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仅仅宋氏答应了可没有用处。

谢元茂听了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先找回那一巴掌丢失的脸面,跑来质问宋氏。

宋氏本还犹豫着,见他如此,反倒是意志坚定起来。

争执了几句无果,谢元茂就恼火地去寻长房老太太来压制宋氏。

长房老太太当然也觉得不合适。

若只是回趟娘家,并非要不得,可问题就在于宋延昭住得太远…

可谢二爷的事才过去了多久?

长房老太太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管三房的事,因而只叫了宋氏去问了几句话,便算了。

谢元茂闷头生着气,却也没有法子,最后依旧只能是好声好气地来同宋氏道,一路小心。

毕竟宋氏这一去,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到自己的嫂子跟外甥了。

临行之际,宋氏的气也消了些,对他重新和颜悦色起来,可说话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

但很快就忙碌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纠缠先前发生的事。

玉茗院里,江嬷嬷的身体情况,只能是留京的,断不可能跟着一起去。

可江嬷嬷听说后,却怎么也不肯再在京里留下去。她便提议由她跟着谢翊跟谢琛一道启程前往江南。人老了,只图一个落叶归根,就算死,她也盼着能死在延陵,而不是京里。

宋氏听了心里难受,背地里哭了一场,回头便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谢姝宁却苦恼着,该不该带上鹿孔一起出发。

这一路,风沙劳顿,水土不服都算是小事。她自己倒不担心,可有母亲在,还是小心些为上。

她跟宋延昭商议过,知道这一去同行的还有雇佣的刀客和向导,大夫也是必备的。又因了宋氏同行,宋延昭亦是极重视,小心再小心,力求一路平安。

所以在仔细问过大夫的医术后,谢姝宁勉强熄了带上鹿孔同行的念头。

——月白有了身孕。

这么一来,她就不愿在这时将鹿孔带离月白身边。

好在同行的大夫,医术虽不如鹿孔精湛,却比他更加熟悉路途中可能遇到的情况。

一切准备妥当后,择了日凉爽的清晨,谢翊、江嬷嬷一群人就先出发往江南去。

送走了儿子,宋氏一行人,次日一早也启程上了路。

第139章漠北

时至隆冬,队伍却还停留在于阗古城,未曾启程。

走到半途,宋氏就病了。

好在倒不是大病,只是一时间水土不服,寝食难安,叫人担忧。谢姝宁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开始懊恼自己不该怂恿她一道来塞外。若非被她缠着说了一回又一回,宋氏也不至抛却顾虑跟了来。

此去风沙万余里,极目所到之处,只有苍莽黄沙在日光下,似海粼粼。

谁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

沙漠同天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白日里的火热烈日,将沙海烧得滚烫,若是有人赤脚踏上去,下一刻就能被烫得起泡;夜里的温度,却凉得如同冰窖,叫人裹上大氅也依旧瑟瑟发抖。

连绵起伏的沙丘随着长风,缓缓移动。

黄沙下掩藏着数不清的流沙地带,骆驼也好人也罢,一旦不小心踩了进去,就会被霎时吞噬。

这些事,谢姝宁早在一开始便都清楚。

她也早在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可等到真的站上这片土地,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再难寻出一分底气来。

——尤其是在宋氏精神恹恹之时。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古城边缘地带,其实已是临近沙漠,过了这片沙海,便能进入最终的目的地敦煌。

可最终,谢姝宁还是决定先留下休整,待宋氏身子好些,再启程。

宋延昭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但此地来往行人身份复杂,他并不放心只让宋氏母女自己留下,所以干脆也就暂时停留。正好他手下有一批商队也要从江南归来,必然途经于阗,到时再一同启程也可。

自打离了京都。队伍出了榆关后,这一路走来,他们虽走得慢。但到底并没有在何处逗留过太久。

于阗还是头一回。

谢姝宁站在客栈二楼的客房里,倚窗而望。

远处有风。卷起黄沙,像是一阵烟,稀薄又绵密。

客栈上空的天是蔚蓝的,没有一丝杂色,只有遥远的角落才有大块的白色云层悠悠漂浮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遮挡了恍若夏日的红日。

风声中夹杂着驼铃声响。悠远而清脆。

谢姝宁不由听得微怔。

“阿蛮,外头是不是起风了?”披着冬衣的宋氏缓步走近。

谢姝宁扭头,笑着去搀她,道:“今日风不大。”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

宋延昭的商队。大抵今日便能进城。向导说,这个时候进入沙漠,问题不大。

但沙漠里的气候瞬息万变,谁也不能做完全的保证。

谢姝宁倒是颇为惴惴不安。

宋氏焉能瞧不出,便道:“前先日子娘亲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已是好得多了,你别担心。”

“哪能不担心,后头要走的那一段路,才是最难走的。”谢姝宁摇了摇头。

宋氏拍拍她的肩头,又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心疼地说:“路难走些倒不怕,只是你这脸都被风给吹黑了。”

脸面黑些,又能算是什么事!

谢姝宁被说得笑出声来,“娘亲莫要担心这个了,养养总是会白回来的。倒是你的身子,可千万要谨慎些。”

宋氏应了,任由她扶着自己回去歇着。

桂妈妈几个在边上守着。

玉紫就上楼来请谢姝宁,“小姐,舅老爷请您下楼,说是商队到了。”

“这么快?”谢姝宁微微吃惊,原本接到的消息,说的是傍晚,可这会连午时都还没过。疑惑着,她已经下了楼,径直往宋延昭那去。

宋延昭见了她便道,“怎么不换衣?”

这意思就是要立即出发了。

谢姝宁便忙让玉紫去取,拿了件绣暗云纹的青色斗篷来穿。

这是当地极少见的衣物。

因而他们一出门,就有人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姝宁不禁踌躇,该不该购置几件当地的衣裳。

实在是这样被人当成猴子看的目光,叫人不爽得紧。

何况这边对男女大防并不十分看中,大街上喝着酒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妇人少女看,根本不是件大事。

甚至于,卖笑的姑娘,莺声燕语,当着众人的面,也是笑得又浪又骚,叫人听了就忍不住脸红。

饶是谢姝宁脸皮厚,也有些受不住,脚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悠远的驼铃声渐渐近了。

听得多了,就显得有些拖沓起来,有种懒洋洋的疲惫。

宋延昭带着她拐了个弯,往西面最大的集市去。

忽然,两匹高壮的西域马迎面而来。

道路狭窄,谢姝宁慌忙闪避,险险擦身而过,却还是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在了地上。

“阿蛮!”

宋延昭大怒,冲着马背上的身影骂了句谢姝宁听不懂的话。

不过照看谢姝宁为重,他并没有追上去,只立即转身来查看谢姝宁的伤势。

好在只是方才差点跌跤之际,她重重扶了一把身边粗糙的墙壁,手心蹭破了点皮而已。

宋延昭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要先送她回客栈包扎去。

“舅舅,只破了点皮,不打紧的。”她摇摇头,并不愿回去,只自己取了帕子出来将手掌缠了起来,暂时挡住了灰尘侵蚀。

宋延昭知道她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强硬,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便立即继续往西市去。

而方才穿行而过的两匹西域马,跑出老远后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马背上的两个人摘下帽子,下头露出的却是两张同当地胡人生得截然不同的白皙面庞。

眉目清秀如同远山,两张脸乍然看去,竟还有几分相似。

一个十三四,另一个似乎还要小些,面上眉眼还含着稚嫩的意味,但眼神已如这边城外的荒漠一样。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不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那么像是孩子。

年长的那个提着缰绳,眉头皱起。道:“方才那人最初可是喊了句西越话?”

“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年少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缓缓而行,“于阗是这一路必经的城,西越的客商在此出没也不奇怪。”

“也是!”年长的少年听了,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些。

年少的却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戴上帽子,伏下身去,扬鞭疾驰。朗声道:“七师兄,再不走可就要晚了!”

“快走!”

风声里,两匹马遥遥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马背上那个年少些的少年,噙着笑意的嘴角却又慢慢将弧度收了起来。

他低低伏在马背上。迟疑着,在唇齿间咀嚼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阿蛮。”

谢姝宁这时则已经跟着宋延昭走至西面的集市。

成群结队的骆驼或站或卧,驼背上的商人个个满面风尘,歪七扭八地靠在那,似乎精疲力尽。

宋延昭走上前去。直接朝着个叫刀疤的高大汉子走去。

有只骆驼缓慢地站起身,驼背上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它的动作,发出丁铃哐啷的声响,一下下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谢姝宁已不是头一回见到骆驼这种生物,但每一回都会打从心底里对它们产生敬意。

古道漫长。若没有它们负重而行,单凭几个人,是难以通过的。

而此刻,映入谢姝宁眼帘的那个汉子,亦如骆驼一样坚毅。

同行的客商都已被漫漫旅途磨光了精力,唯有他依旧眼神如鹰,身板笔挺。

谢姝宁打量着那些挂在驼背上的货物。

隔着箱笼,她也猜得出里头是丝绸跟茶叶。

这些东西,从西越的江南城镇远道而来,穿越大漠去到另一端,就能获得十倍的价钱,怎能不叫人心动!

同样的,她也心动。

她不由望向了正在同刀疤低声交谈的舅舅。

自从进了于阗,她就渐渐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的舅舅,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这一支驼队,密密麻麻百余人,规模绝不能算小。

可她从宋延昭口中得知时,他用的却是相当漫不经心的语气。

由此可知,他手里远有比这人数更加庞大的商队。

她仔细打量着。

商队中有一群人是单独坐在另一侧的。

这群人的身上虽然也显现出疲态来,可刀依旧未曾离手。

是职业的刀客。

这群人的存在就像是西越的镖局,但价格却远胜过普通的镖局。

谢姝宁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其中的信息。

要雇佣一支刀客队伍的价钱,所带货物能换取的钱财货物…

就在这时,宋延昭同刀疤说完了话,唤她,“阿蛮。”

她收敛心神,匆匆走了过去。

宋延昭拍着她的肩头,笑着同刀疤道,“这是我外甥女,叫阿蛮。”话毕,又对谢姝宁道,“叫刀叔。”

谢姝宁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刀叔”。

对面的黑脸大汉因了面上一道自眉骨到左脸的刀疤而显得有些狰狞,但他笑起来时,声音洪亮,神情爽朗,叫人心情舒畅。

见过礼后,宋延昭便先带着谢姝宁回客栈去。

商队也需要休整,不可能立即便启程,干粮饮水,都需要准备妥当才能出发。

所以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这一天夜里,谢姝宁却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边城的月夜显得格外凄凉,叫人夜不能寐,也总是容易叫人想起心事。

第140章敦煌

她蜷在厚厚的被窝里,勉力让自己沉到梦境中。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她却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

许就是因为如此,叫她忽然间对自己身处的境地产生了怀疑,觉得如梦似幻。

她从不觉得自己长情,甚至偶尔还会认定自己健忘。可那块从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却总是时不时就浮现在她眼前。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尤是如此。箴儿的笑颜,像是最美的月色,在风里悠悠飘散开去。

清晰得能令人听到他甜甜唤母亲的声音。

明明,连儿子的脸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可笑颜跟声音,却仍旧那么深刻。

哪怕深陷梦境,谢姝宁依旧长长叹了声。

浅眠的玉紫听到声响,霍然睁开眼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却见她裹在被中,呼吸平稳,并没有苏醒,这才放下心来。

两日过后,谢姝宁一行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一去,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饮水。

旁的东西再重要,都不会重要过命去,而在这里,水就是命。没了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无垠的沙漠。

好在驼队里的其余人,都是在这条商道上来来回回走惯了的。

宋氏也显得执拗起来,疲倦困顿都能忍,环境差,也无事,似乎走过这些路后,她的心智变得愈发坚强起来。谢姝宁瞧着,不免有几分讶然。但这是好事,她其实也高兴着。

这样的状态下,宋氏的精神却一日胜过一日,好了起来。

她对敦煌,充满了期盼。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敦煌者,乃是辉煌盛大之意,是这条绵延数万里的商道上。咽喉之锁钥。

正如天下人所知的那样,它掌握着西域最大的绿洲。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历经数代,西越改朝多次,并非没有对西域这一块动过念头。

敦煌地处要冲,又接壤多方小国,乃是极重要的城镇。因此,从西越朝的前身大越王朝开始,便已表现出了对敦煌的极度渴求。只可惜。历代敦煌城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一来当地环境复杂,不易发兵,二来却也正是因为敦煌的缘故。

所以这么岁月长河里,敦煌依旧是敦煌。而不是西越的敦煌,它牢不可破。

这块肥肉,谁都想啃,却是谁也啃不动。

史书上记载,昔日西域诸国也曾归附过中原大朝。

可最终。依旧不了了。

对谢姝宁来说,那已是极其久远的历史了。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前景。

如宋氏一般,她亦对敦煌充满了期待。

只二人期待着的事,不大一样罢了。

她有心锻炼已经改名成冬至的立夏一番。所以索性便让他去跟着领队的刀疤一道。

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这一支队伍不是舅舅自己的,绝不会有人愿意带着她们这几个女的出行。

好在这一去,并没有意外发生。

驼队顺顺当当的,出了一望无垠的沙漠,踏入了敦煌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