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一个尖锐的破空声便传入了众人耳中,眼力最好的燕青也只看见一枚菱锥形物体从天而降,直直地没入了魏八的胸膛中。刹那间,血花飞溅,而魏八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便瘫倒在地。眼看这突如其来的惨事,在场众人无不呆若木鸡,只有燕青身后的马车中窜出了一条迅疾无伦的人影,转瞬消失在了屋脊上。
“他们……他们杀了老大!”终于,人群中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惊呼,紧接着,那些刚才还呆愣愣的汉子脸色全都变了,个个目露凶光。两方对峙的当口突然被人当面干掉了首领,任是他们平日知道高家人不能惹,此时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燕青在魏八倒地的时候就感到事情不对,见那些家伙团团围逼了上来,他用敏锐的目光锁准了那几个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人,眼中掠过了一丝狠厉。铿地一声,他自袖中拔出短剑,虚手在身前狠狠一劈,只听一声巨响,他手边的那块磨盘大小的青石竟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见此情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那群人立刻后退了几步,这些街头帮闲混混无不是贪生怕死的角色,一时气急过后,谁也不想拿脑袋硬碰这等神兵利器。
“全都给我听好了!”燕青倏地踏前一步,运足了中气大喝一声,“魏八刚才正说到紧要关头,分明是有人借机灭口,还想栽赃嫁祸倒打一耙!哼,你们要是还想报仇,我可以通通接下来,不过待会有多少人要进开封府大狱就难说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提着短剑向人群中的数人指道,“你,你,还有你,全给我出来,刚才你们拼命说我是凶手,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的?”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而那几个人根本没想到会被指认出来,见此情景不由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去,甚至还有人想要开溜。就在此时,一具人体被重重地丢在了青石地上,紧随其后地便是一条灰色的人影。
“这个人便是刚刚偷偷暗算的家伙,手底下颇有两下子。”高明轻描淡写地拍拍手,一闪身上了马车,“小七,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第八章 横生波折
高俅前脚刚踏入府中,后脚便有家人匆匆来报,说是燕青那里抓到了一个可疑人物,当然,死了一个魏八这样的小人物是没人会在意的。明白了事情始末之后,高俅立刻匆匆来到了偏院的一个僻静小房间,正好听到了一声惨叫。
“人开口了吗?”见高明百无聊赖地倚靠在门边,他立刻上前问道,“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这小子轻功不错,嘴也紧得很。”高明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里头干的不是严刑逼供的勾当,“不过从口音中听得出来,人不是来自蜀地就是荆湖。只是这些地方向来是天高皇帝远的化外蛮荒之地,怎么会有人千里迢迢潜入汴京为非作歹?”
“蜀地或是荆湖?”这下换高俅感到迷惑了,他自打来到大宋之后跑的多半是北方各地,南方最远也只到过苏杭,至于川中和用来安置贬黜官员的岭南等地,他最多也只派过三两个管事,自己则根本没有涉足过。“等等,蜀地,泸州可不是蜀地么?”
他也没理会高明奇异的眼神,直接唤来一个家人吩咐了几句,就在此时,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已经从那小房间中先后走了出来,一见主人在立刻纷纷施礼。
“审出来了吗?”从这几人略显沮丧的神情中,高俅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但还是例行公事似的问了一句。
“回禀大人,不管怎么用刑,此人总是一句话都不肯说,甚至有好几次咬舌自尽的举动。”一个打头的毕恭毕敬地上前报道,“小人怕他熬刑不住有什么闪失,所以一直不敢用什么重刑,此刻他已经昏过去了,因此小人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口舌。”
“这么硬气?”由于开封府抓到的也只是一些本地的地痞帮闲,高俅自然以为先前的事情只是有人煽动所致,如今看这幅情形,他登时疑心大起。再想起事后也有掌柜管事来报说店铺四处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立刻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务必撬开他的嘴,我只要实情,最后死生勿论!”
“是!”有了这句话,一群人自然是神情大振,他们其中既有前几年从汾州遇赦归来的高俅旧交,也有跟随了高俅多年的心腹家人,对于上头的命令自然是心领神会,很快便重新回到了房中。不一会儿,一阵难以忍受的呻吟便从里间传了出来。倘若没有那勒住口舌的布条,恐怕就不只那一丁点呜咽声而已了。
望着高俅离开的背影,高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朝阴暗的刑房中瞟了一眼,很快扬长而去。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逮着人就够了,至于能不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关他甚事。
当日晚间,雷焕匆匆来到了高府,对于这一次受召而来,他并不知道所为何事,心底不免有些忐忑。不过,在高俅说明了事情原委之后,他很快松了一口气,满口应承了下来。饶是如此,当他走进那间阴暗潮湿的刑房时,仍旧差点抑制不住反胃的情绪。
戴着黑面罩的他小心翼翼地盘问了几句,照例没有得到半句回答,可是,当那个遍体鳞伤的家伙睁开眼睛时,他却不禁吓了一跳。尽管鼻青脸肿难辨面貌,但是,此人的眼神他却不可能忘记,因为,那个现在如同死狗一般被铁链牢牢锁住的男人,正是那个撵着他们师兄妹三人,几乎从泸州一路追到西京河南府的罪魁祸首。
狠狠对着那个人的脸上啐了一口,雷焕头也不回地出了刑房,心中既有报仇之后的快意,也有一丝任务完成的喜悦。当他在高俅面前一五一十地道出其人身份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投靠的主人分明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唐门,居然是这个不知所谓的唐门?”尽管已经有七八分断定事情不是出自简王赵似手笔,心底着实一松,但是,平白无故钻出一个对头,高俅却依旧倍感头痛,“你不是说唐门向来是和那些西南夷族打交道,心思全都放在贩马的生意上头么?再说了,这些都是扎眼的南方人,跑到这汴京来做什么?”
雷焕自己也有几分糊涂,要是换作师傅,也许对方还会继续追击,可自己师兄妹三个连师傅的一半本事都及不上,根本不可能劳动唐门中人这么千里迢迢。思量半晌,他最终还是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一连三天没从那人口中问出半点结果,高俅自己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不仅如此,燕青用尽方法也没从先前那几个煽风点火的人里头问出什么所以然来,若不是最后整合了原来魏八手下的那群帮闲地痞,年轻气盛的燕青恨不得拆了那座土地庙。而遍布大街小巷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也显示,各客栈酒肆中丝毫没有发现蜀地人的影子,汴京各处的那些荒宅废庙中也同样不见可疑人栖身的迹象。
如此一来,突破口就只有那个俘虏唐明甲了。在屡试无果的情况下,高俅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打算,给他稍稍治了点外伤,然后吩咐众人展开疲劳审讯,总而言之就是想方设法不让他睡觉。结果,这一招从现代电视上学到的招数果然灵验,五天之后,始终没有合过眼的唐明甲终于崩溃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断断续续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竟然是沈流芳那边惹出来的麻烦!”拿着手中一叠供词,高俅哭笑不得之余又觉得心惊胆战。“那张图居然是唐门先祖多年秘藏的各种奇巧器物和各种军械,怎么会辗转落到了他的当铺里?居然还有大宋管制最紧的弩弓,难道唐门这些家伙想要造反么?”
要知道,唐门不过是西南边陲依附于几大部族势力而生存的一个小门派,但居然能够屯集起如此庞大的军械,其后果极为可怖。可以这么说,如果不能妥善处置,那唐门就是西南的定时炸弹,而且一旦有变还会影响南方的马匹供应。
“什么事都凑在这个时候,真是太不会拣时间了!”高俅一边咒骂一边在房间中来来回回走动着,脸上的焦虑愈发浓重。由于赵煦的重病,大宋如今正处于风雨飘摇政局不稳的时候,要不是西夏日渐疲软,辽国又无暇他顾,恐怕边关战事一触即发。这下可好,萧芷因这个瘟神还在汴京没有离去,这一头又多出一个唐门,宫里还有朱太妃赵似,外头章惇蔡卞蔡京,简直是群魔乱舞不得消停。
“大人,朝廷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以武犯禁的武人,只要你在曾相公耳边吹吹风,那些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去。”宗汉却不似高俅这么紧张,在他看来,汴京聚集了天下最精锐的数十万禁军,根本就不怕有外人嚣张。“这小小的唐门不过是蝼蚁一般,如今需得注意的还是章惇和简王。”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元朔,你不要忘了,西南的蛮族尽管名义上依附我大宋,但其实却是绝不恭顺,所以我大宋才会屡屡在西南用兵。要是不能处理好这件事情,倘若被罗氏田氏等部族钻了空子,那么,西南非得大乱不可!”高俅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心里不无懊恼。人家穿越过来无不是位高权重要什么有什么,可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披荆斩棘清除障碍,还得面对四面虎视眈眈的异族!
“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不试试安抚之计?”宗汉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圆圈,“唐门此次出动,想必是担心事机泄露遭到灭顶之灾。可是,倘若大人能够帮助端王顺利问鼎大位,安抚这些跳梁小丑还不容易?当务之急不是要揪出这些惹麻烦的人,而是不能让这些人投靠简王。否则,只要有了西南退身之阶,简王岂不是会为所欲为?”
高俅看着宗汉在那些圈圈之间画的点横连线,心中不无佩服。起初他留用宗汉大多是为了其弟宗泽的缘故,可如今看来,一个正当着小官的宗泽对目前的自己来说没有半点作用,反倒是始终谦逊着说自己学问不精的宗汉更有帮助。倘若赵佶不能登顶,倘若没有一个一心一意信任自己的君主,那么说什么力挽狂澜只是废话,君不见历史上的李纲宗泽又岂会在国难之时方得重用,在情势稍稍好转之后又遭弃置?
“那就有劳元朔先生为我筹划了!”人说识人善任,高俅干脆把一揽子事情全都推了出去。一个时辰之后,十几个家人匆匆离开了高府,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当夜,权倾朝野的宰相章惇收到了宫中送出来的一个金盒。饶是他平日和宫中众人联系密切,见到此物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前来送东西的依旧是圣瑞宫蓝从熙,从其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章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只能收了东西任人离去。望着那个金光闪闪的盒子,他沉吟良久方才伸出了手,如今这个时节,哪怕他想要退缩也已经晚了。
第九章 争分夺秒
萧芷因贵为辽国海陵郡王,自然被安排在禁中客省的第一号院落之中。自从那一日他在入云阁演出了那一场好戏,一些官员看他的目光便多有异色,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由于赵煦的病势日益沉重,因此投交国书的日子就一天天地拖延了下来,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天在汴京城中闲逛,累得那些寸步不离的禁卫叫苦不迭。
章惇曾布等人当然也获悉了这位海陵郡王迥异于其他使节的行径,只是他们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理会一个契丹人。衡量再三,几位宰辅便下了语意含糊的命令,一面吩咐诸禁军贴身紧跟,另一面却嘱咐不许妄加干扰其人行止,如此一来,萧芷因便愈发悠哉游哉,成天不是逛街市庙会就是在青楼楚馆流连,抑或是在酒肆买醉。
数番出入之后,禁军渐渐放松了警惕,但凡他上人多稠密的地方,那些人也就只在不远处监视,不再紧跟着在楼上坐着,毕竟,谁也不信一个作为使节的王爷会做出如同细作的举动。
这一日午间时分,萧芷因又上了遇仙正店,选了靠窗的座位之后,他一口气叫了十几角银瓶酒,又赏了跑堂的伙计一大把铜钱,这才貌似轻松地倚栏观望起了来往过客。尽管他一个人霸占了足可坐下八人的最好位子,但由于他身后侍立着四个彪形大汉作为护卫,因此上楼的酒客尽管心中不忿,却也是敢怒不敢言。要知道,遇仙正店乃是汴京最贵的酒肆,来往之人非富即贵,谁也不想因为小事而招惹大敌。
“客官可还要酒么?除了银瓶酒之外,小店的羊羔酒更是汴京一绝,客官可要试试?”一个低眉顺眼的伙计见萧芷因面前已经放了七八个空酒盅,连忙一溜烟似的跑上前道。在旁人难以注意的角度,他的左手却接连变换了好几个繁复难明的手势。
萧芷因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面色稍稍一凝便恢复了常态。“什么羊羔酒,入口都淡而无味,你直接去取一坛子你们这里最烈的酒来!”
“好嘞!”那伙计答应一声便匆匆奔下了楼,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坛子回转了来。一揭开泥封,一阵浓郁的酒香直扑口鼻,四处的酒客不由也为之神往。懂行的人更是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要知道,遇仙正店的酒除了木牌上的那些品种之外,还有一种号称七步倒的烈酒,常人只要一碗便会大醉不醒,更不用提这么一坛子了。
“好酒!”萧芷因倒出一碗来痛喝了一气便击节赞叹,神志却依旧清明,紧接着干脆提起酒坛直接往口中灌去。不一会儿,他便信手丢下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即突然仆倒在桌子上,显然已是醉了。几个随从见状连忙叫了数声,见主人毫无反应,一个为首的连忙付了帐,搀扶着萧芷因下了楼。在一个转角处,几个上楼的酒客不合与这群人撞在了一块,立时引起了一番口角。足足一刻钟,四个随从才好不容易把萧芷因架出了酒肆。
那些禁军早已见惯了这等行径,因此见正主儿出来,他们却仍然在茶馆中嬉笑,好一会儿才起步追了上去。此时,几个人影早已经消失在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
“大人,已经查清楚了,打砸高家产业的虽是一群本地闲汉,但出自几个外来人的主使,而且似乎已经被高家察觉了,如今高家正派人紧锣密鼓地追查!”一间店铺的后院,一个中年胖子正站在萧芷因跟前,毕恭毕敬地报道,“除此之外,章惇前几日收到了宫中送来的金盒,其中物品我们没办法打探到消息,只知道是圣瑞宫朱太妃亲自封存,应该不是寻常物件。”
“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前来此处,不是为了听这些简简单单的情报的!”萧芷因冷冷望着面前这个卑躬屈膝的中年胖子,脸上现出了森然怒色,“只是一张纸条便可以说得清楚的事,为何要我大费周折地亲自前来?”
“大人息怒……”萧芷因流露出的上位者特有的威势让中年胖子一时间吓得胆战心惊,不过,想起别人给他的那丰厚报酬,他立刻又鼓足了勇气,“小人自然不敢轻易惊动大人,而是那几个外来人……他们不知怎的找到了几个为我们所用的小人物,说是要见主事者一面。”
“什么意思?”萧芷因此刻愈发觉得疑惑,眉头一时紧锁,“这些眼线怎么会轻易给人发觉?”
“小人也不清楚。”中年胖子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萧芷因神情,而后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说只要我大辽能够和他们合作,便能给宋室重创。”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呈了上去,“他们现在躲藏在上面所写的地址中,说是会等大人五天,之后就将动身返回南方。”
“南方?”萧芷因这才心中一动,辽国雄踞北方多年,对与大宋接壤的一些地方廖若指掌,但对于更南方的了解就只限于蛮荒两个字了。他此次从燕王耶律延禧手中接过了使臣的使命,一来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趁机报仇,二来也未必没有一探宋室虚实的意思。既然对方亲自送上了门,自己又怎可因为危险而不敢与会?
“我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去好好安排,务必不能让其他人察觉到!”萧芷因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也逐渐和缓了下来。“若是你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那么,今次的功劳就不是一星半点而已。”
“多谢大人!”中年胖子喜笑颜开地弯下了腰,对于他来说,谁来坐江山并不重要,只要自己能够从中捞到好处,那么,无论是辽人还是西夏人入主中原都无所谓。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眼前堆满了金银财宝。
无独有偶,在众多的眼线支持下,再加上蜀地人那种浓重的口音,高俅终于在当日得到了唐门中人下落的消息。不同于萧芷因需要缜密布置才能与之会面,他这个汴京地头蛇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知道了一群人躲在一处人烟稀少甚至常常闹鬼的城郊荒庙,他立刻密会了开封知府阮大猷,一番商议之后顺利和对方达成了默契,随即立刻从各处抽调了人手。
只用了半天的准备时间,数百名经过训练的精壮汉子便秘密集结在了城郊。这几年来,为了谋求自保以及其他打算,高俅没少搜罗那些亡命之徒,除了替其赡养家人之外,个个都用金钱喂得饱饱的。尽管知道大宋律法最忌讳的便是蓄养武人图谋不轨,但他自忖自己走的本就是黑路,自然顾不得那许多。好在有了曾布这一层关系,开封知府阮大猷向来对他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这一次也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深夜的山神庙中,只有一个干柴堆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带来了少许温暖。时下原本就是寒冬腊月,尽管尚未下雪,但天寒地冻自然在所难免,庙中数人都是来自蜀地,对这种干冷的气候自然是很不习惯,火堆右手的一个红脸年轻人便是一边往火堆中添加干柴,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就说不应该那么心急,高家又不是寻常富户,而且以高俅那家伙趋炎附势的心性,说不定早就把东西送给朝中官员了,打上人家铺子去有什么用?如今倒好,打草惊蛇不算,连在汴京容身都不可能了,这都是什么事嘛!”
“赤虎,你给我住口!”坐在正中央,看上去年岁最长的黑衫中年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见赤虎低头不再言语,他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时间紧迫,当时也只能采取这个法子,谁会想到高家上下的反应竟会如此迅速?唉,明甲已经多日没有消息,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话音刚落,角落中便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那是一个少女惊骇的声音。她三两步冲到了火堆旁,焦虑万分地问道:“二叔,三哥,三哥真的……”话说了一半她便再也不敢问下去,只是用希冀的目光望着中年人。
“若是明甲死了,事情或许还好办一点。可如若他被人生俘了过去,被刑讯时又不能够咬紧牙关,那我们便很难逃脱叛逆的罪名。”黑衫中年人脸色越发阴沉,甚至连回答侄女的心情都没有,“否则我又怎么会冒险联络契丹人?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我唐门数百年辛辛苦苦创立的大好局面更是不易,怎么能因为一个叛徒的缘故而遭到灭顶之灾?”一时间,他的神情异常狰狞,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谁会想到那家伙竟会把东西送到当铺,若是早知道这一点,当初我哪怕把大名府翻过来也要找到东西,让他服毒自尽算是便宜了!”
火堆旁的其他人顿时陷入了沉默,确实,尽管他们在蜀地确实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但是,若真的和朝廷抗衡却是远远不足。更何况,罗氏田氏等土王虽然算不上恭顺,却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生意伙伴和朝廷翻脸。
“难道就不能转移秘藏么?”少女犹不死心地问道。
黑衫中年人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几近咆哮:“怎么转移,前任门主死得蹊跷,我们甚至不知道秘藏的地点!老祖宗留下的保命之法,如今竟成了催命符!”一刹那,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有人接近,赶紧把火灭了!”
第十章 一网打尽
灭了火堆之后,四周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阴冷了下来,气氛也渐渐变得紧张了。他们早在进汴京之前就查看过这里的地势,别说闲杂人等,就连樵夫也少有靠近此地。毕竟,这是城郊人人皆知的大凶之地,当年一行十五名行商在这里全数毙命,成就了轰动汴京的第一大命案,直至如今都未曾得破。
“会不会是二哥你送给那个契丹人的信收效了?”另一个灰袍中年人挪到黑衫人身边,低声问道。
“外头的哨探还没传出警讯,别轻举妄动!”黑衫人沉着地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那几个眼线都是比较底层的,要往上联络不乏功夫,更何况我写的是藏头诗,他们不可能来得那么快。再说萧芷因乃是堂堂辽国郡王,此次作为使臣前来,朝廷岂能不看紧,这种时候如何出得城来。”他向背后做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手势,显然下定了决心。“再等等,如果是过路人决不可能进里面来,如果是对头找上来,立刻动手……”
几句话的功夫,紧闭的大门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块块碎木片,轰然落地的是一柄铮亮的斧子,斧刃上犹自闪着阵阵寒光。一帮人知道不好,个个拔出兵器便想往外冲,打头的赤虎才冲到门边便骇然停步,赤红的脸竟有些发白的迹象。
别说赤虎,当黑衫人看清外头的景象时,自己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尽管只有稀稀落落的火把,但是数数人头竟不下百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利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山神庙团团围住。他勉强定了定神,这才举目往人群中看去,只见为首的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不由心中一松。
“各位好汉,我们都是行商,没有多大油水,若是你们能够退让,我愿意奉送纹银千两作为酬谢,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人群中的空档,试图趁着对方考虑的机会一举冲出。然而,他却无奈地发觉,这所谓的千两纹银出口没有一点作用,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似乎都对这一大笔财富没有丝毫动容。
“唐松奇,你不要自作聪明了,识相的便立刻放下兵器投降,否则休怪刀枪无眼。”这一次死活抢过现场指挥权的正是燕青,在八名身手高强的护卫簇拥之下,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口吻自然是极度强硬。“唐明甲什么都招了,你若是想拖延时机,我不妨告诉你,此时离每日早朝还有三个时辰,若是我不能尽早赶回去,那么,早朝的时候那份有关唐门的奏折,便会放在政事堂的高台上!”
“你……”唐松奇听得勃然大怒,尽管唐明甲也是他的弟子,但他此刻仍旧深恨其不争气,可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门人子弟肯定是一幅噤若寒蝉的模样。如若此时是乱世还好,可是,如今的大宋还算得上国泰民安,哪怕是西南边陲的大多数土王也是不希望打仗的。是战是降,一向果断的他突然变得心如乱麻,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你们拼了!”赤虎却不懂得这么多利害关系,望着下头人头攒动的情景,他反而被激发起了浑身血气,大叫一声便冲了下去,奋起全力持刀往站在最前面的汉子当头劈下。
“住手!”唐松奇此刻才喊出了口,然而赤虎去势凌厉,显然是来不及了。要知道,赤虎平日是悍勇,力可举千斤,空手足以搏虎,若是让其杀红了眼,肯定会让对手遭到极大损伤,那时候己方就是想降亦有所不能。
千钧一发之际,刀光旁边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重若轻地击在了刀脊上。只是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击,赤虎便踉踉跄跄斜退了数步,最后竟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紧接着,十几把钢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立刻尝到了利刃加颈的滋味。
眼看弟子为人所制,唐松奇顿时再也忍不住心头情绪,手中的长剑砰然落地。刚才那一招他看得最为清楚,赤虎的悍勇竟难当对方一掌,若是再顽抗下去,己方只有全军覆没一途可走。刚刚那个少年又说过目前还未上奏朝廷,这不禁让他看见了一丝希望。
“你们全都丢下兵器!”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身后立刻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响声,唯有站在他身边的灰袍中年人还有所挣扎。唐松奇侧目看了弟弟一眼,突然狠狠一掌劈在剑脊上,只听喀嚓一声,一把精钢长剑瞬间断成了两截。“事已至此,你还想犹豫到什么时候?”
“二哥!”
唐松奇当然能听出那声“二哥”中包含的千万种情绪,然而,他却不得不为整个家族考虑。他狠狠心不去理会弟弟的呼声,抬头正视着燕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道:“阁下究竟想要如何处置我等?”
刚刚那一幕看得燕青目弛神摇,此刻听对方发问,他连忙收摄心神,从容不迫地答道:“这就要取决于你们到时候的态度,先前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想你们不会不知道惹得是什么人吧?”他望了一眼突然冒出来的宋泰,心中充满了感激,“大师傅,这些人就麻烦你了!”
宋泰冷哼一声,极为不情愿地走上前去,每踏前一步,地上便会留下一个深可盈寸的脚印,短短十几步路程,看在他人眼中却异常漫长。
唐松奇是识货人,此时看得心惊肉跳,心中万分庆幸自己的选择。要知道,平时松软的泥地早已因为天寒地冻的气候而变得有如青石那么坚硬,刚才此人一举化解了赤虎的攻势,此刻又单身上前,示威的成分恐怕更多一些。想到这里,他立刻向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突然跨前了几步。
半个时辰后,山神庙附近又清静了下来,刚才无声无息出现的大队人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火堆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甚至地上还被浇了几桶水。旭日东升之际,这座山神庙就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依旧静静地矗立在荒林之中。
等到萧芷因摆脱了一群“跟班”,千方百计赶到山神庙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空荡荡的场景。几个经验丰富的随从见主人脸色铁青,连忙下马查看。好一阵子后,为首的那人方才上前回报道:“回禀大王,这里确实住过人,不过应该已经是一天多前的事情了。”
他见萧芷因似有不信,只得带着主人到了破庙中央,指着地上碎裂的几块青砖道:“这焦黑之色浮于表面,显然是有人在这里生火取暖,而且就是近前的事。另外,这几条裂缝也是人为,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应该是有人清理了火堆,而后又把凉水浇在上面想要毁灭痕迹,但冷热交击下青石却留下痕迹。”
说完这些,他又走到了墙角,小心翼翼地从墙缝中取下一根干草,解释道:“这草叶也是近期留下的,想必有人在此留宿过……”
“你怎么知道不是寻常路人?”萧芷因越听越觉得烦燥,语气中不免流露出一丝不耐。
“大王,来之前属下曾经打听过,这山神庙发生过血案,周围村庄的人们都知道此地不祥,再者这里地处偏僻,并不常有路人经过,所以属下断定那些南方人曾经在这里住过。”那随从顿了一顿,随后语气沉重地道,“依属下愚见,恐怕我们被别人抢在了前头,这些蛛丝马迹只是对方遮掩形迹时不小心留下的。”
“可恶!”萧芷因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狠狠一拳打在旁边的墙壁上,随即感到一阵剧痛,不免更加咬牙切齿。“要是让本王知道是谁干的,本王一定将他剥皮拆骨!”话虽如此,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结果。那些南方人本来就是招惹了高俅,下手的除了那家伙不可能有别人。
“传令下去,务必追查出此事始末,我得不到的东西,他人也休想拿到好处!”
“是,属下立刻吩咐人去办!”那随从单膝跪下抚胸一礼,立刻匆匆策马而去。
而其余的随从不由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跟从萧芷因父辈开始跟从的老人,深知这位郡王的死硬脾气。前时萧芷因在汴京吃了哑巴亏的事传遍了辽国朝野,他们也明白主人此次的使臣之行掺杂着别的心意,可万万没有想到经历过挫折的萧芷因还是如此冲动。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较稳重的随从上前行礼道:“大王,如今宋室虽然自顾不暇,但对大王仍旧是时时防备,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大王乃我大辽贵胄,燕王殿下的股肱之臣,不可轻易涉险……”
话还未说完,萧芷因便甩过去一个重重的巴掌。“我大辽的勇士永远都不能做缩头乌龟,更何况,恶狼被人从口中夺取了食物,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绝不!”他大声地咆哮着,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愤怒,“记住,我,我是堂堂大辽海陵郡王!”
第十一章 分而化之
深夜,汴京城郊的一处庄园突然涌入了一大批人。尽管只有领头的人掣着一支火把,但那人头攒动的情景却着实让四个门房吓了一跳。不过,在查看了腰牌之后,他们便知机地不再多问,一面派人进去通报,一面利索地打开大门放人。
夹杂在人群中的唐门众人早已被人套上了黑布头套,即便如此,唐松奇却仍然分辨出了此地的大致方位。可是,自从进入庄园开始,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七拐八绕不说,一会上楼一会下楼,足足兜了小半个时辰,带路的人方才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拿掉了那个黑漆漆的头套,他顿感眼前大放光明。
好容易习惯了那略显刺目的灯光,他这才眯着眼睛查看四周情形。他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石室,除了墙上四个通风孔之外便只有入口的一道铁门,出乎意料得是,其他唐门弟子并没有和他在一起,除了他之外,房间中另有四名彪形大汉,而那个早先表现出绝强实力的老者也面色冷淡地站在角落。
“其他人呢?”一想到那几个年轻的后辈,唐松奇的心便沉向了无底深渊。倘若这些人聪明到拿年轻弟子作为突破口,那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住的。连性格最为坚忍的唐明甲都吐露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更何况其他不成气候的年轻人。
“只要你能够合作,他们都不会吃任何苦头。”一个年轻却又沉稳的声音自入口传来,随着话语声出现的自然是高俅。他今次大费周折用尽人力物力和各种关系,为的当然不仅仅是铲除异己,而是为了更重要的目的。“唐先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吧?既然是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煽动人在我的地盘上捣乱?”
唐松奇也是第一次看到高俅,此刻一接触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却感到心中陡地一突,那种原先就徘徊不去的不安顿时更强了。沉默良久,他却回避了高俅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高大人,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放我们唐门一马?”
“唐先生你似乎弄错了,上门找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我之所以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谋求自保而已!”高俅敛去了脸上笑容,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让我想想,唐明甲都说过那个劳什子的秘藏中有什么,唔,似乎是刀剑弓弩,还有投石车之类……”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只想知道,你们不惜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想要找回那张图,为的应该不止是那可能的杀身之祸吧?”
“你……”唐松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饶是他历练多年城府深沉,在这种问题上却很难把持得住。在那锐利得似乎直刺心腹的目光下,他终于低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明甲居然连十几年前的往事也全都说了……”喃喃自语了几句之后,他猛地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我唐门愿意以十万两白银和万两黄金补偿大人的损失,高大人是否肯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十万两白银,万两黄金!高俅闻言微微一惊。现在他可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懵懂,要知道,宋朝金银一般并不在市面上流通,往常平民用的都是制钱,会用到金银的大多是豪商大贾。这唐松奇一开口就是这么多真金白银,足可见唐门的家底。
“唐先生,我的那些损失并不算太大,要一笔勾销也并不难,只是……”高俅故意卖起了关子,他正想往下说的时候,一个从人突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是片刻的功夫,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望向唐松奇的目光中不免带着深深的鄙夷。
“想不到啊,唐先生居然连契丹人都勾搭上了,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高俅曾经多次听说过边境契丹游骑打草谷的残暴行径,再加上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出卖本族利益的汉奸,此时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好言语。“契丹乃是我大宋的心腹大患,你居然会向他们示好,是不是只要朝廷一有动作,你就准备呼应他们举兵叛乱?好一个叛臣贼子,你知不知道,西北边境的百姓每年有多少被他们虏去为奴为婢!”
唐松奇脸上不由一阵青一阵白,他万万没有想到,顷刻间的功夫,这样隐秘的事情便会给人知道,不用说也是那些本门子弟露出的口风。眼看高俅脸色越来越难看,再想想自己当初那一念之差,他顿感后悔莫及。
“高大人,草民只是一时糊涂,所幸没有铸成大错,还请大人能够宽宥!”他终于深深弯下了腰,脸上写满了惭愧,“我等长年生活于西南边陲,并不知辽人如此凶残。若非情急之下,草民绝不会出此下策,只求大人……”
一阵怒火发泄过后,高俅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尽管眼前的唐松奇似乎已经气焰全消服服帖帖,可是,从雷焕那里得到的情报来看,这个唐松奇正是唐门最具权势的三人之一,仅次于唐门那位门主,而且人送外号“红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好对付。也许,这个老狐狸此刻装出来的卑微神态,只是为了谋求脱身而已。
“唐松奇,你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写下来,横竖你还有那么多门人弟子,我不愁没有人以供比对!”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后,他转头就走,一众随从连忙跟上,在他们身后,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直到走出老远,一行人方才停下了脚步。此时,刚才那个匆匆进入,穿着寻常家人装束的随从一把拉下了伪装的头套,比划了一个V字型的胜利手势,正是燕青。当然,他这一套这都是从高俅那里学来的。
“还是那个小姑娘容易哄骗,我找了个长相最凶恶的进去一吓唬,她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若非如此,谁会知道那个唐松奇竟然这么无耻!”燕青从小在北地长大,听惯了契丹人的凶残,所以和高俅比起来,他更恨这种勾结外敌的行径。“为了保命居然勾结外敌作乱,干脆上报朝廷把唐门平了算了,也可以消除这一西南的隐患!”
“那也不能是现在!”高俅没好气地瞪了燕青一眼,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总而言之,现在人在手上,要怎么摆弄都不用着急,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小七,这里的事情我全都交给你了,如果有人捱不住吐露了什么,你就一一记下来,但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用通报我。等到那边的事情了结了,再来收拾这里的状况。”
燕青当然明白所谓“了结”的含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高大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别说这里隐秘少有人知,就凭大师傅的本事,你还怕有人闯进来么?就是那个萧芷因也没什么可怕的,任凭他是什么海陵郡王,在我大宋的地头上也翻不了天去!”
送走了高俅,燕青就自己筹划开了。他可没有高俅那么好的耐性,尽管赵煦似乎百病缠身活不了多久,但天知道还有什么变故,若是这里的事情还要拖到那个时候,恐怕黄花菜也凉了。他如今尽管在高府中算是小半个当家的,也少有人知道他和澄心的关系,但是,他却绝不想别人认为自己只有倚靠那点裙带关系的本事。所以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大势已定之前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得漂漂亮亮。
盘算好了这些,他立刻派人请来了雷焕。此地乃是高俅在汴京城外最大的一个据点,表面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庄子,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地下甚至有一连数十间密室。当初高俅只花了八千贯买下此处和周围几十顷良田,但暗地的布置就足足花去了万贯上下,雷焕三人自从投靠后就一直居住在此。其中雷焕由于性格沉稳凡事守口如瓶,一向最得信任。
“雷大叔,有关唐门的事情你暂时不要外泄,哪怕秦二叔和冷姨那里也一样。”燕青目不转睛地盯着雷焕,语气异常诚恳,“平心而论,你我和那帮人都有大仇,外公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希望你目下能够以大局为重。”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雷焕自然点头应是。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师恩深重固然不假,可是倘若因为这个缘故而失去了栖身之地,抑或是给自己和师弟师妹招来杀身之祸就得不偿失了。再者,燕青的话语里大有玄机,目下以大局为重并不代表将来就不能报仇,因此他稍加盘算便一口应承。
“除此之外,你不妨隔一段时间便去看看他们,最好让他们知道你如今的身份。”燕青眨眼间又抛出了一个重任,见雷焕大惊,他又耐心地解释道,“这些人仍旧心存侥幸,但是,若是他们认出了你,应该知道如何抉择。只要稍露口风,为了避免你报复,他们自然会妥协。哼,西南的土霸王想到汴京来耀武扬威,他们还不够资格!”
觉察到燕青刚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霸气,雷焕不禁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倔强不懂事的孩子了,休说自己在武艺上不是对手,就连心智上,这个被一群大人精心调教的燕青也渐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可是,任凭他如何猜想都不知道,为何高俅当年会对一个孩子另眼相看,甚至完全以兄弟相称。
第十二章 幕后盟友
“这是从哪里来的?”高俅看完赵佶递过来的一张纸条,疑惑不解地问道,“上头说圣瑞宫给章惇送了一个金盒,这么隐秘的消息,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天上掉下来的!”赵佶随口答了一句,见高俅死死盯着自己,他这才无奈地摇头道,“你别看我,有人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搁在了门房那里,幸好那个门房在王府待了多年相当可靠,否则我也看不到这玩意。只是我却纳闷了,若是自己人绝不至于如此故弄玄虚,但若不是自己人,他有必要给我送信么?”
拿着那信笺左端详右端详,高俅也只看出这是一张寻常的薛涛笺,而上面的字也是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观其字迹,似乎很像是左手写的。他很快放弃了从这上边寻找线索的努力,随手把信纸搁在了桌子上。
“那就不用去追究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倒是值得注意。如今圣上卧病在床不能理政,政事堂尽管是章惇曾布分庭抗礼,但曾布毕竟没有章惇那么强势,到时一有变故,就怕章惇出什么阴招。”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目光突然落在书桌上的一个砚台上。“此物又是从哪里来的?”
赵佶被高俅一会左一会右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道:“那是我昨日去慈德宫向太后问安时太后赏赐的,说是下头进贡的端砚,怎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么?”
高俅示意赵佶不要出声,自己眉头紧锁思考了起来。许久,他才字斟句酌地问道:“平时逢年过节,太后都会赏赐给你什么?”
“平时?不外乎一些衣料绸缎,要么就是金银摆设或是如意之类的……”赵佶左思右想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不由更加疑惑了,“伯章,你究竟想说什么?”
“一般而言,圣上的赏赐多半是御制新书或是笔墨纸砚,而太后的赏赐则大多是金玉或绸缎,我说的对不对?”高俅见赵佶连连点头,更加肯定自己猜测的正确,“像端砚这样珍贵的东西,向来是由圣上颁赐大臣宗室,而听说圣瑞宫皇太妃日日待在福宁殿,绝对没有这个空闲。所以,此次颁赐的就是慈德宫太后了。”
“你的意思是说,太后会将这些东西赐给信得过的大臣?”赵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我怎么就忘了,内侍曲风背地里悄悄对我说过,奉太后懿旨前去赏赐的足足有十几家大臣,其中便有曾布等人,唯独没有二惇和二蔡!”
“看来,太后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高俅如释重负地倒在了座椅上,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之所以漏去他们几人,恐怕和圣瑞宫有关系。看来,皇太妃日夜守候在福宁殿也是动机不纯,太后早已看在了眼中。”
“谁说不是呢!”赵佶也学着高俅,懒洋洋地把全身重量都散在了椅子上,丝毫没有顾及坐相。许久,他才迸出了一句略显突兀的话,“其实,无论皇太妃怎么设法,皇兄都是不会立赵似为嗣的。因为,上次皇兄单独召见我时,曾经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讨厌赵似的嚣张跋扈不识好歹,还说皇太妃逼他过紧……”
“这些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高俅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见赵佶一幅自悔失言的模样,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想必这都是圣上对你的肺腑之言,算了,我本来就不应该探听的。”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结下了一个大疙瘩,人说天家无兄弟,自己不能不防赵煦一手。
“伯章,对不起,诸兄弟之中,皇兄算是对我最好的一个,这些话是他私底下说的,千叮咛万嘱咐我切勿外泄。”赵佶此刻颇有些尴尬,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的话题,好半晌才发出了一声惊呼,“我竟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他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在书架上摸索了好一阵子,这才掏出了一块紫色的玉佩,郑而重之地往高俅手里一塞。“这是太后赏赐你的,你真是好福气。十年前,于阗进贡了四块清心宁神玉,如今太后太妃圣上皇后各持一块,这一块有了微小的裂缝,太后本来想赏赐给伊容,谁知她竟辗转为你讨了这赏赐。”
高俅闻言大吃一惊,目光立刻集中在了这块紫色的玉佩上。仅仅凭那玉佩入手的温润质感,他便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上好美玉,而宫中仅仅四块,其珍贵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这么珍贵的赏赐,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太后居然会同意伊容的进言?”话虽如此,他脑中却转过了别样的念头。开什么玩笑,尽管玉佩有了裂缝却仍旧是稀世珍宝,更何况除了帝后之外谁都没有,这伊容也是胆大,奏请太后赏赐这样的东西给自己做什么?这样一来,她自己岂不是失去了超然的立场?
“伯章,这其实是太后自己的意思,伊容只是借机再烧一把火而已。”赵佶回忆起伊容对自己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道,“太后一向对朝中新旧之争很是不以为然,对皇兄一再贬斥元祐旧党更是颇有微词。在她看来,政无新旧,唯义理是守;人无彼此,惟贤材当用。如今朝中众臣之中,曾布勉强还算入得她的眼,而伯章你出身苏门,又和曾布相交甚好,平时处事又深得中正二字,自然便得她好感。”
他见高俅满脸的愕然和不信,只得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说说,太后如此看重你,你将来还有什么道理不能加官进爵?对了,太后已经让她的兄长向宗良将伊容收在膝下,又把她录入族谱,以后就该叫她向伊容了!”
高俅只觉心烦意乱,走出王府之后仍旧懵懵懂懂的,干脆把马车打发了回去。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六年多了,和妻子英娘是既成婚姻,夫妻俩虽然算不上琴瑟和谐,但好歹也是恩爱非常,唯一可惜得就是没能诞下一个孩子。而尽管云兰时时刻刻提及要嫁给他,真到了引退的时候却宁可重操旧业掌管天香楼也不愿意嫁入高门。除此之外,其余的纳妾提议更是全被他自己挡了回去,可伊容呢,自己能说对这个开朗的女孩没有一点情愫么?
“伊容已经十九岁了。”
这是临走前赵佶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这宋朝可从来没有齐头并妻的规矩,在内讲究的是大妇理家,以妾作妻之举更是会遭御史弹劾,听说苏轼的妻子过世后没有把侍妾王朝云扶正也是这个缘故。伊容如今入了向氏族谱便是大家闺秀,又怎可下嫁他一个小官为姬妾,他又怎么忍心委屈了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孩?再说,妻子英娘怎么办,除了至今无出之外,论贤惠论持家论孝敬,谁又能说一定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另一处豪门府邸中,一个中年人正一个人俯瞰着棋盘发怔。棋局中的黑白棋子正紧紧交缠在一起殊死拼杀,一时间根本看不出胜负。四周的墙面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一幅幅名家字画,其中竟不乏本朝诸大家的手笔。良久,他的目光才从棋盘上脱开,起身走到了窗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局棋的胜者还未必可知呢!”凝望着楼下的花园,他好一阵子才转过了身子,朝椅子上坐着的年轻人道,“你怎么看?”
“父亲难道不看好章相公?”
“章子厚为人阴狠狂妄,虽然心思还算缜密,但终究难免有百密一疏之处。况且,他独相的时间太长,得罪的人太多了!”中年人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妨算一算,这些年因为章子厚的坚持而被贬的官员有多少?元祐旧党暂且不提,像李清臣安焘这种曾经手握重权的官员尚且不能在朝堂立足,其他因为各种琐事而被贬的就更加不计其数了!那几句民间俗语你总该听说过吧?”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吟道,“二蔡二惇,必定沙门,籍没财产,禁锢子孙!”
“那只是愚民胡言乱语,做不得准!”年轻人见其父脸色铁青,连忙起身劝解道,“民间的人哪里知道朝中官员的苦处,只一味地认为被贬的都是好官,这对章相公他们多有不公之处……”
“你真的如此认为么?”中年人突然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似笑非笑地道,“路上遇到端王时,你必下马拱立,意态恭谨,难道不是为了给端王留下一个好印象?还有,那个往端王府送信的人似乎是你吧?要是你真的力挺章子厚,用得着预先留好后路?”
年轻人被父亲连珠炮的问话问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撩袍下跪道:“我知道此举莽撞,但如今情势不明,圣瑞宫未必便能占上风,所以才出此下策。若父亲认为我有错,孩儿甘愿受罚!”
“罚?你做都做了,罚又有何用?”中年人晒然一笑,脸色随即一正,“我不仅不会罚你,反而要赞你一句,此举极有胆识,他日为父若能成为执政,你功不可没!不过仅仅这些小手段远远不够,你过来,我有话嘱咐你!”
“父亲!”年轻人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见乃父脸色霁和,不由喜出望外,连忙站起身来。听着耳边那一句句吩咐,他不住点头,心中完全服了气。
第十三章 貌合神离
福宁殿寝居前,几个大臣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忧色。已经快要年底了,倘若春节大朝时赵煦仍旧不能上朝,那么别说不能接见各国使节,就连臣下那里的恐慌也会越来越重。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年轻的大宋官家竟有可能不到二十三岁便要英年早逝。
由于前殿地方宽敞兼且太后太妃都不在,因此群臣不免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其中章惇蔡卞安惇为一派,而曾布则与其几个党羽站在了另一边。仅仅从人数和官职高低上看,曾布无疑是略逊章惇一筹。
“刚才御医孔元偷偷对我说,圣上的病可能拖不过正月。”章惇见四边都是自己人,言语自然毫无顾忌。“前时圣瑞赐我金盒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若是圣上召见,希望你们也能够劝谏一番。若是圣上能够留下遗诏,那么纵使他人有千万本事也无法力挽狂澜。”
蔡卞眉头微微一皱,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落在任何人眼中。沉吟良久,他方才摇摇头道:“子厚兄,你此言极为不妥。听说圣瑞宫皇太妃已经多日守在圣上病榻前,若是圣上有心,此刻遗诏也许早就出现在我等面前,可是,你从任何地方听说过遗诏两个字么?”他轻点食指指了指天空,意味深长地道,“圣上春秋鼎盛,最忌讳什么大家应该清楚,莫要为此失了圣眷。”
“纵使失了圣眷也应该据理力争!”章惇闻言有些恼了,斜睨了曾布一伙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圣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趁早定下大局,我们迟早也会失势,到那时候就是后悔也晚了!再说,曾子宣是什么想头大家都清楚,他巴不得一扫帚扫落我们所有人,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你们别忘了!”
安惇本就是和章惇一个鼻孔出气惯了,见蔡卞这个智囊和章惇这个主心骨似乎有分歧,连忙上前打圆场。好容易等气氛融洽了一些,他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怎么没看见元长?今日圣上很有可能召见大臣,这种机会他怎么能够不来?”
“大哥昨夜贪了几杯,结果不巧染上了风寒,今日便卧床不起,恐怕要休养几天了。”蔡卞淡然答道,见不远处几个宗室联袂而来,连忙推了推身旁两个同伴。“噤声,申王端王简王他们来了!”
随着一众宗室和太后太妃皇后的到来,这一日的召见便揭开了帷幕。也不知是病势真有好转还是御医用药得当,赵煦的精神竟健旺得很,在见过所有的兄弟之后,他竟还有余暇召见几个大臣,甚至一反常态多进了一碗粥。
赵煦的逐渐恢复无疑让向太后和刘皇后极为高兴,而眼看儿子病情大好,朱太妃的脸上却有些阴霾。这些时日她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劝说赵煦早立遗诏,可非但没有收到任何效用,反而激起了儿子的反感,末了甚至不管她说什么,赵煦都是沉默以对,让她极为难堪。此刻见向太后斜坐在赵煦榻前,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在御前奏对时,章惇仍旧忍不住提出请皇帝立嗣的要求。众目睽睽之下,赵煦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可怕,话语更是有如狂风骤雨一般。
“朕还没死,用得着你们一天到晚鼓噪着立嗣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赵煦一把推开想要伸手扶住自己的梁从政,竟挣扎着站了起来,怒声咆哮道,“朕如今春秋鼎盛,皇后又曾经生下过皇子,用不着你们操心!朝政上头也没看你们有多上心,原来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了,嗯?”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母亲身上,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朕如今好得很,今后若是谁再提此事,休怪朕不客气!”
“官家,大伙也是好意,你的身体尚未痊愈,别因为这些事情再伤了元气!”向太后此时才庄重地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廷下众臣一眼,语带双关地道,“官家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今后就应该谨言慎行,别再提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官家如今还年轻,不过得了些许小病就被你们如此声张,传扬出去,岂不是道我大宋臣子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听了向太后的这些话,赵煦的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顺势坐在了床榻上。借着梁从政的阻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也泛起了阵阵红云。只是刚才那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感到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难受,就连胸腑也闷得厉害,心底自然愈发深恨章惇的不识相。好容易缓过了气,他便沉声道:“元旦那日朕会照例召见各国使节,你们去好好安排。”
这句话一出形同逐客令,知机的曾布连忙和几个同僚一并告退,紧接着章惇蔡卞安惇也辞了出来。两边一打照面,曾布便皮笑肉不笑地发话道:“子厚兄今天也太心急了一些,圣上龙体稍安,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怎么能轻提立嗣之事,那不是挑起圣上的心火么?”
“你……”章惇本就是一肚子的火,这话便好似火上浇油一般,将他心中的怒焰全都撩拨了起来,“你别得意,圣上如今只是未曾醒悟,只要皇太妃再加劝说,圣上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噢,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曾布得意洋洋地撂下一句话,带着几个党羽扬长而去。
“忘恩负义的家伙,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向圣上举荐他!”章惇气急败坏地冲着曾布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全然忘记自己当初对曾布也是严加防备,一再力阻其出任执政。勉强按捺了心火之后,他便转头看着蔡卞和安惇,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建议,然而,他立刻失望了。
往日足智多谋的蔡卞面沉如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而安惇则是一幅惊吓过后的惨白脸孔,明显也不足为恃。见此情景,章惇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孤零零的感觉,好在他心志极坚,很快把顾虑抛在了脑后。
“你们不用摆出这幅样子,圣上只是一时想不透,到时让皇太妃和皇后劝解一下就好了!我们走吧!”他又朝福宁殿寝居看了一眼,这才当先离去。在他背后,安惇急急忙忙追了上去,而蔡卞沉吟良久方才跟上了前面两人的脚步,脸上现出了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
一干大臣离开之后,赵煦借故支开了母亲朱太妃,又斥退了梁从政和一群内侍宫婢,独独留下了向太后。当初神宗在世时,他对于这位嫡母还仅仅是保持着面上的恭敬,但自元祐到绍圣期间,他才对向太后真正有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在他看来,向太后不仅从不偏袒母家,甚至极力遏制向家在朝的势力,而且处事也称得上公允,尤其是对自己那几个幼年丧母的兄弟更是关怀备至。比起一心看顾赵似的亲生母亲朱太妃来,他反而在向太后面前更轻松一些。
“母后,朕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
“官家!”向太后悚然一惊,刚才在肚子里徘徊良久的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自古谁无死,像秦皇汉武那样武功卓越的天子也免不了一杯黄土,又何况是朕?”赵煦的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疲惫之色,精神也低落了许多,“朕只是不甘心,元祐年间,执政的一直是宣仁太后,朕一直形同提线木偶,而自绍圣改元之后,朕一心一意励精图治,百姓却难得称道,反而是诋毁日多。可是,朕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推行那些政策,还有时间一步步裁汰旧弊,可是,朕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留给我!”
“官家怎可如此自怨自艾?”向太后越听越觉得心慌,连忙阻止道,“官家掌管着整个大宋河山,怎可轻易灰心丧气?就是这病也不过一时小疾罢了,用不着时时记挂!”
“朕倒不想记挂,可是,倘若有人在耳畔时时念叨,朕就是想要安心养病也未必可得!”说到这里,赵煦的脸上不无恨意,“立嗣立嗣,仿佛朕明日就要死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向太后心思再愚钝,此时也能猜到赵煦和朱太妃母子有些隔阂。她素来没有挑拨离间的习惯,因此反倒是软言安慰了几句。待到赵煦情绪安定之后,她又亲自扶了他躺下,一切安置好之后,她正欲转身离开,岂料身后传来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母后,倘若朕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一应事务便交托给您了!”
圣瑞宫偏殿,面对赵似的抱怨和不满,朱太妃顿生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冲动,突然劈头给了这个一向宠溺的幼子一个巴掌。“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官家什么都给你了,最好的师傅最好的王府官,甚至连王妃也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可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平时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也倒罢了,一天到晚和王府中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也倒罢了,可你招惹良家妇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我这个当娘的费了多少心力!”望着呆若木鸡的儿子,她一瞬间又心软了,一把将赵似揽在了怀中,“十二郎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呢!”
第十四章 除夕纪事
元符三年的除夕终于在大雪纷飞中如期而至,朝中官员却仍不得清闲。除了辽国和西夏的使节之外,尚有吐蕃、回鹘、于阗、黑汗等国的使节,算得上济济一堂。汴京上下也笼罩在一片节日的气氛中,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前固然是各色彩灯高挂,就连寻常民家也都挂起了红红的灯笼。州桥夜市上往日忙于招揽顾客的小贩也变得稀稀拉拉的,人人都在和家人团圆,大街上只有寥寥数人。
若非身负要务,高俅根本不会在这种时节漫步于汴京街头。要知道,家里还有妻子正在苦苦守候,就连便宜老爹和弟弟高伸也在等着自己回去过年,更不用说时不时给脸色看的岳丈宋泰了。只不过,赵佶前几日突然透露,王府一个家人偷偷拿着他的生辰八字去问过大相国寺有名的算命先生陈彦,而其人竟一口断定说赵佶有大横之兆,甚至口口声声断言将在数日之内见分晓。尽管事后赵佶把那个鲁莽的家人拘禁了起来,但仍旧心头不安,这才有了今日的勾当。
自从见了徐守真之后,高俅对这种所谓的神鬼之说早已看得淡了。徐守真那一头对赵煦的影响尽管尚不可知,但是,天命之说虚无缥缈已经是能够肯定的了。而这陈彦既然号称算命百算百灵,就绝对不可能信口开河。是真有其事还是受人指使,这一点必须打探清楚,否则莫名其妙被人算计岂不是坏了大事。
漫天飞雪之中,宽敞的大路愈发显得人影寥落,但房檐下仍是隐约可见瑟缩发抖的乞丐,看得高俅暗自嗟叹。即便是他来自的那个时代,最发达的国家都难以避免有流浪汉露宿街头,更何况这阶级分明的十一世纪。他自从发迹以来,始终没忘了维持一个好名声,因此时常为汴京各处的义庄送去周济,而且也不时从乞丐中选择身强力壮的留在城外庄园中做工。只不过,对于整个天下来说,他这点举动却只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此时此刻,看到那些在寒风中在挣扎的乞丐,他早已被世事冷硬无比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忍,回头便吩咐两个随从去拿钱周济。谁知这么一开头,短短数百米路程,两贯制钱竟所剩无几,这也让他不由腹谤朝廷官员大力宣称的盛世无饥馑。
正当一个随从把剩下的几十文钱连绳子一起递给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时,后方突然传来了一个悠悠然的声音。
“除夕之夜结善缘,高大人果然是慈悲心肠啊!”
高俅回头望去,只见来人四十来岁的年纪,手持一块神算的布招牌,身上则是一袭洗得发白的布袍,胸前还有黑白太极印,看上去煞像一个三流道士,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良久,他才耸耸肩说道:“那只是伪善之举,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过了今天,他们中的不少人还是得冻饿而死!”
中年算命人顿时有些尴尬,他怎么都没想到,世上还会有人这样凌厉地反击他的客套话,连忙讪笑了一阵遮掩过去。“高大人,在街上说话多有不恭,大相国寺离此地不远,不如和陈某……”
“不用了!”高俅一口打断了陈彦的话,锐利的目光在其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事先约在此地,只是为了请陈先生算上一卦,你也不必大人长大人短的,我只是小小一个王府官,当不起这种称呼。”
“这……”陈彦原本以为高俅特地邀约是为了问其主端王的事,谁想到对方竟冒出这么一句,心中顿时有些忐忑。他在大相国寺算命多年,对京中情势也有所耳闻,当然知道高俅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一直假装的高深莫测脸孔怕是保持不住了,良久方才咬咬牙道,“高大人乃是辅臣之相,不出十年,政事堂中必定有您一个位子。”
“哦?”高俅眉头一挑,身后两个随从立刻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三个人竟是呈品字形将陈彦包夹得严严实实。“我小小一个闲散官员,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前途?”
见此情景,陈彦更觉得有些不对头,再看大街旁边刚刚还在的乞丐早已仆倒在地,而行人更是渺无踪迹,他一时间竟生出了撒腿就跑的冲动。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他平日口若悬河的镇定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端王有大贵之相,大人从旁辅佐,自然……自然是出将入相前途光明……”
“陈先生,我记得你在大相国寺有三不断之说。”高俅步步紧逼,面上的讥诮之色越来越浓,“一不断功名,进京应试的举子无不被你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二不断法度,但凡有人来问罪囚生死的,你也从来不断;这第三就是不断宗室,似乎只要闻听宗室前来,你总会望风而逃。那么这一次,你为什么突然会给端王来一个铁口直断?”
陈彦心中连连叫苦,事到如今,他又怎能说是有人早已经拿过相同的生辰八字让他看过,而后刻意吩咐他说出那些话的。他努力维持着笑脸,竭力把自己撇清出去。“高大人,我这卦摊也摆了好几年,虽然有断与不断之说,但若是对方隐匿身份,我又怎么知道,当然是和盘托出毫无隐瞒……”
“哦?那你又怎么知道托人送来生辰八字的是端王?”高俅越发咄咄逼人,在他的眼色下,两个随从猛地跨前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了陈彦的胳膊,用力绝对不轻。
“啊!”陈彦才叫出一半声音便嘎然而止,因为,他赫然看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哪里还敢胡乱叫嚷,连忙结结巴巴地求饶道,“大人,你,你是朝廷官员,怎么,怎么能……”
“只要你肯如实说出是谁指使你讲出那些话的,我就立刻放了你,除此之外,另奉送一千贯!”高俅见陈彦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立时知道自己的金钱攻势起效了,“若是你还能道出其它隐情,那么我还有重赏。否则,这汴京河道四通八达,我不介意送一个人下去品尝一下隆冬的河水。”
“不要!”陈彦吓得脸色煞白,他往日虽也见过朝廷官员,但那都是一个个道貌岸然温文尔雅,哪里像高俅这般穷凶极恶。联想到自己从前一个人那里收到的三百贯酬金,他猛地把心一横,一五一十地道:“高大人,若是我说出实情,你真的肯……”
高俅冷冷看了这个傲气尽失的神算子一眼,随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扔了过去。陈彦双手接过东西,先是被沉甸甸的分量吓了一跳,打开一看,他立马被那黄灿灿的颜色晃花了眼睛。原来,皮囊中满满当当的全是金钱,足足有数百枚。
陈彦再无犹豫,趋前两步便低声道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他这个执行者知道的并不算太多,和对方总共才见过两次面,但却记得那个来找他的年轻人左脚微跛,操着纯正的汴京口音,而生辰八字上牵涉到的人乃端王也是他千方百计套问出来的。然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心中大失所望的高俅猛地一震。
“那人曾经说过,若是端王府真的派人算命,就让我在正月初一在招牌上加一个太极图,到时他会再来和我联络,说是有下一步指示,还会另外给我一笔赏钱。”
“很好,高荣高光,你们远远跟着他回去,设法潜入大相国寺,看到可疑人之后立刻跟踪,务必找到其落脚的地方!”高俅立刻吩咐了两个随从,自己却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彦,一字一句地道,“陈先生,你现在已经够得上蛊惑宗室的罪名,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识相。如果能够顺利抓到人,那我给你的酬金绝对比那个人多。但是,你若是耍花招,那么休怪我不客气!”
“是是是,小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陈彦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使劲把那个皮囊往胸口挪了挪,这一千贯钱少说也是他一年才能赚到的,在钱和小命能够兼保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和送上门来的钱过不去。尽管如此,当他战战兢兢上路的时候,却仍旧能够感到身后那两股骇人的杀气。
眼见三人渐渐远去,高俅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旁边的一个雪堆上。“好了,小七,你戏看够了,该出来了吧?”
半晌,一个人头从雪堆中探了出来,正是燕青那张年轻的脸。“真没意思,高大哥你功夫没我好,怎么能发觉我躲在这里?”
“要不是你刚才出手制住了那个乞丐,我怎么可能发觉?”高俅摇头上前把人拉出了雪堆,又掸去了燕青身上四处都是的雪屑,“要不是你,除非灭口,我就只能把他带回去安置了。”
“呼,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来我出手还真是及时!”燕青一边说一边瞟了那个在雪地上昏迷不醒的家伙一眼,“对啦,我已经在姐姐那里吃完了年夜饭,不过现在这么一折腾又有点饿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嫂子一定早就备好了热饭热菜!”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相伴而去,在高俅目光的死角处,燕青轻轻弹出了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个地上的人影。
良久,乞丐终于挣扎着爬起身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紧紧攥着的一把铜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这个除夕,他终于不用挨饿了。
第十五章 元旦大朝
“集贤斋?你可真的看准了?”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来报告的高荣,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惊愕。对于集贤斋他并不陌生,要知道,当年能够白手起家,多亏了从集贤斋得到的数千贯“润笔”,而里头那个管事刘安更是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绞尽脑汁地在记忆中反复搜索,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集贤斋有和朝廷中那位大佬有勾结的迹象,不由疑窦更深。就在此时,一个高瘦的人影大大咧咧地迈进了大门,毫不客气地倒在了旁边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