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一脸无辜加…无赖。
“书是什么题材的?”
“什么都沾一点儿边。”她耸肩。
“多少字?”
“还没想过。”她望着天花板。
“稿费想要多少?”
“看着给。”她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嘴边,假作抽烟状。
詹逸文终于投降地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好吧,我承认我做不了出版公司的老板。”
邵嘉桐笑着起身跟他对调了一下,当她把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办公桌上时,发现桌子确实有点小。
也许…是该换一张新的了?
“事实上,我并不是老板,而且刚才你问的那些问题,也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
“你是说你不会跟作者讨价还价?”
“我是说我一般不会直接跟作者面对面地谈细节。”
他看着她,似乎有点疑惑:“但为什么你会来参加我画册的讨论会?”
“我只参与方向性的讨论,做决定,然后具体的细节都由编辑跟你确认。”
詹逸文看着她,眯起眼睛,整个人向前倾着:“那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梁见飞之前为了1%的稿费跟几万的起印量跟我胡搅蛮缠了半天——那其实是你授意她这么做的?”
邵嘉桐想了一秒,便点头:“没错。一旦公司觉得你没有利用价值,就会让编辑想方设法地压低价钱。”
画家扯了扯嘴角,无奈地靠向椅背:“如果是你来跟我说的话,我可能立刻就答应了。”
她看着他,有点吃不准该说什么。最后,她还是笑了笑,说道:“来找我干嘛?”
“吃饭。”
“给我二十分钟,”她说,“让我把这些麻烦事都解决了,再专心想该去哪里填饱肚子。”
一个小时之后,当穿着性感背心和迷你短裤的服务生往邵嘉桐面前的酒杯里倒上冰镇啤酒的时候,她一下子想到了下午项峰和梁见飞说的那个话题,然后…她抬起头,发现对面的詹逸文也同样在用一种奇怪又尴尬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两个啤酒杯。
热情又亲切的服务生倒完啤酒立刻笑着祝他们用餐愉快,然后转身走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番,硬着头皮举起杯子。
“为宇宙大爆炸。”邵嘉桐说。
“为时光倒流。”詹逸文说。
两人喝了一口冰镇啤酒,然后脸上都是五官全部皱在了一起的表情。
“所以…”嘉桐放下酒杯,“能说说你想回去做什么吗?”
詹逸文似乎对她开门见山的问题有点意外。他的手指在铺着白色餐布的桌子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想…找回一些以前的美好回忆。”
“为什么是‘找回’,那么回忆…难道你想不起来了吗?”
他苦笑了一下,眼睛看着桌子中央的白色蜡烛:“很奇怪是吗,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
“我本来以为我会一直记得,永远…”
“…”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回忆慢慢地从我脑海中溜走了。当我发现的时候,竟然已经找不回来了。”
邵嘉桐看着他,揣测着他话里的意思,但是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想动脑筋去猜测。她发现自己已经对去绞尽脑汁猜测一个男人在想什么感到累了。
“你确定自己…”说到这里,她伸出食指,在耳朵边划了几个圈。
画家苦笑:“是的,我确定我脑袋没什么问题。”
她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
“我只是…感到很惊讶。”他又接着说。
“?”
“那些原本我以为会记得一辈子的事情,竟然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可能也不一定。”邵嘉桐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啤酒。
“?”
“也许说不定哪一天你又记起来了。我曾经看过一个科教片,里面说人的大脑就跟电脑一样,里面也有一个硬盘,硬盘分很多区,人脑将所有接收到的信息全部存在里面——那是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行为——然后当需要的时候,就会把信息从存储的地方调出来。”
画家抬了抬眉毛,表示他觉得这种说法有点扯。
但邵嘉桐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但是人活得越长,人脑中存储的信息就越多,当信息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运行的速度就变得慢了。于是人们发现自己没办法想起来一些东西,或者完全忘记了。但是其实不然…那些存储起来的东西,其实永远不会消失,就像电脑硬盘一样——除非物理损坏,否则永远就在那里。”
“?”他双手抱胸,靠在卡座的椅背上,看着她。
“你之所以会忘记,”她指了指脑袋,“是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运行的程序太多,当你对大脑下达指令的时候,它还是没有处理完其他的东西,程序无法启动,所以你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于是你以为你忘记了,放弃指令,于是那个寻找的程序在中途就被取消了。而那些你以为你记不清的,也只不过是程序执行得稍微慢了一点。”
“所以?”他撇了撇嘴,似乎对她的理论将信将疑。
“所以我不相信那些美好的回忆会消失,总有一天,总有某个时刻,你会记起来的。”说完,她将玻璃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举着杯子对他微笑。
“邵嘉桐…”他看着她,忽然开口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欣赏你哪一点?”
“哪一点?”
詹逸文抿着嘴微微一笑:“就是…你至今还对科教片深信不疑。”
“…”邵嘉桐一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表情,“我好像想不出这一点哪里值得你欣赏。”
“这说明,”画家继续道,“你对这个世界仍然存在好奇心——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想再来一杯吗?”画家问。
“好的,再来一杯。”
这天晚上回到家,邵嘉桐有一种虚脱后却又无法安静下来的感觉。上一次她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十几年前,那一晚,她去看了张国荣的演唱会。而且那天晚上在演唱会现场不停尖叫歌唱的人们,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后再也没有机会亲耳听到这位巨星那充满魅惑力的声音…
好吧,她一边脱下高跟鞋,一边在心底默念,人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而且,对于这种未知,我们也同样无法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
当她把另一支高跟鞋也脱下来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看了好久,才接起电话。
“喂?”董耘似乎对她这么久才接电话有点不满,“你在哪里?”
“在家…”她丢下手中里皮包,光着脚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仰头喝起来。
“你秘书说你一下班就跟那个画家一起走了…我想知道是詹逸文吗?”
邵嘉桐放下矿泉水瓶,一瞬间,那种虚脱的感觉又来了:“是的。”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他出去,但是我想说,你不是我,你没法替我做决定…OK?”
董耘叹了口气,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嘉桐…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昨天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我真的答不上来…”
邵嘉桐用手抹了一把脸,有点哭笑不得:“董耘,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好吗,不会因为谁喜欢谁,或者谁不喜欢谁,就从此翻脸…你不用觉得抱歉。相反,我现在觉得这样不错…”
“?”
“…至少你没有欺骗我,我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可是我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她有点被他搞糊涂了,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今晚那三杯啤酒的影响。
“我还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他说,“你怎么会知道?”
邵嘉桐哀叹了一声,走回客厅,倒在沙发上:“董耘,我求求你,你不可能永远这么任性,做一个成熟的男人该做的好吗…”
“什么意思?”
虚脱过后,她整个人,终于安静下来。
她没有开灯,整个屋子都是暗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于黑暗,一个人的黑暗。并且似乎在黑暗中,她觉得更自在。
“…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在长久的沉默过后,她忽然对电话那头说道。
“?”
“你不可能在发生了一件事后,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想回到原来的状态…也许有时候,的确可以。但更多的时候,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现在。”
“…”
“我爱了你很多年,董耘,”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很久了,也够久了。久到我自己都以为不会改变。但是我忘了还有一样东西…”
“?”
“时间。”
“…我还是没明白。”
邵嘉桐忽然有点想穿过电波,到另一头去掐他的脖子:
“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
“嘉桐,”他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是你能跟我好好说话吗?”
她整个人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你刚才说的这句话,让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是在一起很多年的情侣,早就没了激情,现在却不知道这根鸡肋还有没有要啃下去的必要…但滑稽的是,我们根本不是。”
“…”
“我很累了,董耘,”她说,“真的很累。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我希望我能忘记你的脸。”
说完,她关上手机,随手丢在长绒地毯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又下起雨来,她知道她应该起来,卸妆、洗澡、敷一个面膜…但她什么也不想做。
她躺在沙发上,发现原来任性的感觉这么好。
十(下)
“你为什么会跟项峰在一起?”
邵嘉桐一边吃着沾上了色拉酱的生菜叶子,一边抬眼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梁见飞。
梁见飞嚼着干巴巴的鸡胸脯肉,眨了眨眼睛,有点被她弄糊涂了:“你什么意思?你是来找我茬的吗,我最近好像没惹你。”
嘉桐摆摆手:“只是问问…我想知道女人到底为了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
梁见飞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疯子:“说得好像你不是女人似地…你是吗?”
她叹了口气:“我是个不正常的、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女人——这下你满意了吧?”
“怎么可能…”梁见飞翻了个白眼,就好像听说她是从外太空来的。
“不管你信不信,”她抬了抬眉毛,终于失去耐心,“回答我的问题,否则项峰的下本新书还是你负责。”
邵嘉桐话音未落,梁见飞已经给出了答案:“因为我想看看他为女人神魂颠倒的样子。”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她瞪大眼睛。
“不管你信不信,”这下轮到梁见飞抬眉毛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跟项峰在一起的理由。他这个人有多高傲、冷漠、自以为是加莫名其妙,你又不是不知道。”
“…”
“所以老娘超想看他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是个什么鬼样子。”
邵嘉桐刚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就瞄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超她们走来。
“那么,”她收回目光,继续问道,“他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
梁见飞眯起眼睛想了想:“跟我以为的还是不太一样。”
“你以为的是什么?”她似笑非笑地问。
“我以为他会变得很…温柔,或者有点性感。最主要的是,我很想看他只穿一条内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是…只穿一条内裤?”
“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想不出来他只穿一条内裤时是什么样子。而且你是知道吗,我一直对一件事情很感兴趣。”
“什么事情?”
“就是当人们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衣服的时候,当女人拎着那些几万块一个的小羊皮背包,当男人穿着意大利手工皮鞋,腰上系着闪闪发光的字母腰带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基本上是如出一辙的。他们可能看上去很聪明,或是很游刃有余,但那只是表象。我想看他们去掉这些外壳之后,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如果光着身子的时候,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又会是怎样的。”
“所以你就要看项峰只穿一条内裤的样子?”
“嗯哼。”梁见飞耸肩。
邵嘉桐不禁也开始在脑海中想象项峰只穿一条内裤的样子…但是,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来想这个画面。这实在太…
好吧,她投降,她想象不出来。于是她忍不住问:
“那么事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