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为何不说?”
“我……我不敢。”景华见皇帝收了一身气势,身形陡然一松,说话也流利起来了,“父皇说西宁公府劳苦功高,应该联姻的。我想大姐姐没成,就该轮到我了,萧家这一辈好多都没成亲等着安排。我不喜欢萧三郎,可也不讨厌,父皇看中的人,总是好的,我听父皇的就是。”
皇帝对西宁公府如此宽容,并非皇帝没有脾气,而是那些鲜血、性命积攒起来的功勋,不得不令人动容。更令皇帝保持清醒的是,西宁公府很有分寸,老国公把萧家和两位皇子分得很开。皇帝喜欢这样知分寸、懂进退的臣子。
“既然四皇兄和萧表姐情投意合,父皇就成全他们吧。皇陵清苦,这两年萧表姐都没放弃看望四皇兄,所谓患难见真情,不,是青梅竹马,萧表姐也在宫里读书几年,啊,也不对。亲上加亲,对,亲上加亲,本来就是表亲,亲上加亲也很好啊。”
皇帝看素来机灵的女儿都语无伦次了,想来是真怕自己被嫁到萧家去,可谁说萧家必须与皇室联姻?
这是荣耀,不是酬劳。萧家若无福消受,婚事作罢。
“此事是他们无理在先,你不必再管,安心回去吧。”皇帝淡淡吩咐一句,等着景华告退。
可景华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走呢,壮着胆子上前道:“父皇,什么无理?萧表姐去看四皇兄,肯定不是单人独骑出门,那么多人看着,能有什么阴私?刚才是女儿想错了,万一萧表姐和四皇兄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呢?到底有血脉在。都说偏听则暗,兼信则明,父皇问都不问一句就给四皇兄和萧表姐定罪了,那我可要替他们鸣不平。”
景华揣度着皇帝的脸色,继续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什么,难道不是好事吗?萧表姐这样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在宫里的时候,我们就相处的很好,若是她做我皇家人,谁不高兴?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女儿是很高兴、很欢迎的。”
皇帝斜眼瞧她:“你不知道老四为何去皇陵?”
景华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不敢欺瞒父皇,有所猜测,毕竟就在小九和女儿遇刺后不久。可是父皇,女儿不信是四皇兄做的。四皇兄为人耿介,明朗得像小太阳一样。若是他哪天看我不顺眼了,借着演武场比武打我一顿,或者光明正大向父皇告状,那才是四皇兄。他不会派人行刺的,我们兄妹从未到这一步。”
“哦?那他为何认罪?”皇帝饶有兴致把玩着桌上茶杯,早就说过,皇帝是个明白人。他明白妻妾儿女的争斗,明白后宫前朝不是一片太平。他愿意一床大被掩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要陪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想要把帷幕拉开的时候,不管演员准备好没有,都要上台表演。
景华感觉自己的后背湿了,摊牌的时间在预想中没有这样快。现在该怎样回答?是啊,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四皇子做的,那是谁做的,会让他认罪。答案似乎已是板上钉钉,这样的答案在你心里盘旋多久,为何这么长时间都没在御前说起过?你有怨言吗?你在私底下算计吗?
脑海中一下子闪现出无数个问题,和无数种回答的后果。
景华叹气,眼中有泪,“大约是累了吧。皇陵有什么不好,除了清苦些,比宫里快活。不必每天端着规矩,与人攀比,入目所及都是自己喜爱的,若做一件事都是自己愿意做的,这样的日子谁不愿意呢?若不是舍不得父皇、舍不得小九,我恨不得和四皇兄换!”
一直噙在眼中的泪终于留不住了,滚滚而落:“父皇,想做一个称职的公主真的好难啊。让内外命妇交口称赞、让父皇为我骄傲,真的好难啊!”
所以在一心让父皇自豪的我的心中,能远离皇宫富贵荣耀,只有亲情这一点儿留恋而已啊!
“唉……傻丫头,谁让你这么累了。父皇喜爱你,并非因你多么能干优秀,只因你是父皇的掌珠啊!”皇帝叹息一声,他又何尝忍心看疼爱多年的女儿落泪。小姑娘家家的,事情过了这么久才想明白一半,想必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呢!
景华俯在皇帝膝头痛快哭了一场,惶恐是真的、担忧也是真的,还有那不安定的心,总在揣测父皇的心意。景华心想,怪不得帝王都寡言呢,只有寡言,才能让臣下不停揣摩,却总也猜不透上位者的心理。
景华面对下属的时候,有意无意也会少说几句,大约每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模仿大人。
景华红着眼眶从宣正殿出来,萧老国公递了请见的牌子,可皇帝破天荒没见。
第二天,皇帝批发了三道圣旨,对待儿女上,皇帝总爱一次性安排几个人。
大皇子指婚湘仪长公主的孙女,三皇子指婚江西布政使的孙女,其曾祖父是礼部尚书,年事已高,再有两年该乞骸骨的。四皇子指婚西宁公的女儿。
至于皇陵?皇陵有什么事儿?那些青皮混子胆敢冒犯皇陵,即便是谎称松柏是皇陵里的,那也是大罪,直接按律处死。参与进此事的皇陵卫被打乱调入各地,若无机缘,此生不会回京。此事悄无声息被抹平,皇室的威严、西宁公府的颜面都得以保存。
看似皆大欢喜大场面,却每个人都不太满意。萧老公爷直接病了,不是用病威胁,是真的病了。他老人家殚精竭虑,为儿孙筹谋良久,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擅自行动,破坏大好局面。怪不得人人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把萧六打得起不来床又如何,总不能直接打死吧。
西宁公府不满意,难道凤仪宫就满意了吗?即便指婚,皇帝也没把四皇子从皇陵调离,现在连府邸都没赐下,难道要在皇陵成亲,这是个萧家的荣耀,还是往萧家脸上扇耳光。
三皇子的婚事不过表面光鲜,礼部尚书马上就乞骸骨,一个地方官的女儿,有何资格位列皇子妃?
让敌人吃了大亏,按理说,庆云宫应该十分满意,可是,并没有。
庆云宫爆发了长久以来第一次争吵。
“阿姐,那是祖宗陵墓啊,列祖列宗地下有灵,该如何看待?”九皇子痛心疾首,他在弘文馆接受最正统的儒家教育,从皇帝身上学习君臣父子,把祖宗看得非常重。
“你这般痛心疾首想说明什么?”景华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宣正殿伪装的柔弱无措,满脸镇定,一身肃杀:“青皮混子不是我安排的,萧家表姐不是我送去了,四皇兄为母亲兄长顶罪,杀的不止我一个。如今你这么义正言辞指责我,是为他们抱不平?”
“阿姐何必明知故问,他们与我何干,我问的是祖宗安宁。既然阿姐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禀告父皇,或者别的什么方法早早解决,反而放任他们危害皇陵。阿姐以往总告诫我,有些事不能沾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阿姐都忘了吗?”
“不用青皮混子设局?怎么揭开此事?我想,你大概忘了,三位兄长已经赐婚,我的婚事还悬而未决。”
九皇子一噎,他的确忽略了这事,不是他不重视,而是姐姐在他眼里一向是无所不能的,面对婚事姐姐如此淡定,九皇子以为她早已成竹在胸。再说,以父皇的重视,只要避开萧三郎,京中任何一个儿郎,只要入了父皇法眼,都是上佳人选,他们从中挑选就是。
可是,九皇子还是很生气用祖宗安宁设局这件事,这是他的底线。
两人面红耳赤、面对面争吵,吓得殿中人不敢抬头,即便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心腹。
景华看着满殿黑压压的头顶,莫名有些泄气。景华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在宣正殿斗智斗勇回来,还要和九皇子为理念而争执,她真的很累了。公平的说,景华也不认为九皇子就错了。景华从不要求弟弟学自己行事,亦步亦趋。
“这句话,我只说一遍。小九,你记住。谁都有资格指责我,只有你没有。世上的事情,看着容易做着难。当初,我叫你试一试,你说相信阿姐。如今,你再试一试,身处局中,经历过了,再来评判。”景华沉重又冷漠的声音传来,话音刚落,她就起身回了内殿。
这件事,不是女官、嬷嬷劝慰就能翻篇的,庆云宫对内一直保持着低气压。
景华心情很不愉快,但事情总会推着你继续往前走。既然三位年长皇子的婚事已经定了,那惠国公主正值好年华,她的婚事更不能马虎。
景华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宫外传来承恩公老国公病逝的消息。
第三天,九皇子下学听到消息匆忙而来,气喘吁吁问道:“阿姐,你要为外祖闭门守孝?”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鼠年行大运!
大家安心在家团圆,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一定要重视,保护好自己。
第42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42
庆云宫内,青玉、琉璃正指挥人收拾东西,惠国公主已经向陛下请旨为外祖父守孝,她们要搬到别宫去住。
九皇子匆忙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殿中一片忙碌景象。
“阿姐……”九皇子呆呆看着,他以为除非阿姐出嫁,否则他们不会分开。“你们都退下,我和阿姐说几句话。”
九皇子挥退众人,坐到景华身边,低声问道:“阿姐这是生我的气了?阿姐生气打骂我出气就是,何必搬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庆云宫是你住惯了的。若是,若是阿姐不想看见我,我搬出去就是……”
景华放下茶盏,好笑道:“别装了,做什么小女儿情态,你搬出去?搬到哪儿去?我倒想你直接搬到东宫去,可不是时机未至吗?”
“阿姐笑了,这是不生我气了?”九皇子打蛇随上棍,拉着景华的手撒娇。
“当然……还是生气的。”景华平静道:“可是如果今天我用姐弟之情掩盖住分歧,用搬走胁迫你赞同我的观点,总有一天,这些分歧还是会露出来。在最关键的时候,成为这条大道上最大的阻碍。”
“不是,阿姐误会了,我岂会和阿姐有分歧。”
“瞧瞧,这话听着你自己都发虚吧,只有你我二人,还说这些假话糊弄谁?我从未觉得分歧有什么不好,你是你,我是我,这不是气话。我们既然是两个人,有分歧就很正常。至亲如父母子女之间、夫妻之间,都有分歧,你我又为何例外呢?我只是想让你更直接面对风雨、更深刻认识如今的处境,只有如此,你才能能谨慎对待脚下的路。如果到时候,你依然坚持,我虽不赞同,但也不会阻拦。”景华话是这样说,但在她心里认定,只要让他独自面对风雨,自然而言就和自己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九皇子认真看姐姐的神情,发现她并没有说反话、说气话、故意讽刺的意思,微微放心,严肃道:“之前是我言语不当,我给阿姐道歉。”
“没关系,气话不是话,你我都不要放在心上。”
解决了最重要的问题,九皇子才有心思问:“父皇怎会答应你为外祖父守孝?”不是九皇子没有孝心,而是规矩在哪里。卑不动尊,身为皇家人,从来不需要在明面上位臣子戴孝,即便是至亲。放在民间,出嫁的女儿丧礼规格比不上同姓的侄儿,外孙子、外孙女再有血脉之亲,也加了个外字。民间也少有外孙女为外祖父闭门守孝的道理,陛下向来重规矩,怎么会突然破例?
“不外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碍国政,父皇还是很宽容的。”景华避重就轻,因为这是她主动向退一步啊。在父皇那里的理由是避开婚事的纷纷扰扰,在九皇子这里是给两人空间,都想想清楚以后的路。
“阿姐出宫住在哪里?”
“海棠别宫。”
“那么远?都出城了,我去看阿姐都不方便,不如在城里找个宅子吧?我记得母后的嫁妆里有城中私宅的。”
“好啦,虽说是守孝,可也是散心,天天关在宫里已经很无趣了,让我去城郊见见青山绿水吧。不要这般依依不舍的,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若是想见我,和父皇说一声就能去。若是有什么事情,快马报来,我也可以帮你参详。”
景华三言两语安抚住弟弟,出宫守孝之事已成定局。
等坐上了出宫的马车,青玉才小声问道:“公主何以避居?”是的,避居,避开某些人、某些事。这个问题在青玉脑子里盘旋很久了,在宫里人多眼杂她不好问,如今她实在憋不住了。
“你是想问我为何对小九如此客气吧?无事,并不是与他生疏了。只是想起一些教训,人啊,总是把最和善宽容的一面留给外人,对自己人就格外苛刻,总觉得自己人就该无限包容自己。其实,这样很不好。对谁都一样,都该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青玉垂头,还嘴硬,这不就是生疏吗,作为胞弟的九皇子怎么能和外人一样?
再深入些的话,景华就没再说了。谁是外人,除了自己之外,都是外人吧。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幸运些的父母慈爱、兄弟姊妹友善、朋友义气,自己享受过母后无私爱护,有弟弟依偎,也有朋友扶助,已经很幸运了。
从请旨到成行一共用了三天,别宫山脚下已经有人迎候着了。
这座山连带别宫一起赐给当初的皇后,整座山上便植海棠,所以叫做海棠别宫。海棠花期多在春夏,此时花期已过,纯观赏品种的海棠只有绿叶婆娑,可挂果的海棠树上有玲珑可爱的海棠果在枝头颤动。
“瞧着和山楂有些像。”景华指着路旁的海棠树道。海棠果黄色打底,有粉红夹杂,都是亮丽粉嫩的颜色,瞧着十分可爱。
别宫总管弯腰奉承:“公主殿下慧眼,这海棠和山楂确实像呢。再往上走些,有三叶海棠,当地土人叫做山楂子、山茶果,果子玲珑可爱不说,还可入药呢!”
“那就再往上走走。”景华笑道。别宫依山势而建,主体在半山腰,但山中零星点缀着许多小型别院,一路走来道旁路边也有望山亭、歇脚凉棚,十分方便。
可是走到别宫,看见门口挂着的牌子后,景华却没心情赏景了。
高高的宫门上挂着“茂修”两个大字,“茂修内治”:才德出众,治理内帷,为天下表率,这是对妻子、对皇后的礼赞。看落款是皇帝御笔,这别宫该叫茂修宫才是,只是宫中便植海棠,先皇后仙逝依已久,无人再赞颂她的德行,这宫也顺理成章成了海棠别宫。
“这宫殿是什么时候赐给母后的?我都记不清了。”景华也只在女官嬷嬷口中听说过,在备案表册上见过,忘了关心这些细节。
“回禀公主,成德三年时候赐下的,当时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至游赏呢!”
成德三年啊,那时候三皇兄和四皇兄相继出生,母后死了独子久未有孕,自己也还未来到世间。该是当初贵妃如今皇后圣宠的时候,只看她接连产子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赐下一座茂修宫呢?当今并非喜爱大兴土木的君王,一座山、一组殿,足见优容。
若说母后和当今皇后受宠,那为什么是隐形人一样的顺妃娘娘诞下皇长子?她相信父皇并非可欺之人,若是顺妃有不轨,不至于占据高位至今。
所以,那究竟是为什么?
是皇帝天生于别人想得不同,还是男人天生与女人想得不同?自己久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父皇这里只是随意而为,没什么道理可讲。
“是吗?那我也要好好看看。”景华举步进了别宫,别宫仿江南园林样式,并非宫中那样大开大合的局面,也少有对称布局,反而精巧玲珑,一步一景。
虽然已经过了大多数海棠的花期,但院中植了一种名唤“铁树海棠”的花儿,这样冷的日子,正开着红艳艳的花朵,热烈而灿烂。它还不长叶子,只有褐色的树皮衬托得红花越红,遒枝红花,亮丽夺目。
“等到春日花期过了,铁树海棠才开始长叶儿。这野东西也聪明,开花就不长叶,长叶就不开花。”
“是啊,只能顾上一样不是。”景华接着往里面走,除了栽种在室外的高大海棠树和贴着墙根花圃种的小灌木,殿中也有许多海棠盆栽。这些盆栽就金贵了,在温室和人力的精心饲养下,完全无视天时,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品种开放。
门窗上的雕花全是海棠样式,殿内陈设也活泼很多,颜色、样式不再一味追求庄重沉稳,窗幔、门帘样式新颖,门前还挂了风铃和珠帘,微风拂过,叮铃作响,犹如妙龄少女娇俏的笑声,与山中风声雨声遥相呼应,别有意趣。
少见这样的布置,景华十分开心,笑道:“第一天好好休整,明日再去看山上的海棠吧。”
常言说守孝清苦,可常言是对常人而言。身为一国公主,且颇受宠爱,再清苦又能苦到哪里去呢?肥鸡肥鸭难道比竹荪猴头珍贵吗?细织的麻布难道一定比丝绸劣等吗?景华穿的不着绣纹的素衣,那便直接织就暗纹,工费人力反而花费更巨。
这样的日子,其实是不难过的,反而很畅快。
山水能洗涤人的心灵,在深宫樊笼里待久了,徜徉于山水之间,入目是自然之景,外祖父逝世的怅然很快就淡去了。
常居无事,景华就把琵琶技艺捡起来了。
“公主的技艺越发纯熟了。”谭女官笑赞。
“嗯,我也觉得手感回来了。都说三天不练手生,指头上的茧都薄了,还是要多练才行。”曾经自己也渴望做一个诗书雅乐的清贵人,后来一头搅进了斗争中,再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宫中都是人精子,乐声传情,总有聪明人能从音乐中窥探你的内心。为了安全,也没有精力,曾经热爱的都淹没在时光中。
“公主过谦了,您的技艺已十分高明,超过众人许多。”
“先生爱屋及乌,看我什么都是好的。我自己知道到了瓶颈,这些日子日日练着,总没有进步。”景华随意拨弄着琴弦,笑道:“该看看旁人的技法,听听旁人的心声才是。”
“之前公主总叫教坊的善才来听曲,不就是为了学技法吗?那公主可知我为何拦着您不让您向教坊司的人取经?”谭女官自问自答:“教坊的人技艺纯熟,可她们学习琵琶自有其功利目的,谄媚愉人,于意境上就落了下层。学音,不管学什么,最上品的还是心境、意境。”
“先生多虑了。哪儿有那么多高低贵贱之分,就算用琵琶谋生的街边小唱,也自有其独到之处,不然怎么能引人打赏?钱这东西最俗,可世间大多数东西用这俗物便可衡量。”
“公主说的是,初学者才需要规行矩步,公主如今已到多看多听的境界了,刚开始学的时候,最怕被人带歪了。也是我想多了,公主心志坚定,不会轻易被人影响。”
景华笑道:“好啊,先生逗我玩儿呢!”铺垫这么多,不就是想找几个技艺纯熟的人切磋讨教吗?结果人家谭女官早就同意了,自己却记着以前的话,浪费这么多口水。
谭女官笑而不语,在海棠别宫这些日子,才是她想象中公主该过的日子,清朗、清闲、清贵……当初在湘仪长公主身边自己是伴读,还要日日苦读博前程,如今步子放慢了,心境放缓了,日子也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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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43
九皇子在宫中隔两三日便要写信过来,景华往往简短回复几句就是,对信上请教商讨的事情总说:“不要怕,去试试,阿姐支持你。”“幼虎下山,独自捕猎,正当时。”总之,好话可以说,事情坚决不做,主意坚决不出。
九皇子开始很高兴,后来便开始疑惑惶恐,以为姐姐还在生自己的气。他不方便出宫,只能“遣使”,蒋女官是最合适的人选。
到了海棠别宫,蒋女官被领进去,自有最亲近的谭女官过来招待。
“公主可有是忙碌?我等等就是,劳烦姐姐了。”蒋女官在偏殿等了一会儿,才见着谭女官。
“怠慢了,公主在练琵琶,我先来和妹妹说几句话打发时间。”
蒋女官没想到谭女官直接挑破公主并无正经事,这样晾着她这个九皇子的使者,是真生气了吗?
都是宫里出来的,又一起共事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思路谭女官又怎么会不知道。谭女官微微一笑;“公主这边还要些时日,我带妹妹去外面转转。”
谭女官引她去换了衣裳鞋袜,才带着蒋女官沿着山路往上走。冬日萧瑟,半山腰的树木已经只剩褐色的枝干直愣愣立着,草木一片衰败。往上走,才有长青的松柏,到了山顶观景亭,四周栽种着铁树海棠,红花正烈。
望着山下缩小的房子,谭女官笑道:“妹妹觉得如何?”
“不是赏景的时候,心情却也开阔不少。”
“是啊,在外面住几日,心都放开了。妹妹回去,也多劝劝殿下,公主出宫守孝,是为尽孝、为避祸,更是为了放权。日后的路,总要自己走了心里才有数。也请殿下放心,公主心里仍旧很心疼殿下,盼早日回去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不管心里信不信,面上蒋女官微笑应下。殿下不放心把她派来,不正是因为言语容易矫饰。亲眼见了谭女官的态度,她才心中有数。
两人又慢悠悠下山来,蒋女官换洗之后,把借用的衣裳鞋袜还回去。
“都是新做的,没上过身,我给妹妹留着,日后多来,我欢喜不尽呢!”谭女官笑着携了她的手,一起去拜见公主。
景华在殿中与一位身材略显丰腴的中年女子对坐弹琵琶,那女子衣饰华丽,料子极好,只是衣裳花纹、头饰样式都很老旧,并不配她一脸的时兴妆容。
只一眼,蒋女官就大约猜出了对坐女子的身份。
景华笑着和她说话:“推拉吟揉的技法,极富韵味,我学到了,真是多谢。”
“不敢当公主一声谢。”秋善才低头避开,谦卑道:“妾身流落之时,筝是最时兴的,人人都抢着学。可妾身还有些空念头,弹筝只为娱人,琵琶却是有品格的。”
拍拍琵琶的品,秋善才笑道:“含蓄有品格,总算不负妾这一生踽踽独行,未落泥沼。”
景华点头,“你很好。”
秋善才是教坊出身,以她的年纪推算,幼年正值兵荒马乱,小女孩儿想活着太难了。被人收养教授技艺,是为了更好的换取钱财。秋善才的一生,也算是挣扎求生,摆脱靠压榨自己的假母,直到后来入了教坊,凭借技艺求生,再未曾出卖自己的身体。今日能与惠国公主对坐弹琴,日后就是她无形的保护伞。
只短短三个字,秋善才却再也忍不住,低头垂泪,半响才道:“妾身斗胆,荐一位姐妹,她技艺好我太多,也曾名动京师,公主若想见见世上弹琵琶的人,她是最出众的那个,至少妾身所见如此。”
“那就叫来见见吧。”
“公主,不可。”谭女官立刻叫住,不必秋善才详细说什么,只听名动京师四个字就知道这女子曾是名妓。男子与名妓交往是风流旷达,未婚女子与名妓交往名声就难听了,尤其公主还在守孝中。
“秋善才说得这样好,我也好奇呢,只要琵琶弹得好,我不介意什么。”
秋善才俯首再拜,“谢殿下!我那姐妹虽曾以色侍人,但琵琶是真的好。”
蒋女官皱眉,世人评判乐声,自有一套标准。若是品格低下,技法再好,也不能列为上品。公主与这样的人相交,难免自贱身份,授人以柄。
“听你说起自己的经历,想必你的姐妹也相差无几。几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如何怪得了你们。不要担心,让她来吧。”身为女子,景华对同性有天然的同情和怜悯。
秋善才退下之后,蒋女官也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几次被有意无意打断之后,蒋女官就不说话了,还如当初在宫里那样,陪伴在公主身旁。
第二日,秋善才荐的那位女子来了。
她很瘦,身量单薄瘦削,琵琶看着都比她圆润些。一脸病容,苍白的脸上只有两颗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亮光,仿佛全身的灵气都在眼睛里。这样的女子,你也不能说她不美,她的美如同飞蛾即将扑火、火焰将要燃尽,那种孤独决然的气质,令人侧目。但要说容貌,瘦弱干瘪哪儿有丰腴红润好看,尤其她额角有一条疤痕,美貌顿时不剩几分。
拜见公主也不说话,抱着琵琶随着秋善才的动作深深福礼,然后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的做起准备。
突兀的乐声在殿中响了起来,一个弱女子,弹出了金戈之声。琵琶未响之前,这个女子只是一个毁容的病弱女人,当琵琶响起,她瘦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的气势。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风萧萧兮易水寒,前人的诗句,形容得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景华闭目,侧耳倾听,手不自觉打着拍子。这样的悠闲随着乐声激昂渐渐维持不住,以景华之心志也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正在演奏的女子。
一曲终了,这女子抱起琵琶又深施一礼。
秋善才见她不说话,帮腔道:“还请公主殿下指教。”
景华笑着摇了摇头,“曲很好,人一般。”
秋善才连忙道:“公主殿下容禀,我这姐妹身世堪怜。祖上也是高官厚禄、累世官宦,只因战乱家族落败、亲人离散,才不行流落。她这一身技艺才学,当年还受过褚大儒称赞。只是遇人不淑,才有如今……”
话还没说话,景华就摆摆手,“好了,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套故事,就这样吧。青玉,赏她们。”景华端茶送客,并不想再听。
秋善才却不愿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外面的人虎视眈眈,极尽威逼之能事,若是不能得惠国公主庇佑,她的姐妹踏出海棠别宫只有一个死字。
“求殿下悲悯……”
谭女官不悦道:“只因战乱家族败落?你这是怨怪太祖不当起兵征伐□□了?”
“不敢,不敢,妾不敢!”秋善才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在地砖上砸出闷响。
一直沉默着的琵琶女这才开口,“枉我以为得遇知音,公主也看不起我这等卑贱人。”她久不开口,嘴唇干裂,双唇之间有干皮粘连,上了口脂并不能掩饰她的狼狈,干皮染上红色,更不得体。
“不必公主嫌弃,我本也不想活着惹人厌。是秋姐姐转述公主那一席话,我误以为得了知音。我不过为筹知音而来,既然不是……”琵琶女没说下去,只抱着琵琶就要走。
秋善才急了,嘭嘭磕头:“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她是急糊涂了!郎大人就在门口等着,若不能求得公主怜悯,她就活不成了。公主,公主,我这姐妹也曾名动京华,当年的多少王公贵族抱着金银珠宝、红绡锦缎求她一顾。是她痴心,谁都不选,只爱知音,客人打赏的钱财供养着郎举人考上进士。谁知道朗举人当真狼心狗肺,见阮娘年老色衰,更怕当年受妓子供养的旧事传出去,想要杀她灭口啊!公主,求公主救命!”
怕被赶出去,秋善才这话说的又急又快,她们这些容颜老去的妓子,根本没什么门路。当年为容貌聚集来的人群,早如潮水一般退却。求救无门之下,惠国公主找善弹琵琶之人就是天降福音,若是能得公主庇佑,就能活了。
景华皱眉,“谭先生,找人去查查,若真是如此无良之人,赠她盘缠,送她远走。”
秋善才愣了愣,难道不是“真有此事,着人查办”吗?戏文里都是这样演的啊,他想杀人啊,怎么还能逍遥法外?
“公主,公主……妾所言句句属实,求公主怜悯。妾听闻公主办了妇幼互助会,也收容年老无依之人……”秋善才连连求情。
“秋姐姐不必为我费心,世间污浊,大不了一死罢了。”琵琶女阮娘却高傲立在一旁,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景华挥手让人把秋善才扶起来,笑道:“知道我为何说她曲子好,人一般了吗?瞧瞧,你为她奔走操劳,她却只想着一死了之。落入陷阱的野兽还知道挣扎两下,这等麻木呆滞的等死之人,你又何必费心?”
“阮娘帮过我。”
“哦~为报恩。”
“也不全是,我等卑贱之人,同病相怜、物伤其类,若是连我都不拉她一把,谁又肯为我们这样的人是说话呢?”秋善才到如今依然保持这谦卑柔顺,她早听闻惠国公主慈悲心肠,在京中开办了几所妇幼互助会,并不嫌弃年老多病的妓子,才敢来求。如今的种种,只当是入山寺前的阶梯,告官时的杀威棒。
“她不想活,你再拉也无用。”
阮娘不复之前心如死灰的模样,走到当中深施一礼,图穷匕见:她不是来酬知己演戏的,她是来告状求生的。
“公主天潢贵胄,冰清玉洁,看不起我这样的人理所应当。我虽是个妓子,心也不是草木铁石,没人看得起我,我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行吗?我就想清清白白的活着不行吗?姓郎的、小人尔,得我资助三年,一朝得势翻脸无情,我就算死也不能让他得逞。”阮娘咬牙切齿,“大不了一状告到顺天府,死也要拉他陪葬!”
此时,阮娘暗黄消瘦的脸庞迸发出惊人光彩——复仇的光彩。
秋善才却担忧的看着她,衙门不是那么好进的。她们教坊出身,阮娘在身份尚天然低人一等。姓郎的有功名在身,站着听大老爷问话;阮娘贱籍之人,跪着回禀。三句之下,双方各执一词,大老爷就要用刑了,刑罚自然不能用在姓郎的身上。
所有,秋善才一直各处奔走,意欲借权贵之力解决此事。
阮娘不怕死,只怕死了也不能伤忘恩负义之人分毫。
“将死之人,又抱紧琵琶做什么?”景华问道。
“五岁学艺,至今十五载矣。我若死了,墓碑上刻阮琵琶之墓即可。活着一天,就弹一天。”阮娘侧首看手中琵琶,凭琵琶活命、以琵琶谋生,今日又要用琵琶引发舆情、报仇雪恨,她这一生,琵琶二字足以概括。
这样的精气神,才配让人高看一眼。
景华笑道:“那就弹吧。”
第44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44
蒋女官恭敬得等在殿外,听着殿内悦耳的琵琶声,乐声有些不连贯,里面正在推演乐谱,时不时能听到她们的交谈。
“自古以来,琵琶都是口传心授,没有乐谱,公主今日之举,可谓惠及世人。”
“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惠及世人……口传心授有口传心授的好处,情感、意境对于音乐,有时候是比技艺更重要的事情。当然,谱还是要有的。当年的《广陵散》不就是因为没有乐谱流传,才成了千古绝唱。”有谱可以记录下曾经的精妙音乐,不至于遗撒时间长河。可是,没有谱的时候,每个人弹奏的乐曲都不一样,依托于个人情感和个人在创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精彩。
不过,景华是不担心这些的。把乐谱复原出来,愿意参照的人,做他的“参照派”,不愿意的,继续走口传心授的路子就是。把乐谱复原出来,不过是多一条选择,而不是逼着人只能走一条路。
景华指着书中记载听者的感受,拿起自己的琵琶弹了一段。对,就是这么任性,她收集到的古谱,有些还能说一说音调高低,有考证的可能,有些干脆就是玄之又玄的听者感受,全靠后人猜测。对这种残缺得只剩一个名字的“古谱”,说是复原,不如说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