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敢打赌,那宇文家两姐妹心中所想的绝对没有她这么单纯。

色乃人生大欲,她多得是平常心来对待这事。

“箫儿?”寸步不离的乔逢朗大掌抚上她额头,皱眉道:“你的身子还是有些不舒服么?”

殷悟箫回神一笑:“怎么会,我再好不过了。”

看看他不太相信的神情,她再笑道:“我还未问你,我家在京城的生意现在如何?”

“自你…那晚后,岑律便撑起了整个殷家事业,石大姑娘也有帮忙打理,虽不及你在时繁荣,也勉强过得去。”

“是这样。”她低眸,岑律十岁时被她设计签了十六年卖身契,如今也快到期了,难得他一片心思,没趁她生死未卜时吞了她家产。

“不必担心,有乔帮作后盾,成亲后你回京城,定可以顺利接掌。”乔逢朗以为她在担心家产落在人手之事。

殷悟箫淡笑着点点头。她信得过岑律,信得过石漫思,然而乔逢朗终究是难以明了她的心思。

她这个人有着天生的劣根性,说话不爱说全,做事只做一半,这一点倒是和那假模假式的百里青衣相似得很,只是两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大概只会高来高去,淡来淡去,淡到最后就真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了吧?

哼,不是不该想么?又想来做什么?

她惊觉再这么下去她会淹死在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绪中仍不自觉,只得假笑一番:“逢朗哥哥,我忽然想起有些事,需要一个人去办的。”

她强调“一个人”,留意到乔逢朗微露尴尬的脸色,知道他误会了,却也管不了许多,起身走开,留下一堆闲人在后头口沫横飞,仿佛后面滔滔江水就要冲过来一般。

※ ※ ※

有些尴尬。

鉴于上一次单独相处时她对他在她入浴时闯入房来的行径口诛笔伐,而他的回应则是打昏了她打包送回乔帮,此刻,的确有些尴尬。

她只得转头研究宣何故庭院里假山上的青苔,不敢相信自己竟堕落至此。

百里青衣却温温吞吞地笑了:“好巧。”

听听,这是什么话?

“真是好巧,箫儿还未谢过青衣公子救命之恩。”她低下头,很有默契地陪他玩着彬彬有礼的游戏。

不用抬头,她也可以感觉到面前的男人身躯僵了一僵。

沉默一阵。

“关于这次的事,我还欠你一个解释。”百里青衣盯住她。

“不用跟我解释,我对江湖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她反射性地排斥,江湖与杀戮,早在她心里划上等号。

百里青衣再度沉默了。

殷悟箫忽然有些歉疚,她知道对眼前一呼百应的青衣公子而言,江湖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太重,也是因为这样,求不得的她可以无所顾忌,而有情有欲的她却不得不犹豫,退缩,只因她害怕自己需要和整个江湖去抢一个男人。

许多从前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如今是更加说不出口了。

百里青衣目光微微灼烧着她的神经,他面色未变,然而深潭一般的黑眸里却似乎叹了一口气。

他早知道,那日送她离开,一切便会不一样,可是,他没有选择。

“那个…宇文姑娘好么?”殷悟箫支支吾吾地开口,只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百里青衣眸子一亮。

“还好。”他没有问她说的是哪一位宇文姑娘,就兀自笑开了,那一抹笑靥果然是天上地下少有啊…

“嗯…”她正待亡羊补牢,堵回他满脸的奸笑,却耳尖地听到交谈声渐行渐近。

“你可曾见到青衣?”是那仁人君子秦栖云。

“没有。我倒是看到小无儿刚才从大厅逃出来了,就像后面有狼在追她。”自然是百里铁衣那嘴边没个把风的家伙。

殷悟箫闻言却是陡然变色,再也不顾斯文斗法,急急拉了百里青衣,便往假山山缝里钻。

百里青衣一阵愕然,正想开口问她为何要躲,却被狠狠按在假山石壁上,又被一只软嫩的小手捂住了嘴。

她警告地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只好以眼神询问她:这是干什么?

收到他传递的讯息,殷悟箫一阵气短。是啊,躲什么?难道真是心虚?有些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她撇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不料外头那两人大约是觉得宣何故把园子收拾得不错,竟在假山旁边停了下来。

“唉唉,是怎么也没料到那小乞丐竟然是天下第一才女,这反差也太大了。”百里铁衣铆足了劲感叹。

“看来殷大小姐这些年的确是吃了不少苦。”秦栖云怜惜地感慨。

“难为我大哥四处寻她寻了那么久,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说,以我大哥的狡猾,会不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以青衣的才智,极有可能。”

殷悟箫竖直了耳朵,听到这里,忍不住再瞪了百里青衣一眼。

百里青衣挑挑眉,一脸无辜地回视。

“我看啊,我那妖精大哥保不齐是喜欢上人家了,你没见小无儿刚离开百里府那几天,他的脸色啊…哼哼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笑得那么咬牙切齿。”

百里青衣心中苦笑,他这三弟口无遮拦,连他也受害不轻,受害不轻啊…

低头瞧着殷悟箫的发漩,见她低着头,动也不动,心知她又在咬唇了,顿时涌上一丝无力,鼻间气息微有些粗重。

他呼吸吹拂的热度迅速染上覆住他双唇的纤手,殷悟箫轻轻一颤。

“可是听说殷大小姐已同乔帮主有了婚约,下个月就要完婚…”秦栖云似乎在蹙眉深思。

“切,那乔逢朗怎可和我大哥相比。”

“话不能这样说,”秦栖云依旧斯斯文文,“乔帮主也是一位青年俊才,论文论武都是上上之选,况且与殷大小姐乃是青梅竹马,既有婚约,殷大小姐应该不会悔婚才是。”

殷悟箫面上微微一烫,她猛地抬头,有些慌张地注视着百里青衣,一时竟破天荒地没了主意,不晓得是该跟他解释她应允成婚的原因,还是要咬死这婚事来撇清自己对他的心思。

百里青衣缓缓低头,似是要睇进她心里去,他呼吸愈发沉重,不由得生出几分杂乱。

抵住他薄唇的柔荑大约是因为紧张,渗出了缕缕湿热,清浅的体香毫不费力便窜入他鼻中,加上原本的软玉温香的触感,出奇地撩拨得他有些微心猿意马起来。他俊容再低,眼见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闪动,透过蝶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努力压抑住顾左右而言他的冲动,坚定地望住他。

百里青衣突然觉得好笑。

他当然知道他一向都在笑,他笑的次数多得让他自己都险些要怀疑自己是以倚门卖笑为生了,然而这似乎是他短短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认真笑上一笑。

不是没见过她的挣扎,却没见过她内心挣扎至此,挣扎到外面的人走了她还未察觉,挣扎到他只需再轻轻一动,两人便可鼻尖相触这么重大的事她都没有发现。

百里青衣开始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犒赏,一个对之前这许久等待和忍耐的肯定,还有对未来漫长而曲折的道路的激励。

想到这里他微微启唇,打定主意地轻舔送上门来的甜美掌心。

不可否认这的确有些卑鄙,如此亲密而挑逗的试探让毫无防备的殷悟箫惊叫一声,迅速收回手来,终于惊觉两人危险的距离,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往他胸口狠狠一推。

“哎哟…”百里青衣叫了一声,美美的绝色有些微的扭曲。

殷悟箫这才想起他有伤在身,虽然只是轻伤,可是…她暗骂自己一声,连忙以双手抓住他胸前衣襟,把他扶正。

“你还好…”吧?她话未说完先怔了一怔。

这所谓的天仙绝色翩翩浊世佳公子趁着她拉正他之力整个人倒过来,压在她身上,却又恰到好处地停住,刚好让她承受有限的重量,又能让他整个人明目张胆地贴在她身上。

“你…”她张口想骂,却又不确定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只得硬生生将不满躁动羞涩恼恨通通咽回肚里去。

她双手扶上他宽阔的背脊,尝试扶他起来,他却不动如山。

这下白痴也明白这家伙分明是借机揩油了。

刚才那一切不满躁动羞涩恼恨于是又如雄浑大浪一般气势汹汹涌回来。

“百里青衣!”她在他颈边咬牙切齿。

回应她的却是一双健臂从她身后蔓延过来,将她紧紧融入他暖热的怀抱。

“箫儿,你回来了。”百里青衣埋入她发中轻叹。碰触到她,他才明白自己的想念究竟有多深。这些天来的冷漠疏离通通瓦解,她的允婚他也不再放在心上,此刻,没有什么比她在他怀中更加真实,更加重要。

这女子太掉以轻心了,她以为能像以前一样安全地靠近他,却没有把他必须将她送离身边的不甘算计在内,没有把他一直以来因担忧和谨慎而不敢碰触的忍耐算计在内,没有把他对她深刻的渴望算计在内。她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她在自己的生命中,占据了多大的地位。

殷悟箫如遭雷击。

“你终于回来了。”百里青衣的怀抱紧了紧,他轻拢她一头如墨的乌发,细密的吻便降落在殷悟箫白玉般无暇的后颈,其中,有着爱若至宝的怜惜。

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

她回来了?

他在等她回来么?还是,他的怀抱,才是她最终的回归?

积压已久的委屈和脆弱在她心中迅速弥漫开来。

然后,殷悟箫做出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

她蓦地鼻子一酸,泣如洪泄,哭天抹泪,鼻涕纵横。

眼泪,汗水,鼻水,尽情地沾染在百里青衣的青色衣襟上。她紧紧抓住他前襟布料,不顾一切地拉扯着,仿佛要哭倒一座长城。

百里青衣先是错愕,后是好笑,最后则只剩下心疼。

她大概自从懂事以后就没再这样哭过了。

“箫儿。”他捧起她泪痕斑斑的脸,温柔地擦拭干净,丝毫不在意她将原本柔情缱绻的意境破坏得一塌糊涂。

既然开始了,他怎么能让一切半途而废?不行,这有损他百里府青衣公子一诺千金,百折不挠的作风。

于是,他众望所归地将自己的唇印上她的。

这是一个又咸又湿的吻,只是很长,长得到了最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甜腻。殷悟箫只觉得像是被一团春风包裹着,融化着,直到她也化作与他一般的春风,化作一眼清泉,在他唇间懒洋洋地潺潺流动。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顺着他起舞,荡漾,宛转,承飞,一切的一切,似乎水到渠成,都是那么自然,那么自然…

识曲听其真

自然个头啦!

殷悟箫发誓,自己这辈子自打懂事后就没这么哭过!

该怪自己缺乏定力么,只消百里青衣在她耳边低低唤上一声,她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防线居然就全线崩溃了,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嗯,不可否认他的怀抱很温暖,很让人安心,很有家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一直到将自己最脆弱最私隐的一面显露出来都不自知…

殷悟箫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她一人独处的时候,都没有真正痛快地掉过眼泪,早就习惯了将身边所有的人纳入自己的羽翼下,习惯了强迫自己冷静从容面对一切困境,习惯了把悲伤和无助尽数埋入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忘了,她是有眼泪的。

只有在百里青衣一双宽厚的臂弯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之时,她才惊觉积压在心中日久年深的彷徨和委屈,早已泛滥成灾。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吻她?

殷悟箫握紧了拳头,羞赧和浮躁从脚趾层层向上蔓延直至头顶。

“殷姑娘也觉得此琴不俗?”冷不防一句问话直指过来。

“嗯?”现在是在说什么?殷悟箫回过神来,险些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凉亭中,与几位江湖侠女饮茶谈笑。

原本是她陪着翠笙寒出来透透气,不料在园子里碰到宇文家两姐妹,宇文红缨硬是精心描述了一番这百问山庄园景设计如何独辟蹊径别具一格,殷大才女怎可无鉴赏之心,邀她们来这凉亭里小憩,共同品评品评。

这…她偶尔的确是喜欢故作风雅一番,但多半是为了气人,估计宇文红缨也是打好算盘要气她一气。

“殷姑娘?”宇文红缨再唤,隐忍地等着她回神。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台红筝,硬要翠笙寒献艺一番,还评论起这筝的典故、材质,当真是附庸风雅到了极致。

“此琴…的确不俗。”殷悟箫敷衍地呵呵笑道。

“哦?不俗在何处?”宇文红缨眼睛一亮,步步紧逼。

殷悟箫在心中暗暗呻吟,这几年来宇文红缨大概没少在琴棋书画上下功夫,自从出了青衣绝对,天下人就认定了百里青衣是偏好才女这一型的吧。

“此琴…是红色的。”

天可怜见,那不过是一台最普通的筝,缅酸枝造,只不过用上好的红漆上色,看起来比较赏心悦目而已…

果然宇文红缨嗤笑出声:“我朝制筝皆用红漆,红色又什么好奇怪的?殷姑娘三年没有碰弦了吧?唉,可惜当年天下第一才女,如今也变成个山野村妇…”她上下扫视殷悟箫的打扮,布衣素髻,不施脂粉,乍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家女子,哪里还有当年云阁之中的尊贵气度?

殷悟箫没有出声,她家中两台秦筝,一台通体青玉打造,一台则用的是原色紫檀木,皆是价值连城之物,不过若真是这样回答,估计宇文红缨会被她气得岔了气。

太嚣张了,不可,不可。她在心中默念。

宇文翠玉连忙撇开话题:“不是说要请翠姑娘献艺一曲的吗?”

“我不会。”翠笙寒玉容冷淡,摆明了无意同她们抚琴言欢。

宇文红缨脸色一变:“翠姑娘自然是不肯轻易献艺的了,要听翠姑娘抚琴,大概要花大价钱…”

“宇文姑娘!”殷悟箫怫然变色。宇文红缨对翠笙寒多有轻蔑之意,一是因为她的青楼背景,而是因为她的杀手身份,可是如今翠笙寒已经跟她们站在同一阵线,宇文红缨怎么敢当面羞辱?

“宇文姑娘对琴艺如此有研究,一定知道筝的渊流何来吧?”她按下心中不悦,冷冷问道。宇文红缨可以对她百般嘲讽,她不以为意,但对她身边亲近的人有所轻慢,这是她向来都不能容忍的,一如当年在云阁中为石漫思讨回公道一般。

“我当然知道。”宇文红缨艳眸泛光,轻笑道:“筝乃是秦朝大将军蒙恬所造。”

“非也非也。蒙恬造筝,本是误传。”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不是误传?”宇文红缨娇容一怒。

殷悟箫一笑,自信与聪慧满满浮上,清眸流盼间笑若春华,当年莺惭燕妒的傲然似乎顷刻间笼回她身边,连宇文红缨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唐赵磷《因话录》中有言:‘筝,秦乐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黄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争之,又破为二。筝之名自此始。’”她不紧不慢,引经据典。

“你怎知那赵磷所言就是真的?”宇文红缨紧紧诘问。

殷悟箫面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朱唇带诮:“悟箫本来也是心中存疑,可是今日见着宇文姑娘,便不得不相信赵磷所言非虚了。”

“呃?”饶是宇文红缨早有防备之心,此刻也不禁一愣。

“秦人薄义,见瑟而争之,是为筝。今日见了宇文姑娘,悟箫才终于明白好瑟而筝的道理啊。”殷悟箫懒洋洋地眯眼而笑,一身素衣却再难掩住她光华逼人。

宇文红缨娇艳绝伦的丽容上一片茫然无知,半晌,她忽地醒悟,粉面倏地涨红。

好瑟而筝,好色而争,这分明是在讽喻她宇文红缨好青衣公子之色而故意与她为难!

“你…”她怒色难掩地瞪住殷悟箫,几乎要拔剑相向,然而真要挑破了其中含义,岂不是又与自己难堪?

翠笙寒终于瓦解了冰霜美颜,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为她出气,她怎会不知?

“过奖过奖。”殷悟箫大大咧咧一拱手,心意早通。

她本来也不爱在言语上与人为难,除非是关系到她亲近的人,宇文红缨既然敢羞辱翠笙寒,也就不要怪她不讲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