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桐感到自己的心跳有点加快,但她还是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以前没有吗?”
又是一段沉默,然后他说:
“很早之前,也有过,但是后来…”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因为…有些东西消失了。”
“…再也没出现过?”
他耸了耸肩,算是表示她答对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嘉桐沿着高架路往前开,渐渐的,她的思绪有些飘移,眼前的路灯如同是暗夜中的巨大萤火虫,让人心神恍惚。
“我说,”不知道过了多久,嘉桐看了身旁的詹逸文一眼,“你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很爱的人,然后她离开你了?”
詹逸文笑了笑:“我觉得应该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吧。”
听到他这样说,邵嘉桐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啊,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伤心过呢…”
他忽然笑起来,似乎笑得很开心:
“你这话说得有点像…老巫婆。”
她对他挑眉,表示不满。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走出阴霾,”让人惊讶的是,画家竟然开始侃侃而谈,“那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我自己都忘了有多久…”
“但你还能继续画画?”
“可以啊,为什么不?”
嘉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这就是艺术家的独特所在——很多艺术家越是伤心越能创作出好的作品。可是作为普通人来说,我们一旦觉得伤心难过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我不喜欢你把我跟你分在不同的类别里,”詹逸文微笑着说,“其实我觉得我跟你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比如说?”
画家开始思索,很认真的思索,但是十几秒之后,他才憋出一句:“比如我们心里都想到了对方,但是嘴上却完全不说?”
嘉桐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但还是用一种轻快的口吻说:“你知道吗,上了年纪的人再开一些只有年轻人才会开的玩笑,会让人觉得很幼稚。”
“我不是在开玩笑。”他忽然很认真地看着她说。
嘉桐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看向前方,但她感到自己被注视的侧脸热得更厉害。
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詹逸文忽然转过头去,跟她一起看向前方,然后低声说了句“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嘉桐说。
“但我让你觉得不自在了。”
她苦笑:“你不用绅士到这种地步。”
“但我怕让你觉不高兴。”
她的脸颊热得更严重了。
车厢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带着一些尴尬,但好像又不全是…
“你知道吗,”詹逸文用一种自嘲的口吻说,“我已经忘了怎样才能去讨一个女人的欢心…”
邵嘉桐终于鼓起勇气看了看他一眼:“看来你的运气很好,一直都很受青睐。”
“不…”他苦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么是怎样?
嘉桐不禁在心里问道。然而她直觉这个问题不应该说出口,不应该再追问下去。当人有过一些经历后,就自然而不会再去追问,尤其是关于过去。
画家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试过那种…固定的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再安定下来。”
嘉桐笑了笑,说:“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相信的一句话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没错,”他也笑,“可是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当你觉得自己掉进深渊或陷入绝望的时候,你简直想不起自己有任何信仰。”
她转过头看着他,很惊讶。
他用一种有趣的表情看着她:“怎么,你不相信我会陷入绝望?”
“有点…不相信。”她如实回答。
“任何人都会的,”他说,“就像所有人都应该相信明天还有希望一样。”
十四(下)
“什么?!你睡了孔令书?!”邵嘉桐的两颗眼珠简直要掉下来。
徐康桥抬了抬眉毛,似乎对她的诧异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我想在现在全世界大概只有我老妈对于我睡了孔令书这件事不会感到惊奇吧…而且假使我告诉她最近这几年我只睡过孔令书,她说不定还会为我感到难过。”
“…”嘉桐仍沉浸在惊愕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康桥镇定地用筷子将面前餐盘里的杏仁果挑到一边,然后大口咀嚼剩下的西兰花和黑木耳:“可能你不信…其实我自己对这件事都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对着面前的西兰花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我多半是中邪了”。
邵嘉桐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说:“所以后来你跟彭朗出去吃饭了吗?”
“…”康桥眨了眨眼睛,“对不起,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维,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说我睡了孔令书那件事吗?”
“是啊,”嘉桐说,“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跟彭朗出去吃饭了吗?”
“…”康桥挫败地叹了口气,“…去了。”
“那么孔令书呢?”
康桥简直要抓狂:“你不是在问我彭朗的事吗?”
“是啊,但是我想知道孔令书对你跟彭朗出去吃饭有什么反应。”
“没有!”康桥额头上出现了三道黑线,“我从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那天晚上?”嘉桐挑眉。
“呃…是昨天晚上。”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那一直引以为傲的脑筋又重新运转起来:
“所以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我…”康桥怔怔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
“…”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哦,不,也不能说是预想,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本来以为我只是太久没有男人,所以饥不择食,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现在这简直是一团乱麻。而且你们不要总是说‘哦天呐,你睡了孔令书?!’,弄得好像是他吃了什么大亏一样。”
嘉桐看着康桥,想了好一会儿,说道:
“可能你是不希望你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但事实是,这些事情确实发生了,你们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的初衷是怎样,并不能成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任何事都不能成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你们都是成年人,难道作任何重要的决定之前都不会思考一下后果吗?”
康桥张了张嘴,像是要反驳什么,但她心里明白,邵嘉桐说得对。
“你喜欢孔令书吗?”嘉桐忽然看着她,问道。
“怎么可能…”康桥下意识地一口否认。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或者说,有些失落。她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只知道,她竟然有点对孔令书身体的线条上瘾…
停!
康桥用力闭了闭眼睛,好让一些画面从自己的脑海中滚出去。
“康桥,”嘉桐说,“说实话,我不相信你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
康桥觉得自己的脑袋简直要炸开了:“不,我不可能爱上他!他那么恨我!”
“…你恨他吗?”
“我…”她一下子有点卡壳,“我…没有到恨他的地步。”
“那么他也不可能恨你。”
“但我讨厌他!”说完,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是说有时候。”
“那么也许他有时候也有点讨厌你,”嘉桐耸肩,“但就像你说的,只是有时候。”
“…”
“好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
“你后悔吗?”嘉桐看着康桥的眼睛。
“我…”康桥怔了怔,忽然用一种很“徐康桥”的口吻说,“我的字典里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嘉桐仍然盯着她的眼睛,但是表情却变得温和起来:
“康桥,我始终相信,人跟人的关系是相对的,如果你真的讨厌他,你不会对他有好脸色,你不会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也不会为他打抱不平。”
“好吧,”她终于投降,“反调唱了那么多年,多少还是有一点感情,至少混个脸熟。”
邵嘉桐叹了口气,午后的阳光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窗洒在她们身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无论如何,康桥,我不准你伤害孔令书。”
“我怎么伤害得了他,”康桥的表情像是听到了笑话,“可能我坐在这里跟你面对面纠结的时候,他早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也许他根本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想找个固定的炮*友而已。”
嘉桐看着康桥带着自嘲般苦笑的脸孔,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不,他不会。”
从餐厅回办公室的一路上,嘉桐满脑子都是康桥跟孔令书。她走进办公室,几乎没有注意到身边跟她打招呼的同事,径直走进了董耘的办公室。再一次让她惊讶的是,这家伙竟然在看公司上一财政年度的财务报表。
她敲了敲门,等到董耘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时候,说:
“我只是来跟你确认一下,康桥跟孔令书的事…你知道吗?”
董耘怔了一下,才说:“知道。康桥之前来找我谈过。”
邵嘉桐反手合上门,说:“她今天也来找了我。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董耘眨了眨眼睛:“…怎么看?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向她提供什么建议吗?”
董耘仔细在脑海中拼凑着当时的画面,但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自己对康桥说了些什么。
“你没有?”她从他的脸上读到了答案。
“我应该给她建议吗,”董耘的表情有些为难,“鉴于我本身也没有什么成功的经验。”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你这算是接受了我的借口吗?”
“…算吧。”她无奈地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看着她,“你给她建议了?”
“我让她好好想想跟孔令书之间的关系,我不希望事情变得一团糟,更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因此受伤害。”
董耘看着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哦”了一声,就再也没说话。
“你什么意思?”嘉桐眯起眼睛看着他。
“什么‘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吗?”
“我没有这么说。”
“但你的表情这么说了。”
董耘叹了口气:“所以,现在我们是要比那两个家伙先一步开始吵架吗?”
听到他这样说,嘉桐忍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董耘看着她的笑脸,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很久都没见过这样的她,一时之间,有些恍如隔世。
“…怎么了?”嘉桐发现了他眼神的变化,于是慢慢收起笑脸,低声问道。
“没什么。”他垂下眼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
“你真觉得我做得不对?”
董耘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邵嘉桐:“很多时候,你会下意识地把我们都成孩子——或是完全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但是…”
“但是?”
“就算有一天孔令书真的被徐康桥那家伙伤害了,或者反过来,是孔令书伤害徐康桥…那都没什么,也许这就是命,是他们的生活。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嘉桐轻轻地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好吧,你是对的。”
董耘看着她,再一次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哦”了一声。
“我认错了你也不满意吗?”她的脸上也再次出现一种极度危险的表情。
“不,”他撇着嘴,脸颊两边的酒窝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可爱,“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认同我的观点。”
嘉桐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孔令书或徐康桥,我不会为了跟你赌气而不承认错误。”
“但你会为了赌气不理我。”他看着她,现在那两个酒窝变成了对她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