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下午,阳光斜斜的照射在教学楼的白色马赛克上,窗口挤满了聊天笑闹的学生,年少的高和将摩托车驶出自行车棚,到了楼前的篮球架下的时候,他突地抬起了头。
数十个窗口,上百个学生,他一眼就看见了他想看的那一个。穆离离,吃着葡萄的穆离离,长发长裙,一脸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离离一边悠哉的嚼着葡萄,将葡萄皮吐出窗外,一边看着高和。
高和也看着离离。
然后他笑了,洁白的牙齿,明亮的双眼,壮硕的身体,和他那辆张牙舞爪的摩托车,深深的烙在了离离中学时代的记忆里。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仇恨,她还没有这样悲哀,她的生活漫无目的却也不觉得空虚无聊。
她在自己最单纯的时候,遇上了高和。她的初恋。
碑门监狱前,离离让出租车在远处停下等着,她一个人走过去。
柏油路从平地上向高处弯上去,像是打了个灰蓝色的对勾。对勾的尾巴上,冰凉漆黑的铁门前,他已经在等着,脚下放着蓝红相间的编织袋。看见她远远走上来,他迎了上来。
“哎。”
“哎。”
他几近光头,头上一层青蒙蒙的光,下巴也一层青蒙蒙的光。离离伸手在托住他的后脑,狠狠的亲了他一口。
高和眼圈泛红,一颗硕大的泪水竟然沿着脸上的轮廓滑落。他舔着干裂的嘴唇上离离留下的吻,一个熊抱将她拥入怀中。
一股阴飕飕的臭味,它们挟带着十年牢狱生活的屈辱不堪一起扑向离离。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离离将脸靠在他肩膀上,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说,她也苦的,她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照东都的风俗,像高和这样“远方归家”的人要先洗个澡,换个新衣裳去去晦气。她打算先找个小旅馆,让他换洗了,然后住到陈惠萍那的老屋去。
两人来到出租车前,等待在哪里的师傅面露尴尬,他也怕晦气。离离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正要与师傅沟通,高和制止住她。
“前面有个小宾馆,走两步就是。”
“恐怕等一下回市区就没车了,不如进市区再说。”
高和凑近离离说,眼睛打量着周围,“是不是有人跟着你?”
离离一愣,她以为她已经将唐启孝的人打发了,她环顾四周,目光回到出租车司机身上,司机低头垂目并不做声。于是,离离听从高和的话,谨慎为上。
打发走了出租车,两人走过了长长的柏油路,到了山脚平地上,才看见一家小饭店,招牌低下用红漆写着洗澡住宿。桔红的砖头随意的堆砌出来的一爿小店,脸乳胶漆也懒得在墙外涂一涂。进了店去,就两三张桌椅,最里面是柜台,用玻璃罩子罩着几样小菜,罩子用红色塑胶贴纸上油腻腻的贴着“两素8元,一荤一素10元”的字样。
两个人都没有吃饭,她知道高和是不能饿的,于是订好了房间,打算先吃个饭。
离离点了两个荤菜,老板娘爱答不理眼睛也没抬。
“没有。”
“这不写着么?”
“那是中午菜,大早晨的只有油条烧饼粥。”
他刚出狱,离离不想他第一顿吃的这么寒酸,可是这附近几里之内再也没有店铺了。
“垫垫肚子,晚上给你吃更好的,好吗?”离离问他。
高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点头的速度太快太麻利,突地让离离觉得落空了什么东西。
“到底吃不吃?”老板娘不耐烦的翻了翻白眼。
“三个油条,一碗小米粥。”
老板娘顺手拿了只碗,去锅里一舀,便将一碗稀拉拉的大米粥搁在了离离面前。
“没有小米粥,就大米粥。”
离离沉默了。许久前,那颗渴望解脱的心情又一次重现,她心底,深深的,有一颗爸爸遗留的,厌世的心。
人与人和睦相处总也不是那么容易呵。
她似乎突然间明白父亲遗留给她的那份人世洁癖症,他们是都不能舒服的活在世上的人。
“我要的是小米粥,没有的话你可以说没有。为什么要给我盛这碗?为什么?”离离一字一顿,认真的说道。
老板娘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因为没了小米粥但是她还是想挣一份粥的钱。
离离将粥推回去,拒绝道:“我不要。”
这下老板娘不干了,她再次把粥推倒离离面前。
“我都盛了!”
老板娘仰着头,嘴巴开着,还保持着“了”字最后发音的嘴型,眼睛瞪起来,一副威胁的姿态。
“自己喝了吧。”
离离低下头去,将正要掏钱的钱包收起来,装进了口袋,拉起高和的手要往外走。
“我盛了你不喝难道让我去喂猪吗?你们刚放出来的就了不起啊!”老板娘狠狠的朝两个人翻了白眼。
高和牵着离离的手无意识的颤抖,于是怒火从离离心底燃起来。离离回头注视老板娘那掐腰的姿态。她是有多少的怨,对这些刑满释放的人有多少的恨?还是今日早晨的起床只是洗脸涮牙不顺利了,独自发牢骚?可是,你的怨,你的不痛快,请自己解决。你的姿态影响我的心情。
离离走到柜台前,伸手拿起那碗大米粥,往前一送。
“扑哧。”
“啊呀——”老板娘大叫,脸上,头发上,红色的线衣上黏了一片米粥。
“再进去,也是先把你做掉,才进去呀。”离离轻描淡写的说。
老板娘一愣,遂朝着里间大喊起来:“他爸,有人要做掉我呀——快来呀,救命呀——”
离离被人从后面拉了一把。
“你干什么呀!”,高和气急败坏的涨红了脸,“能在监狱旁边开馆子一定是有人的,你这么鲁莽会惹大祸。”
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从里间出来,朝叫唤的老板娘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误会误会。”高和说着,他急忙忙的从离离口袋里掏出了钱包,掏了两百块钱出来,放在柜台上:“别叫了,别叫了,赔你的……”
高和不断的低头,向男人道歉,男人看看高和,再看看离离的钱包,问他是要洗澡吗?
高和点点头。
“一千块。”
高和看看离离,然后从她钱包里又掏了半天,将零钱也一并翻了出来,倒在了柜台上。
“大哥,都在这了,就八百多,您也看见了。”
“哼,你还算是识相的。”男人将钱装进口袋里,摆摆手,说,“吃饭吧,吃了饭洗个澡快点回家。”
高和连连称是。拉起离离正要去端碗,哪知离离突然开口。
“不洗了。”
“啊?”
“回家……”
高和一把捂住离离的嘴,将她剩下的话堵住,他的脸紧紧逼近她耳朵,小声说,“求你了。”
门口艳艳阳光晒着他半边脸,憔悴与紧张的姿态尽露。
离离眼眶一湿不动了。
高和笑脸朝向男人,说,“吃,我们吃,吃完了洗澡。您放心。”
男人不耐烦的回头向饭店的老板娘招手,说:“哎呦看你衣裳上的粥,进来换一件。”
“还不是这女人泼的,有性子了不起啊,谁没性子,老娘也有性子,给钱了不起啊……一共给了多少?”
于是两人吵吵嚷嚷进了里间,不再招呼离离二人。
九、十点钟的太阳渐渐大了起来,两个人站在饭店中央的太阳地里头许久,高和才松开她的胳膊,伸手擦鼻翼上的汗,他去柜台前面自己盛大米粥。
松开她胳膊的那一刻,她失去了被向前拉的力量,整个人差点仰倒在椅子上,双眼无神。
高和端着油条和粥回来,离离突地上前掰他的肩膀,伸手在他脸上扇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一手端着油条一手端着粥,瞳孔微张,愣住了。
离离要紧了牙关,下颚绷出愤恨的线条,双眼怒视眼前的这个男人。
日光下,他的光头盈盈的反光。额下的浓眉与发迹线几乎连成一片,仿佛当年宏伟的城墙如今成了断壁残垣,倒坍一片,分不出棱角。他习惯的挤了挤眼,汗水从他外眼角拐个弯流向下颌。
离离的手颤抖着,抚平他眼角粗糙的皮肤上因为日晒而清晰刻画着棕白相间的皱纹。
在她绝望的目光下,他逃避似的吸了吸鼻子。为了摆脱她的手,他将头摇了摇然后低了下去,头顶心一窝极短的灰白色发根昭然呈现在离离的视野里。
离离双手垂落,她的那颗怀着期望的心也摇摇欲坠。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他去哪里了?
高和,高和呀……你还记不记得你说保护我?
高和绕开离离,在她身后的白塑料圆桌子坐下来。他埋头大吃。吧咋着嘴。每扒一筷子,头就向下一沉,吃的结结实实,就像每一口都是最后一顿。
“对不起。”离离道歉。
他身影一顿,抬起头来,迟缓的问了声:“什么?”
“很多。”
“没事儿啊,离离,都没事儿。”高和拖动身边的椅子,“过来,吃饭吧。”
31叁拾
碑门真是个不吉利的地方,方圆几公里内,除了几个吃饭的小店,真的是了无人烟。高和洗过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两人沿着公路走了很久才走到大巴站。两人口袋里的钱凑一凑也刚刚够付车票。
松树渐渐换成了山毛榉,偏远未开发的山地变成了修饰过的景致,路边狗尾巴草夹杂着大丽菊和萱草,她呆呆着看着这走过无数边的山路,知道,已经到了云山了。
再行驶一段,他们在云山站牌前下了车。她看看表,已经下午,等大巴过去了,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人来。
太阳西落,将两人的影子在公路上拉的细长细长。
离离带着高和顺着站牌在往前多走了几步,就是爸爸出事时的悬崖。她站在路边,顺着悬崖,她的影子一半折了下去。
如今的悬崖边被围上了铁护围,加了个“危险勿近”的告示牌。
“这里。”太阳灰白的余光照耀着路边的橙红萱草花,离离蹲□去拨开它们,用手去掰那铁楞子的下半截。铁楞子是一节节围成的,每个段落的松紧度并不一样。
“我要你从这里,将唐启孝推下去。推下去也好,用其它方法也好,就留下个痕迹,出了差错也没有关系,你过两天去办个护照,事后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去。”
找到一节的根底锈蚀了,离离晃动了一阵,铁栏便脱离了地面,被她拽的松动。
她抬起头,四周看看,这个时候,没有人经过,海风吹的山毛榉树叶沙沙作响。
高和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你听见我讲话了吗?”
“我知道。你跟我说了十年了,就算你不带我来,我也能找到。”
“谢谢你,谢谢。”离离讲完,又回过头去看那些护栏。
每节铁楞与铁楞之间尚有环扣,脱离了地面,也要再脱离其他的环扣才行。离离卷起袖子,捞起身边的石头,狠狠的朝这节铁楞间的环扣砸去。
“嘭——嘭——嘭咔……”
“我来。”高和蹲下,接过离离手中的石头。
石块撞击铁器的声音铛铛响在山间,伴随一声重响,环扣断裂了。
高和稍作休息,正要再砸最后一个环扣,离离手机突然响了。
渐渐失去日光的山峦,在灰蓝色的天际下隐约之间几抹重色的影子。
两个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由着手机反复响。
离离突然回过神来,慌乱的从口袋里翻出嗡嗡作响的手机。因为方才砸的用力太重,按接听键的手指一直打着颤。
“喂。”
“回来了吗?”是唐启孝。
“嗯?”是,他知道她去碑门了。
“过来云山,好吗?”
“今天不方便。”
“在哪?我去接你?”
“不!……今天不能,明天见,好不好?”
“好。”
“那,挂了。”
“明天……上午见。”
她挂了电话,心跳不止。
天已经完全黑透,眼前不远处便是唐启孝的庄园,里面已经点起灯,一派通明。
“是他?”高和问。
“嗯。”她慌张将松开的那节铁楞重新戳入土中,又找了些石块固定在周围,做了个记号。“我们走吧,不要久留。”
他可能已经下班了,兴许正在回来的路上。
她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路上依然没有人,高和提起编织袋,跟上她,问她去哪?
“我姨妈那,陈惠萍,还记得?”
高和鼻腔里哼笑一声,说:“忘不了。”
杏园老屋里灯是亮着的,离离按了门铃,按了许久陈惠萍才答应。
“我是离离,姨妈。”
“我就知道是你,臭不要脸的!每次我写到兴头上你就出来捣乱,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跟你摊上亲戚,你跟你妈一样,不要脸!……”
对讲机的话,不堪入耳。而离离安静的听着,面无表情……不,甚至嘴角是笑的。不同于陌生人的不尊重,不同于上午时候她小饭店里对老板娘的以牙还牙。离离了解陈惠萍,这是她更深入骨髓的报复——陈惠萍骂的越狠,说明她自己越痛苦。离离太开心看见陈惠萍痛苦了。
许久,陈惠萍骂累了,铁门便“啪嗒”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