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立时拍胸脯承诺一定干好,随即过去和越千秋同住一个院子的小胖子问好,被留下陪着说了几句话之后,两人这才兴冲冲地离去了。
他们这一走,小胖子想着他们那打了鸡血似的雄赳赳气昂昂模样,不禁满腹狐疑,便打算到越千秋这边问个究竟,谁知道却扑了个空。他招手叫了一个被大名府尹兼北京留守梁乾分派到这边伺候的侍女,直截了当地问道:“千秋人去哪了?”
那侍女是个极其老实的,被太子这一问,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足足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九公子他……他……他去皇上那儿了!”
小胖子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要放在从前,越千秋去见皇帝,他一点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皇帝对越千秋比对他这个儿子都要好。可现在,他却着实没办法忍住,一想到越千秋之前对父皇说话那语气,他就觉得自己若是不在场,那小子肯定会惹事。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撇下那诚惶诚恐的侍女就往外冲去。然而,才到院口,他就和匆匆过来的陈五两险些撞了个正着。
“太子殿下这是……”
小胖子顾不得其他,慌忙问道:“千秋去了父皇那儿?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陈五两一听小胖子这气急败坏的话,顿时莞尔,但想到自己出来时那屋子里的对话声,他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看到他这表情,小胖子那脸色就更难看了,一时满心急躁地追问道:“你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啊!万一千秋又闯祸,我还可以去父皇那边帮他求求情呢!”
“太子殿下最好别去。”陈五两发自内心地劝解道,“九公子没有叫上您就自己先去了,明显有他自己的考量。至于皇上叫我过来,是吩咐太子殿下,随北京留守梁大人去城中看看。大名府一下子多出了五六千人,米粮浮涨三成,不利民生,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越千秋也说让他打着学习政务的理由和梁乾多接触接触,如今陈五两就代皇帝来传达了这么一个任务,小胖子可以说瞌睡遇着枕头,正巴不得。
虽说想到越千秋那边不知道什么状况,可再一想越千秋那逢凶化吉的属性,皇帝派陈五两过来分派他任务,明显也是不愿意他去搅局,他最终还是把心一横,暂且不去想那家伙了。
“那好,我这就去见梁大人。”
论理只要派人去宣召周霁月,但小胖子这两年不再和当年似的凡事讲个架子,竟是直接找去了太子卫率府众人的临时居处。可走在半路上的他,却和周霁月不期而遇。瞅了一眼她身边的冯贞,他还颇为和善地冲小姑娘点了点头,这才笑嘻嘻地对周霁月挤了挤眼睛。
“周姐姐,我正要去找你呢,怎么这么巧?”
周霁月拱手行了礼,这才正色道:“冯姑娘是为了冯家之事心中不安,来向太子殿下请罪的……”
小胖子顿时满不在乎地对冯贞说:“冯家是冯家,你是你,人家连你的丧事都办了,还厚颜无耻跑来留守府门口闹事,你管他们干嘛?唔,我倒是忘了,你回来大名府是为了招揽人手的,怎么能撂下正事?”
冯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来求见太子殿下,一是为了请罪,二是正想和太子殿下说,能不能借两个人给我,我要去见几个曾经在冯家做事的大掌柜……”
“这用得着特意说吗,你直接把小猴子带走就是了!”小胖子想都不想就迸出来一句话,见冯贞双颊绯红,他就不以为意地说,“太子卫率府其他人也是,你看中谁叫上就行了,只要和周姐姐说一声就完了。反正这是在大名府,我平日也不需要那么多人跟着进进出出!”
周霁月见小胖子随口答应,不得不轻咳一声,免得小胖子越说越离谱:“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哪?”
被这么一咳嗽,小胖子这才想起正事,连忙笑嘻嘻地说:“我要去见北京留守梁乾,周姐姐你挑上正好没事的人,跟我走一趟!”
梁乾把北京留守府让给了皇帝作为临时行宫,自己却没有搬到外边,而是就住在毗邻的一个小院子里。这也是皇帝之前特意嘱咐过的,尽量不要扰民。所以,去找梁乾,小胖子又想表现一下自己作风简朴,礼贤下士,也就不想前呼后拥带上大队兵马。
于是,本来还想改日再出行的冯贞拗不过小胖子的好意,最终脸蛋红扑扑地接受了小胖子硬是塞过来的小猴子和慕冉,外加青城的一对师兄弟作为护花使者。至于本来还想去教训人的小猴子和慕冉,也只能把事情往后放放。
而另一边,越千秋正一动不动地和皇帝两相对峙,一副毫不退让的样子。足足好一会儿,见越千秋还是那么油盐不进,皇帝不禁恼火地说:“朕连你都容下了,和甄容较什么劲?北燕都已经那副光景了,除非甄容打算力挽狂澜抢个皇帝当当,否则自然应当回归大吴。”
“回归不要紧,但青城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欢欣鼓舞盼着他回来,就有人讨厌他这个碍事的。北燕皇帝尚且能随手把晋王这个王爵赏下去,皇上你当初对萧敬先不是也挺大方的吗?给甄容一个官当就那么难?甄容能够把萧敬先旧部带成那样子,明显颇有才能……”
“北燕皇帝就是因为随便封官许愿,这才导致新贵和旧人之间矛盾无法调和,最后国内就和一个火药缸似的,哪怕没有萧卿卿大杀了一批人,也会乱得不成体统。”皇帝说着便一拍扶手,恼火地说道,“再说,你让朕用什么理由给甄容赐官?”
“千金买马骨,再说,甄容背后不只是那些心灰意冷的绝命骑,还有徐厚聪带出去,实则并不情愿从此做燕人的神弓门。”越千秋这才面色一正,一字一句地说,“当然,皇上可以因为霸州旧事,信不过那些叛而复降的人,可既然胸怀一统天下之心,总应大方一些!”
“你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臭小子!”皇帝气得胡子都歪了,“当初刘静玄和戴静兰至少是带着大批军民来归,眼下你提的这些人哪来的功劳?”
越千秋等的就是这句话,立时毫不客气地说:“皇上的意思是,只要有功就能来归?”
发现越千秋竟然抓住了这一点,皇帝顿时眉头微皱,随即就明白了这小子死缠烂打背后的真意:“你的意思是让朕放了甄容回去?”
“他身世有疑,性格又比我执拗较真,你让他就这么回青城,有之前那一重经历,他不得不同意,可心里感受如何?而且他身边有和他同生死共患难过的绝命骑,在北燕还有神弓门的人,回去比在大吴作用大。我知道咱们大吴在北燕肯定扶植过其他山头,可那些山头一定比甄容可靠吗?”
说到这里,越千秋才说出了自己此来的另一重来意:“皇上可以因为霸州之事信不过刘静玄,但戴静兰父子和刘方圆,他们并没有错,不该因此受到牵连!如果他们在大吴今后没有用武之地,何妨也让他们跟着去北燕,以此作为攻略北燕的一方力量?”
“原来你兜来转去,真正想说的是这个。”皇帝终于呵呵一笑,脸上露出了几分了然。见越千秋并没有诡计得逞的得意,反而面色郑重,他就淡淡地说,“你倒是没猜错,甄容也好,刘家父子也好,如今都在大名府。但是,戴家父子不同,朕不会苛待功臣。”
越千秋顿时生出了一丝期冀,而皇帝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冀,直截了当地说:“大将军竺骁北推荐戴静兰为霸州将军,朕已经准了,你不是给铁骑会彭明和那个冯家小姑娘出了那样的主意吗?戴静兰在霸州也好配合。”
“而竺汗青此前力战不退,功劳不小,朕拟将他调往戴静兰原镇所为主将。至于戴展宁,随调竺大将军麾下历练。本来刘方圆也是一并如此,但他没答应。你既然提到他们,那就让陈五两带路,你去见一见刘家父子吧。顺带替朕问一问刘静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越千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自鸣得意,有的只是沉重。他退后一步,深深躬身道:“臣遵旨。”
第770章 兄弟和知己
留守府最东面的一处小院子虽说偏僻,可连日以来却一直都守备森严。和外间那些三衙禁军看似人高马大,不少人却只是花架子不同,驻守此地的兵卒身材不一,可相同的却是那精悍的气质。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立时有一组三个以上的人同时查看,端的是训练有素。
因此,当院门直对的那条小道尽头处传来了说话声时,院门附近的六个劲卒便同时手握刀柄凝神望了过去。当看清楚头前第一个人时,他们方才同时停止了那敌意的动作,但目光却丝毫不曾放松。须臾,他们就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过了小道尽头那道月亮门。
头前第一人是他们在这里驻守开始就见过好几次的陈五两,而后头那个少年,却也有人曾经见过。随着认出他的小声知会其他人,须臾众人就都知道了那少年是谁。
是当朝首相最喜爱的孙子,在皇帝面前几乎和太子的待遇都别无二致的九公子!是和院子里那三人关系都非比寻常的越千秋!
知道后头的院子里是谁,众人自然能想明白越千秋为何到这里来。果然,等到陈五两带了人走近之后,冲他们微微一点头后就淡淡地说道:“皇上吩咐,让越九公子去见一见里头的人。”他说完就似笑非笑地对越千秋问道,“九公子真的不用我陪着?”
越千秋顿时笑着耸了耸肩:“虽说我现在就是半个废人,谁都打不过。可眼下是去见人,又不是去打架,不碍事的。再说,不是我夸口,真要打起来,里头三个人至少有两个人是愿意帮我的,我一时半会死不了,总能坚持到有人来救我。”
陈五两顿时哑然失笑:“九公子真是就爱开玩笑。”
既然越千秋坚持,他也不愿意多言,点点头后就吩咐守卫让路。等目送了越千秋进去,他用手示意其他人不用管他,自己却是退后两步,直接就在这守着了。虽说越千秋态度轻松,皇帝也显然对此行很放心,可他不得不顾虑出现什么万一的结果。
他在这里,若有意外,援救起来毕竟比这些擅长战阵冲杀,却不擅长营救的悍卒强。
跨进院子,越千秋先是扫了一眼这地方,见是最平常不过的正房和东厢西厢的格局,他就歪着头随便想了想,继而径直往西厢走去。到了门口,他那举起来要敲门的右手两根手指头才刚屈起来,就只见两扇大门一下子被人拉开,他险些一个不小心敲在了对方脑门上。
好在他还是及时收住了手,而开门的刘方圆也没心思计较这么一件小事,沉着脸低声问道:“大师兄你来干什么?”
“不能打也不能拼,多走路都容易累,我这个半废的人还能干什么?就只舌头还能灵活自如,所以就来找你们说说话呗!”越千秋随口回答了一句,随即就没好气地说,“怎么,让我这个重伤员站在门口和你说话,连个座连一杯茶都舍不得?”
刘方圆无可奈何地让了越千秋入内,可想了想却是直接把大门敞开了。跟进去的他就只见越千秋委实不客气地占了那张软榻,还脱了鞋直接盘膝坐下,舒舒服服地靠在锦枕上,当下就默默去沏了一杯茶。见越千秋接过之后想都不想就喝,他不禁百味杂陈。
大师兄还是老样子,就根本不怕茶水中有什么手脚!
“看来待遇还不错嘛……喝的竟然是贡茶。”越千秋牛饮了半杯之后,随手放下杯子揶揄了一句,这才开门见山地说,“皇上让我来问问你老爹怎么想的,我想我和你爹总共才见过没几次,相处时间也不长。而且他那脸一板,我实在是有些发怵,你现在跟我一块去吧!”
刘方圆登时面色苍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拒绝,可最后却是化成了一声叹息,只是拳头却死死攥紧了。他低头咬紧牙关不吭声,直到越千秋再次冒出了一句你到底去不去,他才极其艰难地开口说道:“爹之前说过,从此之后再不当我是儿子……”
“呸,他说不是就不是?父子天伦,不是他说不认就不认的!”越千秋冷笑一声,口气变得极其严厉,“再说了,他就算不把你当儿子,可除非他自废武功,否则他和你就都是玄刀堂弟子!现如今我这个玄刀堂掌门带着你去见他,他敢不见?”
刘方圆满腹的辛酸委屈,愤怒不平,全都被越千秋这话乍然勾起。他一下子红了眼圈,随即重重点头道:“大师兄,我跟你去!”
“这还差不多。”越千秋笑嘻嘻地拍了拍刘方圆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大家兄弟一场,那是你爹,也是我师伯,怎么能看着他冥顽不灵?走吧,等见了他之后,我再去见甄师兄,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想到这院子除却自己父亲刘静玄之外的另一个住户,刘方圆不禁苦笑了起来。然而,在他看来万般难解甚至无解的问题,越千秋说得如此轻松,他却不觉得那是在说大话。他实在是和越千秋太熟稔了,对这位大师兄在某些时候的神奇深信不疑到了有些狂信的地步。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当刘方圆眼看越千秋下地穿鞋,随即不慌不忙往门外走去时,他连忙跟了上去。他亦步亦趋地随着对方出了自己的屋子来到了正房门前,正想提醒越千秋,之前自己也曾经试图敲门进去和父亲说话,却每每被拒之于门外,却不想越千秋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一句话。
“阿圆,敲门。”发觉身后呼吸声一下子粗重了不少,越千秋就补充道,“不开门就踹开!”
正打算走上前的刘方圆先是一愣,可他迟疑了一下,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间下了决心。他大步走到门前,敲了两下发觉没有任何动静,更不要说回应,一时便力贯右腿,直接一脚重重踹在了门上。
他习武的时间比越千秋还长,这一脚自然非同等闲,就只见那紧闭的大门犹如纸做的一般,刹那之间化成了无数碎片往四周围激射了出去。下一刻,他就只见一个素来不敢直视的高大人影陡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怒容满面地一扬手便是当头一掌。
想到自己这些天的彷徨和不安,刘方圆突然闭上眼睛,不闪不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父亲一直都这样不愿回头,他不如一死,把这条命还给他算了!可掌风扑面袭来时,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越千秋的一声大喝。
“刘静玄,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愚蠢短视的父亲!”
刘方圆还从来没遇到过有人敢如此怒斥自己的父亲,正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他就只觉得一只手猛地揪住他的领子,随即将他丢到了一边。踉跄落地的时候,看到刘静玄直奔越千秋而去,他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也不知道哪儿生出的勇气,手一撑地就扑了过去。
“你要是敢碰大师兄半根毫毛,我就没你这个父亲!”
愤怒地嚷嚷出了这话,刘方圆一下子抛开了从前对父亲的所有敬畏,拳打脚踢头槌,几乎是使尽了浑身所有解数从背后往刘静玄攻了上去。眼见这些苦练的招数全都在刘静玄随手格挡之下落在了空处,那股一直没能迸发出来的怒火更是几乎烧尽了他的全身!
尤其是看到越千秋站在刘静玄对面一动不动,脸上还挂着讥诮的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能动武的废人,他就更是急得火烧火燎,几乎是猛提一口气,攻速更猛更快了三分。
然而,源出一门的招式对老辣的刘静玄根本就没用,即便刘方圆已经是急得眼睛通红,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静玄腾出一只手去抓向了越千秋。
可就在那只手抓向越千秋脖子的刹那之间,他便只见斜里一道剑光如同匹练一般朝刘静玄袭来,迫得他那个气势汹汹的父亲不得不收手闪躲。
看清楚来援的是甄容,他不禁又惊又喜。尤其是当看到甄容连出七式,将刘静玄逼得步步后退,随即仗剑挡在越千秋面前时,他忍不住真心诚意地开口说道:“甄师兄,多谢你!”
甄容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可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打算,只是对着面色铁青的刘静玄说:“刘将军,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如此?”
刘静玄扫了一眼刚刚被甄容剑风扫过而破损的袖子,脸色和眼神全都变得无比冷峻,口气更是充斥着满满当当的恶意:“你在青城虽是掌门弟子,却也未必人人服你,更有天巧阁刘国锋这样别有用心之辈拿捏你的软肋利用你。可你在大燕,那位天子甚至不计较你的身世,直接封你晋王,你就不觉得这般拿着大燕的俸禄却心向南吴,实在是愚蠢吗?”
甄容顿时面色惨变,而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越千秋就截下了这个问题:“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北燕皇帝死而复生站在这里,我都可以代替甄师兄堂堂正正地说,他在北燕,一不曾向我朝暗传任何北燕的消息,更不要说军情,二没有接触过大吴派去的人。”
“所以,甄师兄之前的情况,顶多能说一句身在北燕心在大吴,但该他做的事情,他一直都做得很好,谁都赞他一声少年英杰。而他哪怕在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死在北燕皇帝的手上,更多的也是想到那个人生前的昏聩残暴,没有去公报私仇,否则北燕皇帝早死了!”
“所以,你刚刚这话,他可承受不起!而且,你更没有资格痛骂他!因为你,刘静玄刘将军,反而才是从小学的玄刀堂武艺,归国之后又拿的我大吴俸禄,结果却里通北燕,差点坑了霸州城无数信赖你的军民百姓,还有把你的儿子当成自家兄弟的太子!”
尽管刚刚刘静玄的手最近时距离他的脖子只不过寸许,那手指的劲风已经能让越千秋感到脖子刺痛,可他此时此刻答话的时候,却若无其事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摩挲着自己的脖子,那样子不像暗叹劫后余生,反而像是在挑衅。
而在刘方圆看来,比这动作更加具有杀伤力的,是越千秋那犀利如刀的言辞。他自问如果是父亲,在这番言语的羞辱之下,只怕会震怒发狂。因此,他不由自主提起了全副精神,随时准备冲上去拦下暴怒出手的父亲。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刘静玄并没有出手。尽管那张脸上雷云密布,仿佛随时就会化成雷霆,尽管他能够从那绷紧的肌肉和架势判断出某种前兆,然而,他那位素来很能忍的父亲终究是忍住了,只是那周身散布的杀意却有如实质。
可仗剑护在越千秋身前的甄容却是身躯微微颤抖。
他此前固然是无奈而又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再一次命运转折,可要说面对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时真的能够无动于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是人,自然也会折服于北燕皇帝在某些方面的人格魅力,自然也会和自己在大吴的种种境遇相比较。
可此时此刻,越千秋站在他身后,却把刘静玄的质疑全都挡了回去,那种维护让他想起了几个青城师兄弟对他提起的往事——那时他留在北燕,而越千秋回到金陵,此后有众多人诋毁他是叛国,可越千秋却毫不留情回击诋毁他的人,那时也同样有一番类似言辞。
因此,他没有开口,微微颤抖的剑尖却对准了刘静玄,下定决心哪怕不敌也要把人死死拖住。北燕皇帝虽说看重他,却只是因为他有些才能,再加上萧长珙的维护和举荐。义父萧长珙固然对他好,却是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而越千秋信任他,却是因为越千秋真正相信他的为人和品行!士为知己者死!
刘静玄眼见越千秋不慌不忙从甄容身后走上前,与甄容并肩而立,而刘方圆也匆匆赶了过来,和甄容一左一右把越千秋夹在当中,他恍惚中想起了当年那个比师侄戴展宁乍一看更加腼腆,但笑容非常灿烂,机灵百变的少年,想到了那个追在少年身后满地乱跑的孩子。
他就这么发起怔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涣散的眼神方才重新收拢。他看向刘方圆,声音冷淡地说:“阿圆,你还记得吗?你不但有个姐姐,还曾经有个哥哥。而我和你戴师叔,从前还有一个师弟,一个大多数人都不记得的玄刀堂弟子。”
第771章 往事难追
刘静玄突然词锋一转提到这么一个话题,别说刘方圆和甄容有些意外,越千秋也同样倍感纳闷。可他是什么人?看过的杂书恐怕比这年头的所有大儒学者都要多,只是片刻功夫就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无数悲情泣血的段子,一时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果然,见面前这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面色各异,刘静玄就淡淡地说:“阿圆的哥哥比他大七岁,比阿圆的姐姐大五岁。是我和阿圆他母亲成婚没多久之后就生下来的长子。那时候我自己去了边关,儿子自然也就是跟着母亲。”
“我和静兰的小师弟成康那时候十三,是我和静兰代师传艺的,玄刀堂被武品录除名之后,他无处可去,就到了我家,一直都帮着他师嫂带孩子。所以,当我和静兰四年后从战场回去时,孩子根本不认得我们,只追着小师弟屁股后头叫干爹。”
仿佛是说到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刘静玄那棱角分明的脸竟是变得柔和了许多,甚至连他说话时那平板的语气,不知不觉也显得温柔了下来,仿佛在追忆往昔时,他那颗在战场和官场上磨砺得冷硬的心,不知不觉也变得柔软了。
“静兰和我差不多时间成婚,却还没有孩子,和我一样,他也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只觉得一个手指头摁下去就会让小孩子哇哇大哭,所以羡慕嫉妒地看着成康三两下就能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哄得破涕为笑,看着他带孩子上房爬树,总之,那好像不是我儿子,而是小师弟的儿子。可我们一直都把小师弟当成儿子一样,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阿圆的母亲那时候刚怀了他姐姐,也同样希望有个值得信赖的人带着儿子,她和静兰的妻子一起,常常纵着小师弟,嘲笑我们两个不会带孩子的爹。结果,我那次回乡,固然是带着击退北燕来犯敌军的功劳回去的,可直到走的时候才好容易听到一声爹。”
“可我没有想到,那次临别,就是我和孩子,也是和小师弟的最后一面。”
刘静玄刚刚还很平静的眼神,此时此刻却是杀机毕露:“高家兄弟狼狈为奸,在我和静兰身边安插奸细,把我们的虚实卖给了北燕。可人家还担心我们有可能绝地翻盘,干脆哄了我和静兰的妻子带孩子去边境探亲!结果,半道兵马过境,两边就遇上了。”
“那时候,成康为了掩护女眷和孩子逃命,独自断后,可我那才八岁的长子一直随他学武,舍不得他,竟是偷偷回去帮他。一大一小两个情同父子的人,奋力拖住了大队兵马,就这么战死了。当我和静兰被俘,最终看到了他们的尸首时,这两个人身上伤痕累累,脸上还带着笑容。呵,丁点大的孩子,也许还不知生死为何物,就这么死了!”
刘方圆从来只以为长兄是病故,是早夭,此时听父亲提起昔年旧事,那言语中分明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悲恸,他只觉得感同身受,不知不觉眼睛就红了。
而越千秋固然能够理解刘静玄将长子和师弟的死归结于大吴,可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令郎和成康师叔罹难确实令人痛心,可刘将军就不想一想,这都是北燕兵马过境造的孽吗?”
“我当然这么想过。”
刘静玄脸上的表情已经是冷得犹如亘古冰山,说出来的话更是犹如七月十五的阴风,带着森然寒意。
“那时候我和静兰兵尽粮绝,北燕兵马劝降,我和静兰商议停当,决定诈降做最后一搏,看看能不能拼掉一两个北燕高官。可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被押送到了亲征的北燕皇帝跟前,更没想到他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还让人押出了我们的家人。”
“那时候我只以为是北燕卑劣无耻,秋狩司又是恶名滔天,差点忘了所谓的计划,只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有些事情,终究不是当时的我能够想到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三个少年早已全都隐隐猜到了背后的内情。果然,下一刻刘静玄便呵呵笑了一声,那笑声中满是仇恨。
“成康他们遇到的并不是北燕兵马,而是高家勾结的悍匪。而我和静兰的妻子她们,却是一头撞上了真正的燕军。而且,是北燕皇帝亲自微服带队的一支燕军!因为那支燕军乔装打扮成吴军,妇人们又不知道如何分辨,自然便冲上去求救,结果……北燕皇帝还真去救了!”
曾经见过,甚至和北燕皇帝相处过一段时间的越千秋能够清清楚楚地判断出,这确实是北燕皇帝那不可捉摸的性格。可刘方圆却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出声叫道:“爹您没有想过吗,这可能只是北燕皇帝的一面之词!”
“你说得没错,确实有可能。只不过,那支杀了我的长子和小师弟的兵马,却在北燕皇帝亲自率领的禁军面前一触即溃,而且,被俘的不止一个人。北燕皇帝直接把所有人交给了我和静兰,我们两个人亲自审问,一连杀了八个人问出的结果,你说是真是假?”
听到刘静玄这平静却又杀机无限的话,就连甄容也不禁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他当初被丢在北燕上京时,也曾经有过怨气,可如今想想,如果萧长珙确实是大吴的内线,他的处境本来就是有保障的。相形之下,刘静玄和戴静兰以及他们的家眷,当初遭遇的何止险境……
那简直是绝境!也难怪刘静玄和戴静兰在审人的时候,竟然用了连杀八个的雷霆手段!
“虽说那些悍匪大多数是小喽啰,不知道上头人是谁,更不知道人家到底是什么计划,只知道要把我和静兰的妻儿这样一群人驱赶到北燕境内,让人家抓住算完。”
“只不过,收钱的那个大当家却还有些脑子,他虽说不知指使者是谁,但还留了一条渠道。而且,发现是边将家眷,他眼看那时候两国交兵,就打算以此为进身之阶,生擒她们投靠北燕捞个官当当,所以一怒之下方才对挡了他前程的成康他们爷俩下了手。”
“所以,哪怕有杀子杀弟之仇,我依旧不顾静兰的反对,留下了此人性命。因为北燕皇帝保全了我们的家眷,静兰不愿意叛国,只打算效仿徐庶入曹营,终生不与南边交战,但平叛又或者其他任务则愿意接下,只是报恩而已。但我却被北燕皇帝的诚意打动,答应效忠于他,又以他拿出来的毒药拿捏了那个大当家,驱使他去查当年旧事。”
“说我不择手段也好,说我睚眦必报也罢,但若非如此,高家兄弟做过的事情,又怎能大白于天下?某些人并不仅仅打算把我和静兰逼到北燕,让玄刀堂被人唾弃,而是打算让北燕利用我们的家眷辖制我们作为叛将反攻故国。如此才能把整个玄刀堂斩尽杀绝。”
说到这里,刘静玄右手虚握,明明手中并无长刀,却带出了一股凌厉无匹的气势。
“滥杀无辜,陷害忠良,凌迫武林……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奸佞小人,在朝廷却一个个都坐在高位,而最后真相大白,处置他们的时候,也竟然没有一个是被押上法场明正典刑,竟然还能保全性命!呵,士大夫不可杀,难道我等赳赳武人就该死?”
他那含恨而出的声音犹如雷霆一般在三人耳边炸响,更是传到了院门之外。而从始至终就听到了刘静玄所有话语的悍卒们,哪怕曾经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却都不由得有些恍惚,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信念都不知不觉有些动摇。
这些都是大将军竺骁北麾下的精锐,身为武人的他们对刘静玄戴静兰这样的遭遇本来就最最容易有共鸣,哪怕隐约猜到刘静玄之前率军出击迟迟未归的行径有些可疑,可如今听其将昔日遭遇娓娓道来,还是忍不住有些同仇敌忾。
尤其是想到自己在前头殊死拼杀,那些在后方的士大夫不仅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甚至还指手画脚,陷害前方大将,他们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慨冲动。
站在院门口的陈五两刚刚在看到刘静玄对越千秋出手时,几次硬生生忍住了援手的冲动,果不其然等到了甄容出手相助,更看到了刘方圆死拼父亲,感动的同时,却也不免觉得越千秋的朋友运实在是很强,能够交到这样肝胆相照的知己。
可如今听到刘静玄讲述旧事,再看四周那些本来用于防范刘静玄的悍卒竟是全都被刘静玄一番言语说动,他就没法只顾着越千秋了,心底不禁暗暗叫糟。
皇帝又何尝不想将那些害群之马全数铲除?可罢免甚至流放一个官员,和处死一个官员的后果却截然不同。前者会造成的反弹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可后者却会触动一整个阶层。否则,按照皇帝之前那些年忍无可忍的性子,恨不得抄家杀人,杀一个人头滚滚,那岂不爽快?
越老太爷那暴脾气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当年真相大白之后,不是越老太爷派人暗中挑动,如吴仁愿和高家兄弟这些人说不定到现在还能被门生故旧养得白白胖胖,活得好好的!
就在陈五两暗自焦心的时候,便只听里头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刘大哥和成康师叔的罹难,确实是奸臣之过,我也不会说,这世上所有过错都要推给奸臣,身为君王者就一点过错都没有,一点责任都不必承担。可是,皇上并不是明知不问,更不是故意纵容,当初他确确实实被蒙在鼓里,而后处置吴仁愿和高家兄弟时,他也是因为顾虑方才没有将人正法。”
“你说得轻巧,若是身为天子君临四海,尚且不能铲除奸佞,你让天下百姓怎么办?”
“奸臣自然要杀,可究竟应该如何处刑,并不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的。在支持者不够的情况下,哪怕人证物证充足,仍然可能被人反攻倒算。就算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实力,依旧要考虑那些官员的反弹,难不成你是想让皇上学北燕皇帝吗?”
“贪腐不廉,杀;欺压百姓,杀;欺上瞒下,杀;谋逆不轨,杀……而除却那些罪名确凿的之外,和那些不法者有牵连的杀,看不惯的也杀,杀得血流成河,天地变色!”
“严刑峻法是也许有一时的作用,可被压制之后的反弹,你现在没看到吗?是,没有萧卿卿那样的疯子,萧敬先那样心思叵测乱来一气的人,北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可如果没有北燕皇帝之前那十几年的杀戮,至于会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谋反者?”
“皇上是没有把高家兄弟明正典刑,是没有处死吴仁愿,但他们还是死了,在被罢官流放没多久之后就背负骂名死了!要扭转文贵武贱的传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毕其功于一役,那只会把更多的人推向反对者的行列。更何况……”
越千秋踏前一步,再一次站在了距离刘静玄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更何况你扪心自问,你在霸州一战中做出的事情传扬出去,会让天下人如何看那些对家国赤胆忠心,拼死保家卫国的武人?太子卫率府此次力战捐躯的少年英杰,又有哪个不是像你的长子,像成康师叔那样无辜?”
“霸州死难的军民,每个人都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你麾下那些跟随你出击,差点手刃北燕六皇子的,每一个都曾经是对你信赖备至,誓死追随的勇士,你的背叛又将他们置身何地?”
“刘方圆在武英馆,勤奋练武,刻苦读书,每一个人都喜欢他,尊敬他,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情会让他痛苦彷徨?”
“你有没有想过,被你悄悄挪出霸州城的家眷,是不是愿意离开再次家园前往北燕,一块追随你认为是明主的北燕皇帝?”
“你如果真的一直都矢志不移地追随那位君主,就别回来!”
越千秋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到最后已经是变成了雷霆怒吼。在别回来三个字之后,他一口气完全泄尽,不由得大口大口深呼吸,身体里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虚弱感。
见刘静玄面色微变,却似乎仍是那么一副执著的模样,他就苦笑一声退了回来,一只手搭在了刘方圆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阿圆,对不起,我说的话不好听……”
刘方圆察觉到越千秋那一身力气似乎都压在了自己肩膀上,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的他慌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了越千秋,见一旁的甄容也出手相助,他就使劲摇了摇头说:“不,大师兄你把我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能认识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刘静玄微微眯了眯眼睛,淡淡地说道:“怪不得之前我来大名府的时候,静兰甚至没有见我。他应该也是在怪我吧?他那么拼命地帮我守住了霸州,甚至最终拼着没有功劳反受骂名杀了北燕皇帝,却最终依旧没法挽回某些既成事实……”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戴展宁的声音:“刘师伯,爹怪你的只有一件事,你心里既然有那样的念头,为什么不对他挑明,不和他商量!如果你早告诉他,两个人有个商量,哪怕争吵也好,彼此动拳头也好,总比眼下这地步来得强!”
第772章 生死共进退
别说越千秋三人,就连外头的陈五两也忍不住朝声音来处看去,心想自己之前怎么从未听说,戴展宁已经到大名府了?
可再看戴展宁分明是和他身边那些悍卒同样的衣衫,竟似乎是早就混了进来,他想到人之前被调到了大将军竺骁北的麾下,不禁明白了人为何能出现在这儿。
毕竟和刘静玄是情同兄弟的师兄弟,戴静兰自己刚刚接手霸州分身乏术,所以让戴展宁过来,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除此之外,这当然要征得大将军竺骁北的允许。但最重要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瞒着皇帝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皇帝也至少默许了这么一件事!
对于自己竟然也被蒙在鼓里,陈五两不禁有些犯嘀咕,可想想自己是皇帝身边来这儿最多的人,若是知道戴展宁在,进进出出说不定会露出破绽,也没把这事情太放在心上。然而,他却不得不佩服戴展宁耐得住性子,人竟然和刘家父子一墙之隔,却始终没有逾越一步!
此时此刻,他眼看着戴展宁在说出那番话现身后,对他先是拱手行礼,随即大步进了院子,沉吟片刻,他就跟在了后头。刚刚跨进院门之后,他就只见刘方圆撇下越千秋,一阵风似的朝这边跑来,等到了戴展宁面前,人先是停下脚步站了站,随即就扑了上去。
下一刻,两个父辈是师兄弟的少年便紧紧熊抱在了一起,刘方圆更是连声音中都带出了哭腔:“宁哥,我没想到你还会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戴展宁眼圈早就红了。外表斯文宁静的他使劲捶了两下刘方圆的后背,这才佯装发怒似的喝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是霸州一战的有功之臣,霸州军民百姓记着,严将军和掌门大师兄他们都记着,皇上更是记着!从小你就冒失冲动,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乱说话!”
越千秋本待说话,可见戴展宁和刘方圆真情流露,他也就干脆保持了沉默。可听到最后两句话时,他还是忍不住说道:“阿宁,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现在一把年纪……你这话要是敢在我爷爷面前说,他保准啐你满脸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更何况阿圆还不到二十?”
他这一调侃,原本悲壮而紧张的气氛顿时有了几分缓和。尤其是跟在戴展宁身后的陈五两,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见刘静玄和甄容全都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他就干脆呵呵笑道:“九公子就算这身手一时半会还恢复不了,单凭这张利嘴,就可以去朝堂上当个御史了。”
话音刚落,刘静玄就冷冷说道:“那种只会嘴上嚷嚷的御史,怎配得上玄刀堂掌门?”
正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小声和戴展宁说话的刘方圆听见这话,不禁眼睛一亮,心里雀跃不已。越千秋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重了,他还以为父亲一定会翻脸,却没想到父亲竟然仍旧将越千秋视作是玄刀堂掌门。可是,还没等他想办法转圜一下,越千秋那不领情的话就来了。
“刘将军看不起一个御史,那不足为奇,但你凭什么看不起所有御史?”
“御史当中是有那种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不干实事,只知道口若悬河指点江山,却根本不顾自己一句话就害死无数人的无耻清流。但也同样有不畏权贵,明察秋毫,纠正时弊,惩治贪腐,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
“这种人也许少,却并非不存在。就如同在朝堂上某些高官看不到边疆将士的抛头颅洒热血一样,我们又何尝看到了真正踏踏实实做事官员的辛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刘将军,你不是那些目不识丁,只知道骂天骂地的莽夫,可你现在对着镜子照一照你自己,和那些闲来无事就聚集在一块,然后张口就骂的乡野村夫有什么两样?”
戴展宁刚刚就听到了越千秋面对刘静玄却依旧犀利如刀的说辞,此时见人不但没收敛,反而更加直戳人心,他也不禁为之色变。想到临行前父亲的嘱托,竺大将军的叹息,越老太爷那意味难明的摇头,他用力拍了拍刘方圆的肩膀,这才朝刘静玄走了过去。
他看着这位自己小时候最崇拜的师伯,呆立了片刻,突然撩起衣裳前摆,直挺挺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后,这才站起身来。
“之前刘师伯你说的那段往事,是我和阿圆都不知道的。那时候我和阿圆太小,根本不知道曾领受过小师叔和刘大哥的救命之恩,甚至都没有去祭拜过他们,对不起。”
“是我和静兰商议之后,决定不告诉你们,所以你不用抱歉。”
刘静玄的眸色更深沉了一些,语气却变得更加冷淡:“玄刀堂在石头山重建之后,我对严师弟说,小师弟成康在当年一役中力战捐躯,他就立刻相信了我的话,把小师弟的神主送进了英灵堂,从这一点来说,小师弟求仁得仁,玄刀堂也同样没忘记他。”
他哂然一笑,竟是负手在这并不宽敞的院子里走了几步。
“我从小练武,懒读诗书,也就是捧着兵书当宝贝,只觉得那些诗书酸不可闻,再加上见多了那些腐儒酸书生的嘴脸,从来看不上他们。掌门刚刚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看到世道黑暗之处,却忘了有黑暗的地方就有光明,这世上从来就不止我一个人在努力活着!不,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
“从这一点来说,我还真是一个目光短浅,害人无数的无能之辈。”
刘方圆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刘静玄手腕一翻,手中竟是多了一把短刀。看到那寒光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快炸裂了开来,别说冲上前去阻止,他就连开口大嚷阻止的力气仿佛都在瞬息之间失去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只听越千秋低吼道:“刘静玄,你是想要给玄刀堂留下一个畏罪自尽的污点吗?”
在越千秋那声音落地的同时,甄容和戴展宁几乎不分先后地出手阻拦。然而,真正击中那把短刀的,却是一枚铜钱。戴展宁甚至顾不得去看出手的人是谁,拼命用从越影那儿学来,和周霁月较量期间逐渐纯熟的小擒拿手夺下那把短刀,脸色变得异常愤怒。
一贯尊敬长辈的他冲着刘静玄怒吼道:“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却只知道一死了之,那是懦夫!刘师伯,你自己刚刚才骂过那些奸佞,难不成事到临头,你自己也只会胆小地去死吗?你让阿圆和婶婶她们怎么办?”
在短刀脱手的时候,刘静玄就已经闭上了眼睛。此时听到戴展宁那一字一句犹如锥心一般的责备,他就淡淡地说道:“既然你说过,阿圆有功,那么她们好好跟着阿圆活下去就是了。我这等反复无常的叛臣,死便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可惜之处?”
陈五两轻轻搓着两根刚刚掷出铜钱的手指,不由得心有余悸。本待保护越千秋的东西却用在了刘静玄身上,他自己也觉得百感交集。然而,此时听到刘静玄这明显存着死志的话,他知道即便阻止得了人一时,却阻止不了人一世,当即看向了越千秋。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先开口的竟然是甄容。
“刘将军,其实我这辈子,也有好几次都不想活了。”
这样惊悚的话起自曾经青城最被人推崇的掌门弟子,北燕皇帝亲自加封的年轻晋王之口,一时间别说院子里的众人大多震惊,就连外间那些竺家军出来的悍卒们也不禁面面相觑。只有越千秋和甄容有着某些近似的遭遇,因此大致能猜到甄容的心情。
“我肩头上的刺青第一次被刘国锋看到,后来他又告诉我,这很可能是北燕皇族的印记时,我就曾经想不通,在悬崖边上徘徊了很久,是师父临时有事找我,才避免了一劫。”
“后来我稀里糊涂被刘国锋说动,参加了他的群英会,还为他摇旗呐喊,招收了很多人,甚至做了不少糊涂事,后来越九公子又证明他一直都是在利用我时,我也因为羞愤交加,想到过一死了之。是师父硬是逼着我去见了千秋,把我塞进了去北燕的使团队伍。”
“在北燕,我和萧敬先的那些侍卫一同守御王府,后来又帮忙救了徐厚聪的儿子,因此耽误了回程,被北燕皇帝塞去了兰陵郡王府的时候,我也曾经担心羞辱了青城多年清名,再次想到过一死证清白。是义父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边,这才避免了我做傻事。”
一口气说到这里,甄容终于顿了一顿,这才笑了笑道:“最后一次是这回。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多大的价值,竟然会被人用我那些部属的死活来逼我重回大吴,重回青城。如果是从前,我不惜一切代价也希望能回去,可现在……我不想回去被指指点点。”
“所以,我那时候曾经想过,也许我死了,也不会再有人抓着我那些部属不放,会放他们自由。可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拦着我,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我那些部属是北燕人,回到乱糟糟的北燕,他们这数百人很难立足,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吴,没有我,他们更没法立足。”
“而且,在北燕,还有人在等我。徐家姐弟和神弓门弟子是因为相信我,这才背弃了徐厚聪,更是在关键时刻掩护了我们逃出来。要是我死了,彷徨无助的他们怎么办?”
甄容正对着刘静玄的眼睛明亮而又沉着,而他最后的话语,亦是和他此时的表情一样,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刘将军,当你觉得自己的死活已经无关紧要的时候,请你想一想,你的死活对于别人来说,是否也同样无关紧要?如果你的生死会牵动不止一个人,会让众多人悲恸惋惜,无法接受,那么,就请好好活着,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越千秋站在旁边,亲眼见证一贯并不是特别擅长言辞的甄容说了一番真挚恳切的话,他不禁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到最后便轻轻拍了拍手。
“甄师兄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而皇上让我过来问刘将军一句话,我虽说没有问出口,但我想已经有了答案。事到如今,我只想说,一死了之是这世上最容易,但也是最懦弱的赎罪办法。如果你真的认清了自己过去的行径,那你就该知道,真正的决心是什么。”
越千秋说着便径直走向甄容,突然如同刚刚刘方圆和戴展宁拥抱时一样,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等到松开时,见甄容还有些震惊到发懵,他就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本来还想找甄师兄你好好说话,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比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变了很多,现在的你,劲如松,韧如丝,勇如虎,静如钟,再也没了掩藏在出众天才一面下的自卑。甄师兄,恭喜你!”
甄容足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由得苦笑道:“被你这一恭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成亲了……”
一贯正经的甄容竟然会开这样的玩笑,其他人不禁神情各异。终于从父亲要自杀这件事中解脱出来的刘方圆不禁挠了挠头,笨嘴笨舌地强行岔开话题道:“甄师兄这话提醒了我,要这么说,我们这儿四个人好像还都是光棍呢……”
戴展宁面无表情地说:“别算上我。阿圆你很快就要叫我姐夫了。”
“啊?”刘方圆这次才是真正的大惊失色,“你真的要娶我姐姐吗?”
“早就定好的亲事,我也是在见到我父亲之后才知道的。”说这话的时候,戴展宁看了一眼刘静玄,面上浮现出了温柔腼腆的笑意,“大家彼此知根知底,这样最好。”
简简单单的这样最好四个字,刘方圆听得眉开眼笑,越千秋听得心生敬服,甄容听出了青梅竹马的柔情,唯有刘静玄听出了那背后戴静兰掷地有声的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彼此境遇如何,戴家都与你刘氏同进退!
那一刻,他用左手紧紧捏着刚刚持刀的右腕,神情晦暗不明,可嘴边一缕悠悠叹息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陈五两从一开始就高悬在喉咙口的心,此时此刻终于完全放下,心中对这四个性格迥异,却偏偏合得来的少年着实是欣赏到了极点,但更佩服的却是皇帝那用人不疑的心。
哪怕是经历之前那些日子那最戏剧性的一幕幕场景,依旧能保持本心不变,对于一位君王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第773章 近朱者赤
“总而言之,就这样。”
听着越千秋那干巴巴的禀报,陈五两甚至忘了这是在御前,侧头盯着越千秋足足看了好一会儿。在他的印象中,越千秋在转述某件事的经过时,往往会妙语如珠,跌宕起伏,比那些街头说书先生的口才还好,可眼下对皇帝叙述时,却是三言两语形同敷衍。
可是,看到越千秋那脸色和之前在刘静玄那儿时截然不同,阴沉得犹如天上黑云,他也就没有出言调侃,而是眼看皇帝仿佛明白越千秋的心情一般,略勉励了两句,就由着越千秋告退离去了。陈五两送了两步到门口,将门掩上之后,他方才又回到了皇帝身边。
知道天子必定想要了解刚刚那番经过的内情,他就事无巨细地将一应经过一一道来,说到惊险处时,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加了几分自身喜恶,直到说完,见皇帝面色怔忡,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偏向有些太明显了。
“皇上恕罪,实在是被九公子和那几个孩子的情绪感染,一时竟忍不住向着他们……”
“向着他们没什么不对,如果不是朕不得不把持住立场,朕也想偏向他们。”皇帝闭上眼睛往后靠去,头枕着荷叶托首,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蓬勃朝气,重情重义……朕当初让四郎和千秋多相处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四郎那暴躁性子的人,真的会近朱者赤……”
陈五两明白,皇帝指的是李易铭竟然不知不觉被越千秋感染,不但坏脾气大有改观,而且行事和气度更是长进了不止一截,身边还聚拢了一批明显认可并拥护这位东宫太子的年轻人。尽管觉得皇帝对此应该是乐见其成,他还是本着小心的原则打了个圆场。
“太子殿下毕竟是年少没个定性的时候,和谁走得近,自然而然就会沾染上他的习惯。九公子又是个性鲜明的人,不说太子殿下,就说甄容也好,戴展宁刘方圆也好,谁不是受他影响很大?就说太子右卫率周大人,呵呵,当初那么一个小丫头,现在做起事来那风范,嘿!”
被陈五两这一说,皇帝微微一笑,却是坐直身体,睁开了眼睛,深以为然道:“你说得不错,不知不觉被千秋吸引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被改变。不过,那小子吸引人才是不假,但也同样吸引麻烦!对了,他可有向你问过萧敬先的事吗?”
陈五两心底咯噔一下,随即立时满脸坦诚地摇摇头道:“没有,一个字都没问。”
“看来千秋真的是恼火了,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么都该问一问萧敬先的状况……太医去给萧敬先和萧卿卿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陈五两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之前太医院的好几个御医给萧卿卿看过,都说她罹患恶疾,活不了多久,可谁能算到她竟然能潜回北燕,煽风点火,弄出了现如今的局面?如今这随行的几个御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她绝对活不了多久,可真的很难说他们不是因为之前的事而心生恐惧,这才一口咬定,生怕担上个庸医名声。”
皇帝微微沉吟就问道:“那萧京京不是也回了大名府,她求过你带她去探望她母亲吗?”
“她是来过,因为皇上早有吩咐,我自然答应了。但每次那小姑娘都是瞅准了她母亲还昏睡的时候,溜过去隔着老远痴痴呆呆地看一会儿就走。我看,到底是母女相处了那么多年,哪怕嘴上说得再决绝,总是情分难舍。”
“恐怕不止如此。”皇帝刚刚微微眯起的眼睛渐渐睁大,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候着萧卿卿昏睡的时候过去探望,那到床头坐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可以。可她却故意隔着老远,恐怕是对萧卿卿这个母亲的疑忌已经很深了。”
见陈五两有些惊讶,皇帝就有些讥讽地一笑道:“她不希望贸贸然靠近,恐怕是生怕到时候被萧卿卿暴起一击给突然放倒,然后拿着她当盾牌。你不要以为不可能,萧卿卿那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陈五两虽说立刻相信了皇帝的这个理由,可却难免有些叹息,“不论是否亲生母女,可事情到现在这样的地步,那位霍山郡主确实是做错了很多。”
可皇帝却没有理会这叹息,而是侧头直勾勾地看着陈五两道:“你还没说萧敬先如何了。”
陈五两本是故意多提萧卿卿和萧京京母女,想等到皇帝忘记这个话题,可眼下这样的小伎俩分明糊弄不过去,他只能无奈地说出了实情。
“萧敬先此前和九公子从北燕回来时,就假戏真做遇刺重伤,到了金陵之后也谈不上修身养性静养,随后这次就又经由霸州去了北燕。”
“他故意失手重伤被擒,身体状况本来就已经雪上加霜,再加上在北燕南京那边的地牢中硬生生捱了那么多天,虽说不知道他怎么熬过齐宣,又是怎么在那种没吃没喝的地方挺了过来,但到底是再遭重创,已经到了极限……”
皇帝眉头紧皱地打断道:“朕不想听这些理由,只想知道,他到底如何?”
陈五两沉默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太医院几个御医说……他眼下比油尽灯枯好不了多少,更棘手的是,他眼下……眼下似乎了无生志。”
皇帝砰的一声用拳头砸向扶手,脸上尽是恼火:“萧卿卿恶疾在身,这是早有预料的事,而且她自作自受,死了就死了,朕也无所谓。可萧敬先既然没有死在霸州城下,却要到这里寻死?朕就不信他只以为之前听到的那些真相就是全部了。”
“朕当初封他晋王,太子太傅,武英馆山长,他哪怕别有居心,可终究对四郎还有那么一丁点正面引导,武英馆那些孩子们也从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目的设下了那样的连环套,末了却又反复,可终究于结果有利,现在他就这样死了算怎么回事?”
也不等陈五两开口,皇帝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让四郎去探望他一次……也可以再叫上千秋。不管他们乐意不乐意,至少那曾经是他们的师长!尤其是千秋,刘静玄尚且能劝回来,萧敬先朕就交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