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医与董传这一去便是三天,长安在城楼外焦急地等待着,也不知道那几味汤药是否已经有了成效,竟然连萧云也不见了影子,没有半分消息传来,她的心急可想而知。

没有萧云的允许,谁也不敢将他们放进城来,即使长安是郡王妃。

虽然身在城外,可防疫的措施也不能马虎,长安也留了些药草物品在身边,随行的一干人等必须严格使用,他们出来多少人便要有多少人回去,这一点长安始终坚持。

夜深了,长安睡不着,帐篷里面实在闷然,她索性便坐在帐篷外的一个大石块上透着气,周围三三两两的侍卫已经打了地铺睡下了,也有人在外围值夜看守,火光映衬下,紫雨守在一旁的身影尤显得单薄。

长安不由微微一怔,她怎么忘记了,毛晋已是先他们一步到的彭泽,可这几天竟然没有他的一点消息,紫雨想必早已经是担心得很了。

想到这里,长安轻声几步靠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紫雨这才从怔忡中惊醒过来,侧身见着是长安,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欠身道:“王妃,怎么还不休息?”

“我睡不着,你不也在担心毛大哥?”

长安牵了牵唇角,坐在了火堆旁,紫雨也跟着坐了下来,可神情却依然没有放松,反倒是多了一抹凝重,“我担心毛大哥,想问…又问不出口,王爷怎的也不见了踪影…”

长安心神一动,偏头看向紫雨,漆黑的双眸中似有火光在跳动,她压低了嗓音,“紫雨,咱们进城瞧瞧!”

“王妃?!”

紫雨脸色一变,刚一低呼便被长安捂住了唇,“小声些,若是被人知道,咱们谁都去不了。”

“你也知道王爷没消息我心里担忧,还有毛大哥,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近况如何吗?”

长安循循善诱着,她不仅担心萧云,也想看看城内真实的情况,这次太医院只派了两位太医来,想来也是不想折损了人手,城内的大夫也不知道能不能济事,她想帮忙,而不是坐在这里干等着。

被长安这一说,紫雨有些心动有些犹豫,虽然她也很想亲眼见见毛晋,确认他的安全,但又不能因为她自己而将长安置于危险之中,此刻,她矛盾了。

“若是你不去,我自己也会去的。”

长安瘪了瘪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任性,低垂的目光中却有一丝惶惑的黯然,声音低得似呢喃,“我不能让孩子们再一次没有爹爹了…”

紫雨诧异地看了长安一眼,长安抬头直视,目光毅然绝然。

于是乎,两个女人一合计,趁所有人都睡着,值夜的侍卫巡到另一个反角之时,偷偷地从帐篷背后溜了出来,在夜色中一直潜行到了城楼下。

“襄儿她…”

紫雨低声问了一句,她们离开之时,长安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在襄儿鼻间嗅了嗅,这丫头如今睡得更沉了。

“不碍事,明日便会醒了。”

长安摆了摆手,在抬头望向高高的城楼,若是上面不放吊篮,她们怎么上去?

“王妃,这边来。”

回头却见着紫雨对她招了招手,长安顿时眼睛一亮,“你知道入城的其他道路?”

“前两天夜里去查探过…”

紫雨低下了头,她到底是不放心的,不然也不会背着大家却探路,就是存了想要进城的心,只是一直犹豫着没有付诸行动。

“那就好。”

长安却是笑了,不被守城的人发现,不惊动萧云那是最好的。

离去之前,她与紫雨都做了防疫措施,只要不近距离地接触病患,离开之后再消毒一次便不会有问题的。

紫雨说的那条路是转过了城门向东行一里左右城墙拐角的位置,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的城墙有过毁损,那里重新砌了的砖有些松动了,若是取开两块,便足以容纳纤瘦娇小的人儿进出。

可是等到长安俩人到了那里,却已经有个瘦弱的身影在努力地搬动那石块了。

“什么人?!”

几乎是本能的,紫雨低喝一声,足下轻点便跃了过去,袖中匕首一滑,银亮的刀光一闪便抵在了那人的咽喉处。

长安跟着跑了过来,离得近了,才能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那人的长相。

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身形单薄瘦弱,面上污迹重重,只那一双眼睛闪着熠熠的光亮,紫雨的匕首架在他脖颈间,他非但没有害怕,反倒还狠狠地瞪了过来。

“你这孩子,难道不知道彭泽城已经暴发瘟疫,想活命就赶快离开!”

紫雨缓缓收了匕首,口气却甚为严厉,不过一个孩子,她还用不着这样谨慎提防。

那少年看了长安与紫雨一眼,稍稍退后一步,黝黑的眸子一暗,颇为戒备道:“你们都不走,凭什么让我走!”

长安在一旁微微思忖,抬头道:“这城里可是有你的亲人?”

若非如此,为什么明知城里遍布瘟疫,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想来理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少年咬了咬唇没有说话,面色黯然,可眸底显然有一丝挣扎。

长安放缓了声调,轻声道:“若是你的亲人还在,此刻定然也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不若在城外静静等着,若是瘟疫解除了,这城门自然便会开了。”

“你骗我!”

少年却是猛然抬起了头,眸中蓄满了泪水,咬牙道:“这城门不会开了,他们都说困在里面的人都会死,会死!”

最后两个字少年几乎是用尽力气吼了出来,长安吓了一跳,紫雨脚步一移挡在了她的面前。

长安眸色一沉,用手臂格开了紫雨,又踏前了两步,一字一字顿道:“里面或许已经有无数的人死去,但那些坚强活下来的,必定不会死!”

“紫雨,搬去墙砖,咱们进城!”

长安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向那少年,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在隐隐颤抖,这少年的一吼,却是吼出了她内心的恐惧,她不愿意正视的危险。

若是大青龙汤无效怎么办?若是萧云也染了瘟疫又该怎么办?

这些后果她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她眼下只想确认他的平安,想要再见他一面!

紫雨掌蕴内力,倒是比少年不得章法地胡乱扣掰更有效,几下便把通道给弄出来了。

长安正想往里走,那少年却是两步追了上来,又戒于紫雨在一旁看着,他不敢动作大了,只两手相搓着,有几分焦急道:“既然你们能进去,带上我吧!”

紫雨将目光转向了长安,长安微微皱眉,若是在平时带上这个少年不是不行,但在此刻,这决定的是一个人的生命,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眼见长安有几分犹豫,那少年更加了一把劲,“我叫李天贵,我家就住在城里拐字胡同,若是你们没进过城容易迷路,带我进去也有人认得路不是?”

长安深深地望了李天贵一眼,少年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闪烁,坦然无畏地迎视了过去。

半晌,长安才低声问道:“告诉我,你要去见谁?”

李天贵红了眼眶,咬唇道:“我要去见我妹妹,她没有染瘟疫,只是普通的伤寒,可后母不信,要把她扔出去,城里的大夫都被聚集在一处诊治瘟疫,我没有办法,这才出城想寻些草药…今天,我必须要回去,不然后母会把妹妹扔进疫区,到时候就真的没救了…”

李天贵说到最后更是咬紧了牙,眸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愤恨、不甘纠缠在一起,感情强烈地让人无法忽视。

长安沉吟了一阵,这才点了点头,转向紫雨道:“给他一个药包随身佩戴。”

紫雨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药包递给了李天贵,“带着这个,可防瘟疫。”

李天贵犹豫地接过,直觉里他知道长安与紫雨不是坏人,即使恐吓过他,也是为了不让他进城,此刻见她们竟然连防疫的药包都佩带着,想来也是有备而来,忙不迭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这才抬头道:“待会进了城能再给我一个药包吗…我想给我妹妹。”

长安脚步一顿,唇角勾起一抹笑来,微微点了点头,便探身进了城。

紫雨拍了拍李天贵的头,也跟着进了去。

夜色中,彭泽城内更显得安静,人影寂寥,三人的身影挨着墙根缓缓而过,如潜行的鬼魅一般寂静无声。

“王妃,咱们眼下是否先去衙门?”

紫雨跟近了长安,压低着声音说道,李天贵始终跟在她们几步远的距离,见她们俩人正在谈话,便又知机地退后了几步。

这小子倒是机灵,长安不由赞许地看了李天贵一眼,这才道:“先去拐字胡同,找到李天贵的妹妹再说。”

虽然她急于想见到萧云,但比起萧云来说,或许李天贵的妹妹,那个尚无自保能力的小女孩更需要他们的援助,若是先前她不知道便罢了,但此刻她既然已经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正文 第【153】章 进城(2)

彭泽的夜空多了一份死寂,仿佛是由无数的眼泪与绝望堆砌而成,长安从来未这般深切地感受过,可此刻,当她的脚步行走在青石铺就的宽敞大道时,内心的触动无法言说。

从前的彭泽并没有宵禁,夜里极是热闹,可如今除了偶尔闪过的稀疏人影,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气。

一行人行到西坊市的朱雀大街时,清清楚楚地见到街面上一泼泼暗色的血迹,长安脚步微微一顿,秀眉微凝。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任何细微的发现都足以触动她早已经紧绷的神经,也会将之与自己心中的牵念联系起来。

所以长安一停住步伐,紫雨便会意地上前查看,转回时低声道:“照血液凝固的时间,怕是已有两日以上。”

“嗯。”

长安沉沉地点头,眉间深皱。

彭泽已经是这样的情景了,还有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流血事件,难不成…

“到了到了,就到了,前面再拐进巷子过两条街就是。”

李天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打断了长安的思绪,他不过疾走两步先去探路,这才折返而回,所以并不知道长安与紫雨发现了什么。

“走吧,先去救你妹妹!”

长安沉沉地点了点头,顺着李天贵手指的方向疾步而去。

紫雨对李天贵点了点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李天贵甩了甩头,黑亮的眸中闪过一丝懊恼,其实他大可以就这样自个儿回去,不再求助于这两个女人,只要进了城里,他再怎么样也比这两个女人识路,怎么一时心软又折了回来?

是因为这两个女人竟然关心他的妹妹吗?还是因为她们懂医术?

那防疫的药包被他紧紧地贴在胸口,感受着这份热度,似乎连生命都多了几分希望。

前方两个窈窕的身影已经行出一段距离,李天贵不再多想,咬牙追了上去。

拐字胡同在从前住着的都是一众殷实人家,谈不上,但到底比世井里的光脚泥腿子要好上许多。

走进拐字胡同,长安至少发现了两家人的门户是大敞着的,甚至有一户人的门板都半吊在了一旁,让人有些费解。

李天贵瞄了一眼,神色有些黯然地低声道:“这两户人家,一户姓王,一户姓田,发洪水时都熬过了,却是倒在了瘟疫上,全家人都没能活出来…”

话到最后,李天贵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头,眸子里充斥着一丝血红,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或许是为从前相熟的邻里不幸遭遇的感怀与愤慨。

长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瘟疫死了人的屋子就连一般小偷都不会光顾,所以就算门脱了甚至大敞开来,也不会有人蹿进去瞧上一眼,怕是躲都躲不过来。

“走吧!”

紫雨上前拉了拉李天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声调也放得柔软了许多,“你们家在哪里,眼下要快些找到你妹妹才是。”

“嗯。”

李天贵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抬眼时目光已是明亮了许多,他小跑几步上前,指了指前面不远处探出一截风兽屋檐的宅子,“那里便是我家,咱们走!”

李天贵最先跑到大宅的门口,他拍了拍大门,却是没有人应,顿时有些焦急起来,他不过才离开几天,不可能家里没有了人吧?

“我进去开门。”

紫雨眼睛都不眨地跃上墙头,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从里将门栓拉了开来,道:“前院我看了看,已经没有仆人了,只能往后院寻去。”

“怎么会?我离开的时候前院还有老苍头看着…”

李天贵话到这里已经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向后院奔了去。

“咱们也跟上,怕是事情有变。”

长安向紫雨点了点头,俩人也抬脚追了过去。

后院里也是一样的安静,只是这种安静里却透着绝望般的死寂,后房正屋的廊下仍然吊着关着金丝雀的褐色鸟笼,鸟儿在笼子里有气无力地耸搭着,见着有人经过只懒散地拍打了一下翅膀。

李天贵仿若疯了一般四下翻找,衣橱、床下、门外,只要能藏人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找完了正屋便奔进了厢房,甚至连书房、库房、柴房、厨房、茶水间都没有落下,可一圈下来,却是颓然,他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眼中是满满的震惊和对心中预感的恐惧,“怎么会这样?”

长安微微思忖便道:“若是…若是你的家人真地染上了疫病,咱们去官府登记处总有记录,还有你妹妹,说不定也能问到消息,总不致于如今呆在宅子里两眼一抹黑。”

“夫人…”

李天贵这才转过头看向长安,无神的眼睛缓缓恢复了一丝明亮,泪水却也跟着涌了出来,“我妹妹还那么小,她不应该死啊…”

“谁说她死了?!”

长安没好气地瞪了李天贵一眼,仿佛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一天没见着你妹妹,咱们就要相信她还活着!”

“走吧,咱们现在就赶到衙门去!”

长安对着李天贵伸出了手,纤长的手指白白嫩嫩,指间还泛着莹润的粉色光泽,一看便不似普通人家。

李天贵怔了怔,再看了看自己漆黑的手掌,忙不迭地在裤腿上擦了擦,虽然也没有干净多少,但他心里至少好过些,这才伸过去握住了长安的手。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又是怎么样的身份背景,但那沉凝的气度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也许这就是身居高位的女人,他愿意相信她所说的话,他的妹妹一定还活着。

“我查看过屋里,后母的银钱和首饰都在,书房里我阿爹的古董也没有少过,定然不是遇到了强盗。”

三人一路向衙门行去之时,长安还不忘问过李天贵查探的情景,想来这个少年也很细心,分析能力也不错,她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看那李宅的布置,虽然谈不上世家大户高门望族,但到底也是殷实人家,李天贵从前的生活想来也是优渥,只是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忍不住让人一阵唏嘘。

饶是其他地方夜里都熄了灯,但衙门那两盏红灯笼却是兀自高悬,像一盏指路的明灯在风中飘摇着,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光亮,在夜里却能点亮人们心中的希望,带来一丝异样的温暖。

门口的侍卫早已经换作了萧云的近身随侍,长安恍惚好似见过,直到走到那朱红大门跟前,那两名侍卫才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惊讶地失声道:“王妃?”

“你们王爷可在?”

长安倒没有计较过多,甚至忽略了李天贵在一旁骤然增大的嘴,只上前一步沉声道:“我要见他!”

都到了这个当口,萧云没有理由再将她赶走!

“王妃请稍候!”

震惊过去,两名侍卫匆忙地行了一礼,一人仍然守在门口,一人已是进去禀报了。

李天贵立在一旁犹如雕像,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下便跪在了长安面前,颤抖道:“草民无意冒犯,还请王妃恕罪!”

结合他先前的种种,李天贵顿时有种冷汗淋漓的感觉,在城墙边时他是怎么个不敬法,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是半点回忆不起来。

“不知者无罪!”

长安牵了牵唇角,又道:“我会派人带你一起去寻找家人,若是你妹妹平安了,务必给咱们捎个信来。”

“王妃大恩大德,草民永不敢忘!”

李天贵又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这样的时刻,王妃竟然愿意帮助他,他心中的感动自然无以复加。

自从彭泽水患以来,他已见惯了无数的冷眼,为争食为治病,甚至亲戚朋友之间也可恶言相向大打出手,就连自己的父亲都弃他们兄妹如敝履,更不用说后母那冷硬蛇蝎般的心肠。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间,上天竟然又给他带来了一次转机。

从前他并不相信来救灾的那位郡王爷,在他眼里官就没个好官,但如今有这位王妃在身边,似乎让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抹光亮。

彭泽,是有希望的!

侍卫去了没多久,便跟着跑来一位年轻的武将,长安倒是认得这人,是萧云被任命后从身边提升的三等侍卫,好似叫做张谦。

张谦一见到长安,立马便恭身见礼,“属下见过王妃!”

长安点了点头,先将李天贵的事情吩咐了,见张谦不敢怠慢立马安排人手带李天贵去寻人,丝毫也未抱怨此刻天色黑暗道路不明,只那份办事的认真及效率便不免让人高看几分。

“王爷可是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