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一抚她的肩头,轻声安慰:“索性发现及时,孩子无事。你不要害怕,朕会为你查到底。”

顾清霜望着他滞了滞,忽而一瞬,委屈涌起,激得眼眶泛红。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仿佛怕失了庇护,哽咽的声音轻颤不止:“臣妾不明白……臣妾就这样招人恨么?臣妾不曾做过恶事,怎的竟这样……时时都有人盼着臣妾死,如今连这样去母留子的手段也要用上。”

“不是你的错。”萧致温声,一句句的安抚柔和至极,“恶人害你,是他们的不是。你放宽心,莫再伤了身子。”

说着便吩咐袁江:“去与宫正司说个明白,不论是何人所为,朕要一个结果。”

袁江应了声诺,刚提步要出去,宦官尖细的通禀声又再度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顾清霜不自觉地后脊一紧,再度与岚妃柳雁一并起身迎驾,皇后步入殿门,朝皇帝福了福,便伸手扶她:“不必多礼了。”

顾清霜道了谢,皇后的目光投向沈书:“柔妃怎么样?”

沈书如实禀说:“发现及时,并无大碍。”

皇后点一点头,思索着看向皇帝,黛眉紧紧蹙着,愁绪分明:“但凡一有孩子,六宫便总有人按捺不住。数算下来,一连几个孩子生产时都不太平。臣妾想这回真该严查才好,查出真凶杀一儆百才能让旁人心生敬畏,不可再得过且过了。”

皇帝点了下头:“皇后说得是。”

顾清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脸上仍只有惯来的那副端庄和善,扶在顾清霜小臂上的手依稀有几丝轻颤,似在为眼前之事心惊。

接着便是一番关切,岚妃与柳雁见帝后都在,就先行告了退。而后不过多时,皇帝也因有朝臣入宫议事不得不先行走了。殿中除却宫人便只剩了顾清霜和皇后,皇后左右一瞧,索性连宫人也摒了下去,径自与她落座。顾清霜倒也不怕这样与她独处。倘使真是皇后,这样独处之时也仍是她最不会下手之时。

便听皇后压音问她:“你怎么想?可是荣妃么?”

“臣妾不知道。”顾清霜低着眼帘,“宫中的人这样多,也不好事事都疑到荣妃头上。只凭心思猜疑,反可能让真凶逃了过去。”

“说得也对。”皇后长声叹息着思量了半晌,顾清霜再度打量起她来,在她目光转回来时,眼帘复又低下去。

皇后未有察觉,又跟她说:“你放心,这事本宫会盯着宫正司一查到底,不论是不是荣妃都会查出来,给你一个交代。”

顾清霜平心静气地听着,略作忖度,谦和道:“六宫事务繁多,臣妾不敢劳娘娘这样费神。经了前头的几次事,宫正司的宫人也已撤换了不少,便先由着他们查就是了,若日后觉得情形不对,咱们再亲自费心也不迟。”

她倒也不是就认定了皇后,只是想看看,在这宫正司大半人马都效忠中宫的时候,这回的事能查成什么样子。按着以往的例来看,但凡好好查着,即便一时不知真凶也总要有些进展。若只是一味的搪塞、和稀泥,正经的进展半点也瞧不见,那就耐人寻味了。

皇后想想,点了头:“也好,那便先让他们回话勤快些,咱们好对这事知根知底。”

“正是。”顾清霜颔首。皇后见她气色不好,也不再多留,又寒暄了两句,就起身走了。她来时未乘步辇,走出怀瑾宫的宫门便搭着大宫女的手边走边想事,愈想脸色愈沉。

那宫女叫芷青,是陪伴她多年婢子。芷青瞧着她的脸色,后又听她叹气,终是小心地出言劝了劝:“娘娘莫太忧心,柔妃娘娘本也是宠妃,宫正司不敢怠慢,会好好查的。”

皇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芷青又道:“况且依奴婢看,这事也不难查。解暑用的冰雕是多大的东西?又日日都要送新的过去。这般浸泡药草、再制成冰,恐不是一两个人便能完成的。牵涉的人多,总归好查些――说到底那是在尚宫局,不是哪位娘娘宫里,能有本事在尚宫局布下这么多人的,估计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这番话皇后倒真听进去了,仔细想想,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还是你心思细。”

顺着芷青的话想下去,她心里着实安稳了些――能有这个本事的,的的确确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首先自是荣妃,岚妃身居高位或许也能办到,却大是不必。

和妃她不太熟,一时摸不准。

再往下的九嫔里,柳雁也膝下有女,又不像有野心的人,与柔妃更是交好;婉修仪倒是无子无女又有太后当靠山,但她早已连争宠都懒得争了,若说她害柔妃……

等等。

皇后脑海中忽而电光火石一闪,脚下蓦然顿住。她将思绪拉回起始处,回想“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这话,忽而脸色泛白。

芷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发怔,迟疑着唤她:“娘娘?”

皇后又想了想,一捏她的手:“本宫有事去找柔妃,你们在外候着,不必跟进来。”

话没说完她已转过身,疾步折向怀瑾宫,身后随着的十数宫人无不讶然。

怀瑾宫思雅殿里,顾清霜送走了皇后,暂没让旁的宫人进来,只将予显叫到了跟前。

予显方才一见出了事就当机立断地去找父皇,看着顶天立地,其实到底才四岁,怎可能不怕?顾清霜将他揽在怀里,刚跟他说“别怕”时他还能嘴硬说“我才不怕”,再哄两句就哭了,抹着眼泪问她:“母妃会死吗?”

小小的孩子懂的事情不多,却也知道宫闱之争会出人命了。

“不会。”顾清霜抿起笑来,“你看,刚才沈太医都说了,发现得及时便没有大碍。你父皇又直接让人查了起来,不论坏人是谁,都不敢这时候再动手了。”

予显皱着小眉头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若他再大一些,顾清霜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怕什么,你母妃了结掉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来,吃块点心。”顾清霜噙着笑,从手边榻桌上的碟子里拿点心给他。忽闻门外阿诗惊唤:“皇后娘娘?!”一抬头,就见皇后已风风火火地进了殿来。

她忙站起身,予显也从茶榻上下来,皇后一瞧殿中没有宫人,目光落在予显身上。

“娘娘?”顾清霜打量着她。

却见皇后朝予显招了招手,口吻和善:“予显,来,到母后这里来。”

那一瞬里,顾清霜不及反应,手下意识地揽在予显肩头。

――虽只是个细微的动作,她并未显出分毫紧张,皇后还是骤然吸了口凉气:“你果然是连我也怀疑上了?”

顾清霜一哑,没料到皇后会这样快的察觉,更料不到皇后的反应竟如此直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后自顾自地笑一声,摇着头,踱过去在榻桌另一侧落了座,接着还睨她一眼:“坐啊。”

顾清霜平复心神,落座回去:“臣妾并无那样的意思。”

“没那个意思你这么防着我干什么?”皇后说得比上一句更直,还翻了一记白眼。

不知道为什么,顾清霜就觉得她可信了。

又见皇后抬手掸起了裙摆,颇有些重,带着负气的意味:“好像谁都稀罕跟你们这样算计似的,没劲。”

第89章 盈兰心计

殿中氛围变得尴尬, 一后一妃良久不言,越不言越尴尬。

半晌,予显偷偷拽了拽顾清霜的衣袖, 提醒她:“母后生气了!”

“……”顾清霜神情复杂,一壁将他揽到怀里, 一壁侧眸去看皇后。

皇后比她要小八岁, 如今虽已初为人母,其实也不过十七。十七岁的姑娘,平日里再怎么端庄大气,生起气来也不免多了三分孩子气出来。

顾清霜思虑再三,推了推手边的点心:“娘娘息怒, 且先用些茶点,容臣妾慢慢解释给娘娘听。”

皇后冷笑,凌凌地扫她一眼:“柔妃不必这般口是心非……呵,早几日还是好姐妹一同喝茶一同谈天呢, 如今一眨眼, 倒疑本宫是这等腌H事的幕后元凶了!也罢, 柔妃的聪慧与手段本宫都知道一些, 自问斗不过你,这就请了旨带孩子到行宫去, 过个十年八年再回来,也省得日日要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她说罢起身就要走,顾清霜一滞, 赶忙起身:“皇后娘娘!”她疾行了两步, 往皇后身前一横, 伸臂将她阻住,神情愈加难言, 更有几许哭笑不得的意味,“娘娘息怒,万事皆是臣妾不好。还求娘娘好生执掌宫权,帮臣妾查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羽睫抬起,淡淡地看一看她,铁青着脸色落座回去。

她那番话自然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激顾清霜认错,也让顾清霜信她。但借着心底的几分不忿,她说出来的话倒也不全是假的――她时时在想,若她能离开这鬼地方该多好。

她不想看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这里为了前程互相厮杀,也不想看宫人们在夹缝里生存。若她有的选,她根本就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顾清霜自是不知她心底在想什么,见她坐回去,自己便也再度落座,轻叹一声,道:“臣妾并不曾真的怀疑娘娘,只是能做出这等事的,阖宫也没有几个,臣妾为着自己的命不得不多想一想。眼下娘娘这般,臣妾信了娘娘便是。求娘娘消消气儿,听臣妾往下说说?”

皇后的思绪被她拉回来,脸色仍不好看,打量她一眼:“说。”

顾清霜抿笑:“臣妾原本拿不准是谁,但见娘娘这般,又觉得只能是荣妃了。”

皇后皱皱眉头:“为何?”

“实话不瞒娘娘,端婕妤方才见了这事,头一个疑到的也是您。”顾清霜一哂,“而娘娘您会这般杀回来,可见也觉循着思路去想,自己是最易背上疑点的那一个――若是这般,此人想去母留子恐怕不过是目的之一,背地里或许还盼着臣妾能早些察觉,好引得咱们反目呢。”

皇后觉得后脊一丝丝地渗出凉意来。

她方才只顾着恼顾清霜竟然真的疑到她头上,却没想过或许这才是背后那位的本来意思,原就是有意引着顾清霜疑她的。

她看向顾清霜的眼中的愤慨便不禁少了几分,佩服又多了一点儿――她自己不善下棋,但她估计顾清霜的棋下得多半不错。

顾清霜自顾自斟酌着,又继续说下去:“若真是那样,一举两得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那她真正想看到的该是臣妾再过三两个月再察觉,到时一方面能疑到娘娘头上,一方面臣妾又已伤了身子。捱到生产,多半是要没命的。”

皇后听到这儿有皱了眉头:“那不对,她如何能既要你我相斗又要你在生产时丧命?倘使你生产时就没了,我却还没事,这一道不也白费工夫?”

正宫皇后哪里是说斗倒就能斗倒的?

顾清霜凝神想了想:“那若是……臣妾将死之时在皇上跟前咬住娘娘呢?”

皇后一懵,双肩禁不住地轻颤。

帝王的疑心自是最可怕的。顾清霜又是宠妃,若她在香消玉殒之时将对她的怀疑作为遗言说给皇帝,皇帝日后但凡思念起故人来,这份疑云便会生根发芽,迟早会要她的命。

“……好狠。”皇后缓着气平复心神,既恐惧又恼火。

她觉得荣妃怕不是疯了,上次是算计柔妃身边的宫人,这回又琢磨着让她们后妃反目。

图个什么呢?她们两个可都没得罪过她。

大家若能相安无事地各过各的日子,那有什么不好?倘若这阖宫嫔妃能日日轻松愉快地坐在一起聊聊天打打牌,指不准连她都要觉得后宫还挺好玩的。

这厢皇后一壁与荣妃置着气,一壁又庆幸自己反应快,好歹及时与顾清霜将话说开了。

另一边,宫正司乍闻柔妃遇险、帝后惊动,半刻都不敢耽搁,当即便将平日里为怀瑾宫的宫人都押了起来,连夜审问。

这般顺着查下去并不难,六尚局中每日何人当值都记得清楚,谁也跑不了。

庆和宫明玉阁里,盈兰自主位端婕妤回来起便听闻了此事,一时乱了阵脚,身边的大宫女沁水也慌了神,一再问她:“娘子,怎么办……”盈兰被问得怒火升腾,抬眸喝她:“如今想起问我怎么办了!主意是你出的,你当时可说断不会被发觉!”

“确是……确是不该这样被察觉的啊!”沁水跪下去,惨白的脸抬起来,“娘子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不然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一声呜咽,她哭了起来,“奴婢的祖母还等着奴婢回家……”盈兰黛眉紧蹙地睇着沁水,看她哭,心肠又不禁软了两分。

沁水的家世她是一早就知道的,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只剩一个祖母,已年逾六十了。她也是为这个才敢重用沁水,家中简单的人多半想得不会太多,只消她出钱将她祖母养好了,沁水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盈兰迫着自己沉了口气,看看窗外的天色,银牙紧咬:“帮我梳妆,我去紫宸殿。”

皇帝还是宠她的。若宫正司要问话,她在皇帝跟前,便还有几分分辨的机会。若直接被带走,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盈兰言毕就坐到了妆台前,沁水亦从地上爬起来,定住心神为她梳妆。她本身就生得俏美,梳妆上心几分就有摄魂夺魄之势,待得梳妆妥当,盈兰看看镜中,心也平静下来。

后宫这点事,看的不就是皇帝偏爱谁么?

只要皇帝愿意护她,一切就都不打紧。

约莫两刻后,盈兰进了紫宸殿的殿门。皇帝正自用膳,见她到来便吩咐宫人为她添了碗筷同用。

晚膳之后尚寝局的人呈了绿头牌来,但因她在,皇帝自是没翻旁人的牌子,直接挥退了尚寝局。盈兰含着笑陪在他身边,他看折子,她便研墨或者自顾自地喝茶吃点心,和平日里的相处别无二致。

待他看完折子准备睡了,她便也由宫人服侍着去沐浴更衣。在宫人呈来寝衣时,她却睇了眼沁水,吩咐她说:“去给我取那身去年托尚服局制的来。”

沁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哪一身。

她去年夏天托尚服局制了身寝衣,料子比寻常的夏衣料子还要轻薄一半,穿在身上便透一些。这在宫里并不常见,哪怕是民间的大户人家大概也不太见得着。

她原有心要拿这个博得圣意,将柔妃压下去,可衣裳呈到跟前,她却也没勇气穿了。她觉得这种衣裳,青楼里的娼妇才会用。

但现下,顾不得这么多了。为着保命,什么都不打紧。

盈兰回到寝殿时,皇帝正坐在床上看奏章。床边侍立着两个宦官,抬眼一见她都忙低下眼帘,无声地躬身退出去。

盈兰坐到皇帝身边,皇帝一时还顾不上她,察觉到她往跟前凑,下意识地避了一下:“等朕看完。”

“……好。”盈兰羞怯地应了声,兀自挪进床榻内侧躺下,有意没盖被子,等着他转过头来。

这本奏章好似很长,他读了许久,她等得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他放下奏章,边躺下边一看她,不自觉地一滞,笑容变得难言:“怎么穿成这样?”

盈兰有些慌,抿一抿唇:“皇上不喜欢?”

萧致轻哂,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六宫为讨好他手段百出,对眼前这般有些自轻自贱的路数,他的确不是很喜欢,但也懒得计较。

于是这晚自还是一夜春宵,有那么几瞬,他觉得盈兰似乎格外尽心,欢愉之中却也并未多想。

翌日清晨,盈兰在他起床时一道起了身,与宫人们一起服侍他盥洗更衣。她做这种事一贯熟练,他便也由着她做。收拾停当时,她踮起脚尖,在他下颌上轻轻一啜,声音软糯地问他:“臣妾没睡够,想在皇上这里多睡一会儿,可以么?”

萧致笑笑,漫不经心地应了:“睡吧。”

话音刚落,袁江进了殿。看见盈兰时脚下顿了顿,复又躬身继续前行,行至皇帝身侧:“皇上。”

萧致偏过头,袁江轻声道:“宫正司的人刚呈了供词来,说是……”他又看了眼盈兰,“说是连夜审了尚宫局为柔妃娘娘备冰的几人,几人口供一致,都说是愉贵人。”

只那一刹间,盈兰便见皇帝脸上陡然冷了。她忙上前半步:“皇上,不是臣妾。”她攥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臣妾刚因柔妃娘娘有孕才晋了位分,岂会害她……”

皇帝另一侧,袁江垂眸道:“宫正司特来请命,询问是否带愉贵人去审。”

盈兰的手紧了紧,声音愈发酥软地又唤了声:“皇上……”

可下一瞬,皇帝便举步向外走去,袖缘从她手中抽离,只余一抹玄色背影留在她眼里:“审。”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好像昨晚的万般欢愉都不曾存在。

第90章 旧事重提

只消一刻, 变故就在后宫里传开了。晨省的时候满座嫔妃神色各异,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端是一个两个都想聊聊片刻前的事, 又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清霜原本抿着冰饮正自解热,抬眸瞧见这满眼的精彩, 心下也觉得好笑, 索性清了清嗓子,好心地为大家开了个头:“皇后娘娘可知愉贵人究竟怎么回事?臣妾听闻方才让宫正司押走了?”

有人起了头,旁人就好接话了,便闻祥容华笑一声:“可不是么?要说宫里出了事,宫正司押人过去审不稀奇, 直接从紫宸殿押了走的可没见过。”

祥容华鲜少出言刻薄,尤其诞育三公主后,更乐得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如今说出这话,该是因盈兰从前与她有过口舌之争, 还仗着自己得宠将她身边的人送进了宫正司打了板子。祥容华出身好些, 平日里懒得与她计较, 现下见她倒了霉觉得畅快倒也不足为奇。

她说罢, 在离得远些的地方,又有不起眼的小宫嫔接口:“臣妾听说宫正司进去押人的时候闹得尴尬, 因为愉贵人当时还没更衣。听说那寝衣啊……”她掩唇嗤笑了声,“薄得很呢。臣妾听了都不敢信,宫里竟还能见着这种东西。”

这话说得就很不过脑子, 乍听是骂盈兰, 细想可是连宠爱盈兰的皇帝也一并数落了进去。于是不待旁人接口, 皇后便先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宫人们嚼舌根胡说的闲话,咱们便还是不要乱传了。”

先前说话的那位一怔, 旋即意识到话不妥当,讪讪地低一低头:“臣妾失言了。”

皇后又看向顾清霜,神情温和:“是为着柔妃宫里的冰的事。宫正司昨日连夜审了几人,口供一致,都说是愉贵人支使。今日一早便奉了皇上口谕,押愉贵人和身边的一众宫人去问话。”

这也是很合众人心意的说辞。

昨日柔妃刚出事,今日愉贵人就进了宫正司,谁都瞧得出两件事间必有关联。在座便不乏有人要好奇两位素日瞧着关系尚可的宠妃究竟都是什么心思,只是又不好问,只得盼着别人将话头牵过去。

皇后这般一引,祥容华就又开了口,浅蹙着黛眉,好似自言自语:“愉贵人向来得宠,宫正司怕是也不敢真下狠手去审吧。只消她撑上几天不招,事情大抵就要翻了篇了。”

“这如何是得不得宠的事?”岚妃的视线自她面上淡泊扫过,起身向皇后一福,“柔妃妹妹侍驾已久,膝下又有皇子,还能遭这般暗害。若非发现及时,后果难料,臣妾想想都后怕。求娘娘务必为柔妃主持公道,也让六宫安心。”

“本宫自然会的。”皇后边说边揉着太阳穴,心下只觉心累。

这后宫里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祥容华想煽风点火如是,岚妃想帮柔妃也如是,她晨省时听着她们说话,心里总会腹诽:她们不累吗?

静一静神,皇后又说:“一会儿本宫便会亲自去宫正司瞧瞧。”说着便看向顾清霜,“柔妃若是得空,便与本宫同去吧。”

顾清霜原也想见见盈兰,问问她何故这般与自己过意不去,若只说是对南宫敏忠心她可不信。于是便正好应了皇后相邀,待得晨省散去,二人就一道去了宫正司。

宫正司中一如既往地透着三分阴森。因为皇后亲临,掌事的司正女官亲自迎了出来,边恭敬地引二人进去边回话。

皇后面上平淡无波:“愉贵人一贯得宠,如今进了你们宫正司,本宫是有担心的。既怕你们不敢尽心审,又怕身上落了伤却发现她清白,这才过来看看。”

语中意味司正女官自品得出,正逢经过过道的相交处,她向侧旁一引,示意二人拐过去,面上恭肃道:“娘娘放心,愉贵人已经招了,也没落下伤。”

“这么快?”皇后不禁驻足打量她,“没落下伤就招了?可知虚实?”

“没落下伤不等同于没有动刑。”司正垂眸颔首,“奴婢愿贵人娘子加官进爵。”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后一时没听懂,眉头拧起来。顾清霜却懂了,心里直一颤,继而向皇后道:“加官进爵,宫人间俗称‘贴加官’。取薄纸蘸水跗面,一层两层尚可以忍,三层四层便已难以呼吸。最多加到七八层,捱上一会儿就要气绝断气。”

这其间,若犯人可招供还好,将纸一揭自可大口喘气;若硬不肯招,活活憋死可不是个舒服的死法,宫正司又会拿捏分寸,大可减几层、再加几层地慢慢折磨。

盈兰在宫里过得金尊玉贵,当然扛不了几时了。

几句话间,刑房也在眼前。盈兰刚招供不久,尚还没被送回去,整个人瘫软在一张木椅上,手脚都被缚着,满头满脸的汗,侧颊上还依稀可见残存的纸屑。闭着眼,应在养神。

顾清霜与皇后一并进了屋,便有宫人端了绣墩来给她们坐。盈兰觉察动静,眼睛怔了一怔,几是在看见顾清霜的一瞬,眼中就已恨意迸发。

顾清霜直视着她这份恨:“这么恨我?我没招惹过你。”

“哈哈……”盈兰笑起来,笑音发哑,一声哑过一声,越听越像地狱里逃出来的女妖,“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脸说你没招惹过我!”

“南宫敏是咎由自取。”顾清霜淡看着她,盈兰好似被她的态度激怒,双眸渗出红来:“你装傻充愣什么!我姐姐怎么死的……你敢说与你无关?你也是宫女出身,宫女的身不由己你皆尽知晓,何苦逼死她!我……我家中都只看重我哥哥,只这一个姐姐真心待我好!你杀了她,我便要你的命……”

她忽而猛力挣扎起来,直挣得那沉重的大木椅都要离地。两旁的宫人赶忙上前将她按住,她口中还在嚷着:“我要你的命!你这恶妇……惯爱在皇上面前充得纯善!我呸!皇上当你是什么好东西!”

顾清霜对她的骂置若罔闻,只因那由头皱起眉头:“你姐姐?思兰?”

盈兰顾不上回她,口中一味地咒骂。顾清霜突然觉得很好笑,美眸打量着她的疯狂,“呵”地一声笑出来。凝神想了想,禁不住又笑一声:“你竟觉得思兰是死在我手里?”她只觉听了一件荒唐事,无奈地摇起头来,“就为这个,你从大费周章的进宫要我的命?你怎的不想想我当时才什么位份,南宫敏又是何等的高贵?是,她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可皇上对她旧情未了,我为何要拼着惹皇上不快的风险,就为杀一个宫女?”

盈兰口中的咒骂突然而然地卡住了,她望着顾清霜,眼中透出惶恐来:“你……你什么意思……我姐姐不是你杀的?不可能,当时只有你……”

顾清霜抱臂,悠闲地倚向靠背:“反正你也没几天好活了,不妨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让你死个明白,如何?”

盈兰面容煞白,薄唇禁不住地颤栗起来,目光怔怔地四处乱划着,半晌才开口:“好,我告诉你,是南宫敏……”

“谁还在乎南宫敏的事。”顾清霜锁眉,“我要知道如今这事的幕后主使。”皇后侧首看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若有所思。

盈兰却懵住,神情恍惚不解:“什么……什么幕后主使?”

顾清霜挑眉:“你若不肯说,我便也不多在此多作废话。”

说罢她便作势起身要走,被盈兰一语喝住:“等等!”

顾清霜驻足,不急不慌地瞧着她。

盈兰缓了缓气息:“什么幕后主使……你要知道什么,你说得清楚些!单……单是冰的事就是我做的,是我身边的宫女给我出的主意,没有别人。你还要知道什么别的,你问……只要你告诉我我姐姐是怎么回事,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你身边的宫女?”顾清霜心念微动,落座回去,“就先说这个,说得明白一些。”

盈兰应了声“好……”,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从这宫女是何时到她身边开始说起,说到如何博得了她的信任,再到如今的风波。

顾清霜一时只顾着边听边思量,皇后却不如她这样上心,坐在旁边时而看看盈兰时而看看她,更觉事情有趣。

事情从头说到尾,倒也并不复杂,只可惜并未牵扯到她们原本猜疑的人。顾清霜凝视着盈兰斟酌须臾,姑且信了她的话。

盈兰急切地催促起来:“我姐姐……我姐姐怎么回事!”

“那事其实并不需我告诉你。”顾清霜轻喟,抬眸看向司正女官,“南宫氏被废出宫之前,负责审案的女官,您可有记档?现在可还找得到人?”

“找得到。”司正颔一颔首,向门边的宫人递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寻了人来。不过多时人就到了,进屋向皇后与顾清霜见了礼,面生几分不解,顾清霜和和气气地与她说:“南宫敏被废出宫之时,身边的大宫女思兰在宫正司里受了审,您可还记得?愉贵人一心认定是本宫要了她的命,是以处处针对。但她被处死那天,本宫恰好来宫正司问沈太医的话,听到些许她临死前的动静,便想或许女官您知道些究竟?”

“啊,思兰那丫头……”这女官一听这名字便想起来,露出苦笑,摇一摇头,“奴婢记得她,对南宫氏倒很忠心,一心还想出去陪南宫氏。”

“但这事岂能怪到娘娘头上?南宫氏自一开始就没想让她活着出去。”

第91章 盈兰赴死(5000营养液加更)

盈兰听至此处便已愣住, 那女官又说下去,倒也没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详细解释了宫正司通常如何审案、审下来又如何定罪, 最后道:“宫中妃嫔做了糊涂事,宫人受牵连丢了性命的确是大有人在, 但也分怎么说。那时皇后娘娘还不在, 事情若犯在皇上、太后娘娘手中,赐死的旨意下来,奴婢们便只能照办。但若皇上与太后娘娘未曾下旨――奴婢说句实话,不怕娘娘您怪罪――案子若只是落在宫正司手里,奴婢们能留她一条命都还是想留她一条命的。说到底人在宫里, 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种种恶事多半都是因上头主子的心思。”

她说罢,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安,打量了眼皇后与顾清霜的神色。皇后先行点了头:“女官说得不错。”

女官定了定心, 复又继续说下去:“思兰那事却有所不同。她进宫正司不多时, 就什么都招了。不仅招了, 还说万般皆是她的主意, 说是她怂恿的南宫氏。那可是谋害皇嗣、乃至伤及圣体的罪名,如此招供, 她如何能活?自是要赔了命的。”

盈兰听至此处又激动起来,被缚在木椅上,仍是拼力挣扎地想要上前:“不可能……我姐姐不是那种人, 不可能的, 她怎么会……”

“奴婢们也觉得不可能, 所以才觉得是南宫氏诓骗了她。”那女官扫了她一眼,轻轻一叹, “可转念想想,更是不懂南宫氏缘何如此。思兰与她最是亲近,死在宫正司并不能让她罪减一等,与她一同放出去也并不会让她罪名更重,不知她为何偏让人死在此处。”

这女官显是没往深里想,顾清霜与皇后听及此言却不约而同地看向盈兰。盈兰怔了一怔,挣扎得愈发厉害:“不可能!!!”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肯信这女官所言,更不肯信自己竟一直身处这样的骗局里。

“不可能!你们骗我的!”她动听的声音尖锐起来,锐至极致就破了音,转而变得沙哑,“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你是为了逃脱干系是不是!都是你干的!我姐姐就是你杀死的!”

那么猩红的双眼,看着像一头被逼疯的狼。

顾清霜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由着她喊。待她无力地缓气的时候,才幽幽开口:“你的美貌,南宫敏是早就知道,还是出了宫才见着的?”

盈兰蓦然怔住,一切嘶喊都卡在嗓子里。

“若她是出宫才知道你生得这般,便算我冤枉了她。若不是……”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盈兰这苍白中仍旧妩媚的眉眼,“那她为何最初的时候不带你们姐妹一起进宫,后来才想起你呢?你们若一起在身边侍奉她,不是更好?”

“你……”盈兰怔忪地摇头,不知是想否认什么,还是不肯相信。

顾清霜续道:“她太知道你这张脸进了宫意味着什么。而若没有你铺路,她怕是也回不来吧?”

说到此处,再多的话就不用她说了。

安缘寺一见,若是一见便罢,皇帝怕是也不会非要南宫敏回宫躲疫病,盈兰必定是吹过些耳旁风的。他一直是那么“念旧”的人啊,如何禁得住她一而再地提起?那时再有一场疫病,便轻而易举地压垮了他的疏离。他终究是舍不得南宫敏死在外头的,他不会让自己背负那份愧疚。

只可惜,南宫敏虽了解他,却终究高估了自己。她觉得她在他心中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到头来还是将一盘难得下活的棋重新走成了死局。

顾清霜轻声嗤笑:“你说你究竟是有多傻?南宫敏为着自己得宠,不惜一场瘟疫闹出几千条人命,她的鬼话你也信。若不然……你但凡不冲着我来,安安心心当个宠妃,我也懒得与你争什么,你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般田地。”

盈兰仍怔怔的,眼中的猩红却在不知何时褪去,一滴滴地落下泪来。

这样悔恨的眼泪在宫里最不值钱,顾清霜懒得多看,侧首看皇后:“皇后娘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都清楚了。”皇后边说边站起身,“走吧。”

顾清霜便也颔首起身,迈出门槛的刹那,背后震起一喝:“顾清霜!”

她停住脚,没有回头。盈兰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弱下去:“你不会容我活下去的,对么?”

顾清霜睇一眼身边的女官,答得圆滑:“这如何是本宫做得了主的,自要看皇上的意思。”

心里却在想:自然。

她确是绝不可能容盈兰活下去的,哪怕事情已说清楚,她也不能发这等善心,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