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画家仍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坦然道:
“这只是一幅画。”
她看着他,似乎有点明白他想说什么。不过很快的,另一个念头蹿进她的脑袋里,她转回头,看着那幅背影,问道:
“那么,那是谁?”
詹逸文沉默了一下,说道:“如果你觉得那是你,为什么这幅…不是你?”
“直觉。”邵嘉桐望着那幅背影,发现从颜色上来说,层次并不那么明显,色彩也很单一。女人的轮廓是模糊的,一如所有印象派的风格。可是她觉得,这种模糊让人感到一种温柔。说不上是人物的温柔,还是作者的温柔。
“并不是每一个人物都一定要是谁,我创作的时候,比较随性,只是画我脑子里的画面而已。”
邵嘉桐没有去反驳他。其实她也无法反驳,她只是静静地端详着那幅画。
跟詹逸文其他那些光怪陆离却又充满了艺术感的作品不同,这幅背影,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第二天中午,邵嘉桐一个人吃午饭,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她发现梁见飞已经把画册的初稿放在她桌上了。于是她决定带着这本画册去度过她难得宁静的午后时光。
“小姐几位?”楼下餐厅门口的服务生看到她,礼貌地问道。
“一位。”
“一位地话请在这位小姐后面排队。”
她站到那个穿着白色无袖衬衫和黑色阔腿裤的女人身后,女人转过身来瞥了她一眼,两人都愣了一下。
“嘉桐?”
“康桥?”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不约而同地跟服务生说:“现在是两位了。”
“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刚在餐桌旁坐定,康桥就打开了话匣子。
嘉桐有一点尴尬,不过还是笑着说:“可能因为最近我很忙,很少去书店了。”
“我也是。”康桥扯了扯嘴角,开始点菜。
嘉桐这才记起她老妈病了的事情,于是问道:“你最近一直在医院吧?”
“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
“你老妈的身体怎样了?”
“还不错,”她耸肩,“至少还活着。她前两天还哭着喊着要在临死前跟初恋情人再见一面来着,但是当我昨天告诉她菜肉馄饨和初恋情人只能选一样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菜肉馄饨。”
“…”
嘉桐常常觉得康桥是个有点过于乐观的人,仿佛天塌下来也没关系,她永远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没有什么能够打倒她。但有的时候,她也很难说清楚这种“乐观”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孔令书呢?”点完菜,嘉桐问道,“他最近还好吗?”
“噢,自从他得到了我爸那套《辞海》之后,他整个人简直乐翻了天。”
“…”再一次的,嘉桐感到自己无话可说。
“那么,董耘呢?”康桥喝了一口水,问道。
“…不知道。”尽管愣了两秒钟,她还是诚实地回答。
康桥握着水杯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看着她:“什么叫…不知道?”
嘉桐苦笑了一下:“就是…我也好些天没看到他了。”
康桥似乎有点意外:“他在干什么?”
她还是苦笑地摇了摇头。
“是出了什么事吗?”康桥忍不住眯起眼睛打量起邵嘉桐。
“…”她还是苦笑,不置可否。
“所以,”康桥皱了皱鼻子,“我们四个人之间的这种平衡终于被打破了是吗?”
“平衡?”
徐康桥点了点头,说:“我和董耘是一起长大的,你跟孔令书从幼儿园就认识;你跟董耘每天一起工作,而我跟孔令书…就算是一起工作吧,而且我还租着他的房子。所以原本我们应该是一种相互交错的四角关系——这样形容也许不太贴切,不过目前为止我只想到用这种几何原理来诠释我们的关系——但是忽然,轰!你跟董耘出了问题,于是四角形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保持平衡了。”
“…”
“我说得对吗?”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康桥,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很少会有长久平衡的关系。”
“我知道。”
“…”
“所以你刚才跟我说的时候,我虽然有点意外但是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徐康桥抿了抿嘴,“董耘那个家伙…没几个人受得了他,你能忍到现在,我真的很佩服。”
邵嘉桐被她说得有点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应该觉得难受,或是有点悲伤…但是,此时此刻,她能感受的竟然只是一种无奈。
“你想回到过去吗?”她忽然看着康桥的眼睛,问道。
“回到过去?”康桥挑眉,“去干什么?”
她耸肩:“不知道…也许有些事你没有做,你想去做。或者你错过了什么人,你想去跟他(她)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或者你想去阻止什么事…人总有后悔的时候,如果能回到过去的话,你愿意吗?”
康桥轻轻地蹙着眉头,视线已经游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她很快肯定地答道:
“我想我不会。”
“为什么?”邵嘉桐不由地对她的答案很感兴趣。
“因为,就算回去了…也不能保证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邵嘉桐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吗,”康桥甩了甩额前的头发,“你以前都没有做好的时候,凭什么觉得再给一次一会就能做好?而且还有可能得到更糟糕的结果…谁知道呢,总之我不想回到过去。”
嘉桐叹了口气,仍然哭笑不得。
“那么你呢?”康桥又问。
“我?”她笑了笑,说道,“我也是一个不想回到过去的人。”
邵嘉桐踏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想刚才跟康桥的对话。她忽然很好奇,詹逸文想要回到过去干什么?是做错了某件事,还是错过了某个人?
她想着心事在办公桌前坐下,一抬头,却发现董耘正站在落地窗前,双手插袋看着她。
所以…邵嘉桐一边发愣一边想,最近男人届都流行把手放在裤带里吗?
“嘉桐…”董耘一开口,那种带着要命的磁性的声音又回荡在她不算狭小的办公室里,逼得她想要立即消失。
邵嘉桐伸出手掌,挡在脸孔前面:“不要撒娇。我现在已经不吃你这一套了。”
董耘抬了抬眉毛,继续用那种声调说:“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他。
“…不知道。”他似乎总是能够很坦然地面对她。
邵嘉桐垂下头,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那么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好吗,我现在真的很忙。”
“不行,”他还是那么直接,“我觉得我没办法忍受跟你有很大的…很大的隔阂。”
这是邵嘉桐第一次从董耘嘴里听到“隔阂”这两个字。她知道,一旦有人开始用这种字眼跟你谈话,那说明彼此之间已经要谈到一些很深入的话题了。
然而…跟董耘?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进行一场深刻的对话。就好像她不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她只是…不知道。
“我不想这样,嘉桐,”董耘说,“这让我觉得很难受。我想把话跟你说清楚。”
“说什么?”尽管有些乱,但她还是勇敢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像是哑口无言。
她也看着他。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既不是对抗,也不是吸引。
“…你只是不习惯我不在你身边,为你打理一切而已。”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嘉桐忽然轻声说道,“但你应该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往前走…至少,我不能。董耘,你可能不理解我到底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拿出多少勇气跟你坦白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
“我已经迷失了很久,但是我现在想要找回原来的路。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难以忽略的悲伤。
董耘的眉头也有一些阴霾,然而他只是那样站着,就像她刚走进来时看到的那样。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她第一次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一天。那时的场景跟今天正好相反,她站在他现在站的位置,而他则像她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那时的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像今天一样,四目相对,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等你想清楚了,想好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了,再来找我…好吗。”邵嘉桐垂下眼睛,打开桌上的记事本,假装认真地看起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纸上,直到他走出去,她才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倒在椅背上,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已经走出办公室的董耘忽然又转回身,探头看着她。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说。”
“你…你为什么忽然想要改变?”董耘问得有点迟疑,“我是说,你对我的感情…你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告诉我?”
她看着他的脸,觉得很想拿起桌上的不锈钢书立往他脑袋上砸过去。
但她还是忍住了,抿了抿嘴,然后说道:“因为我发现这种得不到回应的付出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我没办法要求你回应,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停止付出。但是我想跟你说清楚,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总是不明不白的。我想…我想要活得更轻松一点。不要有那么多顾虑,不要有难以启齿的事,不要有隐瞒或者欺骗…最重要的是,我想被我自己困住。我应该让自己活得更轻松,而不是更艰难才对。”
董耘脸上出现一种惊讶,或者说,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这表情复杂又滑稽。让邵嘉桐很想笑。
可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慢慢摆脱了董耘对她情绪的控制。至少,当此时此刻,她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时,想到的只是关上办公室的门。
这天晚上,邵嘉桐没有留下来加班,而是早早地拿起背包,走出了办公室。梅雨季终于过去,天空难得看得到星星,空气中也没有闷热的气息。她开车来到了孔令书的书店,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去了,但是既然中午遇到了徐康桥,她决定去露一下面。
然而傍晚的书店竟有些冷清,零星的几名顾客分布在书店各个角落,老严仍戴着老花镜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而小玲则疲惫地打起了哈欠。
“孔令书呢?”邵嘉桐问。
小玲指了指地下室,继续打着哈欠。
邵嘉桐走下楼梯,顺着昏暗的走廊来到尽头那间储藏室。这里现在似乎成了孔令书的最爱,就好像二楼的书吧是她和徐康桥的最爱一样。
孔令书果然坐在书堆里,一脸高兴地整理着。邵嘉桐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几乎从她有记忆起,孔令书永远就是一个只要摸着书就能高兴半天的人。而且他的这种执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你知道吗,”邵嘉桐忍不住说,“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
“?”孔令书对于她忽然在背后提出的疑问似乎并不感到惊喜。或者说,当他与书为伍的时候,世界对他来说是如此的平静,以致于任何波澜都不足为奇。
“如果哪一天,书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看着他,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不可能有那样一天。”书店老板斩钉截铁地答道。
“就算世界末日也不可能吗?”
“有关于世界末日的理论完全是一种误解,要知道玛雅人预测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世界末日,因为当时玛雅人所知道的世界只有美洲,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美洲的人们才知道真正‘世界’的范围。所以玛雅人预测的世界的末日,只是美洲的末日——”
“——停!”嘉桐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如果不及时阻止他的话,这位书店老板可能会一直不停地讲到爱因斯坦和相对论,“我可不是来听你上课的。”
孔令书撇了撇嘴:“那你是来干嘛的?”
她倚在门框上,耸了耸肩:“没什么…只是好久没来了,所以想来看看。”
书店老板似乎认为她的“理由”很无聊,便又转身去整理那些书堆。
“你每天都在这里整理书不觉得闷吗?”
孔令书摇了摇头:“我最近又收了一批旧书,我打算整理一下,把那些我不要的拿去楼上卖,剩下的自己留着。”
邵嘉桐看了看储藏室的地上,指着墙角的一小堆说:“那是你要留下的吗?”
“不,”孔令书说,“那是我拿出去卖的,剩下的我都要自己留着。”
尽管这番话令人咋舌,但邵嘉桐似乎已经达到了无论孔令书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感到惊奇的地步。
“康桥呢?”她又问。
“她…她去医院了吧。”他用一种有点奇怪的语调回答。
她对他那种奇怪的语调很感兴趣:“你不是一直都在她老妈面前扮演男朋友的角色吗?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嗯,”他冷哼了一声,“因为我最近转型了。”
“?”
“我现在扮演的是她‘吵架之后冷战的男朋友’这个角色。”
“噢,”邵嘉桐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我以为你一直都是在扮演这个角色呢。”
一直波澜不惊的书店老板听到她这么说忽然转过身来,给了她一个白眼。
嘉桐不由地笑起来:“那么请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扮演‘冷战之后和好如初的男朋友’呢?”
孔令书毫不迟疑地答道:“下周一。”
“…”这下嘉桐终于有点说不出话来,“听上去像是早就计划好了。”
“那当然,这活怎么也得‘做一休二’。而且我们也没有‘和好如初’,我接下去要演的是‘冷战之后尽管和好却还是有心结的男朋友’。”
邵嘉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能自已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笑了足有一分钟那么久,甚至于,她觉得很久以来,自己都没有这样大笑过了。
等到笑够了,她看着孔令书没有理睬她继续忙碌的背影,用一种沉静的口吻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还有康桥。”
“为什么?”书店老板头也不回地问。
她依旧倚在门框上,轻轻地在心底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因为你们似乎从来不会被这个世界打扰,你们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听到她这样说,孔令书转过身来,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在夸我们。”
“这的确不是在夸你们…”她给他一个白眼,“但这也不是在损你们。无关好坏,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很羡慕你们…因为你们不会体会什么叫欲言又止,不会体会把事情放在心底想说又不能说的感觉。你们活得自在,而且随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为什么,”他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大错特错,“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活得自在不代表什么都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