相说出,并不能得到预期中的回应。

他怕,这后|宫中的阴暗冰冷会将一颗真心抹灭。

所谓近情情怯,他盼了十几年,每日每夜都盼着能离她更近一些,如今他总算是离她最近了,却却步了…

可是现在,这样的一封信,却将他生生地推了出去,再不给他退却的机会。

母亲,我终于,终于要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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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浣月轩内一片寂静清冷。

徐宛如自从行刺皇上被软禁以来,虽然还是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但却将她拘禁在浣月轩的小小佛堂内,其余地方一概都不准她踏入,甚至将她身边的丫鬟都换了人,连素月都被调走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徐宛如跪在鸦青色的蒲垫之上,脊背挺直,目光清冷地盯着眼前的佛香瞧,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什么菩萨,什么佛主,不过全都是骗人的东西!

倘若这世上真有菩萨的话,为什么她徐宛如会变成如今的境地?!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家破人亡,夫离子散,还要为了保护旧情人日日夜夜面对着自己最痛恨最恶心的人!

可是结果呢?

结果人家过得好好的,夫妻和睦,儿女承|欢,一家人和乐融融,早已经将她抛诸脑后,徒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后|宫之中苦苦挣扎,受尽欺凌。

甚至她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从小到大,睿儿就跟着她吃苦,受尽白眼和侮辱,她却为了他,教导睿儿要忍耐,要承受,不能起冲突,不能去向那个人告状。

明明七八的孩子,却怯弱胆小得像只有三四岁。

是她害了他。

害了睿儿的一生。

所以现在这样,他被送去给成嫔抚养,静妃碍于皇上的面子,总不会刁难他的,他还能受到更好的教导。

挺好的。

而她?

在得知他早已经忘了她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活着,也没有了念想,好没意思。

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她又觉得好不甘心。

所以想到了那个人,想到了害得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心中的恨意就将她吞噬,脑中就始终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终于,她鼓起了勇气,一刀刺向了那个人。

当鲜血溅到她脸上的时候,她以为一切都解脱了。

可原来,是她太天真了。

她终究还是懦弱,几十年来养成的性子要改变谈何容易?

她在刺向他的时候下意识地偏转了方向,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总之,变成了如今这样的结果。

要问她后悔吗?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大概是后悔的。

可现在,跪在这里一个多月,她也逐渐明白了过来。

她是徐宛如,哪怕就是现实给她再多的痛苦和不公,她还是徐宛如,她始终做不出心狠手辣的事情,她也不想要变成手上沾满鲜血的人。

便就算是为了睿儿,她也要留一条后路。

杀了那个狗皇帝纵然痛快,可她就永远也回不去了,再不是记忆中他喜欢的那个善良乖巧的小姑娘,再也不是睿儿心目中温柔美丽的娘亲了。

就算是要解脱,她也必须干干净净地走,给睿儿,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

徐宛如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只有平静淡然。

是真的看透了世事,大彻大悟后才有的平静。

徐宛如摸出了袖中被软禁时偷偷藏起来的金簪。

簪花头尖锐刺手,也算是一件锐器。

一个多月了,并没有什么动静传进来,证明睿儿应该过得不错。

她也可以放心了。

徐宛如笑了笑,闭上眼睛,抬手,猛地将手中的金簪朝脖颈上刺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 认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