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即是本人的精神状态,与尊被赤炎灼烧的荒城相对应,她的识海平静无波,毫无风浪。
——她仿佛跌入了自己的呼吸之中。
感知、思维都异常的迟钝起来,礼子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身体慢慢溶化,与识海的波浪同化。
她的意识在识海中集合,分散,再集合,再分散,然后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在她越来越稀薄的意识中流淌而过。
她看到萩草之原,白月之下,与她有相同容貌的青年,一身狩衣,手中捏着银扇,面上露出微笑,看向远方向他而来,一身武士装束,与尊容貌一模一样,赤发的青年。
她看到暖日溶溶,有一身唐土装饰,额上与腮旁点着花钿,与自己容貌一样的女装少年掀开竹帘,看向远处僧侣装扮,与尊相同容貌的另一个少年。
她的意识,终于稀薄如水,再不存在。
她化为青海之中一粒水滴,沉入识海最深之处,倏忽滴落,点在盛开于海底的雪色牡丹花瓣上,一刹那,世界崩灭,万物重生,她识海最深处,水晶的御座之上,一身青色长裙的女子慢慢睁开双眼。
她手握形制古朴,星光凝成的青色长刀,海洋里最美的浪花翻涌凝聚,构成她的长裙,美丽的青色巨龙在她脚下匍匐蜷曲,托起她透明无瑕的王座——她是天与地的长女,统治七海唯一的女王。
她端坐于御座之上,四周盛开雪白牡丹,她凝视着正前方的一片虚无,唇角勾出了一个冷酷的弧度。
四周响起了充满恶意的笑声,那笑声最开始极为微弱,到后来越来越大声,连深海的水都开始震荡。
一团光华随着笑声,逐渐在青海中聚合成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形。
那团人形是蠕动的漆黑色。
那种黑色让人异常不悦,仿佛是无数个蟑螂聚合在一处,微弱的明灭着。
然后,那团光用一种恶心的音调和语气互换她,“~哟,好久不见,我的小多纪理~”
本来温驯无比的青色巨龙怒吼一声,长尾摆荡,抽碎了光华,而御座毫无分毫动摇,上面的女子森冷微笑,“叫吾田心姬,多纪理不是汝等配叫的,污秽之物。”
“哎呀哎呀,不要这么冷淡啊,我可是被你的转世狠狠的给了一刀呢,流了点血在她身上,才能来这里见你啊~总要和老朋友打个招呼对不对呢?”黑光重新聚合,发出刺耳的男人的笑声,模糊的人影好笑似的夸张的摇摆着,时不时摇出一星两星的碎片。
“看起来被封印两千年也没办法让你汝学乖啊。”多纪理冷笑,黑光停滞了一下,瞬间冲到了多纪理的面前,人形上不断有碎片溢出,就像是腐肉的碎屑从尸体上剥落。
“……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多久?j□j。”黑光发出了人类不可能发出,让人从心底发寒的声音,尖细刺耳的女人的声音,“封印即将崩坏,你的转世懵懂无知无能为力,你还以为你是统治七海的多纪理吗?你救不了周防,他会死,他的灵魂和身体都是我的!你没有第五次机会了!”
回应他的,是多纪理从容不迫,冰冷的微笑,“……吾曾以青星强迫天下万物侍奉吾子。”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慢慢自御座上站起,手中青星铿然出鞘。
“吾乃七海之主。”
“吾曾于吾夫亡故之后,代为统摄大地百年。”
“吾……也曾斩杀吾夫三次,吾亦封印汝这污秽之物三次。这一次,不过是第四次罢了。”
这么说完,她手中长刀闪电一般劈出,眼前黑暗的人形刹那粉碎,海底重新回归成一派静谧。
第五十二章
第十八章
多纪理还刀入鞘,她站立在青龙的爪上,向上仰望而去。
万丈深海在她眼中不过一层菲薄轻纱,她的双眼透过层层波浪,清楚的看到一道修长身影在海水中载沉载浮,正在向自己而来。
那是一个赤发的男人,面目英俊,昏昏沉沉,像是在酣睡。
多纪理的表情,在看到男人的一瞬间,温柔了起来。
那是相隔了两次转世,她的丈夫。
她手中的青星,已经斩杀了他三次。
她记得那种触感,从刀身上传来,洞穿所爱之人心脏的,让人发狂的感觉。
——是的,这是最后一次,她没有第五次机会了。
这次一旦失败,“那个东西”就会彻底脱开封印,从石板中挣出。
刚才向“那个东西”夸下海口,但是,她自己很清楚,没有下一次了,她再无机会。
她以所有力量作为交换,许下愿望。
她不再是七海共主、不再是代为统摄大地的女神,她手中所握青星再无可划开天地,分云裂海的力量。
她这一次转世,只是一个普通少女。
她以此为代价,希望可以让她的爱人,安然无恙。
她看着赤发的男人越沉越深,海的女王伸出手,轻轻的向他而去。
“尊……”她无声的呢喃着爱人的名字,然后自指尖开始,化为了细腻的白沫。
啊,对了,她不过是一个栖息在识海底层,永不醒来的幽灵,她已经没有可以拥抱爱人的手臂,没有可以让他依偎的身体。
她早已死去,死在不为人知之处,死在历史与神话的缝隙。
爱人,若这次你挣脱不了命运,那我便在刺穿你心脏的时候,亦在你的怀中死去。
她彻底崩散的一刹那,被卷入波涛一直半昏半迷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
他在这漆黑的识海之中本应什么都看不到,他鎏金色的眸子里本应只有一片黑暗,但是多纪理清楚的看到,他的眸子透过海水,凝视数百米数千米数万米之深,相隔着两千年时光的自己。
她看到赤发的男人嘴唇微微开合,有点迷惑又眷恋一般,轻而无声地吐出她的名字。
多纪理。
他这么唤她。
一刹那,时光倒流,她仿佛看到两千年前的星光下,她的丈夫枕在她的膝上,指尖绕着她漆黑长发,和她慢慢地说话,她吻他的面孔,用舌尖刷过他的眼睫。
“……”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多纪理闭上双眼,彻底崩散,意识聚合飘散,重新凝聚为身着青裙的少女。
她出现在赤发青年的身旁,尊依旧昏昏沉沉,但是他依然伸手,揽住了身旁的少女——那仿佛是本能,本能的守护自己珍贵的宝物。
她也在昏睡,但同样伸出手臂,拥抱他的身体。
海浪宛若呼吸,一波一波温柔的涌动,将两人推向识海的表层。
两人的意识渐渐恢复,随着他们逐渐醒来,识海中最终消去了他们的身影。
——这里仿佛一切都尚未发生。
尊醒过来一睁眼,就感觉到温暖的吐息拂在自己的锁骨上,低下头去,就碰到清晨略有冰凉,少女的发顶。
被他用浴衣捆住的礼子像只小猫一样,乖巧的蜷在他怀里,身上暖乎乎的,有一种年少特有的让人舒服的高温。
有一点晨光从没拉拢的窗帘中泄了出来,懒洋洋碎金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气息,礼子身上安稳的气息涟漪一般波动,他就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眨眨,没什么焦距的看向他。
然后,少女撒娇一样轻轻拿面孔蹭了蹭尊的颈子,尊稍微把她托起来,她惊动一下猛的睁眼,眼睛里的雾气消失不见,彻底的清醒。
尊解开她身上的绳子,血液奔流,冲击着血管,针刺一样又酸又麻的感觉让礼子闷哼了一声,趴伏在他胸口,爬不起来。
尊即不打算安抚她,也不打算起来,他伸手到枕头旁边摸出一包烟,点上,双眼望向天花板,慢慢地说,“你的识海怎么了?”
礼子没有立刻回答,她咬着牙忍着身上的麻刺,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
“……不知道,我失去意识了。”
“……”尊吐出一口烟气。
被卷入识海之中,他也失去了意识。
他最后的意念是,礼子毫无力量,是个纤弱的少女。
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一定要将她抱在怀中。
但是他手中只有一把细腻的泡沫。
他毫无所得,掌中一片空白。
然后他隐约记得,在沉入青海之中时,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又温柔又悲伤,温暖的海浪一般,呼唤他,几乎有些小心翼翼,让人心生怜爱。
那么熟悉,但是不知道那是谁。
仿佛很早很早之前就被人这么呼唤,然后他脱口而出,呼唤了一个名字。
他不记得那是谁的名字,只是异常的怀念。
把这些纷杂的思绪随着烟一起吐了出来,尊看礼子一节一节撑起身体,他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对她说,我饿了。
礼子唇角牵出一线笑容,她说好好,给旦那做饭去,一边扶着膝盖慢慢起身,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厨房。
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这种又舒适又居家的氛围让他又困倦了起来,尊翻了个身,睡着了。
两人回了东京,这次旅行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心照不宣,都没有对身边的人说,就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新年旅行一样。
临分手的时候,尊在口袋里摸了好一会儿,丢了个东西给礼子。
那是一串钥匙。
“……喔~”少女拎着钥匙圈轻轻晃了一下,笑容在阳光下看起来又清澈又美丽。
“我家的钥匙。”
“终于肯给我了?”
“你话真多。”
礼子笑出了声,她走过去,“我觉得你似乎忘记了什么。”
尊没说话,只是懒洋洋的看她。
“你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下次带你去就是了。”尊这么说着,扒扒头发,看到远处有空计程车,就把她塞了进去,只吩咐了一句,到了给我个mail。
之后,尊确实遵守承诺,在下一次见面里,带了礼子去他的家。
第五十三章
尊的家离酒吧并不远,出乎礼子的意料,是个看起来颇为整洁的二层小楼。
楼下有个院子,树木和花草都长得很好。
屋子一共有四个房间,楼下是餐厅和客厅,楼上是两间卧室和洗手间,浴室非常别出心裁,是在主卧的阳台上,下半截是磨砂玻璃,从上面的普通玻璃看下去,恰好能看到楼下的花坛。
礼子表示,周防尊我看错你了,想不到你如此有情调,男人表示请你感谢我爹妈。
礼子点头,说尊,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尊顺着她的眼神,看上一尘不染的地板,给了她一个答案,我请了钟点工。
那以后她不用来了。少女如此大包大揽。
于是钟点工就再也没有来过,而尊的家依旧保持着干净整洁。
虽然拿到了尊的钥匙,但是礼子去他家的频率并不频繁,两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礼子也好,尊也好,都不是为了一场恋爱就会改变自己原定目标的人。
礼子依旧在调查关于石板的事情,而尊也依旧是蛰伏于黑暗之中,背离者们的王。
两个人的时间并不统一,稀少的几次见面,惯常还是在酒吧。
礼子并不聒噪,两人在酒吧的时候,多数是礼子安静的拼图,尊枕在她膝盖上睡觉,要是两人偶尔在家,就是礼子把睡在榻榻米上的尊当靠枕,倚在他身上看平板电脑里的电影。
他们仿佛非常习惯彼此,就好像身边属于对方的位置,从很早很早之前,就一直是那个人的,从未改变。
——简直是两株静态植物的恋爱。冷眼旁观着的出云曾经如此评价他们的关系。
而两个当事人只是看他一眼,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尊慢慢了解,自己的小女朋友喜欢看书、喜欢拼图、喜欢老电影,她喜欢《娜娜》、喜欢《山羊角》、喜欢《直到世界尽头的远航》。她喜欢那种上个世纪黑白胶片的片子,看的时候音质喑哑,画质斑驳,有一种又冷又温暖的质感。
对于礼子而言,尊也一样,这个男人并不在意抽什么牌子的烟,不在意用什么牌子的须后水,出云给他摆了什么他用什么。
他几乎什么都不在意,赤王像是一头寡欲然而凶暴的兽。
他偶尔听音乐,只听摇滚,从碾核到蓝调,他全部都听,但是没有特定的乐队,恰好和礼子相反。
礼子听歌剧,只听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而且只听索尔蒂指挥的版本,他们有的时候会就这么坐在尊家里那扇客厅的落地窗前,背靠着背,在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中各自戴着耳机,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
结果那次反而是礼子先睡着了,她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尊的背上,耳机被拿了下来,眼镜也被摘掉,放在一边,宏大的关于冰原之国诸神命运的音乐,在原木地板上轻微流淌。
她的书被尊拿在手中,随意的翻看,她只是眨了眨眼,就听到男人的声音从耳畔流过。
“醒了?”
“嗯……”
男人也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少女稍微侧转身体,把面孔贴靠在了恋人的肩背。
“……好暖和。”她小小声的说,猫一样闭上了眼睛,男人没说话,只是戴着耳机,沙沙的翻着她的书。
她闭着眼睛,伸手从尊的耳朵上取下一只耳机,塞在了耳朵里,流淌出的是蓝调略带忧伤的旋律。
“……很好听。”她这么含含糊糊地说,尊哦了一声,拍了拍她撑在地面的手。
“歌剧也很好听……”她这么说。
尊还是只哦了一声。
结果这年的二月十四日,少女收到的情人节礼物是两张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乐团来东京演出的VIP席票。
“……我以为你对歌剧没兴趣。”看着手里的票,礼子颇有些玩味的挑高一边唇角。
男人夹着烟,平静的回答,“你想听不是吗?”
“……哦呀~”礼子笑了起来,她眯起眼睛看着尊,姿态优雅又狡黠。
尊买的是《尼伯龙根的指环》最后一幕,《诸神黄昏》的票,这也是礼子最喜欢的一幕。
演出十分成功,散场之后,礼子觉得耳边犹自有着女高音华丽的咏唱萦绕,她和尊十指相扣,“好听吗?”她问。
“……啊……不错。”尊简短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