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漫画书也就值这个价钱了。”
“…什么漫画书?”康桥怔怔地问。
“就是我卖给她的那本漫画书,”他说,“那是阿拉伯一位很出名的画家在早期出版的《一千零一夜》绘本,我在‘全球填字谜大赛’中得了第三名,这是我的奖品。”
“那么第一名和第二名拿到了什么?”董耘问。
“——这不是重点好吗!”然而他话音还没落,就被老严和康桥同时吼了回去。
康桥看着孔令书说:“重点是…那女人不是你的追求者?你只是卖漫画水给她?”
“对啊。”书店老板一脸无辜。
“但是,”老严说,“她为什么连着两个礼拜,天天来找你?”
“因为价钱一直没谈拢。”孔令书双手抱胸,一脸镇定。
“那么她看你的眼神呢!”老严激动地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别忘了,她看你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我看得出来——尽管她从头到脚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书店老板回想了一下,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不过这位小姐尽管是石油大王的女儿,出价却是不太爽快,总是想还我价钱。”
“但是…但是…你一直对她说‘阿鲁开’是什么意思?”
“那是阿拉伯语,就是‘钱太少了’的意思。”孔令书不禁抓了抓脑袋。
“…”老严算是彻底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呐呐地说道:“那么她给你的那个行李箱…”
“那是一箱现金,”书店老板咋了咋舌,“到底还是石油大王的女儿,随时随地拿出来的都是现金。”
也许是被严重打击了,老严变得有些气急败坏:“那么周四晚上你房间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董耘双手插袋,等着书店老板说出另一个离奇而令人捧腹的真相。事实上,这种事情在孔令书身上屡见不鲜,他永远都出人意表。
“喔…”然而这一次,书店老板只是张着嘴愣了半天,然后一脸认真地说,“我还有事要办,再见。”
说完,孔令书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推开书店的后门,走了出去。
天花板依旧是白色的,白得让人感到窒息。
康桥躺在黑色皮椅上,盯着那几乎没有瑕疵的白色漆面上的一个黑点,思绪早就穿过屋顶飞到了九霄云外。
蒋医生依旧踩着那台登山机,认真地练习着,大汗淋漓。
“医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康桥忽然说,“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医生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自己也想知道。”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康桥才坐起身,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是不是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很难进入到一段关系中去?”
蒋柏烈没有答话,而是继续认真地踩着脚下的步子,直到他自己感到满意了,才从登山机上下来,擦了擦汗,对康桥说:
“我给人这种感觉吗?”
她看着他,发现自己很难点头,也很难摇头:“那么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女朋友?你性格这么好,这么风趣,人有风度,长得又迷人,坚持健身,保持好身材,又是高材生,尽管没有赚什么大钱,但是过得宽裕——最关键的是,你是个心理医生,你很懂女人的心!这样的你为什么会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
医生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她:“你是想说我是‘弯的’?”
“我这样想过,”康桥很认真地说,“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而且董耘也认为你不是。”
蒋柏烈看着她,哭笑不得:“然后呢?你得出什么结论?”
康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也许你厌倦了维持一段关系,也许你觉得自己很难进入一段关系。”
医生看着她,似乎有些惊讶,但是惊讶过后,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微妙:
“如果你以后打算改行的话,不妨考虑一下我这个职业。”
“所以我说对了?”
医生微微一笑:“不完全对。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人到了一定的阶段,会觉得难以进入一段新的关系。”
“为什么?”
“因为厌烦了。”蒋柏烈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瓶水过来,仰头喝起来。
他还有点喘,不过平复得很快:
“也许在不同阶段,遇到的人不一样,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是类似的,人与人的之间的关系总是会经历相同的阶段。认识、了解、认为不错、喜欢、深入了解、发现许多缺点、感到失望、接受现实、最终归于平静。因为经历的人和事多了,我们对事物的发展有了一定的领悟,有些人、有些事你甚至觉得自己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将来会如何。这就是为什么人到了一定的阶段,会凭直觉做事,直觉其实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经验。”
“…”
“然后也许,你会发现尽管这个世界上的人有千千万万种,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然要经历那些阶段,你不需要去经历就能知道结局。这让人觉得有点…”
“扫兴?”
“对!”医生仰头把剩下的水喝完,然后才走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本能的快乐是什么吗?”
“?”
“乐趣,一种未知的乐趣。如果事先把你接下来将要经历的全都告诉你,即使你命中注定要中100亿美元的大奖,我恐怕你的这种快乐也维持不了多久。你永远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才是你活下去的动力。”
“…可是人一定会厌倦的,”康桥顿了顿,“我是说,对于‘维持一段关系’这件事。”
“没错。”
“你知道…自从未婚夫在婚礼之前不告而别之后,起初我以为我不会再爱别人了,但后来我发现那跟我爱不爱他没有关系,我其实只是对‘爱情’这件事感到失望。再然后,我有时候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念头…”
“?”医生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我有时候会想,也许那个时候他没有离开,我们结婚了,但是最后…会不会仍然是这个样子?我是说,会不会最终我们仍然会分手——而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可能是其他方式——也许是一种我需要花更多时间才能走出来的方式?”
医生耸了耸肩:“我不得不承认,的确有这种可能。”
“所以我就会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大约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蒋医生的表情似乎有些诧异,但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他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得出结论了吗?”
“没有,”康桥撇了撇嘴,“我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哲学家,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研究这些问题。”
蒋柏烈不禁笑起来:“不过说真的,康桥,你比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成熟了很多——尽管很多时候你还是会做些不靠谱的事,但至少你自己认识到那有多不靠谱。”
康桥无奈地给了他一记白眼:“好吧,我有时候确实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医生看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跟我说?”
“…什么事?”她看着他,紧张地眨了眨眼睛。
医生耸肩:“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
蒋柏烈是个聪明人,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康桥,我只想说,也许你生活中的很多关系让你觉得疲倦,但别急着下结论。”
“?”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疑惑,不知道是对他说的话感到疑惑,或是对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那些问题。
“就好像我,”他说,“我的确对一些东西感到厌倦…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爱情’本身。我希望你也能明白,有时候让我们失望的其实只是一种外在的表象,但事物的本质从来不会改变。”
康桥看着他,皱起眉头,思索了很久,才说道:“好深奥,医生,你说的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
“其实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如果我已经对维持一段关系感到厌倦了,那么我什么时候才会重新燃起热情?”
蒋柏烈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告诉我,如果你跟董耘在一起,结局会是什么?”
康桥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不可能。”
“相信我,试着去思考一下。”
她看着医生那张迷人的脸,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答道:“我想,结局就是,有一天我们早上醒来,一致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的蠢事,然后为了避免尴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如果你跟我在一起,结局会是什么?”
康桥简直没有耐心再在这张椅子上坐下去,然而为了从医生嘴里挖出那个狗屁答案,她不得不再次思索了一下,答道:“我觉得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你对我的心理了如指掌,而我对你在想什么简直一无所知,久而久之,我会严重缺乏安全感,然后离开你。”
“所以是你先离开我喽…”听到她这样说,医生摸着下巴,似乎也在认真地推测结局。
“到底是谁离开谁并不重要吧,”康桥咬着牙说,“总之都不会是什么好结局就对了…”
“那么…”医生看着她,似笑非笑,“如果是孔令书呢?”
康桥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孔令书什么?什么孔令书?”
“如果你跟孔令书在一起,结局会是什么?”
她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过了十几秒钟,才用一种僵硬的口吻说:“我不知道。”
“那就是了。”医生的表情就像是总算等来了正确回答的老师。
“?”
“当你遇到一个人,你发现自己无论怎样思索,也想不出跟他(她)在一起的结局是什么的时候…你才不会对这段关系感到厌倦。”
董耘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发现一个电话也没有,于是他把手机又放回口袋,牵着March进了电梯。他住在三十几楼,所以每天花在电梯里的时间就很长。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哦,当然,还有那条柴犬。
他低头看着它,它也抬头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很寂寞。
他对它苦笑了一下,它张着嘴,舌头露在外面,而且一点也没有要伸回去的意思。他终于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他打开通话的页面,邵嘉桐的名字就在他“个人收藏”栏的第一位。他的拇指悬在空中,一时之间,他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按下去。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
董耘抬头看了看电梯屏幕,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他就站在那里,拇指仍然悬空,他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邵嘉桐,他也不知道如果打给她,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出电梯…
March的叫声终于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在电梯门即将自动关闭的瞬间,按下了开门的按钮。
董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了出来。
有人坐在他家门前的地上,他诧异地张了张嘴,牵着狗走过去:
“康桥?”
“…”
“太好了,”他由衷地说,“我正想找人谈谈。”
徐康桥抬起头,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就是那第三个女人。”
十三(上)
“你刚才为什么跟我妈说你明天会再去看她?”夜色中,徐康桥停下车,等待着前方的红灯,“我们说好你一个星期就只要去一次就好了。”
她有些义愤填膺,仿佛是不相信孔令书竟然会违反约定。
副驾驶位上的孔令书扯了扯嘴角,似乎依然理直气壮:“你刚才难道没听她说吗,明天项峰会去探病。”
听到他这样说,康桥简直想一头撞死算了。她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妈竟然也是项峰的书迷,自从住院之后天天跟她念叨要见项峰一面。她实在没有办法,于是拉下脸去求邵嘉桐,这对邵嘉桐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于是明天,最当红的侦探小说作家就要来探病了。她不知道怎么去还邵嘉桐这个人情,不过,自从老妈住院以来,她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都难以应付,所以多这一件似乎也不算什么…
但是!这不代表孔令书可以就此打破他们之间的约定!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红灯灭了之后,黄灯和绿灯相继亮起,康桥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吼道,“你必须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我明天再去一次医院又怎么了?”书店老板不解地看着她。
“这…这样会显得我们…”一时之间,她有些语塞,“会显得我们很亲密!你一直不断地去医院,她就会认为我们的进展还不错。”
听到她这样说,孔令书挑了挑眉:“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得一直在她面前假扮下去!”她简直要抓狂,“而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可以分手!”
书店老板愣了好一会儿,才怪腔怪调地发出一声:“噢…”
“你不能随便破坏我们之间的约定,也不能随便打乱我的计划!”
孔令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道:“好吧。”
但他很快又说:“不过我明天还是得去医院,因为项峰要来。”
徐康桥深吸一口气,以防自己不顾安危现在就要用双手掐死身旁的这个男人。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书店老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怕死地继续说道,“说真的,我一直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老妈。”
她皱了皱眉,有些泄气地说:“你不会理解我跟我妈的关系…”
“为什么?”孔令书就是这么百折不挠,“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结论?”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对母女会像我们的关系这么复杂。”
“我倒真没看出来,”他说,“难道你老妈为了不让你舅舅把你抓走所以自愿被关起来,还让你爸别告诉你真相?”
康桥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这个世界上哪会有这种母女!”
“有啊,”书店老板认真地点头,“《西岳奇童》里的沉香跟他妈妈三圣公主就是这样。”
“…”她真的抓狂了!
“你跟老妈不过就是不太对盘而已。”孔令书毫不在意地继续总结道。
康桥没有看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才说道:“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有这样的老妈到底该高兴还是难过。她好像从来没说过一句让我好受的话,我所有的努力在她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好像我…我从出生开始就从没让她满意过,我根本就不配做她的女儿。”
“那你有没有跟她提过你不喜欢她这样?”
“当然!”她想要尖叫,“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天都在努力这么跟她说。”
书店老板撇了撇嘴:“那么也许你的细胞还不够努力。”
“狗屁,”她有些泄气,“我老妈永远不会在意我说了什么,她的脑子里永远只有她在乎的那些东西。不管你跟她说什么,如果那是她不想听的,你的任何一个字都别想跑进她脑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