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提,更不敢去看萧敬先,如今却被塞了这么一个差事。如今的他,正在努力完成皇帝此前交付的,跟随北京留守梁乾平抑粮价的任务。

虽说他也就是个跟在梁乾身旁,威严肃穆装样子的东宫太子道具,但因为在霸州城中,这种在人前显露东宫威严的勾当他已经很熟练,因此这天非但没给梁乾拖后腿,反而给这位北京留守增加了不少分数。任凭是谁,见堂堂东宫太子亲自给梁乾站台,自然大多不敢怠慢。

而梁乾原来根本不熟悉这位新鲜出炉还不到半年的大吴太子,再加上听过人当年很多劣迹,领受今天这个任务的时候还捏着一把汗。可大半天下来,他便觉得传言简直是严重失实。

这位身材微胖的少年太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微笑倾听,并不随便插嘴,更不要说用指手画脚来彰显自己,偶尔一两次开口的时候,不是垂询某些具体民生细节,就是提出一两条非常有意思的建议。因此,在打发走那位诚惶诚恐的粮商行会会长之后,他不禁对太子刮目相看。

有了这样的好感,再加上那是大吴将来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人,小胖子丢梯子,梁乾当然也就会顺杆爬。一路上,一个请教北地民生民情,军备方略,一个仔细解说,顺势给对方讲述自己这些年在大名府推行的种种政策方针……总而言之,宾主相得,皆大欢喜。

小胖子一高兴,午后小猴子和慕冉联袂而来,说是冯贞那边的事情办得很顺利,人已经先回留守府了,随即贼兮兮地来报说,要去找侍卫亲军某些嚼舌头的人说道说道,他就不假思索地一挥手道:“去,出了什么事我给你们兜着!只要别丢太子卫率府的脸,随你们怎么干。只有一点,今后绝不许再有人嚼我东宫侍卫的舌头!”

周霁月还没来得及阻止呢,就看到小猴子和慕冉两个人嘻嘻哈哈一口答应,随即一溜烟跑了个没影。想想自己就算再小心谨慎,也禁不住越千秋主动想挑事,更禁不住小胖子不怕惹事,她也就干脆懒得管了。

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小胖子下午办完事回去时,还邀了梁乾同车而行。送了两人上车,接到小胖子一个眼神,她在放下车帘关上车门之后,就对身边的庆丰年低声吩咐道:“散开一些,别让任何人靠近,包括梁大人的卫士。”

如果是早上遇到这样热情的太子殿下,梁乾一定会满心警惕,可如今历经一上午的相处,又眼见太子殿下用了一顿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午餐,他已经把小胖子在心目中的地位进一步摆正,因此对于太子在那辆五脏俱全的马车中亲自为自己斟茶,他就有几分诚惶诚恐。

而小胖子坚持倒了两杯茶,见梁乾坚持不受,他示意梁乾自取之后,就笑容可掬地问:“梁大人,敢问昨天那个在我到留守府时胡言乱语的刁民,可查到是谁放了他进来吗?”

梁乾原本送了茶到嘴边,听到这话,他险些没一口水呛出来。好容易稳住之后,他就含含糊糊地说:“这件事应该是徐殿帅在查,下官……”

还不等梁乾说完,小胖子就点点头道:“也是,本来就是他们的首尾,自然不能让梁大人你背黑锅。要说冯家,我也不是没有了解,金陵城里裴家那档子事,梁大人听说过吗?”

他也不管梁乾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将裴旭和冯家的那段孽缘详详细细解说了一遍,这才若无其事地说裴旭和冯氏的女儿裴宝儿如今是萧敬先的侧室,末了才嘿然笑道:“真是没想到,这次冯贞的事情,冯家还是依样画葫芦用了老招数,这家人到底把儿女当什么了?”

梁乾从前固然听说过裴旭倒霉的那段经过,可总不及小胖子说得这么详细。他并不是那种老古板似的道学,少不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冯家人也是,自己门禁不严,何至于就因为所谓名声,畏惧人言,坚称好端端活着的人死了,这也实在是太薄情了些。”

“所以这等不讲亲情,只讲规矩体统的家族,活该墙倒众人推。”小胖子顿了一顿,随即笑吟吟地说,“冯贞那边,大约这两天就会重新召集从前冯氏的那些掌柜伙计,然后拓展霸州那边的商路,包括重建榷场的事,她也揽了一宗。”

莫非冯家那位千金竟然是入了太子法眼?梁乾心里咯噔一下,正打算变着法子劝谏一下太子千万莫要因为一时贪恋美色而误入歧途,紧跟着他就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我们临走前,她跟着一块拜见过越相。越相觉着榷场从前只是单纯抽税,未免管理太过宽泛,所以有意另行招商。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商人云集,所以就把大名府这边的担子交给了冯贞。再加上之前霸州之战,城防多有损伤,民宅也有部分被毁,更需要商旅。”

小胖子一面说,一面回忆越老太爷的话:“商人逐利,一旦知道霸州之战后,我大吴可能收复燕云,并得到大量马匹作为赔偿,一定会群起北上。还请梁大人给冯贞撑一下腰,毕竟东宫直接出面不大好,毕竟,我看越相也有撮合冯贞和小猴子……咳咳,就是铁骑会彭会主关门弟子袁侯,所以我就帮她打个招呼。”

梁乾这才觉得一颗心落回了原地,见小胖子神情坦然,分明是也很满意这桩婚事,更不像是自己沾染过的女人要转手让下属帮着养,而且他总不至于怀疑越老太爷的眼光,当下就慨然答应了下来。

有了这么一件事拉近关系,当车到留守府大门口停下时,梁乾已经是不知不觉把最初对小胖子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改为了如今的亲近而不狎昵。只不过,他才说着告别的一通套话,就只见殿前司的那位徐殿帅大步走了过来,就好像是特意在此堵着他二人的。

“太子殿下,梁大人。”

两厢一打照面,徐殿帅行礼称了一声太子殿下,随即硬梆梆地迸出一句梁大人,继而就沉声说道:“昨日在太子殿下驾到之际,在留守府大门口胡言乱语的人,是大名府冯氏老二冯佳。我已经派兵团团围住冯家大院,等候太子殿下发落。”

梁乾不禁心中犯嘀咕。这才和太子刚说到冯家的事,你就突然动作这么快?早先我把这包袱推给你的时候,你不是好像还挺不乐意的?

小胖子冷冷看着徐殿帅,直到那位四十开外的殿前亲军司大头头满脸不自然,他这才眉头倒竖,脸色极其不善地冷笑了起来。

“派人看住冯家大院?孤记得之前说的是,想知道是谁放了这所谓的冯家老二进来!毕竟,你们今天可以放一个冯二,明天就可以放一个封二,再以后你们是不是要把刺客也公然放进皇宫,然后等出了事之后再围住刺客家里满门等着发落?”

第774章 太子发威

即便霸州军民百姓对东宫太子的印象已经无限拔高,但在大多数人,尤其是在金陵有头有脸的高官心目中,如今的太子,也就是从前的英王,行事冲动,性子暴躁,无论才能风度,还是为人处事,全都不过尔尔。徐殿帅身为手握军权的大头头,这种印象更是根深蒂固。

因此,这会儿太子严词诘问,一字一句全都尖锐得让他根本无法应付,猝不及防的他不禁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眼见得一旁的梁乾满脸讥刺正在看热闹,他心急再加上羞恼,不由得开口说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事情归根结底是梁大人治下无方,竟有此等刁民冲撞东宫……”

原本作壁上观的梁乾顿时大怒。之前就放过话说不背黑锅的他哪里吞得下这口气,更何况太子殿下刚刚质问对方,分明是不待见这位徐殿帅,这就给了他鲜明的提示,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就顶了上去。

“简直荒谬!太子殿下莅临大名府,就算到得急,皇上有下令不用到城门口迎接,但大名府各处要道,我已经提前派兵清过不止一遍,此外还有差役在各处维持秩序,这些路上可曾出现过有人冲撞太子殿下?这北京留守府是皇上此次驻跸大名府的行宫,我倒问你,是谁负责这附近的防戍?难不成这里防戍成了筛子,却还赖我?”

徐殿帅被噎得面色发青,恨不得拔出刀来宰了这个公然和自己过不去的北京留守。然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梁乾竟然还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

“我给你留面子,不拆穿你们殿前司那乱七八糟的勾当,你就以为我是软面团好欺负?太子殿下恕罪,之前下官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说,眼下却实在是忍不住了,为这样黑心黑肺的家伙隐瞒,实在是不值得!”

小胖子见不用自己挑拨离间,梁乾就已经和徐殿帅对上了,他自然心头大乐,此时梁乾这欲擒故纵的请罪,他简直欢迎得不得了,嘴上却义正词严地说:“梁大人无需忌惮有人倒打一耙,你尽管说,分辨是非的能力,孤还是有的!”

如果说刚刚好好看热闹却被人拉下水时,梁乾是又惊又怒,那么此时反唇相讥后得到小胖子这毫无疑问的支持,他登时生出了一种得遇明主的无限欣喜。他当即似笑非笑地看向徐殿帅,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敌意。

“徐殿帅到这大名府,也就不过半个多月吧?大名府冯氏如今虽说墙倒众人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业还是颇值几个钱的,你那个义子把冯二那个蠢货放进来冲撞太子,不知道又收了那几户图谋人家家产的大户多少钱?或者说,他要在冯家那块肥肉上分多少好处?”

“别不承认。要知道,这大名府尹兼北京留守,我当了整整四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儿有皇上和太子殿下,强龙两个字你还轮不着,更何况是你那个贪得无厌的义子!”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梁乾一下子扒了那层遮羞布,徐殿帅简直快气疯了。然而,当他看到小胖子那阴沉的眼神时,一下子意识到这不是金陵,而且眼下事情是被捅到东宫太子面前了,势必不能善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辩解,却没想到后方传来了一声哭号。

“爹,爹,求你为我和弟兄们做主!”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魁梧高大的人从禁军当中硬是横冲直撞出一条路来,随即一头扑在了徐殿帅面前。只见他脸上青紫处处,两个眼睛已经被打成了熊猫眼,嘴更是被打到肿得有些歪了,那抱着徐殿帅求公道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冲着主人可怜甩尾巴的狗。

徐殿帅本来就已经够火冒三丈了,如今梁乾提到的那个正主儿竟然在这种时候冲到了他的面前,他顿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狠狠一脚踢过去就怒斥道:“看看你做的好事!要不是因为你授人话柄,我怎么会至于受人这种闲气,都是你这不争气的狗东西!”

小胖子眼见那本来就已经看上去够凄惨可怜的大汉被徐殿帅踢得满地乱滚,偏偏还不敢求饶,不敢抵挡,他原本就已经颇为恼火的心情顿时更差了。虽说他昔日鞭笞宫人内侍的时候,不见得比这会儿的徐殿帅手软,但小胖子早就习惯性健忘了自己从前那些丑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怒喝道:“够了没有?这里不是徐家,不是给徐殿帅你管教儿子的地方!再说,义子又不是亲儿子,还是说他已经上了你们徐家的族谱,就算被你活活打死在这里,你也不用偿命?”

到了此时,徐殿帅已经完全明白,这位太子殿下是彻头彻尾倒向了梁乾,又或者说是对他已经恶感满满。他又羞又怒,更多的还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慌,但到底是停下了脚,虎着脸站到了一边。

而他那位刚刚一出现就心急火燎去抱义父大腿的义子,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会儿并不是义父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场合。除却年轻的太子殿下,还有和义父这些天来就完全不对付的北京留守梁乾也在。因此哪怕身上一个个脚印的他这会儿心里恨透了徐殿帅,却也不敢露出来。

毕竟,从刚刚徐殿帅脚踢他时的那种愤怒,他就觉察到,恐怕是某些事败露了!

于是,瞅见徐殿帅看太子的眼神中分明有些不善,而太子殿下则是瞪着自己,他立时意识到眼下只有不顾一切,牢牢抱住义父这条并不牢靠的大腿。

于是,他顿时顾不得那许多,哭天抢地开始控诉自己的遭遇:“义父,太子卫率府那些人……他们欺人太甚!他们无缘无故殴打我禁军将士,我上去阻拦,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小猴子正和慕冉从后头偷偷摸摸地混到太子卫率府其他众人当中,听见这嚷嚷,慕冉眉头一挑,而小猴子则是根本忍不住,早忘了自己二人照着越千秋的吩咐,教训人时没露出真面目,眼下那家伙完全是没有证据混说一气。

他气咻咻地径直冲了上去,一只手险些点在了某人鼻子上。

“阻拦个屁!你这个嘴巴不干不净的家伙,要不是你把自己的下属推出来阻拦我们,我和小冉能把你打成满脸花!”骂过之后,小猴子余怒未消,对小胖子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太子殿下,我和小冉听到这个狗东西在背后说我们太子卫率府的坏话,而且还骂您和越九哥!”

慕冉已经听得呆了。小猴子你这死小子,竟然也会诬陷!人家骂太子卫率府是有的,骂越九公子也是有的,可人家好像没骂东宫太子啊!当然,嘀咕了几句不阴不阳的话是有的。但问题在于,人家还没说是你干的呢,你这属不属于不打自招?

然而,小猴子的挑拨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效果为零,可对于小胖子来说,他本来就是一桶看不出火星却在熊熊燃烧的炭火,小猴子这一瓢油浇上去,他立刻就完全爆了。

“好一个无缘无故!之前孤就听说,你们对太子卫率府众人得到父皇恩赏多有不满,背后怨望,只不过体谅你们之中不少人跟从孤去了一趟霸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姑且不问,没想到你们之中竟然有人在背后非议了起来!”

照着小胖子从前那性子,此时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个搬弄是非的家伙活活踹死,可如今的他自控能力比当初强了许多,因此痛骂过后,他就硬梆梆地对梁乾说道:“梁大人既然说,此人收受贿赂,玩忽职守,甚至还图谋百姓家财,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

他看也不看徐殿帅那极其难看的表情,微微昂起头说:“至于他如同长舌妇一般说太子卫率府是非,谩骂越千秋,甚至连孤也带了进去,孤既然没有亲耳听到,他又已经被人教训过了,那就暂且不问。只不过……”

小胖子阴狠地横了面色惨白的徐家义子一眼,一字一句地说:“若有下次,你们自己应该知道后果!”

撂下这话,他就面无表情地瞪了一眼小猴子和慕冉:“你们两个也是,抓住了别人在背后诽谤,就应该直接把人揪到孤面前来查问,一言不合就动手,规矩呢?体统呢?周卫率平常教导你们的话全都忘了?回去之后给我自己去周卫率那边领处分,哼,越来越不像话!”

周霁月见小猴子和慕冉乖乖低头领训,想到之前两个人中午溜过来请假,或者说请示的时候,小胖子还答应得义愤填膺,转头却当着人的面来这么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还不得不竭力板着一张脸,免得在人前穿帮。

等到梁乾爽快应承了小胖子亲自交待的这差事,她眼看小胖子连招呼都不和那徐家父子打,径直就进了留守府大门,她想到之前越千秋说过没必要和禁军太亲密,跟上去之后,自然而然也保持了沉默。等到进了二门,她就只见小胖子回头瞅了瞅小猴子和慕冉,招手示意两人上前。

“笨,教训人会不会多长点心眼?竟然会被人看到你们是太子卫率府的,我真是要被你们气死了!就不会趁其不备冲上去,往人头上套个麻袋,一顿痛打然后把人扔在那扬长而去吗?听梁乾的口气,这家伙肯定仇人一大堆,如果不知道是你们下手,怎么也不至于跑到我面前告状!”

小猴子顿时耷拉了脑袋,小声辩解道:“我刚刚是一直被这胡说八道的家伙气着了,其实我和小冉动手的时候,听了越九哥的话,是蒙着脸的……”

小胖子顿时气坏了:“我就说嘛,千秋肯定给你们面授机宜过,可你们呢?他也许说了给你们兜底的话,我也说出了事会给你们兜着,可你们好歹要动动脑子啊!这么容易就被人撩拨得炸了,做起大事来怎么办?”

见小猴子和慕冉大气不敢出一声,小胖子就指了指周霁月说:“犯的错误那么多,当然该周姐姐教训一下你们!回头一人至少去刷三天马,以示薄惩!”

周霁月简直啼笑皆非,你都已经把处分宣布下去了,我还怎么教训?

而慕冉和小猴子同样喜笑颜开。对于在宗门中什么杂事都做过的他们来说,这点小事……根本就算不得是处分!刚刚还为两人捏着一把汗的其他少年们顿时也都醒悟了过来,偷笑和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响起,直到周霁月突然咳嗽了一声,他们这才立刻安静了下来。

自觉今天又结交了梁乾,又显露了太子威严,小胖子志得意满,等遣退众人之后,他来到皇帝起居的那个院子跟前,正盘算着言辞准备进去禀报,却不想在院门口就撞见了陈五两。

不等他开口说话,陈五两就笑呵呵地说:“皇上听说太子殿下这会儿才回来,正在那说呢,您才刚刚从霸州回来,转眼就又忙活了一整天,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为父皇分忧。我年轻,不累!”小胖子才不会说自己之前那几天一路从霸州骑马跑回来,都快颠散了架子,今天出去装威严确实是强打精神,此时顺嘴就是两句逞强的话。结果,他很快就因为自己的嘴快而后悔了。

“既然太子殿下说不累,皇上还有另外一件事分派下来。”

小胖子顿时暗自叫苦。尽管他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丢进大浴桶中,好好地泡一个澡解除疲劳,然后倒头就睡。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敢问陈公公,父皇让我去做什么事?”

“皇上让太子殿下和九公子一块去探望晋王。”陈五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件事后,见刚刚还有些勉强的小胖子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就假装没察觉似的笑道,“毕竟之前他也算是为大吴做了不少事情,哪怕后来有些反复,可到底是因为他姐姐,关心则乱毕竟在所难免……”

没等陈五两把话说完,小胖子就立时打断道:“既然如此,陈公公还请回禀父皇,我回去换一身衣服,这就去!”

眼见小胖子转身就走,陈五两到了嘴边的不急两个字就吞了回去,心中越发觉得,皇帝不想让萧敬先死,除却千金市马骨,给北燕那边某些人树立一个标杆之外,只怕也是料到了太子殿下对萧敬先那种复杂的感情。

想到自己之前去给越千秋传话时,越千秋那鲜明的抗拒,他不禁有些头疼。

就算太子殿下是求之不得,可要说服越千秋同去……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第775章 句句诛心

“不去!”

小胖子完全没想到,自己兴冲冲地跑来找越千秋,结果却被人干脆利落地回绝了。还来不及回房沐浴更衣的他恼火至极,一拳头捶在越千秋蒙头大睡的软榻上,怒气冲冲地说:“这不是我让你去,是父皇也叫你去!你想抗旨吗?”

“别的事情也就算了,皇上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唯有这件事不行。”越千秋随手把盖在脸上的书往地上一扔,毫不退让地怒视小胖子道,“萧敬先对你那些指点也许对你帮助很大,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当猴子耍,我干嘛要管他的死活?”

“你……”小胖子气得想伸手去抓越千秋的领子,可手快碰到对方的脖子时,他却被越千秋那倔强桀骜的目光被逼了回来,顿时气得狠狠踢了软榻一脚。毫无疑问,那强大的反震力疼得练武不成的他直叫哎哟,见越千秋还是不理他,他终于一屁股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但不管怎么样,你之前被抓的那次,萧敬先主动现身自投罗网了。我知道你要说他不是为了你,后来也确实在关键时刻利用你煽风点火,可是……可是你和他终究相处一场。”

小胖子找不到太多好的理由,忍不住再次一捶床板,“再说,你想想你当初从北燕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想想你好容易从土里刨出他的时候!要不是你一次次出手,他说不定早就死了,我知道是他欠你的,不是你欠他的!可是,千秋,你不是一直都挺重情重义吗?”

见越千秋依旧冷脸不做声,小胖子见这方法没用,不禁用恳求的语气说;“千秋,就当不是去救他,就当是帮我一次不行吗?算我欠你一个……”

知道后头一定是人情两个字,没等小胖子把话说完,越千秋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没好气地瞪着一脸委屈状的小胖子:“你这个太子真是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行了,看在你面子上,否则我就是拼着被皇上教训一顿,这次抗旨也抗定了!”

见小胖子喜形于色,他就意兴阑珊地说:“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赶紧回去换一身行头,我也去找一套适合去探病的行头。总而言之,一会你说话,我当摆设!”

“只要你去,什么都好!”小胖子如释重负,他只要越千秋去就行了,至于到时候越千秋是否愿意说话,那就由不得这家伙了。可他还是郑重警告了一句,这才起身一溜烟冲了出去,心里快速盘算该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该如何举手投足,该如何开口说话。

小胖子这一走,越千秋起身到角落里的箱笼去翻了翻,竟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几身成衣,全都是簇新没有上过身的。

挑了一套不打眼的衣裳换上,他发现尺寸刚刚好,心想也不知道是皇帝和爷爷从金陵出发时就顺带捎来的,还是到了大名府后让人现做,竟然还顾及到了他正在长个子。毕竟,小胖子个头一直比他更加矮胖,这几套衣服不可能是本来给小胖子做的。

从这种细节上来说,他还确实是一直无声无息地受人照顾。

“想得还真是周到……”

嘀咕了一句之后,越千秋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出门,只等了一小会就只见小胖子急急忙忙从正房出来,恰是换了一身于他这位太子来说极其少见的雨过天青色衣裳。要是平时,越千秋总会调侃几句,可今天他却着实没这个心情,只瞅了一眼就淡淡地说:“走吧!”

一路上,越千秋不吭声,小胖子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便懒得找什么话题。这就苦了几个跟从的内侍,察觉到两人之间那僵硬的气氛,他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吭一声,生怕被太子殿下故态复萌找个由头狠狠削他们一顿。

只有奉了皇帝之命过来带路的陈五两自始至终没事人似的,亲自带路到了一处院子门口后,他用眼神吩咐随行内侍都等在外头,随即却走在了前头。

见此次陈五两摆明车马要跟随到底,越千秋却没什么异议。

之前他去见刘静玄,刘方圆和甄容毫无疑问都会帮他,所以陈五两也不怕刘静玄动手,还能安安心心呆在外头,可如今是去见时敌时友的萧敬先,还带着小胖子这个太子,陈五两就算再托大,也不至于撇下他和小胖子就这么两人去见萧敬先。

要知道,现如今的他别说保护小胖子,就是自身都难保!

果然,进屋子开门,对两个守在床头的大夫问话,甚至连搬椅子请越千秋和小胖子坐下,全都是陈五两亲力亲为,一手照办,越千秋只要以自己舒服的姿势坐下来就好。因此,懒得开腔的他干脆把自己缩在那偌大的太师椅上,一点搭话的意思都没有。

而倚靠厚厚的引枕方才能半坐着的萧敬先,也只是扫了越千秋一眼,随即就看向了难掩关切的小胖子。见其不自然地躲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就冷淡地说:“如今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太子殿下还来见我干什么。让我早一天死了,就再也没人敢质疑你的身份,如此岂不是更好?”

小胖子还是第一次被萧敬先这样直截了当地顶撞,一时不禁心里噎得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硬生生忍了下来,口气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委屈:“晋王何出此言?你之前对我多有指点和教导,而且更是我的老师,我怎么能因为一点流言蜚语就不管你死活?”

萧敬先有些讶异地盯着小胖子的眼神,见他不再像刚刚进来时那般彷徨,终于能够直视自己了,他就笑了笑道:“哦?那你的意思是说一切照旧?既然如此,怎么不叫我晋王舅舅?”

晋王舅舅这个称呼,小胖子虽说大多私底下叫叫,可在人前也不慎叫出过,陈五两自然早就有所察觉,就连皇帝也知道了。然而,此时萧敬先当着一旁两个太医的面提出来,猝不及防的小胖子登时面色苍白,而陈五两则是眉头一皱,大为不满萧敬先来这么一出突然袭击。

然而,相比他们一个正震惊失语,一个正犹豫不决,率先反诘的,却是刚刚正一副懒洋洋不想说话模样的越千秋!

他直接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满面怒火地骂道:“萧敬先,太子从小就没有母族,所以仰慕你那名声,把你当半个长辈看,对你的建议言听计从,但凡你被人诋毁的时候,他就出来维护你,你就是这么对他的?把他私底下对你说的话在人前说出来?”

萧敬先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了越千秋身上,声音比刚刚的冷淡更降低了几分温度:“我从来都不需要人的仰慕和维护,如果我没记错,是他自己想要叫我晋王舅舅的。”

“我呸!”越千秋怒从心头起,直接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你家皇帝还曾经让我叫他阿爹呢!你还哄着我叫舅舅呢,那我怎么说?我现如今成了半个废人,难道不是你们郎舅俩害的?”

“是,当年很可能是你姐姐救了我的命,但这并不代表我是她儿子,更不代表你们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我身上真的流着北燕姬家的血脉,和你也有血缘关系,但你们一天都没养过我,就别拿出那种怒其不争,好像我必得要苦大仇深的姿态来!”

“北燕文武皇后是她自己要来金陵的,没人请她来,严格论起来,她是私越国境,谁看到她都可以先杀了再说。而且,我就不信以她的能耐和手段会在北燕扛不住别人的暗算,最后跑到金陵来,她那秋狩司无冕之王白给的吗?既然自愿,既然有图谋,那么就是她自找的!”

“你住口!”萧敬先终于陷入了难以抑制的狂怒。他几乎是手一撑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动作迅疾无伦地朝着越千秋凌空飞扑了下去。

床头和床尾侍立的两个太医见状登时大惊失色。要知道,他们昨天自从接诊了萧敬先之后,除却开方调养之外,还在其饮食药物之中加入种种使得对方不能运劲发力,筋骨软麻的药。从实际作用来说,这些东西和越千秋之前中的迷药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因为萧敬先曾经有将那样的虎狼之药提供给越千秋的前例,他们早就趁着萧敬先昏睡检查过他的全身,确定并不曾藏着什么药物,可如今人竟然在明明已经伤病成那样的情况下暴起出手,这要是越千秋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岂不是要以死谢罪?

医武不分家,两个太医虽说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但却也有一身不俗的武艺,顷刻之间就双双朝萧敬先夹击而去。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却是陈五两。他一个闪身先是揪住刚刚跳起来挡在小胖子跟前的越千秋,往后一拨拉把两人护在身后的同时,却挡住了萧敬先的去路。

不过瞬息之间,他的袖子就已经对上了萧敬先的铁拳,须臾便是三记硬碰硬的死拼,眼见得萧敬先踉跄后退,随即被两个太医一左一右牢牢挟制住胳膊,他这才放下了手,那袖子往后头微微一甩,恰是说不出的飘逸好看。

当然,能够欣赏这惊险一幕的人很少,屋子里就只有一个越千秋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见萧敬先那一贯冷静自持的眼睛仿佛会喷火一般瞪着自己,越千秋就哂然笑了一声。

“我不像英小胖这样傻,因为昔年旧事,便要在心思莫测的人身上找亲情。我有爷爷,他有父皇,这就足够了。我师父是他表哥,长公主是他嫡亲的姑姑,他有功夫去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母族,还不如在父族身上多下点功夫,可这个傻瓜就是一根筋!”

正沉浸在伤心失望惊怒等等负面情绪之中,小胖子陡然之间听到这一声傻瓜,他顿时仿佛被点燃了一把火的火药桶,一下子炸了。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揪住了越千秋,正要反唇相讥时,却注意到了对方那清亮的眼神,刹那间竟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底。

确实,严诩曾经不喜欢他,东阳长公主对他也不那么亲近,可这些年已经渐渐有些改观了,尤其是他如今已经被册封为太子,为什么就没想到进一步去亲近这些本来就很受父皇器重,而且对他至少保持着不偏不倚态度的父族亲戚呢?

见小胖子呼吸虽说依旧粗重,可颤抖的肩膀却渐渐平静了下来,越千秋就一根根掰开对方攥着他手腕的手,随即若无其事地搭着小胖子的肩膀。

“一片真心却被人当成驴肝肺的滋味不好受是不是?认清现实就好。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比如我,已经一次次被他刺激得快刀枪不进了。”

越千秋顺手把小胖子摁到后头太师椅上坐下,这才对眼神和表情全都恐怖到有些吓人的萧敬先说:“我这人嘴就是这样阴损,想打我杀我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也不多!文武皇后一次两次潜入大吴,不是为了逃避追杀,不是为了走投无路,而是因为她自己有所图谋。”

“算人者,为人所算,那也很正常。所以,我刚刚才说某些下场是她自找的。但既然是她救的我,那么,我自然会为她迁坟,立神主,时时祭拜,不会让她日后没有香火。救命之恩,那是和养育之恩同样重要的恩德,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就和我对北燕皇帝说过的那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的生恩,恕我不能相信!”

一口气说到这里,越千秋就瞅了一眼渐渐回复了几分生机和活力的小胖子,这才冷冷盯着萧敬先道:“现在,你该对太子道歉!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你不该语出伤人!”

察觉到那四只牢牢钳制住自己左右胳膊的手,萧敬先声音沙哑地问道:“如果我不肯呢?”

越千秋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挺冷的:“那今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再不相干。太子能够少牵挂一个人,我也能少管一个人死活。你可以安安生生去寻你的死,不用理会你那即将出世的儿女。”

他说完拉着满脸发懵的小胖子就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他就听到了萧敬先那明显呼吸急促的声音:“什么……什么儿女?”

“你是没夫人,却有侧室的人,用得着我教你?走了,今后永不再见!”

望着越千秋那拽人离开的决然背影,萧敬先不由呆呆发怔,连陈五两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在离开金陵时曾经大醉一场,而后醒来已经是枕边有佳人,因为是正儿八经摆酒纳进门的,他最终没有如往日旧例。

难不成他从前那些年每次防范,不过懈怠了这么一次,就真的留下了子嗣?他这样的人,也配有儿女吗?

第776章 假的,父子

当被越千秋一路拖拽,强行离开屋子,出了院子,沿着院门外那条小道走出去老远,小胖子方才如梦初醒,慌忙猛然用力,想要挣脱这家伙。如今他的力气比越千秋更大,自然轻而易举做到了这一点。眼看越千秋被甩开后手撑围墙,面色疲惫,他不禁又有些后悔。

想到越千秋刚刚维护自己的样子,他不自觉地上前搀扶了对方的胳膊,可刚刚压在心底的那个问题却是忍都忍不住:“萧敬先……不是,嗯,那个裴宝儿真的有了?”

“假的。”迸出两个字后,见小胖子两只眼睛瞪得如同金鱼,越千秋这才没好气地说,“我又没回过金陵,谁知道裴宝儿有了没有!他不是成天惦记着找到姐姐找到外甥吗?现在给个儿女让他牵挂去,省得他老是发疯,烦得别人辗转难眠!”

晚几步跟出来的陈五两闻听此言,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突然蹭得一下跃上围墙,放眼眺望四周,甚至还亲自过去查看了几个容易藏人的地方,等确定四周围没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想越千秋还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往外乱说。

等到重新落地时,他免不了用冷飕飕的目光看向了周围的那几个内侍。越千秋对付萧敬先这灵机一动的一招非常绝妙,可如果走漏了风声,难保不会起反作用。值得庆幸的是,刚刚听到这话的就只有这几个分派给太子的内侍,而这些全都是他的心腹。

在他的盯视下,几个内侍争先恐后地赌咒发誓,声称绝不会泄漏越千秋刚刚那些话。而直到这时候,小胖子方才如梦初醒,正要再郑重其事地警告一遍,陈五两却已经开了口。

“若是外间有一丁点的流言散布,那么,我也不杀你们,直接把你们还有你们的家里人全都送去矿里,干到老死在里面的一天,明白了吗?”

见众人诚惶诚恐地再次承诺绝不泄漏,陈五两这才无可奈何地对越千秋摇了摇头道:“九公子,你今天已经两次了!第一次是对刘静玄,第二次是对萧敬先,你不觉得如此语出惊人,这是在玩火吗?这要是万一我没拦住萧敬先,你别以为他真的不会杀你!”

“我当然知道那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越千秋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随即看着陈五两笑道,“但我曾经亲眼看过陈公公你动手,当然相信你绝对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的。”

见陈五两虽说仍显无奈,可脸上的笑容却分明表露出,被他恭维得心情颇为不错,他就嘿然笑道:“再说了,对萧敬先这种人不下猛药怎么行?没有孩子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应该怎样正确对待子侄晚辈!”

小胖子见越千秋竟然如此推崇陈五两的身手,不禁对这位父皇身边最心腹的内侍更高看了一眼,可听到最后一句,他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说得你好像有孩子似的……”

越千秋没好气地横了一眼小胖子,随即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皇上今天交待的两件事,我都已经做好了。唉,累死我了,他也不知道体恤一下我这个伤病在身的人……不行了,我要回去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

他一说这话,小胖子方才发现,自己也眼皮子直打架。刹那之间,刚刚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倦意一阵阵袭来,他竟是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只能没好气地咕哝道:“你还能吃得下,我只想好好泡个澡睡一觉。”

陈五两本想带两人先去见一见皇帝,把萧敬先这边的事好好禀报一下,可看到越千秋打呵欠,小胖子揉眼睛,他转念一想就笑道:“那太子和九公子就先回去早点休息吧。皇上那边,我先去回报,你们明日一早再去说一声也不迟……”

他这话还没说完,小胖子就使劲瞪大了眼睛说:“这怎么行!父皇吩咐下来的事,我总得去好好回报一声。身为人子,哪有因为自己累就先去睡觉的……”

“好,那就都交给太子殿下了!反正我本来也就是个附带的,就不去皇上面前晃了!”

这一次,打断小胖子表露孝心的却是越千秋。他无力地挥挥手做了个赶人的姿势,随即无精打采地说:“反正我这个重伤员是没力气了,陈公公你最好找人把我背回去,否则我怕半路上随便往哪一倒,整个人就不省人事了!”

陈五两见越千秋无赖地露出了惫懒模样,虽说又好气又好笑,可他终究还是对小胖子身后一个内侍打了个手势。等到人乖乖上前弓背,越千秋也二话不说往人背上一伏,随即就死猪似的不动了,他就又招呼了一个内侍跟上去随侍,自己则笑看了一眼还在揉眼睛的小胖子。

接下来一路,虽说知道小胖子困倦已极,可为了防止人迷糊,陈五两不得不絮絮叨叨说着各种各样的闲话。直到带了小胖子来到皇帝起居的那个院子,正好撞见李崇明从里头出来,他眼看刚刚险些走路都打盹的小胖子见了人突然惊醒了过来,不禁暗叹死敌就是死敌。

和越千秋那种只能骗骗一般人的死对头完全不一样!

然而,叔侄见面,李崇明却显得恭敬而又低调,行过礼问过好就立时告退了,以至于满身警惕的小胖子气没地方出,目送人离开之后,才悄悄挥舞了一下拳头,随即闷闷不乐地来到了正房跟前。等到陈五两推门,他先迈进门去,因为心不在焉,竟然被门槛绊了出去。

身体一个前倾向地面倒去,小胖子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偏偏在半空中挣扎了两下也是徒劳,正闭上眼睛等着重重摔在地上的感觉,他突然只觉得两只大手稳稳扶住了他。他本来还以为是陈五两,可当抬头一看时,他就不禁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叫出了一声父皇。

“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和小时候一样,走路都会摔!”皇帝忍不住拍了一下小胖子的头,等到把人拉起来,眼见陈五两没有进门,而是笑容可掬地把门轻轻掩上,他就嗔道,“要不是朕刚好到门前,看你不摔掉几颗牙!”

“是儿臣太冒失了……”小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即完全忍不住冲动,竟是就这么直截了当打了个呵欠。等到打完,他才吓懵了,随即在皇帝那炯炯目光下哭丧着脸说,“父皇,儿臣失礼了,都是之前路上走得急,所以……”

还没等小胖子把话说完,留在门外的陈五两就轻声说道:“皇上,太子殿下从晋王那儿出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九公子也是,所以我建议过他们暂且先去休息。九公子连路都走不动,直接由内侍背了回去,太子殿下却坚称要先来向皇上禀报。”

“哦。”

皇帝了然地一笑,见小胖子已经是窘得连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他知道大胖儿子之前那些天苦苦打熬,确实累得不轻,而眼下哪怕筋疲力尽也非得要来见自己,却是很显然,自己这个儿子终于懂得了如何做一个太子。

父子君臣,不是说说而已。越千秋可以惫懒不顾失礼,小胖子却不行!

他松开手后缓缓走回去,并没有解释刚刚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门口。等到回了书桌后头坐下,他方才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对小胖子说:“坐下说话。”

虽说这把椅子距离父皇稍远,但小胖子被越千秋刚刚三言两语激起了困意,此时两条腿如同灌铅,只希望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因此谢过之后就立刻过去坐了。

强打精神的他从早上跟着梁乾出去平抑粮价开始说起,并没有漏过徐殿帅父子的那桩突发事件,只不过,他自己丝毫不曾发觉,他不知不觉就把真正的浓墨重彩都放在了刚刚去见萧敬先的经过上,甚至把越千秋和萧敬先交锋时的那些话给一字不漏复述了出来。

说完之后,已经极其困倦的他低下头说:“都是儿臣从前不够谨慎,因为从前在冯家人那儿受了些委屈,再加上敬慕晋王风采,这才玩笑似的叫他晋王舅舅,没想到却惹出了后来的一大堆事情……儿臣知错……不,儿臣知罪。”

见小胖子说完就离座而起,随即耷拉着脑袋直挺挺跪了下来,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沉声说道:“此事不能完全怪你,当初把你交给冯贵妃,是朕的主意。后来把南下金陵的萧敬先封为晋王,又让他有机会和你多相处,也是朕的主意。”

小胖子没想到父皇竟然揽责上身,一时吓了一跳,睡意和疲倦给冲掉一多半,慌忙抬起了头。眼见皇帝竟然起身走到了他跟前,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觉得不对。他急得有些面色发白,紧跟着却陡然觉得眼前一黑,竟是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说皇帝再次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栽倒的小胖子,可眼看人竟是昏了过去,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跳都险些停止了,叫陈五两进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而犹如一阵风冲进来的陈五两一见光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伸手探过鼻息心跳后,更是松了一口气。

“皇上,太子殿下是太累,所以一个坚持不住就……”

顾不得自己刚刚还在想大胖儿子终于有了一点做太子的自觉,皇帝不禁怒气冲冲地说:“坚持不住就不要死撑,你也不会劝劝他!”

知道这只是做君父的一时情急之下的苛责,陈五两没有辩白,只是赔笑应是。见皇帝竟是亲自弯腰去抱小胖子,可一番用力却徒劳无功,他想笑却又不敢,直到看见皇帝侧头瞪了他一眼,他方才连忙上前,轻轻巧巧把沉甸甸的小胖子给打横抱了起来。

跟着皇帝入了内室,他正要将小胖子安放在一旁皇帝临时小憩的软榻上,却只听皇帝突然开口吩咐道:“去让人送热水来,先给这小子洗个澡再睡。”

这是个很简单的要求,可当热水送来,他亲自给小胖子一件一件扒了衣服,正要服侍这位还睡得犹如死猪的太子殿下入浴时,却只听背后皇帝淡淡地说道:“把人送到浴桶里,然后你就出去吧。”

此话一出,陈五两不禁为之一愣。难不成皇帝还要亲自给大胖儿子洗澡?先不要说这是不少普通官宦人家父亲都难以做到的事,就说皇帝……他会干这个吗?还是说……皇帝想要从这位太子的身上再找出一点什么迹象?

他心下又是好奇,又是担忧,但终究不敢劝谏,把小胖子送进那稍微有点发烫的热水中,见人一点都没有清醒的迹象,只能无可奈何地悄然退下。

等到人一走,皇帝就来到了浴桶边,见小胖子正好背靠在浴桶壁上,整个人睡得人事不知,两只手不知道是自己还是陈五两摆的,也都搁在浴桶壁上,乍一看还以为是正在舒舒服服地泡澡,他就不禁笑了一声,转而走到了小胖子的正面。

尽管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端详过这张脸多少次,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却还是第一次,他随手撩了点水往人胸膛上一洒,发现人照旧呼呼大睡,他摇了摇头,随手脱掉外袍,右手挖出旁边琉璃碗中的一撮澡豆,随手给小胖子糊在胳膊上。

什么事都要人伺候的堂堂天子,伺候起人来,自然动作生疏。只不过,除却仔仔细细地替小胖子清洁身体,他亦是不无留意小胖子身上那些被热水浸泡时间极长的地方。只不过上半身洗完,下半身他实在是没那个能耐,只能把陈五两又叫了进来。

他也顾不得人看见满地都是水,自己身上也尽是水时那诡异的表情,指了指浴桶里头还在睡的小胖子吩咐了一声,自己则是有些疲惫地在旁边坐下。等陈五两三下五除二把小胖子拾掇得干干净净,一条大软巾一裹之后送上床,自始至终没说一句题外话,他才松了一口气。

尽管他当年就查证过,小胖子身上没有任何娘胎里带出来的,又或者是后天加上去的印记,但长大之后却从来没再检查过。现在看来,至少这一重隐忧不用担心了。

他这个儿子,不至于如同甄容一般因为身上的印记被人要挟利用!

给小胖子亲自掖了被子,皇帝就转过身对陈五两吩咐道:“千秋信口开河给萧敬先挖了个坑,办法是不错,但万一最后穿帮,只怕萧敬先会气得发狂。你派个人去金陵问一声,如果萧敬先的那个侧室并不曾有孕在身,那就做好个预备,回头想想怎么和萧敬先通个气。”

陈五两原本还以为皇帝会说准备好一个婴儿偷梁换柱,此时听皇帝宁可对萧敬先挑明实话也不愿意这么做,他在最初的意外之后,立时明白了缘由。

只怕是因为太子和越千秋的身世,所以天子才不愿意再布置这种移花接木的勾当!

第777章 不平常的清晨

越千秋这一觉睡得很好。

灵机一动用一件子虚乌有的事骗了萧敬先,最重要的是萧敬先似乎还真的相信了,这让他非常有成就感。至于骂了刘静玄,乃至于由刘方圆他们几人外加陈五两阻止了刘静玄的自尽,这对于他来说,算不上高兴,只能说心里放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再加上回来之后听说小猴子和慕冉一块去找了某些侍卫亲军的麻烦,虽说露出了行迹,但小胖子当面怒怼徐家父子,还把担子甩给了北京留守梁乾,他虽说恼火这两个家伙做事情实在是粗枝大叶,但心情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轻松的。

虽说皇位继承人和军方之间关系闹僵不是好兆头,可从中品出一些滋味的他却一点不担心。他就不信,皇帝这种精明到极点的人不曾推波助澜。所以,他睡得非常安心。

越千秋是在深沉的睡眠中被人推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甚至一度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自然更谈不上去看床边上的人。直到从头顶那颇有些陌生的帐子上找回了一些记忆,他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大吴北京留守府,随即又发了一阵呆,才将目光移向身旁。

发现那竟然是个小宫女,吓了一跳的越千秋几乎是一骨碌爬起身来。直到一蹬腿退到了角落里,他方才终于发现那是他认识的人。正是出自红月宫,先是跟着景福殿任贵仪,后来因为在十二公主和小胖子相争时砸了几颗柿子,被小胖子要到宝褔殿的小金。

他对于这丫头的印象已经非常淡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丫头既迷糊,又……很二!

抬头看了一眼外间天色,发现已经大亮,越千秋就恼火地质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这时候九公子不应该问,我找你干什么吗?”小金有些气鼓鼓地反问了一句,随即还不等恼羞成怒的越千秋反唇相讥,她就理直气壮地说,“这门闩拿着短刀一撬就开,再说你现在又不比从前,当然不会发现我偷偷进来。我找你是因为太子殿下,他昨夜一晚上没回来!”

越千秋听到前半截话,懊恼于被人钻空子的同时,本待追问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到大名府来的,可想想萧卿卿的事并没有涉及到小金,皇帝都不管,他何必多事,再说小胖子又显然并没有对人有淑女之思,他也就姑且不问了。可小金后半截话,却让他一下子睡意全无。

“太子一晚上没回来?去过人往皇上那边问过了吗?”

小金顿时面色一黑:“陈公公捎过话来,说太子殿下太困,就歇在皇上那儿了。”

原本还有些担心的越千秋瞬间松了一口大气,当下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当儿子的在爹那边歇一晚上,这不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吗?英小胖之前在霸州就累死累活守城忙,后来尘埃落定又要抚恤军民,最后紧赶慢赶回大名府,前天刚到,昨天就忙活一整天,直接在皇上那儿睡死过去不回来,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小金仿佛一下子被噎住了,可是了老半天,她才愤愤说道,“可我听到一些侍卫亲军说,皇上对太子殿下在霸州私自收受北燕天子六玺的事情很不满意,把嘉王世子带在身边就是表明态度,所以我当然会担心太子殿下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

“哦,你耳朵倒是挺长。”越千秋虽说不会因为萧卿卿就敌视所有红月宫相关人士,可此时小金的表现实在是太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他就似笑非笑问,“皇上带上嘉王世子就惹来这么多闲话,那你呢?之前我记得太子去霸州的时候没你吧?你怎么混在皇上这一行来的?”

“是陈公公带上我的,任娘娘也嘱咐过我回头接到太子殿下之后好好照顾他。”小金脑袋微微一扬,一副忠仆的样子,“所以我自然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再说,这次听说北燕那个刁蛮公主也来了,万一她因为北燕如今情形不妙,对太子殿下有什么企图呢?”

越千秋这才知道小金竟然不是一路悄悄跟过来的,而是堂而皇之的天子随员——再加上他之前困倦得很,人家没出门,他不知道人家来了,这也在情理之中。他少不得严正警告这个丫头不许再乱闯他房间,更不要乱嚼舌头,心里却明白,自己之前那隐约的想法恐怕没错。

就小金刚刚提到的流言事件,不是背后有人纵容,绝对不可能被小金听到!就算皇帝并不似北燕皇帝那样动辄乱杀人,自己也正春秋鼎盛,可既然小胖子已经在霸州之行中锻炼出来了,那么为了更好地扶助太子一把,清除掉某些人就显得迫在眉睫了。

虽说姑且听了越千秋的警告,但小金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太子殿下……”

“好好好,算你是忠婢行了吧?我起床洗漱更衣之后就立刻去皇上那儿接人,可以吗?”

把那个终于算是心满意足的丫头给撵跑,越千秋迅速爬起来去重新关门,还不忘往门后搬了一把椅子拦着。洗漱之后把自己收拾整齐,他一打开房门就发现外头竟然躺着一个食盒。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头的东西,发现还有温度,他就扯开喉咙问了一声。

“谁送的早饭?出来应一声!回头万一我吃出个好歹来,可以找人算账!”

他这一吼,顿时院子里笑声一片。在这哄笑声中,小金就恼羞成怒地出了正房说:“是我刚从小厨房那边要来的,是我想要毒死你,这总行了吧?”

“送东西就应该人留下,否则你丢下一走,人家却下了毒,回头不是你倒霉?”

越千秋嘴里说着怪话,手上动作却丝毫没停,提着地上的食盒回了屋子。他把三层食盒里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见赫然是丰盛到足够两三个人吃的,他不禁哑然失笑,当下就本着不浪费的原则,风卷残云地开始消灭食物。

还不等他寻思回头去接人的时候该说什么,外头就传来了嚷嚷。

“皇上说,太子殿下病了,吩咐挑两个人过去伺候!”

几乎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越千秋嘴里的包子就掉了。他根本没注意到那掉落在盘子里,带着自己牙印的包子,风一般冲到了门前,可就在打算大吼问个究竟时,他陡然心中一动。但下一刻,他就立刻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大喝了一声。

“来传话的人是谁?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再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伺候小胖子的内侍此时早已一团乱,而小金亦是从屋子里飞奔出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因此,见越千秋主动现身挑过了问话的担子,人人都觉得如释重负。

可让他们又意外又恼火的是,刚刚那出声的人竟是仿佛已经在这么一会儿功夫的时间里直接走了,又或者是明明听到越千秋的声音却佯装没听见!

眼见几个人急得团团转,越千秋却慢吞吞地开口说道:“你们先商量好派哪两个人去,然后跟着我走一趟皇上那儿。我先回去继续填饱肚子,你们慢慢商量!”

然而,嘴里说着这话,他眼睛却瞟向了小金,给了她一个显而易见的眼色。果然,当他转身进屋子时,就只听小金对其他众人叫嚷道:“不管你们怎么商量,总而言之,两个人的其中一个是我,就这么说定了!”

当小金气势汹汹地再次进了越千秋的屋子时,就只见其还在若无其事地大吃大嚼。她双手在桌面上一撑,正要说话,就只听越千秋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一会我去吸引一下那些家伙的注意力,拖延一点时间,你想个办法溜出去见一见霁月,看看太子卫率府那边众人情况如何,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她一声。记住,拿出你的全部本事来,别让人瞧见。”

“太子病了,和太子卫率府的人有什么关系?周大人她难不成还能去照顾太子?”小金满脸纳闷加不解地问。

越千秋随手夹了个水晶包子:“你不去,回头太子要是出了任何问题,那就别怪我。”

“去就去!哼,就属你聪明,凡事都要卖关子!”小金说完气咻咻一扭头,却没看见越千秋抬起头来,刚刚那戏谑和玩笑之色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