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耘苦笑地摆了摆手:“我是想说,要是你没吃过,我们一起吃晚饭,我有话想跟你说。”
邵嘉桐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他以为她仍处于盛怒的情绪中时,她却忽然平静地开口道:“我很失望,董耘。”
他歉然地皱了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对你,”她却认真地看着他说,“是对我自己。”
“?”他诧异。
“从很早之前开始,我就发现,我很容易被你左右情绪——也许你们都看不出来,但事实是,我自己知道,这是事实。”
“…”
“于是我开始训练自己,尽量不要被你影响,不管是在工作还是生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尽管就我们而言,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工作什么是生活。”
“…”
“但是我发现我还是没能做到,我对我自己感到失望,我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么专业…”她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所以我觉得——”
“——不行。”他打断她,斩钉截铁地说。
邵嘉桐皱起眉头看着董耘:“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像是还不确定。
“而且我的回答是不行。”
路灯下,她看着他,一动不动。她已不再是很多年前那个傻愣愣的、不谙世事的大学毕业生。她的眼神里,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尽管经历了刚才巨大的情绪起伏,她却还是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平静。她从来不是那种看第一眼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但认识她越久,越觉得她的身体里,其实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是温柔的、恬淡的,也可以是坚毅的、强大的…总之,她是一个不会被轻易征服的女人。
“嘉桐,”董耘在心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出那句他准备了很久的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上)
蒋柏烈大汗淋漓地从球场往办公大楼走去,远远地,他就看到二楼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等到他抬着老胳膊老腿吃力地走上台阶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站在他办公室门前的——竟然是邵嘉桐。
“嗨…”这位邵小姐一直给人落落大方的印象,跟此时略有些无奈跟腼腆的样子比起来,还是之前的样子更让医生受用。
可是,蒋医生到底是见过大风浪的人,面对这样的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说道:“今天外面风好大,快进来坐吧。”
说完,他走过去,打开诊室的门,像招呼所有女病人那样绅士又热情地招呼她。(注意,是“女病人”~~)
飞快地洗了一把脸,擦干汗水,又在柜门后面换了干净的衣服之后,蒋医生就带着一脸充满魅力的微笑,向邵嘉桐走了过去。
“要喝点什么吗?”说完,他已经从柜子里拿了两个玻璃杯出来。
邵嘉桐本来大约是想谢绝的,但是看他的架势,便改口道:“都可以。”
医生点点头,独自站在水槽旁边,背对着她倒腾起来。
“嗯…”邵嘉桐有些尴尬地开口,“突然来找你,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的工作。”
“这就是我的工作啊。”医生不以为意地说。
“?”
蒋柏烈转过身,手中神奇地端着两杯五彩斑斓的饮料,在邵嘉桐的目瞪口呆中,将其中一杯交到她手上,然后径直走到办公桌后面,面对她坐了下来。
邵嘉桐依旧愕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玻璃杯,一时之间,有些迟疑。
“我觉得这对你有好处。”说完,医生对她举了举杯,率先喝了一口。
邵嘉桐咽了下口水,只得硬着头皮把杯子举到嘴边,也喝了一口。
一股水果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在她舌尖上弥散开来…奇怪的是,当口中的液体完全融化在她味蕾上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暖意。
“我…”她鼓起勇气开口,却又在刹那间变得迟疑。
医生自顾自地打了个酒嗝,然后说:“你是来找我谈董耘的是吧?”
邵嘉桐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医生放下玻璃杯,看着她,然后说:“你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邵小姐。”
邵嘉桐眯起眼睛,看着手中的玻璃杯,似乎在等着他说下去。
“只有情商高的人才能一再容忍他。”
听到医生的这番话,她忽然像是被触动了神经一般,苦笑起来。
“可你不是神,”医生又接着说,“容忍是有限度的。”
邵嘉桐忽然抬起头来,看着蒋柏烈,眼神中带着惊讶。蒋医生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不用来问我,我虽然是他的心理医生,但我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我不过是能听到他更多的心里话而已,我没办法从他的话语或是所作所为中对他下什么结论——谁都不行。”
“…”
“而且,”他又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彩色液体,“你心里对于他…早就有答案了。你不过是想看看别人的想法,不是吗?”
邵嘉桐垂着眼睛,默然地看着手中的玻璃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举起杯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她站起身,拿起背包,说了一句“谢谢”。便转身走了出去。
关上车门,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夜晚的医学院内,在铺满了梧桐叶的大道上,空无一人。邵嘉桐倒在椅背上,发着愣。也许是因为刚才那杯酒的关系,现在她整个脑袋都有些昏昏沉沉。可是她知道,她的内心是清醒的…非常清醒。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电话给你,”她对着电话说,“能出来聊聊吗?”
邵嘉桐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视线在店铺内搜索着,很快的,她就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人。
“抱歉,”她走过去,对于任之苦笑了一下,“但我想你应该还没准备睡觉吧?”
于任之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
她哈哈大笑,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这位插画家就是这样,往往只要一句话,就能化解尴尬的气氛。
“董耘回来了。”看着于任之拿起桌上的香槟酒瓶往她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半杯之后,邵嘉桐缓缓道。
于任之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不过,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也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他又说了一堆听上去很冠冕堂皇的话,好像他真的会变好一样…”她盯着面前的酒杯中冒着细小气泡的酒液,心想今晚她注定要跟酒精为伴了。
“那么事实上呢?”于任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所以一时之间,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说他一副‘好像’会变好的样子,”于任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那么事实上呢?你认为他只是装装样子?”
邵嘉桐怔了一下,才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他。”
说完,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异常挫败的沮丧。这种沮丧让她倍感压力,下意识地举起酒杯,将杯中的液体全部倒入口中。
于任之像是想阻止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得苦笑了一下,却没有任何要给她倒酒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邵嘉桐忽然看着于任之,也许是因为今天董耘的出现让她一时乱了心绪,又或者是酒精终于开始起了作用…第一次,她大着胆子,问出了一句以前她根本不会问的问题:
“你有没有怀疑过我跟他的关系?”
于任之挑了挑眉,同时换了一个坐姿,仿佛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惊讶程度,要更甚于听说董耘回来了。
“说真的,”他顿了一下,像是很慎重,“没有。”
邵嘉桐拿起酒瓶,开始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我好像已经到了那种…不会花心思去揣测别人想法或关系的年纪了。”
“…”
“不过假使有人问我你们之间的关系的话…”他想了想,说道,“我想应该没什么吧。你跟董耘虽然都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是也还…不至于能藏住什么大秘密。”
邵嘉桐攥着酒杯薄薄的底座,将杯沿抵在嘴唇上。当金黄色的液体流入她口中的时候,她忽然很想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了:
“你不想问问我是不是爱他吗?”
于任之摇头:“我想这个问题连你自己也答不清楚吧。”
原本在笑的她,被他这句话怔住了。
但她很快放下酒杯,耸了耸肩:“好吧,于任之,我承认你比我聪明多了。”
插画家却很不以为意地摇头:“我只是比你多吃好几年饭而已。”
邵嘉桐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董耘的时候,他穿着一身西装,深蓝色的,里面是白衬衫,没有戴领带,衬衫的领子是那种…仔仔细细烫过的,我甚至可以闻到那种洗衣店特有的味道。”
“…”于任之靠在椅背上,翘着腿,不紧不慢地拿起酒瓶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仿佛是准备好听一个漫长的故事。
“他人很高,身材又很好,整个人往那里一站,不管旁边站着什么人,你都很难不看到他…”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那个时候才刚毕业没多久,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都没想好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我穿着一身…干净但是普通的衣服,我甚至想不起来我那天到底穿了什么,但是总之,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丑小鸭,我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昏黄的灯光下,于任之看着桌上的酒杯,嘴角有一些些微笑,表情却是温暖的,就像是聆听孩子愿望的圣诞老人。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邵嘉桐忽然问。
他抬起眼睛来看着她,根本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她也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甚至可能对自己也不肯承认…事实上,我对他一见钟情。”
“…”
“从一开始,他对我来说,就不止是‘老板’…”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输了?”
于任之掏了掏耳朵:“你非要用‘输赢’来定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吗?”
“…”
“在我看来,人跟人之间,没有什么输赢。如果要说输,你也不是输给他,是输给你自己。假如你不在乎,他对你来说无关紧要,那么也许你根本不会因此有什么烦恼。所以,你要不要‘输’给一个人,决定权还是在于你自己。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想要成为‘赢家’,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制力。”
邵嘉桐听完他的这番话,挑了挑眉:“你确定你只是比我多吃几年饭而已吗?”
于任之想了想,幽默地答道:“也许还比你多走了几年弯路。”
她看着他,又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她叹了口气:“其他人一直以为我很在意董耘的一举一动,在意他的任性…”
“那么事实上呢?”
她下意识地看着手中的酒杯,说:“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我好像…早就没了那种所谓的执念。我不知道,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也许我跟他之间,还是维持现在这样的关系更好。”
“如果有一天,董耘身边出现了别的女人,他爱上了别人,你还会这么想吗?”于任之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些饶有兴味。
邵嘉桐想了想,慎重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会。只要他高兴——而且别再给我或者任何其他人惹麻烦就行。”
于任之抬了抬眉毛,表情有些意味不明:“那你到底在意的是什么?”
“我…”邵嘉桐一时之间有些语塞,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我想我在意的是,会不会现在我是错的…”
“?”
“我为他做的这些事,我以为是对他好的那些事…会不会根本就是错的。”
“…”于任之皱起眉头,像是第一次对她的话感到迷惑。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他身边了,我不再为了这间出版公司疲于奔命,不再去帮他交每个月的账单,不会在他没戴钥匙的时候去帮他开房门,或者说…当他需要的时候,能帮他解决一切问题的这个‘我’,消失了…这样,会不会对他来说比较好?”
“你是想说,是因为你一直以来这么纵容他,才会让他越来越任性?”
“难道不是吗?”邵嘉桐也皱起了眉头。
于任之看着她,片刻之后,竟然扯着嘴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她愈发觉得于任之的深不可测。
“邵嘉桐,”插画家轻咳了一下,“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希望你真的记住。”
“?”
“第一,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不要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会对别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首先,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其次,你也用不着承担这种不必要的责任——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或者是法律上,都跟你没有密切关系的人。”
昏黄的灯光中,邵嘉桐看着于任之的眼睛,琢磨着自己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有他的智慧:
“那么‘第二’呢?”
于任之斜过身体靠在椅背上,淡定地说:
“第二,永远不要把男人想得太傻、太简单。”
“…”
“尤其是,”他说,“那个人是董耘。”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附近还是有一种隐隐的刺痛,她知道,这是昨晚那些酒的后遗症。她不该喝那么多,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酒量,却还是放任自己这么喝。就好像,她其实根本没办法应付董耘这种男人,却从一开始就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好吧,别再想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越想头越疼。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有人走进会议室,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邵嘉桐抬头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发愣:怎么会是詹逸文?
但是画家却仍是一脸自在的样子,看着她说:“嗨,嘉桐,你怎么看上去一副宿醉的样子?”
邵嘉桐尴尬地接受着会议室内其他人投来的询问中带着八卦的目光,然后轻咳了两声,假装没听到他的这句话:“你怎么来了?”
詹逸文此时又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眨着大眼睛,说道:“你们要帮我出画册难道我不能来吗?”
邵嘉桐又一次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决定先去翻自己面前的这份策划书。刚翻了一页,就看到画家的大名就印在最显眼的地方…她又不死心地去查自己的日程表,发现会议信息栏里果然也写着“詹逸文”三个字。
好吧…是她的错。这几天对她来说简直有点晕头转向,尤其是昨天董耘那家伙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