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院之后,离离从来没有看过她,今天再见到,陈惠萍是明显的瘦了,脸色蜡黄。屋子里乱成一气,难道她是再也没有找保姆吗?

“这是高和,姨妈。”

陈惠萍坐在书桌前不停的打字,额头上渗出汗水,并没有抬眼看他们一眼。

“他刚从外地回来,想暂住在这里……”

“别吵!”陈惠萍生气的打断离离,虽然身体孱弱,目光却精锐。

离离不再多话。她拎起高和的编制袋,带他去二楼的空房间。两人上了楼梯,又听见陈惠萍的声音传来。

“马桶坏了,去给我修好了。”

高和和离离对看一眼,当作是陈惠萍对他留下来的默许。

二楼房间是原来是离离住过的,后来又给小保姆住。床铺等必需品还在,但是被褥因为潮湿已经发霉味。离离去储物间拿干净的被褥,高和去楼下修马桶。

等马桶修好了,离离已经将房间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开了窗子,还搬了一盆绿萝为他放在窗口。

“不必这么麻烦,总是比在里面住的好多了。”

“去去晦气,”离离给绿萝浇好水,水从桔红色瓦盘里渗出来,“这屋子空了太久了,气味不好。”

“还以为你说我身上的晦气。”

离离放下水壶,看高和坐在床上搓着手掌,皱着眉毛深深的瞅了离离一眼。她发现,原先不明显的抬头纹,如今也深深的刻在了他脑门上。

“十年了。”他说,样子仿佛是想与她长谈一番这十年里他的狱中生活。

她不想听,她不感兴趣。如果他讲,她会用另外的方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离离走到他的面前,将他的头扳起,她俯□去吻他。他唇齿间遗留的是油条和咸萝卜经过七八个小时后,与唾液发酵,产生了酸味。她有些恶心。唐启孝是不会这样的,唐启孝永远都是清爽干净,偶尔会夹杂醇厚的烟草或是皮革的味道。

她不想接吻下去,遂作势要推倒高和,她想速战速决,这样只是想表示她不嫌弃他,她还爱着他。

……离离脑海中,微弱的声音质疑,这难道是说明她潜意识里,是嫌弃他的?她不爱他?不不……

“离离。”高和喊她。

离离忽地睁开眼,看见高和的脸压在她的头顶上方。

“我可以的。”她笃定的说。她可以跟任何人□的,甚至是恨着的人都可以,导师或是唐启孝,她都可以。

眼泪从离离眼睛里流出来,高和拉离离坐起来,拥着她。

“我不需要,不需要。我只想跟你好好说会儿话。”他为她擦去眼泪,亲吻她的手。

她的手纤长白皙,高和细细的打量。

“离离,你还是这么漂亮,这么好。”

“你也是。”

“我不是。”高和笑出声来,“监狱里还是有镜子的,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我又老又丑,让你失望了。”

“没有。”

“正视现实吧,”高和抬起离离的头,与她对视,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你才打我的。高中的时候,我闹你,惹你生气,你就噘着嘴对我一顿拳打脚踢。我就喜欢惹你生气,看着你闹情绪就开心,打我我根本不疼,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吗。……今天不一样,今天,不是闹,也不是故意惹你,我知道我孬种了,离离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理解我,你要知道我这些年……”

又要讲这十年……离离用手堵着他的嘴。

“想见儿子吗?”

“嗯?”果然,高和身体一紧,忘记了刚才要说的话。

“我带他来见你?”

“不!”他断然拒绝,“我不想让他失望。如果没有比有好,那还不如没有。离离,别让他看见我。”

他沉默一会儿,又问她:“他几岁?听话吗?”

“七岁,一年级。很听话,很懂事。我叫他奥特曼,是个动画片的名字。”离离嘴角露出笑容,“四岁的时候,他喜欢看那个动画片。有一天晚上睡觉前,我只亮一盏小台灯,他自己在床上扮演奥特曼。玩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心的说,妈妈你快看,我能变身了。我说怎么变身?他说,你看墙上的我,你看我一会这么小,一会就这么大了。他说着自己跑来跑去,变化自己到台灯的距离,然后墙上的影子随着变大变小。”

高和看着离离出了神,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离离,充满爱意,母性。他甚至艳羡了,因为他并不能感觉到一丝丝的作为父亲的喜悦。儿子的人生,他从未与其共同经历。

“噢,高和,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影子的奥妙的?我不记得了,父亲死后,我忘记了一切开心的事情,直到奥特曼的出生,他让我重新又经历生命的美妙、恩宠。活着真好。”

“你们这么幸福,我也高兴。”

“我们?你?高和,我们是一家人。”

“别傻了,离离。你从来都不缺人爱,我相信这些年里一定有很多的男人爱过你……”

“我不爱他们。”

“……你会嫁给唐启孝吗?”

离离一愣,摇头说:“不会。”

“不会?那你的那个导师呢?他为你跑前跑后就不贪图一点回报吗?”

“高和!”离离站起来,“我设法让唐启孝离婚,只是想让他失去他的钱!我要报仇!十年前,他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后,我也会让他失去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一个是他的钱,一个是他的命!他已经在准备离婚了,他会为此付出惨重代价,接下来,是你出场了。等我安排好了时机,你就做你该做的事情,事成之后,导师会安排你出国。你这两天去办个护照,我呢,也会把一百万给你准备好,保证你在国外生活富足安逸。”她从包里掏出一只电话和充电器递给他,“这个你用着,我会联系你。”

刚才的爱意与母性,刹那间消失。高和眼睛不可致信的盯着眼前的女人,她又回到那个绝望充满戾气的穆离离。

离离岔开话题说:“陈惠萍不会给你钱的。这里生活很方便,有很多小吃店,出门南走两百米是超市,还有外卖……”

“离离。”

“嗯?”

“我在东都长大,我送你回家无数次,我很熟悉杏园。”

“……”离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我去取点现金,现给你做生活费。”

离离要出门,高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你这两天可不可以先给我十万?”

是当成这事情的定金?还是他要周旋债务?离离一愣,不打算问他做什么。她只觉两人距离又远了些,与现实的残酷又贴近了一步。

“好。我得去银行取,后天,周一?”

高和点点头。

离离下了楼,陈惠萍还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看样子似乎没有动弹过。晚上的海风吹的她书桌上的稿纸哗啦啦作响,离离去给她关窗子,瞥一眼她电脑上的内容。以往的时光。她文档的标签上写着这五个字。

以往的时光。

出来街道上,海风更大,她关院子的铁门费了很些时间。天色很晚,没有什么行人。门口街道上的洋槐花被风吹落,落了她满身满发。

她一面裹紧了风衣,一面想街对面走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底下,对面马路的洋槐树前站了一个人。

他和他黑色的车子,也落满了白色洋槐花。

唐启孝。

离离愣住了。他自然是知道她今日去接高和,知道瞒不住她也没有避讳,只是,他如此神通广大,竟知道此时,她在此地。细小的洋槐花噼里啪啦落在她耳边,她觉得一股阴冷从脑后升起。唐启孝,你真是个狠角色。

忐忑之中,他朝她伸出双手。离离感觉他怀抱犹如陷阱,她像一只甘愿堕入虎口的羊,一步步走向唐启孝。

他消瘦的轮廓一点点的清晰,她看见他领带不见了,衬衫的前两个口子被扯开,两颊微微泛红,眼神迷离。她走过来被他一把拽进怀里。这下,她闻见了他黑色西装上遗留的酒气。

奇怪。他喝酒了。

“为什么今天不能见我?我娶你还不是要天天看见你?不能不见。”

讲话还干净利落,但他明显有些任性。喝醉,对他来讲也是罕见。

“喝了酒怎么开车过来呢?”

“你关心我?那你开车送我回家。嗯?”

“我又不会开车。”

“你骗人。”

离离沉默。

他抱着她,俯□来故意将身体的重量压向她,离离有点承受不住。

“唉,我打电话叫人来接你。”

“不许打。”

离离伸手去他口袋里掏手机,却被他狠狠禁锢住了手腕。

他酒气呵在她耳朵上,酥痒难耐,“不许打。穆离离,你不听我的话,你这个坏女人,你知道离婚有多么烦啊?我告诉你,我就离这一次,就这一次!……你以后不许跟我离婚!”

他绅士风度全无,话倒是多。

“好,不离。”离离说着,从他另一侧的口袋里摸到了他的手机,按通了司机电话。那边立马就接通了。

“唐先生?”

听到动静,肩膀上的重量突然减轻,唐启孝直起身来,气呼呼的看着离离。

“你好,他在杏园老街57号,喝醉了,不能开车。麻烦过来接一下。”

离离挂了电话,重新放进他口袋。笑吟吟的抚摸他的双颊,那微微松动的肌肉,随着她得手揉搓出细纹。他如果清醒着,她是不能这样让他做鬼脸的。

“我明天去看你。”她捏他的腮。

“亲我。”

他手揽紧了她的腰,两人□紧靠在一起,离离能感觉他下面硬硬的异样。离离笑着拒绝,说,“不。你回家自己解决掉,我今天不管……”

话没说完,他已经冲了下来,深深的吻上她的唇。烟草的味道,混着酒,她尝他唇舌的滋味后,不自觉的放开了警惕,环上他的脖颈。她也醉了。头晕目眩,电流从心击中小腹,快感一浪为平又来一浪。

许久之后,稍微松开。彼此喘着气,他牙齿啃咬她的嘴唇,说:“我嫉妒。”

“嗯?”

“我嫉妒。”

离离睁开眼睛,推离他,他又攀了上来。

“我嫉妒他是奥特曼的父亲,我嫉妒他比我年轻,我嫉妒你选择陪他不陪我。我嫉妒……”

他将头拱进她的脖颈,撒娇般地诉说。半弓着的背上,不时的落上白色洋槐花,离离抬头,只觉花瓣扶过脸颊的温柔,月色撩人。

他们这样抱着,唐启孝在她的肩头仿佛已经睡了。过了许久街角传来汽车声。

“司机过来了。”

不在员工面前失态,这是他的底线。

肩膀上的男人嗯了一声,动了一下,慢慢的站起身来。站直了,才看见她手上的银行卡。

“这不是我给你的。为什么不刷我的卡?”他皱着眉头问。

“我给他取点生活费,用不了多少……”

“没有借口。”他气呼呼的从身上找出钱包,“我的女人得花我的钱,不然我挣钱做什么!”

不绅士、罗嗦、撒娇,还大男人。

“够吗?”

喝醉了的唐启孝,举着一叠钱在离离面前,不容拒绝。

“够了。”

“回去吧,我走了。”

说罢,他将钥匙给司机,低头上车,再也没有回头。

离离站在街角望着车子里看的方向出神。洋槐满地,海风四起,她有些许的动容。真心,对于他和她这种动物,都是罕见的。

32叁壹

回到渚海湾已经十点钟。

客厅里台灯还亮着,疏疏卷在沙发上玩电脑。

“奥特曼睡了?”

“嗯。”

“你去接的他?”

“我哪有功夫,Tony接他。他们俩作息一样,我忙着呢。”疏疏弓着背,盯着屏幕笑嘻嘻的说道,“两人越来越好,整天合起伙来挤兑我。今天奥特曼叫了一天的Tony哥,疏疏小姨,把我气得。”

离离勉强笑笑,直径去了浴室。将一天来的灰尘冲洗干净了,换了干净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疏疏已经关了电脑,躺在沙发上转着一朵纸花。

“那是什么?”

“玫瑰。Tony两个月来积攒的公车票折的。傻瓜一个,什么都不懂,今天去给他买了张月卡。他送我的。”疏疏举起来让离离看那朵花,“他这月业绩好,他那黑心哥哥兴许会送他一台车,这个,可能要算绝版了。”

离离顺从的一笑,悄悄的推开奥特曼的房门。

房间里亮着一盏夜灯,透着一丁点儿昏黄。奥特曼觉着屁股侧睡,手臂向一侧举得高高的,上嘴唇翘着,嘴角挂着一丝亮亮的口水。

估计是今天少年宫打了一天乒乓球,累了。

离离爱惜的伸手给他擦掉,他吧砸吧咂嘴,继续酣睡。

疏疏远远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离离,手里转着那朵纸花,轻声问她:“他出来了?”

“啊?……哦。出来了。”

“住哪?要不要见一下儿子?”

“不了。”离离摇摇头,“不见最好。”

疏疏沉默了一会儿,犹豫开口道,“姐姐,你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爱唐其扬……”

“你已经爱上了。”

离离语气平淡,疏疏抬起头偷偷望了她一下。

月色下离离的眉毛向下低垂成八字状,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这事情感到失望呢,疏疏低下头去。

许久,离离才又悠悠开口。

“爱的时候尽可能的痛快吧,这样失去的时候才不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