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看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叉子:“董耘,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我没有那么喜怒无常,也不会跟你赌气。我活了三十几年,至少明白坦白自己的想法也许不会得到最好的结果,但起码能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我不喜欢说谎,也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中有任何晦暗不明的东西。那种想说又不敢说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所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现在告诉你的一切,都是我的真心话——我真的,没有在生你的气,也没有在耍你。”

说完,她拿起叉子,继续吃起来。

“对不起…”他忽然觉得自己跟她比起来,既卑鄙又狭隘。

“不用说这些,”邵嘉桐微微一笑,“如果我们还算是朋友的话。”

董耘看着她,尽管餐厅里的灯管有点昏暗,但她脸上那副爱憎分明的表情,还是看得很清楚。他忽然想起下午蒋医生跟他说的那句话:有时候你已经遇到天使了…只不过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离詹逸文远点。”他看着她,说道。

她抬起头,轻蹙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他的用意:

“为什么?”

有那么一瞬,董耘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要相信他。”

邵嘉桐看着他,似乎有些真的动气了:

“董耘,你能不能不要再停留在过去,能不能像个成年人那样说些负责任的话?”

“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他紧紧地蹙着眉头,“但是我请你相信我。”

“你不是‘不能’,”她看着他,说道,“而是‘不想’。你总是有太多理由拒绝别人,好像是这个世界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但其实不是,是你自己!”

他也看着她,有点恼怒,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愿意相信他,还是因为她说到了点子上…但此时此刻,邵嘉桐真的让他恼羞成怒: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承认我是很依赖你——但是这也不代表你有资格教训我怎么做人。”

邵嘉桐看着他,隔着那长得像仙人掌一般的台灯看着他:

“我没有要教训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坦白——不止是对我,也是对你自己!”

董耘垂下眼睛,没有再看邵嘉桐。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但是董耘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吻邵嘉桐。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由于是盛夏,只不过一会儿,就让人觉得皮肤发烫。

然而邵嘉桐却浑然不觉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表情凝重。

詹逸文手里握着两只冰激凌杯,站在她面前,发现即使轻咳两声也没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力,于是只好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无奈地说道:

“我今天没穿隐形斗篷出来,为什么你还是看不到我?”

邵嘉桐收回思绪,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终于看到我了。”画家把其中一个冰激凌杯放到她面前。

她接过杯子,用塑料勺子挖了一口软软的冰激凌放进嘴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每当这种时候才会觉得心情很好…”

画家也用勺子挖了一口,放进嘴里,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吗?”

“…有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承认地点了点头。

“因为董耘?”说这话时,画家的眼睛一直是盯着眼前那个冰激凌杯的,似乎此时此刻,全世界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只有这东西。

“嗯。”她又挖了一口,送进嘴里。

“他怎么了?”

邵嘉桐用舌头感受着那种冰冷而柔软的味觉,几乎不舍得开口说话:

“他…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噢…”画家抬起来头看着她,似乎有点意外她会这么说。

她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以一种坦率的口吻说:“董耘似乎不太喜欢你。”

“我也不见得喜欢他。”画家也很坦率。

邵嘉桐笑了笑:“但你不会让我离他远点。”

“如果我说让你离他远点,”他咽下一口冰激凌,“你会听我的吗?”

她假装想了想,说:“不会。”

他抿了抿嘴,表示意料之中。

“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董耘永远长不大的原因。”

“那么,”他看着她,似笑非笑,“在你看来,我算长大了吗?”

她也似笑非笑:“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吧,”他耸肩,“看来我还得再努力一点。”

她还是似笑非笑,用勺子往杯子底部狠狠地刮了一下,以确保没有遗漏。

“现在心情好了吗?”画家忽然说。

她忍住笑,挑了挑眉:“好一点…了吧。”

“那你收到这个会更高兴的。”说完,詹逸文拿出一个U盘,交给她。

“这是什么?”她接过来,问道。

“我的画稿,还有梁见飞要我写的画册《后记》。”

“啊,”她高兴地说,“你终于交稿了,昨天梁见飞还苦着脸跟我抱怨说你这本画册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画家笑了笑,说道:“人类所有的智慧就在于‘等待’和‘希望’。”

“好吧,”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把U盘塞进背包里,“我会转告她,你跟她一样喜欢看《基督山伯爵》。”

“真的不用我送你?”傍晚时分,邵嘉桐站在车库入口看着詹逸文。

“不用,”他双手插袋,“我想散步回去,刚才那杯冰激凌吃得我有点撑。”

“那好,”她笑了笑,“再见。”

邵嘉桐跟詹逸文告别之后,转身沿着坡道往地下车库走去。事实上,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在思索,为什么董耘会这么讨厌詹逸文,可是除了孩子气的占有欲之外,她想不出还会有什么理由。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董耘喝醉了,她开车去酒吧接他,把他送回家。他在车上看着她,醉醺醺地问她:

“嘉桐,你会丢下我吗?”

她吓了一跳,心跳加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嘉桐,”过了好一会儿,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才说,“你如果要丢下我,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哦…”当时的她,就那样木讷地点着头,答应道。

现在想起来,也许董耘害怕的并不是她离开他,而是什么也不说,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还停留在那一年,他出车祸,差一点送命的那一年。也许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他的脚步始终还停留在那里,他只是假装自己在往前走而已。

邵嘉桐把车开上坡道,却意外地发现詹逸文仍站在那里。

她在他面前停下,放下车窗,问:“怎么还没走?”

他看着她,说:“我忽然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邵嘉桐看着不远处被白纸灯光照得灯火通明的白色建筑,看了看身旁的詹逸文,问道:“为什么是机场?这么晚了根本看不到飞机,只能看到黑暗中有灯在闪烁而已。”

“哦,不,”他笑着说,“我可不是让你来看飞机的。”

嘉桐按照他的指示,把车驶入车库,停好。然后两人坐着电梯来到出发大厅。

“站在这里,”詹逸文双手插袋,说道,“你有什么感觉?”

邵嘉桐环顾四周,眼前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航班信息,有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等待着,但更多的,是从她身旁匆匆忙忙擦肩而过的旅客。他们带着行李箱,每个人的步伐都不一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都不一样。

“想要离开…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詹逸文点点头:“所有的离别都是这样,有悲有喜。”

他接着说:“现在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往自动扶梯走去,邵嘉桐连忙跟了上去,跟他一起坐着电梯来到下一层。詹逸文对这里很熟悉,毫不犹豫地带着她往前走。

两人来到到达大厅,面前的电子屏幕依旧滚动着航班信息。这里挤满了接机的人们,几乎有一半的人手上都举着写有人名的牌子或A4纸。

“那么这里呢?”詹逸文不得不提高嗓门,凑近邵嘉桐,才能让她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邵嘉桐环顾自周,说:

“这里没有悲——就算不见得有喜,但至少没有悲。”

詹逸文点了点头,看着她: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开车来这里。我很喜欢看到人们脸上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这里几乎是这座城市里,你能看到笑脸最多的地方。跟商场里人们脸上的虚伪或者放肆的笑脸比起来,这里的…没有任何掩饰。”

一位母亲搂着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身后跟着父亲。三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

邵嘉桐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转头看着詹逸文:

“你知道吗,我认识的艺术家也不算少,你是里面最细腻的一个。但…也是最孤独的一个。”

画家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生气。

“这是一件有点矛盾的事,不过总的来说,搞艺术的人都有点孤僻,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说。

邵嘉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她问道。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地说:“你猜。”

“…因为这里只有喜没有悲?”

“不,”詹逸文说,“只有喜没有悲的世界是不完整的,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所有的喜悦都只是人们的臆想罢了。”

“…”

“我喜欢这里,”他说,“是因为我喜欢这种远行之后归来的感觉。当你发现自己离开之后一切仍然照旧,当你回来的时候还能继续以前的生活——这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故事:“你曾经离开之后回来,发现一切物是人非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当然,这世界每天都在改变不是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念一动:

“你想回去哪里——我是说,上次我们谈到时光倒流的话题时,你说你想要回到过去——你想回去哪里?哪一刻,哪个地方,你在干什么?”

他也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从他眼里看到快乐、紧张、恐慌、不舍、难受…或是其他任何情绪。她看到的,只有倒映在眼瞳上的白炽灯光。

“我想…”他低声说,“我现在想回家了。”

夕阳西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日照时间又一点点、悄悄地变短了。仿佛也只是几天的功夫,不知不觉当中,盛夏即将过去。夕阳是金色的,金色中带着橘黄。照在身上,也不是那么火辣辣的,空气中的闷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凉爽。

徐康桥走进书店的时候,老严仍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小玲在往茶杯里加奶精,然后端着托盘上了二楼,新来的工读生蹲在地上整理书架最低层的书,而书店老板嘛…仍然站在墙上挂着的那块黑白前面,思索着推荐书目。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不曾改变。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孔令书身后,低声说:“喂,我要跟你谈谈。”

孔令书转过身,看着她,说:“谈什么?”

“…”她对他努了努下巴,然后就自顾自地下楼去了地下室。

她走进走廊最里面的那间房间,那是孔令书的储藏室,在它成为储藏室之前,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真是…既艰难又奇妙的岁月。至今回想起来——她似乎也只能用这两个词来形容那段时光。

储藏室里如今堆满了各种书,但墙角还是放着两把藤椅,是她从之前住的公寓带过来的,事实上,这两把藤椅在之前的那次公寓楼大爆炸中不幸被波及了,然而它们的损坏程度又没到要丢掉的份上,于是康桥还是保留着它们,只不过它们对于她现在住的那间翻新过的公寓来说,已经不太合适了。

她在其中一把藤椅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把手上焦黑的痕迹。不一会儿,孔令书就走了进来,反手带上门,站在她面前。

康桥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说:

“我知道,最近我们的关系有点反常。而且我决定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反常下去。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以一种成年人该有的态度,开诚布公地去对待这件事。”

孔令书看着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眼神还是一贯的带着傲慢。

见他不说话,她明白他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清了清喉咙,说道:

“我的脑子里也有点混乱,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对你说什么——但是我想知道我们两个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不是一致的。”

书店老板挑了挑眉,意思是“然后呢”。

她看着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觉得我并不爱你,我也从来没有想要跟你结婚或是确定什么关系——这种想法一秒钟也没有出现在我脑子里面。”

孔令书之前一直轻蹙的眉心忽然放松了一下,但是他仍然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说,“如果你的想法不一样,那么…”

她想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很抱歉。”

一直没有发话的书店老板双手抱胸,抬了抬眉毛,说道:“我的想法你跟你的——完全一样。”

康桥看着孔令书,愣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尽管我敢说我们两个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几件事能达成一致,”书店老板依旧是那副调调,“但是这件事…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她看着他,竟然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这层笼罩在她心头好些天的浓雾终于散开了。

“那么,”她转念一想,开始大胆地假设,“我可不可以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理解为…朋友之间的各取所需?”

孔令书皱了皱眉头:“你是想说炮*友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们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书店老板挑了挑眉,意思是“有这个必要吗”。

“好吧…”康桥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我和你——终于对一件事情达成了共识,而且双方都对这个共识感到满意。并且…”

说到这里,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一眼,才一鼓作气地说:“并且还会继续基于这种一致的想法保持下去…我可以这么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