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他却无意在此事上再深入下去,而是开口问道:“攸儿,最近你那三个弟弟怎么样了?”
蔡攸没防备父亲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片刻方才答道:“他们都在闭门读书,不过,似乎是被关得有些不耐烦了,还说……还说父亲偏心。”
“哼!”蔡京冷哼一声,却没有再多问。虎父犬子,他养了四个儿子,有用的却至今只有一个,实在是殊为可恨!
第十三章 观相扑官家有感
天宁节前的准备自然是非同小可,仅仅是前一个月中先后赶到京城的各国使节,便使得原本就熙熙攘攘的东京街头更添了几分热闹繁华。至于来朝的各国,不外乎便是辽国、西夏、吐蕃、大理、蒲甘、于阗之类,这是往年都有的事,虽然说场面宏大,群臣却并不在意。
这是赵佶的二十五足岁生辰,因此有司在备办的过程中,比往年花费了更多功夫。无论是教坊诸妓还是内廷的内等子,都花费了颇大的功夫。谁都想趁着天宁节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从而能够博得赏识。
看着那一长溜清单和相应花费,高俅颇觉得有些头昏眼花。粉饰太平是需要代价的,而要在辽夏面前夸耀中原豪富,更是要付出绝大的代价,这一次的百官上寿再加上诸军和民间的赏赐,花费预计超过五十万贯,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但是,他却知道这一举动相当值得——只因为如今辽国刚刚因为内斗而大伤元气,又被拖在辽东战事中动弹不得;而西夏诸军早已龟缩在兴庆府一带难以动弹,正在窥视大宋的动静。而倘若天宁节草草为之,两国必定会认为宋国色厉内荏,这对于今后的事态无疑是不利的。
“户部掏了三十万贯,内库又拿出了二十万贯,否则这场面又怎么维持得下来?”蔡京如今知道高俅是赵佶的生财之路,因此毫不掩饰地道,“这几年不论是修缮宫殿抑或是节庆,甚至是劳军,圣上已经从内库掏出了不下两百万贯。伯章,你还真是财神爷!”
“元长公这不是在骂我么?”高俅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奈,“我这一次在江南改革税赋,已经有人在骂我是败家子了!你却说我是财神爷,要是传扬到外头,说不定还被人如何编排呢!”
“那些人懂得什么?”蔡京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满脸的轻蔑,“那些人只道是税赋越多越好,却不知道这一分一厘都是农人辛苦得来,你征得越多,农人所得就越少,他日一旦难以背负重压,轻则造成民变,重则天下大乱!我朝户口比盛唐时还有所不及,税赋却犹有过之,人人都以为这是好事,岂知却是短浅得很!王荆公当年的方田均税法原本是极好的,只是被有心人阻挠不能成行,伯章你此次在江南试行,成效斐然,我等都是以你为荣呢!”
以我为荣?高俅心下冷笑一声,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开封厘定田亩的情景。若不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小一个开封府,附近的田亩还会丈量不清?要不是河北京畿之地全都是碰不得的世家大族,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怎么会推不下去?
只不过,他自己也不想和这些根深蒂固的大族硬碰硬,当下便轻描淡写地道:“江南乃是赋税重地,田地富饶自不必说,但是,江南百姓的苦楚却比河北京畿更甚,原因就是他们的赋税远远比河北京畿重。此番他们所要缴纳的赋税比以往锐减六七成,日子自然会更加好过,至于缺口则可以由商税填补,不过这一条路子仅限于江南,其他诸路要推行还得另觅良方。因地施宜,这才是如今应该做的。”
蔡京诧异地看了高俅一眼,然后便点了点头。接下来自然是各自处置公务,再也没了聊天的空闲。
赵佶当初还是亲王的时候,便最喜蹴鞠相扑,其次则是在诸青楼中饮酒作乐。两者虽然也是为了麻痹他人,但那么多年下来,这风流性子自然无法改掉。平日在处置公务之余,除了写字作画之外,他便时而看看相扑玩玩蹴鞠,时而招教坊女伎前来演乐。尽管前一段日子因为政务繁忙而停了一段,但如今一旦稍稍消停下来,他自然硬是拉了高俅来松乏一下。
这一日下午,高俅陪着赵佶看御前内等子相扑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回京之后举荐的力士石三。尽管只是内等子中的下等,但是,比起其人素日境遇,这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一拨人表演完毕,几个得胜者自然是各自有赏,其中便有石三。轮到他上前磕头谢恩的时候,他先是谢了赵佶,然后却突然朝旁边的高俅又磕了一个头。
“这是怎么回事?”赵佶满面诧异地问道,“难道你认识高卿家不成?”
不等石三回答,高俅便笑着接口道:“圣上有所不知,此人名唤石三,乃是臣荐他入的内等子。刚才他已经是御前失仪了,还请圣上念在他出身平民,还没有通习宫中礼数,饶恕他这一回。”
“哦?”赵佶听说是高俅亲荐的,不由来了兴致,点头示意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石三本不知道自己这举动有什么不对,听高俅解说之后方才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待到头顶传来天子官家的声音,他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须知平日内等子御前献技时,一般都只限于上等和中等,只有当节庆的日子,他们这些位列下等的才有表演的机会。此番他能够出场,已经是占了天宁节将到的光,更不用说这次侥幸获胜了。
他强自按捺住心头激动和恐慌,渐渐抬起头来,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直视天子的眼神,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微微发抖。
“果真憨厚人!”赵佶只是略瞥了一眼他的相貌便笑了起来,“既然是伯章你荐的人,为何不为其谋一个上等,反倒让他一直在下等厮混?朕记得今日倒是第一次看到他!”
“圣上这内等子侍卫本就是诸军人人争先的差事,臣硬是塞进了一个人去,已经是对那些候选者有所不公,若是再将其补进上等,这徇私也就太过了!”高俅见赵佶心情极好,少不得要为此解释一番,“内等子乃是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所管,在殿步诸军选膂力者充应名额,民间所谓虎贲郎将。这层层挑选之后,不过是上、中等各五对,下等八对,总共三十六人,平日经常在御前承差的不过是十五人而已。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前程,臣自然不好太坏了规矩,不过……”
他凑近赵佶耳边,低声把当日的经过一一讲述了一遍,末了又笑道:“臣先前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此人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女真蛮子放对,心中那口憨气倒是值得嘉许,所以便许了他一个前程。谁知最后又牵扯出另一桩大事,这倒是难得的巧合了。”
“哈哈哈哈!”赵佶禁不住大笑了起来,心中却觉得这一连串的遇合实在是有趣得紧,看向这石三的目光顿时更温和了一些。“伯章所荐之人,果然都有些门道。也罢,你且起身,让朕好好看看你!”
石三心知得了大造化,哪敢怠慢,连忙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眼睛仍望着地下的青砖,身前交叉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显然是紧张至极。
“不错,不错!”连着两个不错显然是道出了赵佶此下的心意,“在宫里承差,比在外面如何?朕可以抬举你入上等,你觉得如何?”
听到这句问话,其他内等子不由都露出了一丝异色,心中的嫉妒自然不用提了。而石三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启禀圣上,小人当初一直在瓦子中承应,时不时也曾经到贵人府邸表演,但却始终觉得抬不起头来。先前得高相公抬举,小人已经是三生有幸,不敢再有他想!小人这点微末本事,在内等子中不算什么,圣上是明君,定然是赏罚公正的!”
高俅暗自点头,心道此人聪明,果然,不单单是赵佶大悦,就连那些站在阶下的内等子也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毕竟,上中下三等都是有定额的,一旦石三抬入上等,必定有人会遭到黜落,这样一来,其他人他就得罪光了。
“你这憨人果然对朕的脾胃!”赵佶重重点了点头,“那你便还在下等吧,不过,以后内等子表演时,不拘名额,你都可一起过来,朕也想看看,你的本事究竟有什么长进!”
“多谢陛下!”这一次石三不再推辞,连忙叩头答应,“小人必定尽心竭力!”
“看一场相扑竟看出一番道理,今日之行的确有趣!”回福宁殿的路上,赵佶突然感慨道,“别人都是消尖了头壳往上钻,他倒居然把朕的恩赏往外推。不过,这性子淳朴却是极好的,朕已经好多年没遇上这种憨厚汉子了!”
“圣上喜欢,臣也就心安了。”自己推荐的人机灵懂事,高俅面上自然也有光彩,此时不禁笑道,“臣也就是看中了他的憨厚,否则送入禁军补一个名额也就罢了,何必为此去托了王恩?”
“原来伯章你走的是王恩的路子!”赵佶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这笑容却又渐渐敛去,“说起王恩,朕听说他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心里不免有些不安。当年姚麟也是积劳成疾这才去的,王恩也是尽心尽力的人,此番天宁节,他身上担子不轻。伯章你若是得空了,不妨代朕交待他两句。事情要办,但不能伤了身子,否则让朕到哪里再去寻一个得力的殿帅?”
“臣理会得!”高俅连忙一躬身,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个念头。按照时间,历史上王恩之后,殿帅似乎就是高俅,被自己如今这么一搅和,将来殿帅之位又会属于何人?
第十四章 将相相见谈武事
和先前历朝历代不同,大宋向来没有宵禁的规矩,每逢喜庆佳节,往往是到了夜半时分,街头巷尾仍是热热闹闹的,那些酒楼饭庄青楼楚馆便更不用提了。而东京之中,除了开封府维持治安之外,殿帅府的权力犹大,如今到了天宁节前夕,一干人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直到月亮上了树梢,王恩方才把应该处理的事全部料理完毕,命人用井水沁的毛巾严严实实捂了一把脸,这才感觉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他乃是旧时禁中卫士,无论神宗还是哲宗,当日都对他褒奖有加,而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更是将这天底下军人最高的职位赐给了他,他自然是一门心思精忠报国。只是存心虽好,他却毕竟年过五十,这长时间的操劳下来,人便有些吃不消了。
“王帅!”一个亲随见王恩脸色疲惫,连忙上前问道,“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先回府吧!今儿个的事情都料理完了,纵使有什么疏漏,明日再补上也行!”
“唔。”王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后却终究不太放心,“你去叫上十几个人,随我一起出去走走,若是无事再回府不迟!”
王恩的脾气人人知道,当下那亲随也不敢再劝,答应一声便去叫人,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个亲兵集结了起来。
“今日只是随便看看,把甲胄都脱了!”王恩见人人都是全副武装,心中不由好笑,“只是出去随便看看,又不是巡街,让百姓看到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些军士都是王恩从殿前诸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自不敢违命,连忙依言去换衣服。见他们装束停当,王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把腰刀佩在腰间便大步朝外边走去。
一干人上了马沿路缓行,街头万家灯火,人头攒动,不时还传来笙歌管乐之声,端的是富贵繁华景象。见此情景,王恩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盛世景象人人欢喜,即使他这个曾经在荒原黄沙之中奋力作战的人也不例外。朝廷大军在外拼死杀敌,不就是为了保护一方水土无忧么?
他们这一帮人又是高头大马又是随从成群,街头百姓自然不敢冲撞,纷纷避在了一旁。尽管所有人都是身穿便服,但王恩毕竟时常率殿前司诸军执行公务,再加上这一把年纪,认识他的人着实不少。因此,行了一段路之后,便有一个百姓突然嚷嚷了一声。
“是王殿帅!”
这一声叫得不打紧,整条街全都轰动了,一时间人人都来观瞻王恩风采。京城的小道消息一向都是极为灵通,王恩一出任殿帅,他当初的底细就全都被人深挖了出来,所以竟是人人知道他当日乃是禁中寻常卫士出身。一介小民最后竟做到殿帅府殿帅,这天大的际遇谁人不殷羡?再加上王恩上任之后和姚麟一样,极为重视军纪,驭下又是严整,所以不管是谁提到这位王殿帅,都是满脸的赞叹敬服。
“王帅,看来大伙都对你敬服得紧!”
好容易挤开了重围,身后一名亲卫便情不自禁地道:“怪不得即使是殿前诸军最桀骜的,接到王帅的命令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被人如此敬仰,王恩心中自然也是高兴,只不过这巡游却是不可能了。他也不接亲卫的话,略一点头便朝自己府邸的方向行去。
他这府邸虽然也是赵佶钦赐,但毕竟不可能和蔡京高俅并肩,但在武臣中也已经算是头一份,和当初姚府的规制别无二致。整条街都是殿前诸军将校的府邸,没有一个文臣,因此人送别称“将巷”,倒也是京中一段佳话。
“王帅!”见王恩下马,一个家人匆匆迎了上来,“高相公已经等候了半个多时辰了!”
“哦?”王恩眼皮一跳,心中顿时有些吃不准了。他当日虽然受蔡京举荐,但是和一干文臣向来不兜搭,府上除了一干将领之外,很少有人拜访。而今日高俅特地在此等候半个时辰,决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他可不信一位日理万机的宰相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高相公既然来了,为何不去殿帅府报我?”
那家人见王恩似乎有些怒气,连忙解释道:“高相公说没什么要紧事,让小人等不要去打搅王帅的公务,如今正和两位小公子聊天。”
王恩闻言愈发摸不着头脑,遂不再多问,随手把缰绳丢给了那个家人便大步朝内间走去。他唯一的儿子去世得早,只留下了两个孙子,如今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他虽然是自武阶进身,却知道这条路的难处,再者大宋向来重文轻武,所以他一向督导两个孙子用功读书,岂料长孙还算听话,那个小的却是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他几番禁止不住,最后也值得随他去了。
一进大院,他便听到一阵兵刃的呼啸声,定睛一看,竟是小孙子在那边厢舞剑。那一团剑光端的是银光闪闪矫若蛟龙,煞是好看,不过在他这经过沙场的人看去,却有另一番感受。
“一味的花巧,这孩子还是走了邪道!”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见高俅正抱手站在台阶上观看,便不动声色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高相公!”
高俅闻言转头,见是王恩到了,不由笑道:“王帅,人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你这孙儿着实不错。虽然这舞剑仍显得花巧了一些,但身在富贵之家还能奋发上进者,着实不易!”
王恩本以为高俅会夸赞孙儿武艺,听高俅这赞语另辟蹊径,不由微微一愣,随后大起知己之感。“高相公说得不错,他这武艺倒也平常,不过是好看罢了,但这心志却着实强硬得很。我那儿子去得早,所以我一心一意想让他们两个转试文阶,谁知大的愿意,这小的却无论如何不答应,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身花拳绣腿。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奈他却一直不肯改变主意,就连殿前诸军的几个将校,也被他缠得无法,又是教武艺又是教军略,我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高俅含笑点头,顺势把目光往下望去。此时,底下那少年已经收势而立,连气也没有喘一口。待他看到祖父已经到了,不免有些惊讶,连忙放下剑便上前磕头。
“爷爷!”
“贵客面前,你炫耀什么?难道会这几手花拳绣腿,将来便能上阵杀敌不成?”王恩板着脸训斥道,“战场上不是儿戏,打杀起来只有生死不分胜败,那一招一式全都是得在战火中历练出来的。休看你如今这剑舞得好看,若是真的上了战场,未必能赢得过一个小兵!”
被祖父当着别人的面如此训斥,那少年的脸上自然挂不下来,只是又不敢顶嘴,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只是这表情就很是沮丧了。
“王帅虽然说得严厉了一些,但有些话还是对的!”高俅亲自上前扶起了那少年,入手觉得那肌肉极为壮实,心中不由暗赞了一声。“我虽然未曾上过战场,却也识得几个勇猛的战将,深知这战场之中无侥幸。你的底子是极好的,但是,若是真的有心从军,却得抛弃这一些花巧繁复的招式。战场中不是杀敌便是伤己,所以招式大多是有来无回,用不上这些。殿前诸军有的是好教头,你为何不让他们来教你武艺?”
听高俅这一番话说得诚恳,那少年自然是心悦诚服,此时不由自主地道:“高相公,并非我不愿意拜名师,而是爷爷至今不甚同意我投身武阶,所以……”他说着便瞟了王恩一眼,希冀之情溢于言表。
“唉!”王恩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见高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便拱拱手道,“高相公,有些话当着小孩子说不便,不若进去再谈如何?”
“也好!”高俅向底下的少年投去鼓励的一睹,见其满脸兴奋,不由又微笑了起来。治国需要文臣固然不假,但是,若没有那些武将在边疆拱卫,何来这数万里河山安然无恙繁华昌盛?
进了厅堂,王恩先请高俅坐了,自己方才在另一头落座:“高相公,今日事务着实忙了些,所以劳你久候,实在是失礼!”
“这些日子为了天宁节的事,王帅已经分外操心,回来得晚也是自然的事。我只是随便来坐坐,并无要事,王帅无需挂心。闲来无事,我便和你这两个孙儿聊了一会,他们都是真性情,足可见王帅调教得好!”
“这大的倒还少让我操心,可是这小的……”王恩说着便露出了一丝无奈,沉吟片刻索性直言道,“高相公,不瞒你说,我倒不是因为战场艰险或是升转太慢而阻挠这孩子从军。而是……眼看朝廷如今的措置,暂时这仗是要打一阵子,但是,等到这孩子长大,却不见得还有仗可打。西夏是禁不起几仗了,辽国和女真一旦拼一个两败俱伤,到头来收拾残局说不定就是那么些功夫。我只是担心……担心将来无仗可打,武将无处可去。”
见王恩满脸尴尬,高俅不由哑然失笑。谁能想到,堂堂殿帅阻挠孙子从军,竟是因为这个缘故——王恩未免想得太远了!
第十五章 生来便是天骄子
“王帅,你在西北作战一共有多少年?”
听到高俅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王恩不由一愣,半晌方才答道:“大约也有将近二十年吧。”
“那就是了,区区一个西夏,陕西诸军用了这么多年都尚未完全平定,更何况如今还有辽国女真?”高俅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这世上总不可能这么太平的,若是我大宋的疆域大了,疆域之外还有国家,又怎能说就能够万世太平?开疆拓土需要武将,哪怕是镇守也同样需要武将,只要大宋仍旧为国,这武将总是不可或缺的。王帅以为武将无处可去,这倒是过虑了。”
王恩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担忧,另一个担忧则是大宋向有武将不预民政的惯例,这承平时期的武将,着实是憋屈得很。别看西军之中名将济济,再看看河北京畿一带的禁军将领,能挑出几个弓马娴熟的?好的将领全都派到陕西六路第一线了,剩下来的那些个连二三流将领都算不上!这武将不能上战场,还能算得什么武将?
“算了,高相公说得对,这孩子既然有如此志向,我少不得让禁军教头好好调教一下他,一味地堵并不是一回事!”说到这里,他方才想起高俅今晚来访必有要事,连忙问道,“高相公今晚特意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么?”
“哪有什么吩咐?”高俅笑着摇摇头,拣着白天和赵佶在一起的话略说了两句,最后才感慨道,“王帅,殿前诸军乃是京畿根本,圣上自然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而前有姚帅,后有你坐镇,圣上无疑是极其放心的,所以绝不希望你因为太忙而累垮了!你如今不过五十出头,若是好生保养身体,少不得还能再当十年殿帅不是?”
王恩听得心头感动,身为臣子而得到君王如此关心,换作任何一人都是铭感五内。当下他霍地站了起来,竟是朝宫阙之处深深下拜,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激动万分。
“我王恩昔日不过是一个禁中卫士,演武的时候为神宗皇帝赏识,得以横刀立马建立功勋,之后又得哲宗皇帝屡次简拔,再有圣上一举拔擢殿帅,这天大的恩德我这一生一世也难以报答!这一身只为报国之用,又有何惜?”
高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内心中不由激荡着一股异样的情绪。他和哲宗赵煦没有多大关系,和赵佶当年亦师亦友,如今虽然是臣子,但要说这样毫无保留的忠心却是决计没有的。所以,当看到王恩如此表白心迹时,他的心自然是狠狠悸动了一下。
“王帅!”他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将王恩按在椅子上,这才说道,“你一片赤诚忠心,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圣上虑的却是,倘若你一朝病倒难支,这殿帅府又该由何人执掌?你保全了身子,这于国于朝廷都是有利的,你切勿会错了圣上的好意。”
王恩这才从激动中恢复了过来,当下重重点头道:“高相公还请转告圣上,哪怕是为了圣上为了朝廷,我也一定会保全好这把老骨头,绝不至于轻易倒下!”
听王恩说得不祥,高俅顿时咯噔一下。然而,眼前这位足足长了他二十多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接下来自然不好再劝。看来,哪怕是为了未雨绸缪,也得想想今后应该到哪里去寻一个可以承继的人选。史书上记载,就是在高俅任殿帅期间,大宋殿前司诸军纲纪败坏,如今万万不可再来这么一遭。
离了王恩的府邸,他便匆匆回家,哪料才踏进中庭,就见宗汉捧了一大堆东西走了过来。
“元朔,你这是……”
宗汉的眼睛已经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也是无精打采瘦了一圈。他没好气地把一大堆卷轴文书往高俅手里一塞,这才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这是我们费了一个多月功夫方才筛选出来的,上头的士子都是有才学的,剩下的便请相公你自己决断。我们要是再筛选下去,恐怕就要屈才了!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他一边说一边大大打了个呵欠,竟是自顾自地朝自己那个小院走去。
这都是怎么回事!高俅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上这一堆东西,心中乱七八糟什么情绪都有。让自己这个半吊子去看这些骈文?那还不如杀了他干脆!别看他在朝堂上能够侃侃而谈,看折子也没有多大问题,但是,他可没有看过这种真正为了出彩而写就的策论文章。要是这些人还给他纵古论今,他哪有这个耐心!
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只得抱着一堆东西来到了堂屋,随手把他们都放在了桌子上。如今简直是一摊子的事——英娘的产期早就到了,偏偏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赵鼎和高蘅的婚事正在操办,准备借几分天宁节的喜气;还有就是年底高太公的六十大寿,一直以来,他给这位便宜老爹做寿都没有大肆铺张,此番六十大寿却不能这么草草了之了。
“真是……”
他嘟囔了一句,突然闻到了身后飘来了一股香气,顿时神情一振,连忙转过了头。
“又有什么好吃的?”
这些天吃惯了伊容和白玲捣鼓出来的饭菜,如今别说政事堂的伙房,就连家里的厨子都快下岗了。也不知两女哪来的手段,但凡是他说要吃什么,她们总能弄出花样来,连平平常常的牛肉也做得和别人不同。
“是鸡汤,里头可是有不少你爱吃的东西!”伊容把条盘搁在桌子上,见旁边一大堆卷轴,不由随手拿起一个,看了一会便头疼地放下了。
高俅却不管伊容的动作,赶紧揭开了盖子,一时间,一股很是奇特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房间。饶是他平日喝过不知多少鸡汤,此时也有些馋涎欲滴,拿了调羹便往嘴里送。
一口汤下肚,那润滑爽口甘甜顿时激起了无穷回味,他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鸡汤,吞了好几口方才赞叹道:“这滋味……果然是非同凡响!”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做的!”伊容得意地一笑,随即才想到了另一件事,赶紧提醒道,“今儿个鹏举有些发烧,阿玲一直在照顾他,这是我自己照着秘方做的。厨下还有一大锅呢,到时候我也乘一些给英娘姐姐去尝尝,你待会也去看看她们!”
“知道了,我的娘子!”高俅头也不抬地念了一句,一门心思埋头喝汤。等到感觉肚子撑饱了抬起头时,伊容却已经不见了。
“这丫头!”
他嘀咕了一句,随后换来一个仆人收拾了干净,又命人将所有卷轴文书都收进书房,便出门朝女眷那边走去。头一处自然是去看英娘,聊了小半个时辰,他又转去看白玲和高鹏举,听说儿子已经退了烧方才放了心。正欲回去休息时,一个使女突然冲了进来。
“相爷,不好了!夫人那里阵痛得厉害,似乎要生了!”
“你说什么?”高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那使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了一遍,他方才如梦初醒,拔腿便往外冲去。刚刚自己从英娘那里出来的时候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怎么突然说就要生了?
一时间,整个高府上下忙成一团,尽管早有稳婆住在府上,尽管先前三个女人都曾经生产过,但是,谁也不敢怠慢了半分。饶是如此,高俅依旧不放心,硬是命人出门把名医刘克勘拉了过来,唯恐生产时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夜当然是人人无眠,英娘的阵痛持续到早上,内间方才来报,说是似乎真的要生了。听到这个消息,提心吊胆一整个晚上的高俅稍稍松了一口气,立即打发人去朝中请假。不管别人家女人生产如何,要让他在这种情况未明的时候去上朝理事,不出纰漏才怪,还不如在家里守着!
说是要生,但真正听到那一声响亮的孩子啼哭声,却已经是日上中天的时分。所以,当稳婆把孩子抱出来的一刹那,他张口便问道:“英娘怎么样?”和当初伊容生产时的问题几乎如出一辙。
“相爷放心,母子平安!”那稳婆笑吟吟地行了一个礼,“恭喜相爷喜得贵子!”
“同喜,同喜!”高俅连连点头,随手便接过了儿子,入手却觉得一沉。古时孕期不敢给女子多吃,就是怕孩子分量太重不好分娩。所以,他先前三个孩子出生时,都不过寻常分重,看这大胖小子的分量,换算成现代重量怕不是有六七斤,怪不得妻子分娩时如此困难。看着襁褓中冲自己甜甜一笑的儿子,他的心中却仍有几许遗憾——已经有两个儿子的他,说实话更盼望妻子能再生一个女儿,当然,这个儿子已经遂了英娘的心愿。
等到高太公也看过之后,高俅少不得又把孩子抱到产房中,然后嘱托一干仆妇好好照看,这才把孩子交给了早就请来的乳娘。他倒是很希望母乳喂养,只是英娘前次就奶水不足,不得不先请一个预备着。
当着众人的面,他把儿子高高举向了空中,哈哈大笑道:“儿子,生在我们家,是你最大的幸运!”
第十六章 君臣闲来谈家事
尽管早起了无数名字预备着,但是,儿子真正降生的时候,高俅才觉得那些名字都不恰当,自然免不了在书房苦思冥想。偏偏在这个当口,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嚷嚷声。
“相爷,相爷!”
见高升急匆匆地推门进来,高俅心中大为光火,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这么慌张,连规矩都忘了么?”
虽然早已经过了中秋,但高升却是满头大汗,见主子火气不轻,他连忙跪下回禀道:“相爷,是王殿帅突然伴着圣上一同驾临,小人刚才一时忘形,所以……”
“圣上来了?”高俅一头丢下沾满墨汁的毛笔,满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圣上一共带着多少人?”
“一共是十几个,有好几个熟面孔,大约是御前近卫班直!”
高俅顿时好一阵头痛,尽管他也承认身为帝王不应该一直闷在宫中不问民间事,他也反对那种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的古训,但是,赵佶这三番两次出宫的举动却有些太过头了。光是他这一处府邸,他在京城的时候,赵佶哪个月不会来上一两回?真正说起来,苦的却是王恩这个殿帅,武臣第一人当到这个份上,怎么会不累?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起身便往门外走。这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隆宠,真正多了便成了巨大的麻烦,如今他只有在心中暗自祈祷,这位天子官家别又起什么兴致了就好!
见高俅过来行礼,赵佶连连摆手示意他起身,这才笑道:“朕上午听他们说你的夫人又为你添了一个儿子,寻思着下午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就来看看。孩子呢,怎么不抱来让朕瞧瞧?对了,可起了名字没有?”
高俅被赵佶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慌忙打发使女去把孩子抱来,又苦笑道:“臣刚刚就在书房中想名字来着,圣上这一来,哪还有什么思路?”他和赵佶向来便是不忌言笑的,此时便顺势提议道,“圣上既然来了,臣斗胆请圣上给犬子赐名如何?”
“好一个伯章,就你最知道朕的心意!”赵佶闻言哑然失笑,他急急忙忙地出宫来,一是为了散散心,二来则是为了给这位心腹臣子的孩子赐名。只不过,堂堂天子自然不能主动提出这种事情,臣下开口则再好不过了。“你如今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比起几年前可是要热闹多了!”
听赵佶语带嘲讽,高俅自然免不了尴尬地笑了几声。原因很简单,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和英娘夫妻七年,这才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接下来才接二连三地开枝散叶,这短短五年间,竟是一连得了三个儿子,说起来也着实有趣得紧。
胡思乱想了一会,他见赵佶在那边眉头紧皱,心中不由好笑。比起自己这个半吊子来,赵佶堪称书画双绝,诗词上的功夫也不同凡响,想不到在起名字上也要花费这么多功夫。不过,别看这位天子比自己小了十几岁,这子嗣的旺盛却远远超过了他。如今宫中已经有了六七位皇子并八九位公主,相形之下,当日哲宗的膝下荒凉便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佶思索良久,终于有了注意:“古语之中,向来以鹏鲲喻那些有大志向的人,既然是你的儿子,那么将来自然应当继承父志佐理朝政。依朕看,你前头既然有鹏举和鹏越两个儿子,此子便取一个谐音,便叫鹏昆可好?”
“圣上赐名,自然是好的!”高俅眉开眼笑地送了一句奉承,心中着实高兴得很。这名字大气不说,寓意也不错,最最主要的是,天子官家赐名,这传扬开去便是莫大的体面,虽说他如今着实不在乎这些,但是,能够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知难而退总归是好的。
见高俅不假思索便给出了回答,赵佶又转头看着一旁的王恩:“王卿家,你也以为这名字好么?”
王恩没想到赵佶突然问起了自己的意见,不由愣了片刻。“圣上,臣自幼读书不多,只是这名字听上去确实寓意吉祥,兼且又有志向包含其中,自然是好的。圣上和高相公君臣相得,传扬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见王恩答得滴水不漏,高俅也不禁佩服他这种察言观色的功夫,正在此时,仆妇已经把孩子抱了过来。他接过孩子,便使颜色示意众人退下,这才把孩子抱到了赵佶跟前。
“好一个大胖小子!”赵佶兴致大好,竟伸出手来在孩子粉嫩的面颊上捏了一记,见其不哭不闹,反而转动着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孩子不避生,长大了必定有出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竟是作势欲抱。
这下高俅真的慌了,便是宫中的皇子皇女,这位天子都大约没抱过几位,如今竟然要抱他的儿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他冷不丁瞥见赵佶眉宇间那缕轻松自得之意,这才略有醒悟,稍一犹豫便把孩子递了过去。
“好沉!”赵佶哪里会抱孩子,一入手觉得沉甸甸的,更是心中一慌,“伯章,你这儿子真是了不得!”他手忙脚乱地颠了两下,见孩子哇哇大哭,连忙又递还了回去。
见到这一情景,王恩方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论理天子出行,自有带御器械随行,他这个殿帅不必随时随地跟着,只需别人向他报备之后,他命殿前司诸军随行扈从或是净街即可。无奈赵佶的性子和以前的诸位君王都不一样,再加上如今又是天宁节前夕,他深感责任重大,只能亲自陪了过来,谁知竟会看到这样夸张的一幕。
怪不得当年姚麟会以满门托付!
他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心中不禁思量了开来。他如今已经是武臣极致,但是,除了两个孙子之外,其余并无什么亲属在朝为官。自己在一日,这些小辈还能够沾光,可是,一旦自己不在了呢?若是不尽早寻好后路,他日怕是孩子便要吃苦了。
“王卿家,王卿家!”
听到耳边这声音,王恩方才醒觉过来,循声望去,却是赵佶正在朝自己摇手。偏偏他刚才走神,什么都没听到,心中不免有些慌张。
“王帅,适才我和圣上提起,说是你那两个孙子一文一武,颇有些文武二弼的风采。圣上有了兴致,说是他日寻个机会见见他们。”高俅发现王恩似乎没听到刚刚的话,连忙提醒道,“圣上最喜少年英才,偏偏如今官宦子弟中,不学无术的居多,王帅能够教导出这么两个孙子,实在也是难得。”
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王恩心中猛地一跳,连忙躬身拜谢道:“臣那两个孙儿年幼顽劣,怎能入圣上法眼?他们一个喜文,一个爱武,其实说到底都肤浅得很,不敢当什么文武二弼!”
“王卿家如此谦逊作甚?”赵佶兴致极好,见王恩搜肠刮肚还要谦虚下去,便摆手打断道,“这循序渐进之道朕还是懂的,只不过,朕见一面,有个印象,又不见得立刻授官,旁人也没有什么闲话好说!先前姚麟子孙满堂,朕也只是赠了他开府仪同三司,其他子孙并未加官授实职,便是因为分寸的缘故。若是又如姚平仲一样的年轻俊杰,岂不是朕之幸事,国之幸事?”
听赵佶这么说,王恩自然不好再推辞,连忙再次拜谢,定下了三日后让两个孙子拜谒之事。饶是如此,他的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尽管已经是官居高品,但是,武臣一句话却和文臣一句话有着天壤之别,高俅这现成的人情,他却不得不报。
闲聊了一会,赵佶突然又提起要见见高嘉,这个要求不由让高俅万分警惕。只不过,他自己知道这个宝贝女儿的脾气,别人却不见得知晓,因此也打定主意借此传扬一下女儿的鬼灵精脾气,免得将来人人打她的主意,当下便笑道:“圣上不知道,臣这个闺女一向是最淘气的。因为薄有文名,所以时常有故交好友点了名要见她,她却老是凡事使性子。圣上若是要见她,还得臣亲自去接,否则不告诫几句,恐怕要贻笑大方。”
“哦?”赵佶之前也听说过高俅极为纵容这个女儿,此时更是兴致勃勃,“朕最不喜欢规行矩步,你便把嘉儿带来让朕看看,可千万别告诫什么……唔,就说朕是你的朋友就是!”
天子官家如此凑趣,高俅还能说什么,告罪一声便立刻转往后院。一进高嘉那座小院,他便看到高嘉和琅儿正坐在园子的石凳上摇头晃脑地背书,清亮的声音传入耳畔,很有一种清心怡神的味道,不由略站了一会,然后才轻咳了一声。
“爹爹!”转头见是父亲,高嘉不由大喜,连奔带跑地冲了过来,“带我去看弟弟好不好?姨娘她们都说,弟弟还太小,只给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让我看了!”
“你只要听爹的话,待会我就带你去看!”高俅蹲下身子,专注地盯着女儿看了一阵,最后才郑重其事地道,“你生来就聪明,待会爹带你去见一个人,小心随机应变!”
高嘉眨巴了一会眼睛,最后嘿嘿笑道:“嗯,爹爹就带我去吧!”
第十七章 童言无忌惊全场
高俅去接女儿,赵佶便和王恩聊起了家常。虽然这君臣两人往日有的是在一起的机会,无奈王恩乃是谨慎小心的性子,除了公务上的奏对,很少谈及家事,怎奈今日被高俅挑起了话头,赵佶又事无巨细无所不问。因此,一刻钟下来,王恩已经是满背心细密的汗珠,心中暗自纳闷高俅和这位天子单独相处时的从容,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正当他觉得难以应付的时候,突然一眼瞥见高俅牵着一个小女孩缓缓行来,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声提醒道:“圣上,高相公他们来了!”
赵佶抬眼望去,见高俅的右手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衣,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煞是可爱,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待会把你那称呼改改,别一口一个圣上吓坏了孩子!”
王恩隐约觉得赵佶对于高嘉的兴趣太浓了些,心中不觉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过君臣有别,他也不敢过于多问,连忙答应了一声。此时,高俅父女已经是走进了屋子。
“嘉儿,这位是你赵叔叔!”高俅指着赵佶,笑着说道,“你生下来的时候,赵叔叔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听到这句话,赵佶固然是露出了欣然的笑容,王恩却是大大吓了一跳。换作别人,他肯定一口便斥责了过去,君臣到了这个份上,那也实在太令人咂舌了。岂料更惊人的还在后面,他本以为高俅单独去接女儿,铁定是在后面关照过了,岂料高嘉竟是歪着头斜看了赵佶一阵,然后便走了上来。
“拜见赵叔叔!”高嘉笑嘻嘻地行了一个礼,“不过赵叔叔面生得很,我倒从来没有见过呢!”
尽管赵佶也常常到高府来,但毕竟是堂堂天子,没事自然不会去见那些内眷,因此高嘉打从记事起确实没有见过这位天子官家。只是,当初高嘉还小的时候,英娘有一回抱着孩子去拜见王皇后,也就是那时见过赵佶一面,至于抱过却是不可能的,纯属高俅调侃。
谁料赵佶偏偏就吃这么一套,这回抱过高鹏昆,他索性蹲下身子,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了高嘉一会,突然笑道:“既然见过那就不再面生了,嘉儿将来若是有空,愿不愿意到赵叔叔家里做客?”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王恩浑身一颤,便是高俅也禁不住脸色一变。此时此刻,他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高嘉的聪明伶俐千万能够在这个时候发挥效用,否则事情就真的糟糕了。
“赵叔叔家里?”高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赵叔叔家里很大么?”
“那是当然!”赵佶傲然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自信,“普天之下,再没有人家里会比赵叔叔家中更大了!”
“真的?”高嘉一把拽住赵佶的手,连珠炮似的问道,“有多大,比皇宫大内还大么?”不待赵佶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爹娘都说,天底下皇宫最大,想来赵叔叔家里怎么也不可能比皇宫更大的。只是我和爹娘去过两次皇宫,感觉却气闷得很,一点都不好玩!”
赵佶听得觉着有趣,也不去理会王恩铁青的脸色,继续好奇地问道:“是么?皇宫大内那么大,为什么你会觉得气闷?”
“皇宫虽大,但是里面的人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啊!”高嘉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道,“爹爹说,就是圣上要出宫也为难得很,更不用说别人了!我家里虽小,但没有多大拘束,只要爹娘答应,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别人都管不着!可是圣上出一次宫就有无数人管着,多没有意思!赵叔叔,你也是很大的官么?”
赵佶早已被这童言无忌说得愣住了,不防高嘉最后一句突然问起这个,愣了半晌方才笑道:“没错,要说我的官比你爹还大上那么一点。怎么,嘉儿有事要求我么?”
“嗯!”高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叔叔既然是大官,就请和其他大人说说,圣上一个人一直在皇宫里,难道不会憋闷么?天下那么大,圣上还是应该出来走走才好,否则光听别人说,知道什么人情?”
话音刚落,厅堂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而始作俑者高俅和王恩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高俅是后悔刚刚由于担心露出破绽,没对女儿说清楚,以至于如今骑虎难下;而王恩则是惊异于高嘉的大胆,唯恐她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爹,难道你感冒了?”高嘉没好气地瞪了父亲一眼,又转头看着赵佶,“爹爹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是说我犯小孩子脾气,反正我看着圣上是太累了!”
赵佶还是第一次从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不觉怔住了。须知他虽然有诸多儿女,但是他们无不是从小就被无数人教导着,一举一动都有规矩,虽然也有亲情,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越雷池一步,就是撒娇也带着几分别样的气息。再加上他这个父亲本身年纪就小,为了保持威严,在和孩子相处的时候总会端出几分父亲的架子,因此更是造成了几许隔阂。他隐隐记得,似乎自己还小的时候,曾经也有过同样的念头。
一时间,他的口气更柔和了几分:“嘉儿,那我问你,你将来想要干什么?”
“我?”高嘉眼睛一眨,不假思索地道,“我将来要游遍中原名山大川,然后写上百八十篇游记!还有,我要把古往今来那些珍贵的石碑古玩上的铭文都拓下来,然后著书立说……”
女儿还没说完,高俅就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养了一个什么小怪物,难不成要来一个女版徐霞客不成?还有这后一条,分明是盗版自某才女,这高嘉的心气未免太高了吧?要真的这样,她将来还要不要嫁人,或者说,有什么样的男人敢娶她?
“哈哈哈哈!”赵佶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尽显畅快,“伯章,伯章你真真养的好女儿!”
高俅一时摸不准赵佶的心意,当下也不敢戳穿这位天子的身份,只能在那儿讪讪笑道:“我一向都是事事顺着她的性子,都被我惯坏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就是说真话才好!”赵佶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解下了腰间一块羊脂玉佩,爽快地塞进了高嘉的手中,“初次见面,赵叔叔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这就当作见面礼吧!好好收着,指不定将来有用!”
“谢谢赵叔叔!”高嘉乖巧地行礼拜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玉佩塞进了随身的小荷包,最后还不忘奉承了一句,“爹爹成天都说我淘气,给家里添乱,赵叔叔比我爹爹和气多了!”
“哈哈哈哈!”赵佶忍不住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见一旁的高俅已经是眼中喷火,更是觉得心绪极佳,“嘉儿,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赵叔叔,我替你做主!”
高俅哪里还敢让女儿多留,见时机差不多,连忙唤来一个仆妇把高嘉带了回去,见高嘉犹自兴奋地朝赵佶招手,他不由感到头痛万分。原本不对女儿挑明赵佶的身份,只是想让她更多地表现一下真性情,谁知竟会来了这么一出。千万别弄巧成拙让赵佶喜欢上了这丫头,到时随便许配一个皇子,那他就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见高嘉离去,赵佶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朕还是第一次知道,伯章你家里竟然有这么一个鬼灵精。不过,她没有出去在外面给你调皮捣蛋,你已经很幸运了。”
听赵佶提起这个,高俅稍稍松了一口气:“圣上不知道,臣一向并不禁止她外出,只要随身跟着足够的人,只要是京城之内,她哪里都去得。嘉儿曾经有好几次换上下人的衣裳,在街上施舍那些乞丐,不过这都是臣和内子事先允准的。虽说男女有别,但是,臣对儿子女儿的疼爱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想把她拘在家里,只是想不到居然养成了她这样的性子。”
“男女都一样……”赵佶禁不住想到了他的那些女儿,还有哲宗留下的两个女儿,脸色不由有些怅惘。须知王淑妃所生的一个女儿他还多有亲近,其他诸女几乎都不曾怎么见过。想到这里,他只得勉强笑道,“天下能如伯章做到这般的,大约也找不到几人。只是,如此一来,天底下能够配得上你这千金的,怕是万里也难挑一个。”
“如今孩子还小,臣倒是不急。似臣这样的家境,也不见得一定要寻门当户对的,未必不能找到良配。”高俅略略顿了一顿,突然苦笑道,“倒是臣在家里也时常忙得头昏眼花,却不见这孩子慰问一句,偏偏还知道圣上劳苦,果真是把忠字放在了孝字上头!”
想起高嘉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赵佶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少不得和高俅又开了一句玩笑。只是他心中那隐隐的意向,却是因此而渐渐消去——确实,以他和高俅之间的关系,让他的女儿嫁皇子,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只是,那个女孩着实可爱,倒是可以让她多多进宫给自己解解闷。
第十八章 天宁节举国同乐
由于是二十五岁正寿,因此天宁节上自然是极为热闹,百官上首,诸国使者同贺,再加上教坊女伎的演乐歌舞以及左右军内等子的相扑大赛,及至再上演了一场蹴鞠,端的是君臣万民同乐。
如同上元节一般,整个东京城中都悬挂了无数彩灯,百官簪花而归,灯火通明之处,不少人竟是彻夜狂欢。就是原本心有他事的各国使臣,在宣德楼上看到这盛世太平景象时,也禁不住啧啧称赞,而原本就殷羡中原汉化的高丽使臣更是赞不绝口。
陪同赵佶在宣德楼上观灯,高俅也禁不住感到一阵恍惚。北宋到了赵佶这一代君王,经过种种内政和军事措置,可以说正处于极盛时期,府库虽然还谈不上极度充盈,但至少较之以前的窘迫来说已经是大为改观,至于东京城更可以说是天下最繁华之地,那富贵风流之处自然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及的。
见辽国和西夏使臣借故告退,他不由晒然一笑。辽国遭逢大变,正式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京城。尽管说得含糊不清,但是,天底下原本就纸包不住火,更不用说此事大宋早就知道了,至于高端礼等一干使节是否尴尬,那关他何事?只不过,到了这步田地,西夏李乾顺若是还没有什么表示,便未免太不领颜色了!
“这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上京虽然号称北国第一都,但与东京相比还是远远不能及!外臣第一次来大宋就看到如此景象,此行不虚!”
赵佶听到这声感慨,立刻转过头来,见是高丽使臣王继,不由微微一笑:“贵使这么说,大约是曾经出使过辽国?”
王继乃是高丽王的堂弟,此番奉旨出使大宋,原本就带有其他目的,此时连忙弯腰答道:“陛下,外臣曾经三次出使辽国,在上京逗留过多日,始终觉得那城池缺乏大气,如今一览东京城,却是觉得那天朝上国风范尽显无遗!”
“哈哈哈哈!”尽管知道对方是言带奉承,但赵佶心中仍旧万分得意,毕竟,这种话是一个君王最爱听的。高丽自很久以前就受辽国册封,先前和大宋往来也是偷偷摸摸唯恐被人得知,现如今高丽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使大宋,除了因为大宋国力日盛的缘故,也因为辽国对于高丽再也鞭长莫及的缘故——如今女真作乱,辽国哪有闲心去管高丽的事?
不过,对于大宋而言,高丽却仍然是一个值得拉拢的对象。不单单是高丽的位置,而且是为了多一个盟友。女真是靠不住的,因为它就像一头小狼,一旦养大了便极有可能噬主;而辽国和西夏更是世敌,需要严加防备;南边的大理虽然恭顺,但是,由于地域关系,可以作为对吐蕃的桥头堡,却不能用作他用;这样算下来,海外的高丽便能够有莫大用场了,那些正在建造的巨舰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贵使三次出使辽国,如今第一次来到大宋就说出这样的赞语,恐怕是有些偏心了!”赵佶见王继脸色一动,似乎想要解释,便摆摆手道,“如今辽主因为坠马而卧床不起,辽东的战事却愈演愈烈,这战火不知何时才能够消停了。”
“陛下所言极是。”王继总算等到赵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心头自然大是振奋,“女真不过是白山黑水的蛮子,区区数万人却有不臣之心,外臣原本以为辽国军马必定能够一举克复,谁知这仗竟打到了这个份上!”他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了摇头,“女真先前也曾经兵犯我国边境,却为我国将士打退,可想而知,这打仗还是要靠士气的。”
高俅冷眼旁观王继的做戏,心中却冷笑连连。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也值得拿出来显摆?当年女真人被辽国逼得生存艰难,又没有什么兵器战马,高丽那么多人,打退女真的进攻还值得夸耀?女真头一次起兵乃是应辽国之命对抗萧海里的叛乱,那时不过只有区区八百余人,可想而知再以前能有多少兵马。看来,这高丽人的不虚不实之风,乃是自古有之。
王继却不知道旁人看得通透,自顾自地说:“敝国自从接受辽国册封以来,一直是恭谨有加,彼时和大宋联络不便,并不知道南朝还有如此大国。而自从两国互通使臣以来,敝国方才知道南朝的繁荣昌盛还在北朝之上。而北朝如今奸佞横行,这形势便不好说了。”
高丽一直都有向宋之心,这一点大宋君臣全都知道,自从早年安焘出使高丽以来,高丽使节便频频带着厚礼前来大宋,贸易商船更是连年不断,虽然也有逐利的缘故,但是,政治上的原因也不可小觑。此时,见王继渐渐说到了点子上,高俅瞥了一眼赵佶的神色,便上前一步搭上了话。
“辽主卧病不起,原先权柄尽付外戚之手,如今虽然勉强纠正了过来,但仍是要倚靠皇后临朝主政。若是前方战事顺遂倒还好,可若是战事一旦有变,恐怕朝局又会有变。”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女真如今一意西进,其志恐不在小,贵国和女真毗邻,也该多多防备才是。须知今非昔比,正是犹如此证。”
“高相公好意,外臣记下了!”王继毕恭毕敬地一弯腰,然后便琢磨开了其中的道理。能够屡次出使外国,不单单是因为他的身份贵重,也因为他的口才眼光。此番见辽使在宋帝面前似乎不能扬眉,再结合种种迹象,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一直维持不变的中原格局似乎会有变化。而如何抓住这个契机才能为高丽带来最大的利益,那就得看自己的眼光是否独到了。
等到蔡京上了宣德楼,王继告辞离去,赵佶看看身边都是自己人,不由笑道:“想当初辽使每每来朝时,总会在各方面挑剔万分,此番冷落了高端礼这么久,他却还得违心和此次的贺使来贺天宁节,足可见此消彼长,朕很是快意!”
天子得意,蔡京自然不会不在这个时候凑趣:“如今各国皆乱,唯我大宋安若泰山,确实值得圣上高兴。只需再等等,圣上便可顺遂心愿了。”
“希望如此。”赵佶颔首点头,抬眼见远处灯火通明,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二十五岁,他的日子还长得很,不愁看不见北定燕云西出沙州!
高俅见一个小黄门蹑手蹑脚地想要上前为赵佶系上披风,连忙朝他摆了摆手。此时宣德楼下仍然聚集了众多百姓在观赏节戏,更有无数人在看着城楼上的官家,这一袭披风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披上,须知众口铄金,谁知明日会传成什么?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内侍高声报说:“启奏圣上,皇后驾到!”
天宁节原本就是万民同庆的节日,但由于王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因此屡次天宁节都未曾怎么露面,反倒是郑贵妃王淑妃频频在人前出现,占据了大多数目光。此时闻听皇后驾到,不单单是站在不远处的郑王二妃露出了惊愕的神情,就连赵佶也颇感意外。
大宋虽然有外戚不能掌权的规矩,但是皇后向来最尊,见王皇后缓缓行来,宣德楼上诸臣慌忙下拜不迭,口称皇后千岁,而王皇后一一含笑应对,到了赵佶跟前方才盈盈下拜。
“你的身体不好,这夜晚风大,若是不能支撑便不该出来!”赵佶亲自扶起了王皇后,见她脸色看上去还好,心中不由一松,连忙朝旁边的内侍喝道,“快去取一件披风来!”
刚才那个捧着披风的小黄门慌忙上前,呐呐言道:“圣上……这是您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