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浓闻言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了眼卓妈妈,霎时汗湿背衣。
那天夜里,她分明仔仔细细看过了,卓妈妈睡得雷打不动,她怎么会被发现?
“奴、奴婢只是进去…进去瞧瞧九小姐睡得好不好…”她支支吾吾撒着谎,漏洞百出。
宋氏心一酸,绿浓从小就是她看着长大的,幼时活泼讨喜,而今怎就成了这幅模样。她伸指揉揉眉心,旋即摇了摇头,“九小姐屋子里丢了一串南珠项链,一枚上等玉石雕成的扇坠子并几粒金珠…”
绿浓打了个寒颤。
这些东西,可不都是当初谢姝敏取了让她去当了换银子买香的吗?
普通劣质的香,是决不能用的,要买好的,自然就缺不了银子。
她听着宋氏将那些物件一一派出来,听得懵了。
就在这时,卓妈妈不知上哪儿取了只匣子出来。
匣子打开,南珠项链,扇坠,金珠…皆在里头静静卧着。
绿浓瞠目结舌,耳畔听得宋氏道:“当铺的掌柜亲自认了画像,那画像上画着的人,正是你。”
“太太!太太这不是奴婢做的!真不是!”背脊生寒,绿浓一把扑过去抱住宋氏的小腿,大喊起来。
可物证人证俱在,她哪里还能分辩?何况这事,的的确确也是她做的!
喊了几声,见宋氏没动静,她慌极了:“是九小姐,是九小姐让奴婢去当了的!”
宋氏沉默,随后扶了她一把,幽幽道:“你怎成了这般?九小姐才多大,她怕是连当铺是做什么的也不知,哪里就能叫你去当了这些东西?”
绿浓大哭,“太太,奴婢绝没有一句假话啊——”
可她越是分辩,越无人信她。
宋氏松了手,吩咐下去:“来人,把绿浓关起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走近来,绿浓拼命挣扎,可她哪里挣得过她们,一把被汗巾子堵了嘴,给拖了下去。
宋氏别过脸去,心中失望透顶。
消息传到潇湘馆,已近夜半。
谢姝宁还未入睡,候着卓妈妈回来。
卓妈妈进门便说了句事成了。
第168章驱邪(粉45+)
谢姝宁倚在绣花的素缎靠枕上哗哗翻着书页,闻言只应了声“嗯”,便不再过问此事,吩咐人吹灯歇息。
近四更时,她被外头飒飒的风吹树枝声吵醒。
睁开眼,窗棂外仍是黑的,似乎比夜里还要更黑些,天色黏稠得像是墨汁。她翻个身,意识逐渐清醒。
玉紫听到动静醒来,点了灯轻手轻脚走进来,迷迷糊糊地唤她:“小姐。”将灯在角落的长条小几上搁下,屋子里便被昏黄的光线笼了起来。
“是不是要下雨了?”谢姝宁轻声问。
玉紫走近了帮她掖了掖被子,透过窗纸看看外头的天色,顿了顿,“怕是要下了。”
风声里,隐隐约约还夹杂着雷闪雷鸣的声响。只那雷电声还远着,一时未到她们头顶上而已。
眼瞧着就要入夏,雨水肯定就会密集起来。
外头黑得异样,想必天上已堆满了乌云,只待豆大的雨珠匆匆落下洗涤一番人世。
谢姝宁眨眨眼,睡意全消。前世小时候一到打雷下雨的日子,她就会躲进宋氏的怀里,宋氏就会搂着她唱些江南的童谣。一晃眼,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噼里啪啦”地打着窗户。
谢姝宁想,檐下的那些重瓣蔷薇花,被突来的大雨一淋,香气四溢,怕是都要打碎了。翠色的叶子,红锦似的花瓣,**地落了一地,被蜿蜒的雨水冲刷着,遍布庑廊。
想到蔷薇,她不禁悠悠想起那一日在沙漠里见过的沙漠玫瑰。
这一生。怕是都再没有机会见到了吧。
她转着手腕上的红镯,笑着吩咐玉紫:“时辰还早,你回去歇着吧。”
“嗳。”玉紫应了,去检查了一遍窗户,确保关紧了,透不进一滴雨,这才悄声退了下去。
内室里,重归黑暗,落针可闻。
往事就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来回晃动。
以前的日子,而今想来。就像是梦一样。前世,庆隆帝执政多年,直到她去世的前两年,才一命呜呼。她还记得,庆隆帝驾崩的那一天。下着大雪,她抱着年仅两岁的儿子在各路贵妇之间打转。笑着同她们应和说些有的没的。
手脚伶俐的丫头。用早春储下的无根水烹茶,得了大量赞赏。
这时节,人人都用梅花上的雪烹茶,她用回雨水,便出尽了风头。
正得意着,庆隆帝仙逝的消息就昭告了天下。
年轻的成国公燕淮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两日后才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庆隆帝的寝殿。人人都以为,他会踏着满地鲜血登基为帝,可谁也没料到他转眼就扶了小淑妃的幼子即位。
庆隆帝的幼弟贤王,彼时尚且年轻气盛。不满燕淮,带兵直入皇城。
可那座红墙黄瓦的城池早就虎视眈眈,只等他入内,一举诛杀。
贤王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剩下的端王爷几人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吭声。
她倒曾听闻,远在南边的靖王气得吐血,扬言要将燕淮斩杀于午门。
天下人皆知,若连靖王都没法拿下燕淮,那满西越,怕都没有能被燕淮称作对手的人了。只多年来,靖王沉寂,花天酒地是个十足的逍遥王爷,众人都快忘了他了。
然而谁知,一群人盼着盼着,盼到的却是靖王撤兵的消息。
不战而败。
简直丢尽了脸面。
这其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谢姝宁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若那一日他们直接将胡杨林里的那两个少年杀了,许多事她就再也不必担心会不会发生。
可如今为时已晚。
她长长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盯着窗纸看。
大雨下到了天明时,才算是小了些。
去普济寺送名帖请人戒嗔的小厮冒雨前行,雨天路滑,不敢将马赶得太快。一路上行人寥寥,他也乐得自在,没想到走至半道,身边却忽然掠过一匹棕毛的大马,飞驰而去。
他倒吸口凉气,感慨着这人也不怕摔了。
随后,他抽了身下的马一鞭子,亦加快了速度。
可赶到普济寺时,却被告知戒嗔大师正在见客。
他出门前得了谢元茂的叮嘱,不论如何定要亲自见到戒嗔大师的面,得到了肯定的应允,才能离开。
没有法子,他只能等着。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他就被寺里的小沙弥请进了屋子里,见到了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戒嗔和尚。
说明来意后,戒嗔和尚一脸讳莫如深,似乎早有察觉,叫送信的小厮惊讶不已。
普济寺里曾得过宋氏的大笔捐赠,因而戒嗔一口便应承下了,说准备准备,明日便下山过府。
小厮完成了任务,长松了一口气,匆匆下山赶回了谢家。见到谢元茂就道,戒嗔明日就会来,说是要诵经七日。
既如此,那就是要在府中留宿了。
戒嗔是出家人,要寻个清净地才能让他住。谢元茂便打发了小厮急急忙忙去寻宋氏,将这事说了。宋氏就道:“地方都是现成的,我这便让人下去收拾。”
说这话时,两人就站在谢姝敏床前。
帐子里,谢姝敏僵着身子,缓缓睁开了眼。
从肩头出现了个字时,她便知道自己中计了。
可那时,她已“昏睡”在床,根本没有补救的机会。当天夜里四下无人,值夜的婆子打起了瞌睡,她就偷偷想要将肩头的字擦去,可不论她怎么擦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一刻,她恨不得拿把小刀将这块皮割了才好。
而今她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听着宋氏跟谢元茂的对话,她飞快地动起了脑筋,想要糊弄过戒嗔和尚去。
他们现如今只是怀疑她中了邪,所以要寻戒嗔和尚来驱邪,所以只要等到戒嗔念完了经。她装作邪被祛了便是。
到那时,一切就都还能恢复原样。
只这七日,要吃些苦头罢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的烦闷就少了许多,僵直的身体也渐渐松懈下来。
第二天,大雨方停,天色还昏暗着,戒嗔和尚便带着个小沙弥来了。
谢元茂亲自去二门迎的他,满心都是话,嘀嘀咕咕了一路。戒嗔和尚倒也配合。丝毫不嫌他烦,神色慈和,愣是听了足足一路,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见到了谢姝敏,戒嗔只看一眼便道:“幸好。”
谢元茂唬了一跳。忙问:“大师可是瞧出了什么?”
戒嗔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慈悲。“九小姐年幼。自是不敌,故而身上才会有淤痕显现,那字亦是如此。淤青倒还无妨,只那字却已是红印,不妙不妙。”
“还望大师解救小女。”谢元茂吓得浑身发颤,哆哆嗦嗦地道。
戒嗔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躺在那的谢姝敏闻言却恨不得立时起身去踹戒嗔和尚几脚才痛快,假和尚,假慈悲!
可她这会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戒嗔让人将她的屋子隔绝。他便在门外焚香诵经。
这动静不小,长房的人也都知道了,长房老太太便谴了大太太王氏过来一探究竟。
事到如今,宋氏跟谢元茂也知是瞒不住了,索性也就不瞒,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了大太太,只抹去了怀疑谢姝宁的那部分。至于那同样疑心了谢姝宁的女先生,经此一事,自觉惭愧,也知自己在府里呆不下去了,便主动同谢元茂请辞离去。
这会,人怕是都出了京了。
大太太听完宋氏夫妇的话,极为诧异,便提出要去见一见谢姝敏。
不过她心里也犯嘀咕,若说是三老太太冤魂不散,她倒是相信。
也因为相信,所以她心里害怕着。
毕竟当日,那可是她头一个抓到了那对奸夫淫妇!
三老太太若想报仇,可不得来寻她?
大太太强颜欢笑,在路上安慰着谢元茂两人,可进了瑞香院见到了人,耳边听着戒嗔和尚诵经的声音,她立时笑不出了。
那个连色都不褪的“娴”字,可是颇为刺眼!
她被吓得要命,急急就回了长房。可也不敢直接同长房老太太说实话,只得拣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了。
可长房老太太眼睛多尖,一看就知她没将话说完,重重斥了两句。
大太太没有法子,只得老实说了。
老太太听了却只叹口气,道:“作孽啊…”
大太太一哆嗦。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云娘,会不会也心有不甘要回来寻仇?
她怯怯地离了老太太,忙回去想法子消灾解难,又时时注意着三房的动静。
本以为凭借戒嗔,定然没有问题。
可谁知,七日过后,戒嗔却道不成。
谢元茂懵了,问可还有旁的法子。
戒嗔想着谢家八小姐送给自己的金条,面色凝重地道:“若问法子,怕只有送九小姐去清心庵了。”
谢元茂的脸刷地白了。
就连一直躺在那装乖孩子的谢姝敏,也忍不住下意识从床上跳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地喊道:“好你个黑心的老秃驴,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清心庵里关着的都是些疯疯癫癫的妇人,从来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
可她却忘了,这会这般一骂,以谢元茂的胆子,哪还敢继续留她。
谢元茂当下做了决断,“我听大师的!”
第169章挣扎
伴随着陡然坚决起来的话音,清风透过烟霞色的蝉翼纱吹进屋中,吹得方才破口大骂了戒嗔和尚的谢姝敏清醒了些。
床柱上铜钩挂着的水蓝色纱帐被她一把攥紧手中,换了副伤心模样扭头去看谢元茂。
眼下这节骨眼上,她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了谢元茂。
可她亲自养大教大了的人,她怎会不知道他的性子。小时便是这般,即便长到了如今,也不会同过去有多少分别。视线越过谢元茂的肩头,悄悄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那只细颈瓷瓶里插着的花上。
雪白的栀子花,已有了颓败之势,但叶片仍苍翠着。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就渐渐蓄起了泪水。
微微一眨,晶莹的泪珠便扑簌簌滚了出来。
她哭着,伤心欲绝。
谢元茂蓦地又迟疑了起来。
眼前的人,分明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平日里又乖巧得很,哪里像是被冤魂附了身的人。
他心软了,眼中渐渐有了反悔之色。
清心庵那地方,他便是没去过,也听说过。说好听了叫清心庵,往难听了说,那就是个疯人庵。里头全是疯子,据闻连吃人的都有!若将次女送了去,她可还能有机会好起来?
掌心里冒出汗来,满室静谧。
窗外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发出尖细的啼声。
床上的女童哭叫着:“爹爹…”
谢元茂很吃这一套,立时可怜起她,正要开口。却听戒嗔和尚高唱了声佛号,而后道:“六爷莫要被诓了去,而今站在你跟前的人,已非昔日童女。”
戒嗔和尚未压低嗓音。谢元茂只觉入耳之声沉稳又雄厚,如撞击洪钟,将人心都给撞得晃动起来。
“大师的意思是,如今在我们面前的是…”他想说。却不敢继续说下去。有些事,只想一想,也已足够叫人害怕,哪里还敢说。
戒嗔和尚倒听懂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讳:“正是六爷心中所想之意。”
谢元茂闻言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避开了谢姝敏泪汪汪的视线,讷讷道:“这意思便是说,只有送她去清心庵一条路了?”
“阿弥陀佛,六爷何必再问贫僧。您心中其实早已有定数。”戒嗔语似叹息。
谢元茂将掌心汗水在直缀上擦去。怔怔地点头。
他心里的确。已经有了决断。
等明年开了春,他就要起复了。
府里的事决不能再给他拖后腿!
若家宅不宁,他的青云之路。也只会越走越窄,直到摔下来的那一日为止。他不敢冒险。何况再疼爱再可怜,也只是个庶出的女儿。若是个儿子,他还得仔细地再想一想,可只是女儿,狠狠心也就似乎没有那般要紧了。
他紧抿的嘴角,慢慢放松下来。
泪眼朦胧的谢姝敏看到了,心中警铃大作,再顾不得别的,赤着脚便从床上下来,蹬蹬几步冲上来抱住谢元茂的腿,哭着道:“爹爹,敏敏怕…”
她多想高声大喊,你跟前的老和尚根本就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秃驴,休要信他!
可戒嗔和尚是满京都的名人,名望颇高,焉是她一个黄口小儿能否定的?
她说不得,再气再恨也说不得。
“爹爹,敏敏听话,敏敏乖乖的,不要送敏敏走…”
谢元茂一句句听着,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心软了。
但只要一忆起方才谢姝敏面部扭曲,声音尖利地咒骂戒嗔时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心硬起来。
戒嗔和尚说得对,她如今八成是在诓自己,信不得!妖魔鬼怪最擅长的就是窥视人心,她分明是看出来了自己心里对次女的不舍,所以才拼命地装可怜卖乖想要让自己改变主意。
来日好继续留在谢家装她的小丫头,一点点再害他们。
谢元茂心神一凛,急声吩咐下去:“快来人,伺候着九小姐休息!”
候在外头的婆子们就渐次走了进来,一人抓手,一人擒脚,将人给按住生生拖回了床上。又有人端了水盆来,拧了帕子为她擦去面上泪痕。
正擦拭着,那婆子忽然痛叫了一声,抓着帕子跳了起来。
松开手,手腕上便现出了两排新鲜的牙印。
谢元茂见了在心里暗暗点头,戒嗔果然是大师,一个字也没有说错!这丫头就是装的柔弱模样!
他拂袖而去。
被落在身后的谢姝敏却是气得肝都疼了。
她根本就连那婆子的一根汗毛也不曾碰到过,何曾咬过她?
然而这时,任凭她再说什么,也绝不会再有人愿意信她。
…
谢姝宁不出手则已,既出了手,必求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她也深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再加上先前她明明已彻底断了三老太太的生路,她也依旧魂归谢家。可见有时,死也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个先例。
所以这一回,她断不会再要谢姝敏的命。
活着,困着,这才是最保险最容易掌握在手中的办法。
她一得到谢元茂在同宋氏商量清心庵之事的消息,就立即让冬至带着剩下的银子赶往普济寺,再递了消息给尚留在府中的戒嗔和尚。
这笔生意,她做得很开心,戒嗔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