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蹲在公寓大堂的角落里瞪着她,眼神似乎有点不耐烦。站在March旁边的,当然就是董耘。
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愠怒,眉心轻轻地拧着结,好像又有人欠了他什么似的。
邵嘉桐在心底叹了口气,假装没看到地把视线移开,向电梯走去。
“喂!”董耘的招呼声很不客气,“干嘛装看不见!”
“没有装,”她没好气地按下电梯按钮,“装也没用。”
董耘牵着狗向她走来。刚刚还好好地蹲在地上,一下子被拉起来往前走,March似乎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奋力地往邵嘉桐奔去。
“陪我去吃晚饭。”他走过来,一把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我不去。”她挣脱他。
他停下来瞪着她,她也瞪着他。仿佛双方积蓄已久的怒火就要爆发了。
然而董耘却忽然平静下来,原本拧紧的眉变得平顺,眼中的愠怒也消失了:
“为什么可以跟别人去,不跟我去…”
邵嘉桐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有点说不出话来。他好像真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惹她什么时候不可以,她发誓假使他刚才再跟她耍一点点脾气的话,她可能就要爆发了。但他没有,他竟然又开始跟她撒娇…
“董耘,你够了…”不过,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有耐心,“我是你的副手、你的下属,可能勉强也能算是朋友…但我不是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保姆。你要吃饭你就去吃,我想不想跟你去是我的自由。你名下的公司每个月付钱给我是因为我在帮公司赚钱,不是因为我必须要随时待命满足你所有要求!”
电梯门打开,两人仍旧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直到董耘忽然像没事般垂下眼睛牵着狗走进电梯:
“那我想去你家吃泡面。”
说完,他又自说自话地对早就很不耐烦的March说:“你也饿了对不对?”
但是March似乎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邵嘉桐。
邵嘉桐看着他们,终于叹了口气,投降地走了进去。
“有榨菜吗?”董耘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流着口水问。
“有,”邵嘉桐打开水龙头,根本不给董耘说话的机会,“你出门下楼之后左转,沿着马路走两个路口,那里有家便利店,进去之后你问下店员榨菜在哪里,他们会很高兴回答你的。”
刚用塑料叉子撩起面打算吃的董耘张嘴愣了两秒钟,随后就像什么也没问过一般低头吃了起来。
邵嘉桐擦干手,转过身来靠在料理台上看着董耘,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董耘吃面的间隙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直直地瞪着自己,不禁停下来看着她:“我又惹你了?”
邵嘉桐听到他这样说,苦笑一下,摊了摊手,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只剩没多少的红酒,拔了软木塞,往玻璃杯里倒。
等到她把酒瓶倒空,放好,塞上软木塞,一转身——董耘已经在她背后伸手拿起玻璃杯喝了起来。
邵嘉桐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在心底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你刚才跟那家伙干什么去了?”董耘假装用一种轻快且不经意的口吻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地回答:“看画展。”
董耘抬了抬眉毛:“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邵嘉桐忽然有点生气。他总是这样,当他出现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要围着他转。他可以对所有的一切发表评论,仿佛他就是上帝。
她看着他的脸,用一种冷淡的口气继续道:“但是看不看得懂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也不是目的。”
董耘似乎对她的回答有点意外,因为他举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点生硬:“那…目的是什么?”
邵嘉桐又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盒牛奶,冷冷道:“目的是让我们有机会了解彼此。”
听到她这么说,董耘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她跟前——准确地说,当他的脸凑过来的时候,他的鼻尖离她的恐怕只有几公分而已。
“邵嘉桐,”他说,“我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像不止一次跟你说过,离那家伙远点。”
“…凭什么?”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忽然说,“你凭什么对我的生活说三道四?”
“…”董耘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你凭什么决定我要跟谁出去?凭什么让我离他远点?董耘,你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不高兴了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呆着,连一个口信也没有,那都是你的自由——但你没有权利来干涉别人的生活,你不是上帝!”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但你不是别人…”
“你够了!”邵嘉桐瞬间愤怒起来,“别跟我玩暧昧,你的伎俩我知道,我也受够了。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宠物!”
一直蹲在角落里快要睡着的March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尽管它根本不知道眼前这对男女到底在干什么。
“当你需要的时候,我必须在你身边,当你不需要的时候,我就应该回去角落里好好呆着。但是当有别人对这个宠物感兴趣的时候,你的占有欲就像肾上腺素一样一下子被激发了起来——你只是不喜欢别人碰你的玩具、你的宠物而已!”
“邵嘉桐,”董耘轻蹙眉头,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当你是玩具,或是宠物。”
“好吧,我到底是什么不重要,”她大声说,“重要的是我已经厌烦了你对我的掌控!”
“你不明白,”董耘也变得有点火大,“如果是别人我可能不会这么做,但是詹逸文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听我一次?!”
“因为我听了很多次,最后发现我听得越多,就越没有自我!我不想这样,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对我!”
整个房间内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并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恰恰相反,他们都有满腔的话,但却不敢开口——因为他们似乎都明白,这个时候,不管接下去说了什么,都可能是伤人的话。
外面传来了阵阵雷声,像是包含着沉闷咆哮的低吟。March又蹲在地上,甚至整个下巴都贴在了地板上,两只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那两个一直在吼叫的人。它并不知道他们在吼什么,但它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嘉桐,”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低沉地开口,“我——”
“——你走吧,”邵嘉桐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说完,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只留下董耘一个人在客厅里,错愕地站着。
“医生,”周日的下午,天气很好,空气中带着一丝闷热,“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吗?”
蒋柏烈穿着一身足球运动服,在踏步机上挥汗如雨地踩着:“不,不算…”
但是没等董耘接话,他就继续道:“你只是比较自私,还没有到‘非常’的地步。”
“…”
董耘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吗,我认识你这么久,我发现你最近有了很大的改变…”医生的手臂随着脚步在空中飞舞。
“我开始变得不自私,为别人着想了?”
“不,”医生说,“你开始意识到你的自私了。”
“…”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贵有自知之明’。别小看这句话,一个人是否能够正确地认识自己,是很关键的。”
董耘想了想,说:“尽管你这么说…但我好像也不觉得高兴。”
“你身上的问题很多,”医生似乎根本不关系他高不高兴,“要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意识到自己存在问题——至少这一步你已经走对了。”
“…好吧。”跟蒋柏烈说话总是很容易产生“我是个傻瓜的”的错觉。
“别再纠结于那些关于生或死的空谈了,”医生说,“实际一点吧,董耘,看清楚你的生活,看清楚你身边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看清楚你自己。”
于是这天傍晚,董耘带着医生对他的忠告,走进了书店。来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街道、建筑、行人,他发现也许蒋柏烈说得对。他好像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去看这一切。
推开书店的门,书店老板正在黑板上写着一周新书推荐的书目。
“嗨,孔令书,”董耘朝他走过去,“你当康桥的假男友当得还好吗?”
书店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撇了撇嘴,喃喃道:“还好吧。”
董耘有点意外,照理说孔令书要么会咬牙切齿,要么就像战胜了恶龙的矮人国王一样趾高气昂。但随便哪一种,都不会是像眼前这个孔令书这么平静。
“康桥跟她老妈没打起来吗?”董耘问,“你该不会没帮康桥而是帮她老妈了吧?”
孔令书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眼睛往楼上转了转,淡淡地说:“你去问她吧。”
说完,孔令书拿起写完的黑板,跟小玲一起往墙上挂起来。
董耘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走上楼去。二楼空无一人,但通往露台的门开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空气有些闷热,然而微风吹在皮肤上,还是能感到一丝凉爽。徐康桥双手支在露台的栏杆上,抽着烟。
董耘心一沉,因为康桥很少抽烟。他走过去,双□□袋,用一种轻快的口吻说:
“能给我一支吗?”
徐康桥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苍白。她拿起放在旁边木桌上的香烟纸盒,递给他,然后熟练地用火柴划出一道橙色的火花。
董耘点燃香烟,轻轻吸了一口,又轻轻吐向空中。一股久违的烟草的味道弥漫在他整个胸腔中。甚至于,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烟雾中。
他也学徐康桥,用两个手肘支在栏杆上,一边看着楼下的街道,一边缓缓地吐着烟圈。
他们谁也没说话,仿佛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默契。直到徐康桥一支烟抽完,点燃另一支,然后缓缓道:
“我以前一直以为小孩才会磨牙,但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大人也会。”
董耘“嗯”了一声,仍然兀自沉浸在烟草中,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小的时候,很讨厌跟我妈一起睡觉。因为她会磨牙,磨得很响,而且那种声音真的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康桥轻轻吐出一团烟圈,继续道:“形象点来说,你有没有看过‘汉尼拔’?那个变态杀人狂魔。”
董耘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半夜坐在餐桌前用锋利的刀叉割人肉和人骨的声音,就跟我妈磨牙的声音一模一样。”
“…”尽管没有听过那种声音,但董耘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徐康桥看到他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像是觉得他很滑稽。
等到笑够了,她便又沉默下来。两人继续站在那里抽烟,看街上车来车往。
“但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康桥忽然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说,“昨天晚上,我在医院的时候,竟然很想听那种声音。”
“?”董耘终于抽完最后一口,摁灭了烟头,转过来看着她。
“因为听到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我能确定她还活着,她没有离开。”说完,她急速地猛吸了几口烟。
董耘没再抽下去,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旁,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徐康桥也没再说话,她的思绪仿佛已经飞到了其他地方,指尖的那支烟已经快要烧完,然而她像是浑然不觉…
“所以,”董耘开口道,“那份诊断书是真的?”
徐康桥垂下眼睛,那支快要燃烧殆尽的烟,也从她指尖滑落。
“嗯,”她说,“是真的…”
董耘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掌放在康桥的肩膀上,不再说话。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把头埋在他胸口,无声地哭起来。
董耘抱住康桥,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远处的夕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一半,余下的光芒是淡淡的橙色。
他忽然想起自己问蒋医生的那个问题——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他的心里早有答案:
那意味着结束…同时也意味着开始。
八(上)
“孔令书,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中午,当孔令书从后门走进书店的时候,他迎来了这样一句“美好”的问候。
孔令书愣在那里,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
徐康桥顶着一头乱发,似乎也是才刚从外面走进来。
“因为你长得像她的初恋情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说真的,孔令书大概是有点被她的气势吓到了,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道,“我其实才刚起床,洗了澡刷了牙,连饭都没吃一口…你忽然这么跟我说,我也…”
“我刚从医院回来,我那位病床上的老妈非拉着我说了一上午的初恋故事,还说你长得跟她初恋情人很像。”
“…”一时之间,书店老板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最后!”徐康桥叹了口气,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噩耗,“我老妈竟然跟我说,毕生最大的心愿是再见初恋情人一面!”
“…然后呢?”孔令书像是稍微缓了过来,终于能答上话来。
“然后就要我去找!”她举起双手,忿忿不平地挥舞着。
“你肯定当场就拒绝了吧。”老严依旧在收银台后头也不抬地按着计算器。
听到这句话,康桥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放下双手,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
“怎么,难道你还答应了?”老严终于抬起头来,透过鼻梁上那副老花眼镜,看着康桥。
“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老妈现在住院…医生好像说她有点严重…那不管怎么说,我能答应她的,就答应吧…”
老严重新低下头,开始按计算器:“那幸好她没说要抱外孙,要是说了,我们老板说不定今晚就被…”
康桥还没来得急翻白眼,孔令书已经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滚!”她简直要抓狂了。
“但是,”老严又说,“你现在接的这活儿也没比抱外孙好到哪里去。”
刚才还龇牙咧嘴紧握双拳的康桥,听到他这么说,不得不又垂下双手和脑袋。
“你妈有没有告诉你名字?”书店老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