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落,好像心被人生生剖开,然后生生掏空。

如果不是随她进宫的玉禾劝着她,只怕她当即便要委屈得翻脸。不过玉禾说得对,后宫嫔妃尔虞我诈、争位争宠,她得宠如此,那么多人都在嫉妒,谁知静妃的话是真是假?

即便静妃一向贤淑,可也会嫉妒。她的话一定是假的,皇帝想留什么人留不得?

秋禾这样安慰着自己,继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自欺欺人,事实就该是如此。

她用了一个彻夜来说服自己,第二天全如无事般,照常做她的宠妃。

那年的夏天她位晋容华,一时并未迁宫。天气很热,皇帝又因为朝中一些事情不打算去行宫避暑。她的燕宁苑是个向阳的住处,更加炎热得紧。无论屋内屋外,她都再练不下舞去,闲来无事,只好到成舒殿干坐着。

皇帝也不拦她,任由她在一旁待着,还时时吩咐宫人弄些冰碗、酸梅汤之类的东西给她解暑解闷。

再后来,她进成舒殿索性不用通禀。

那天她晨省后在屋中歇息了片刻,如常去了成舒殿。进了殿,却见皇帝不在。也不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她照常走上前去,远远瞧见桌上铺满了纸张,显得有些凌乱。

大抵是宫人还未来得及收拾,她便想,替他收了吧。

走过去一看,纸上的字迹却在她心上狠狠一击。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亲笔,字字有力却又显得有些潦草,似乎写出之时心绪不宁。她数不清那一共有多少页,可那数不清的页数中却都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晏然安宁。

是真的…

他对她的好,真的是给另一个人的…

那她又是什么?一个影子?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如何离开的成舒殿,只是她离开时,皇帝还没有回来。她走得趔趔趄趄,路过的宫娥扶了她一把:“美人娘子?”

她抬眼一看,是宫正。

“宫正女官…”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弄得怡然担忧不已,她定了定神道,“女官…陛下呢?”

“陛下…”怡然哑了哑,告诉她说,“陛下大概在…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她斟酌着这四个字,睇视着怡然目光如炬,“女官可否告诉我,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怡然一噎。在她的视线下回避不得,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实话:“今日是…宁婕妤晏氏的生辰。”

所以他写了那许多“晏然安宁”。

她负气离开,皇帝回了成舒殿听宫人一说自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本也有意哄她,她的心思却坚定得很,宁可就此失宠,也不愿替别人活着。

所以她真的失宠了,帝太后很快下旨废了她的容华位,降回才人。

如此一过便是一年多,她不得宠,宫人们就多有白眼。不过她却不在意,她觉得即便是生活苦了些,好歹心里也痛快。

再后来,晏氏回宫。

她回宫那天是中秋宫宴,阖宫嫔妃都在,不论得宠与否。

试菜的宦官毒发身亡后,满座寂然。须臾,宦官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进来,那女子从容入殿、下拜,没有半丝半毫的慌乱。

可秋禾看着皇帝的目光,却突然慌乱了。她只觉得这女子必定不同寻常,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皇次子那一声忐忑不安的“母妃”叫出来时,她蓦地明白了。

这便是从前的宁婕妤,晏然。那一瞬间,她几乎替皇帝感到不平了,他为她抄了满满数页的“晏然安宁”祈求她平安,她却要毒死他。

阖宫上下都觉的晏然死定了,她也一样。不管皇帝从前怎么在意这个人,毕竟两年未见,怎么样的感情都该淡了,她又犯下弑君的大罪。

秋禾随着众人一并退出辉晟殿,便听到大监郑褚一声沉重的叹息。

“郑大人何故叹气?”她不解地问道。而郑褚这天也一反常态,平日里他对于宫中之事分寸把握得很好,今日大抵是因为太烦心,便同她说了:“娘子瞧见里面那位没有?从前的宁婕妤娘娘,这事…不好办呐…”

“有什么不好办的?”秋禾疑惑更甚,“弑君的大罪,还不是一死?”

“嘁。”郑褚摇着头,“陛下若是能杀她,两年前就杀了,还等到今天?”

秋禾滞住。

那是她头一回这么密切地打听后宫中的事。她听说皇帝离开了辉晟殿、回了成舒殿,过了不久吩咐晏氏回尚食局去。

可之后似乎又改了口,叫了她回去。

再然后如何,便不知了。晏氏便如同消失了一样,让宫中之人打听不到什么。只是偶尔有些风声说,晏氏还在宫里,陛下没有杀她,她就住在成舒殿后的一个地方。

他果然没有杀她。

秋禾心里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好像就是难受,但绝不是嫉妒。时隔一年多,她已没什么可嫉妒。她好像是替晏氏紧张着,希望她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晏氏活下来了,不仅是活下来,还一举册封充容。

秋禾没想到,她的又一次降位,便和晏氏有关。位降宝林,原因是从前在她身边的玉禾在晏充容的药膏里动了手脚。

在长秋宫前给皇后叩首问安的时候,她头一次和晏充容碰了面,晏充容神色淡淡的隐有恨意。

她亦是神色淡淡的,懒得应付。

后来皇后去世了、六宫都在争后位,犹以静妃为最。她隐隐觉得,皇帝态度不明,便是想把这后位留给晏然的。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晏然并不是个坏人。

她做的胆子最大的一件事,是求晏然做了皇后之后,放她出宫。

晏然神色讶异,显是觉得她疯了。她只轻松笑着,说日后再说,兴许能做到呢。

不知和她当初那份自信有关无关,她真的就这样出了宫。睿堇长公主帮她完成了昔日的心愿,出钱让她在锦都城的平康坊中开了一间歌舞坊。

她练了这么多年的舞,自有所成,将宫中所用的相和大曲重新编排成了更加婀娜妖娆的舞。

生意很是不错,长公主笑侃说:“昔日的宫嫔,如今出宫做了老鸨?”

好像是的,不过…似乎也挺好?

她出宫的事自然是个秘密,是以开业不久之后,坊中舞姬告诉她说有人点名要见她时,她不禁怔了一怔。进入小间见到那二人,她禁不住地跪了下去。

“陛…”她的话哑在口中。

皇帝居然带着皇后来逛青楼么?!虽然她这里都是清妓…

皇帝挥了挥手命旁人退下,晏然方扶了她起来,笑说:“别怕别怕,我听睿堇长公主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她看着神色自如的晏然,心里禁不住地腹诽:皇后娘娘您来青楼“看看”真的好么?

还有睿堇长公主为什么会把她卖了?!

偏得帝后二人还都全做无事,皇帝淡笑着说:“她说要给你捧个人场。”

她想了想只好说:“您还是捧钱场吧…”

二人走后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是悲。一切都很好,自己出了宫、晏然做了皇后、皇帝终于能好好护她安宁,但…为什么心里就是那么难受。

那天她喝得酊酩大醉,一众舞姬都不知她是怎么了。只有她自己清楚,纵使她不曾嫉妒过晏然,却也还是伤心的。

那人…毕竟是她曾想交付自己的人啊。

好像就只能如此了,她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嫁人。守着这满玉楼也不错,衣食不缺,并且有长公主护着,即便是朝中权贵也不敢来欺负她。

所谓认命大抵就是如此,心知局势不能扭转,便找一个相对好的出路给自己。她想当初她对晏然提出那样的要求是对的,如若不然,她连这满玉楼也没有,只能在宫中孤独终老。

也许该知足。

已经很晚了,满玉楼的大厅中仍旧歌舞升平,时常会这样热闹个通宵。

秋禾找了个空位坐下,仍一杯一杯地倒着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只想让自己烦乱的心思停下来。

“别喝了。”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继而夺走了她抓在手里的白瓷酒壶。那人一声轻笑自顾自地坐下来,“借酒消愁?姑娘,在这种地方喝高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哪家的姑娘会来这种地方?”她醉醺醺地笑着反驳那人说,“这满玉楼是我开的,公子还怕有人动我不成?”

“哦…在下多虑了。”那人又一笑,仍是坐在她身边的席位上未走。虽是未走,又全然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只是坐在那儿端看着她,“好端端的,你个当老鸨的喝这么醉干什么?”

“…”秋禾被他问得默了一瞬,回说,“我乐意。”

那人默了一瞬蹙起眉来,很认真道:“我好歹也是个客人。”

“那公子找别的姑娘去。”她带着醉意回说,“楼里的姑娘都是清白身子,就我不是,所以公子找她们更好。”

做了两年嫔妃的人,她当然不能是清白身子。不过这话从个女子口中说出来未免也太不委婉,那人端详了她一会儿,哑笑了一声站起身,临走又劝了一句:“不管是怎样的事,还是不要借酒消愁为好。”

她困乏地抬眼看过去,见那人后背透着一片血迹。

“…公子!”她一凛,清晰了几分叫住那人,侧耳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看向他,“公子在躲人?”

“城中守卫…”他略一沉吟,“不扰姑娘了。”

所以…他方才坐下来与她交谈,是为了看上去像个寻常人家来逛青楼的公子而避人耳目?

她毫无犹豫地拉过他:“公子来我屋里。”

守卫们很快就到了,他在她房里,听到刚才还醉醺醺的她颇有几分气势地喝道:“敢搜我满玉楼,先问问睿堇长公主答不答应!”

亏得她根本不知他的身份就敢这么救他…

她回到房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公子是什么人?”

嗯…好歹还记得问。

他一拱手:“在下秦轩启,多谢姑娘。”

秦轩启?她觉得这名字莫名的耳熟,又不知在哪儿听过。但她没有追问他的身份,只取了药出来给他。不管怎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姑娘不怕我害你?”他感受着背后轻轻给他敷着药粉的柔荑笑问。

“看公子不像坏人。”她微微一笑,闲闲的话语仿佛真是个久经世事的老鸨,“我在这种地方久了,自是会看人的。”

那人轻有一笑。

她本以为,他们的交集也就止于此了。可不曾想那人后来隔三差五便来,时时坐在角落看着。她起初不曾亲自献舞,常是离开房间时在二楼看到坐在一楼阴影里的他。

只觉那人眼尖得很,总能准确发现她的存在。

后来,元宵时,那人说:“姑娘,我带你看灯去可好?”

她犹豫了一瞬:“好…”

谁知道在西市又碰上了故人!

帝后一袭常服与寻常富人无二,看见她明显都有一愣,接着皇后扯了扯嘴角,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二人同声道了句:“恭喜…”

误会了!

不是那样!

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道别后走出几步,那人却突然问她:“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们?她愣了一愣:“从前来过满玉楼…怎么了?”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当然知道。可难道…

她惊疑不定地问他:“公子难道也知道?”

他看着她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觉得她在满玉楼想打听那二人的身份兴许也不难。一颌首说:“上次我受伤…其实就是在街上碰见那位夫人被抢了,我帮她把东西夺回来后遭了暗算。然后…我也不知道官兵为什么追着我不放,从你的满玉楼出去还是被抓住了。”他神色很有些不自然地抬了抬眼,“谁知道直接带进皇宫的辉晟殿去…你说这都什么事儿?!”

换句话说…他在街上碰到了出宫逛市被人抢了钱的皇后,继而行侠仗义摆平了这事。陛下想要道谢,不过方式实在吓人了些,好好的找人成了搜捕,弄得他平白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一路躲躲闪闪。

265 秋禾小传(下)

愣了半天,秋禾不停地想象着关于此事的场景,突然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连连摆着手对他说:“公子别觉得奇怪,皇后娘娘做出这样的事…太正常了。”

那夫妻俩做出怎样的事都很正常。

继上次看她醉得迷糊之后,秦轩启头一回看她乐成这样,闷闷地瞪了她半天,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她额头上:“不许笑了!你当那伤轻么!我还带着伤在城里跑了半天!”

“哈哈哈…”秋禾越笑越厉害,秦轩启听得很郁闷。

这姑娘…忒没同情心。

挑眉看了看仍在笑着的秋禾,秦轩启淡漠地伸出了手…

秋禾的笑声戛然而止。

便一路这么跟着秦轩启走着,眉目含怒,怒归怒又不敢甩手离开。

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秦轩启抬头望了一望,摘了个灯下来,笑问她:“你看这灯怎么样?”

秋禾看了看,摇头。

“那这个呢?”秦轩启又摘了一个下来。

秋禾又看了看,还是摇头,视线飘回他拿的第一个灯上,意思是:还不如那个呢。

“哦。”秦轩启把灯挂了回去,自顾自地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前面看看。”

神色自若…这人忒无耻!

众目睽睽之下,秋禾怒然甩开他的手,一巴掌打过去。

秦轩启轻巧地躲开,反握住她的手腕笑问:“还笑不笑了?”

秋禾悲愤摇头。

秦轩启满意地笑着手上一动。

“秦轩启你混…”

秋禾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说什么?”秦轩启神色淡淡地问她。

你混蛋…

秋禾的骂声卡在嗓子里发不出。

“乖,我要去见个旧友,劳姑娘一起去。”商量的口吻,处境却不容她商量…她今天是跟个什么奇人出来了逛市了?

去的地方她倒是熟悉,不用担心他把自己装麻袋里卖了或是堵角落里宰了。

宜膳居,锦都最好的酒楼。

他拉着她就进了小间,屋里已有两个人等着,一男一女。待她瞧清那两人的容貌时简直像看见了救星。

席上那女子看着她则是生生一愕:“你…你是…秋…”

就见她慌乱不已地指指秦启轩又指指自己、再指指秦启轩又指指自己,二人面面相觑。

终于,那男子看出了些端倪,淡然抬头问秦启轩:“你好端端地又点人哑穴?”

“咳…”秦启轩一声尴尬地轻咳,伸手解了她的穴。

“你混蛋!”秋禾终于干干脆脆地骂出了这一句。

然后就又被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