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他将无过扔向白灿,看也不看便抱起木菀风大哭道:“你这是何苦,何苦啊?”他一贯嬉笑怒骂,此时也不由得老泪纵横,灰白的胡子湿漉漉的,滑稽得不得了。
木菀风乃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什么正邪之分,门派之争,他向来不管,直可惜木菀风心中所系之人并不是他。
乔逢朗利眸一紧,面无表情地下令:“藏虎,你还等什么?”
藏虎与三位堂主面面相觑,都握紧了手中兵刃,无法下手,倒是江南骠骑营兵勇大有蜂拥而上之意。
“帮主,那穹教的妖女舍身救你…”虽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正义感令藏虎这回彻彻底底地犹豫了。
“你不出手,难道让本帮主亲自下手么?”乔逢朗冷喝。
百里青衣将乔逢朗的表情尽收眼底,包括他抽动的额角,握紧的双拳。他轻轻蹙眉,箫儿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到?
章柏通一双红通通的圆眼瞪如铜铃:“你,怎能如此心狠?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你的…”
他顿了一顿,怀中的木菀风惨白面容上是无言的制止。
章柏通终究未将那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她是你的亲娘啊!
弥彰
“我的什么?”赤裸裸的嘲讽在乔逢朗脸上霎那冻结。
忽地他轻偏过头,冷酷一笑:“乔帮与穹教几十年恩怨,今日必须做个了结!”他旋身欲走,然而青影一闪,翩然落在他面前,拦住去路。
百里青衣眸中早失了笑意,现出无比的严厉:“章老爷子,请先带木教主入庄,宣神医可以为她二人诊治,这里交给青衣便可。”
章柏通依言而行,留下白灿哇哇大叫。“咦,那我呢?我该跟哪边?”
乔逢朗不以为然地瞟着百里青衣,藏于身后的右手却已作好进攻的准备:“百里青衣,你再管闲事,我可不敢担保你的下场。”
话音未落,刷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抵在乔逢朗身前,剑尖犹在轻微晃动。
一手执剑柄,百里青衣一字一顿:“若我是你,便不会轻举妄动。”
乔逢朗微微一震,尔后注意到百里青衣周身气劲浮动不同寻常,不由得哈哈笑道:“怎么,青衣公子底气颇虚啊。”
百里青衣似笑非笑地觑着他:“对付你,足够了。”他俯视山下数千人,声音不疾不徐:“诸位兄弟,请稍安勿躁,青衣必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此语一出,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百里府青衣公子向来言出必行,草木知威,无论乔帮与百里府是否交恶,这一点都毋庸置疑。青衣公子一句话的威力,竟远大于自己帮主的一席话。
“百里青衣!”乔逢朗开始显露急躁之色,却怒极反笑:“今日就算我不能命乔帮帮众杀了木菀风,也不至于落入你的手中,想擒我,你百里青衣现在没那个能耐。”
百里青衣却不反驳,冷不防道:“你面上的,是人皮面具吧?”
“什么?”乔逢朗下颌一绷,面容遽变。
“因为,你不可能再拥有这样的一张脸,‘无痕’主人。”
※ ※ ※
殷悟箫催动座下骏马加速前行,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如雪球愈滚愈大。还有一段距离,她已能听见山谷中人声鼎沸。
说不想知道当日殷家死难的原因是假的,然而她总觉得,她应该知道那个原因,只是从未认真探究过,也不敢去探究。因为惨案的发生,带给她多少震惊,却并没有相同程度的意外。
冥冥中有声音告诉她,今日之事,与三年前的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箫儿,”乔逢朗由后方赶上,“怎么忽然如此性急,我早说过…”
他的声音,被殷悟箫猛然勒马的剧烈马嘶声打断。
殷悟箫微眯了凤目,迎着阳光看向山峦顶上的人影。
顷刻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全部停止了。
“逢朗哥哥…”
“什么?”乔逢朗看着她,不解地回应。
殷悟箫终于缓缓转脸看他,半晌,又转回去,看向高处。
“两个…逢朗哥哥…”
乔逢朗一震,他不能置信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直至看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
殷悟箫有些恍惚,记忆中仿佛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着同样的话:
“咦,有两个逢朗哥哥耶!”
有两个逢朗哥哥…
两个…
一阵眩晕,一股久别的潮水咆哮着冲刷过她的脑海。她身子一歪,似要一头栽落马背。
乔逢朗眼疾手快,一把将殷悟箫拉入怀中,足尖轻点马腹,便稳稳翻落在地。
“你不舒服?”他压住心下异样,仍旧以温柔的怜惜布满脸庞。
殷悟箫迷蒙的眸子对上他的,霎时清明起来。她抓紧了乔逢朗胸前衣襟,摇了摇头,蹙着眉闭上眼睛,敛去方才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震撼。
山顶上那一个乔逢朗早发现了到来之人的身份,却并不着慌,眼见此景,反而带着挑衅看向百里青衣:“你不去守着我家箫儿,却在这里守着我么?”
百里青衣亦将不远处山下的情形收入眼下,他目光微敛,不动声色,手中剑尖却威胁地向前一送。
对方颤了一颤,笑意未收。
谷中的众人终于注意到形势的转变,不由得连番转了几次脑袋,清一色地目瞪口呆:“这…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即便是方洪敬,也不敢轻举妄动。
凝视自己眼前这一个好整以暇的玩味神情,百里青衣忽地浅笑:“不如就请殷大小姐来辨认真伪如何?”
两个乔逢朗皆面色变了一变。
众人交头接耳,连连称是。三位堂主与藏虎将军眼神稍作交流,便已达成一致,都点了点头。
殷悟箫在乔帮的地位,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是缘于其母当年在江湖上的侠名令乔帮众人无不叹服,也是缘于乔帮两代帮主对殷家的厚待,再者,殷家在商场上也明里暗里助了乔帮不少,可以说乔帮一半的生计都与殷家有关,殷家掌事者殷大小姐,某种程度上是掌握着他们的饭碗的,即使她失踪三年后重新出现,凭着与帮主的亲密关系,有资格一辨真伪的人依旧不做第二人想。
数千道目光霎时间集中在殷悟箫身上。
“我…”殷悟箫惶然。她苦笑地看向百里青衣,这人非要将她摆出来不可么?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她身上查出一切真相么?
她先是看向百里青衣眼前那一位。
“箫儿…”那人的轻唤是如此熟悉。
她再看看自己身旁这位。
“箫儿。”他也沉静地唤着,然而沉静的背后,终究有一丝不确定的惶恐透过胸膛蔓延至她身上。
殷悟箫愣住了。
不是迟疑于他们各自的身份,却是迟疑于她的答案。
张皇中她忍不住再度看向百里青衣,企图寻求一些肯定。
百里青衣唇线一缓,眼神定定地看着她,似乎与所有人一样,期待着她的答案,好奇着她的答案。
她心中一寒。
“这一位,才是真正的乔帮主。”
半晌,她伸出手指,指向与自己一同到来的乔逢朗,青葱如玉的指尖在轻风中微微颤抖。
被选中之人毫不意外似地露出得意的笑容。
而另一个,唇畔笑意未改,眼神却蓦地冷冽无比。
“你确定么?”他这样问。
“我确定。”殷悟箫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双目。
“他才是真正的,乔、帮、主。”她这样说着,宛如飞蛾扑火一般决绝。
对方倏忽狂笑起来,连串笑声响彻山谷。
殷悟箫轻轻瑟缩了一下,立刻被乔逢朗拥入怀中,她一僵,没有抬头,却不着痕迹地挣开了。
刹那间漫天枯鸦飞舞,两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腾跃而出,双双出掌攻向峰顶的百里青衣。
百里青衣眸中一亮,手腕翻飞,立刻变幻出无穷剑招,而首当其冲的仍是易容成乔逢朗的“无痕”主人,而那人微微一笑,衣袍胀开,足尖轻点脚下山石,向后退去。
那两个加入的黑衣人竟也不加掩护,一心攻向百里青衣,誓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一般。
殷悟箫轻喘了一声,终于扭头期盼地看着乔逢朗。
“逢朗哥哥…”她话音中多了一分乞求。
然而乔逢朗却越过她的头顶,目光投向远方,语调冰冷:“我只答应你派人前来,没有答应要亲自帮他,何况,百里青衣既然誉满江湖,还怕应付不了几个三脚猫么?”
她一呆。
是她错了,没有把乔逢朗的心胸狭窄算进去。
百里青衣如青色火焰般飞起,荡起千条霞光,其中一条凌厉地劈向“无痕”主人。
四人混战中,山石飞起,尘雾环绕,殷悟箫看不清楚其中状况,暗暗握紧了手掌,指尖深陷入掌心。
一声巨响,四人应声分开。
方才那一道剑气是扎扎实实打入“无痕”主人身体内了,他唇角渗出一丝鲜血,冷笑:“百里青衣,我还是低估你了。”
黑影闪过,他不忘抓起两名同样被百里青衣重伤的手下,腾空而去。
百里青衣望定了他们的背影,竟没有追去之意。
殷悟箫大感不妙,正欲上前,却被乔逢朗拉住:“他还没那么脆弱。”
像是在反驳他的话一般,百里青衣身形震了震,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百里青衣!”殷悟箫忍不住大呼。
片刻,百里青衣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脸色微微苍白。他飞身下山,行云流水之姿并未有所慢滞。
“百里…”殷悟箫吊高了一颗心。
百里青衣却淡淡看了她一眼,再看了一眼以占有之势紧紧环住她的乔逢朗,一步一步走过他们身边。
“青衣公子。”乔逢朗唤住他。
“蒙你向箫儿伸出援手,乔某在这里多谢了。”
百里青衣停住。
乔逢朗再道:“乔帮下个月便要办喜事,还请青衣公子到时来乔帮喝我和箫儿的喜酒。”
殷悟箫面色惨白。
她知道,乔逢朗此举分明就是在示威,虽然手段幼稚,却扎扎实实地满足着他的自尊心。
只是这一切在百里青衣看来,大概是一个笑话,连带的她在他眼中也成了一个笑话。
百里青衣转身,温和无害的笑意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脸上。
“乔帮众位兄弟,想必扎马的功夫都极好。”
“呃?”乔逢朗为他这天外飞来的一句怔了一怔。
顺着百里青衣的目光,殷悟箫看向身后大片的竹竿林,耀武扬威地杵了这么久,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
包括乔逢朗在内,众人皆茫然地对视。
忽地,一声抽气声响起。
殷悟箫贝齿轻咬住红唇,吃吃笑了起来。
松风在苑
木菀风醒来,已是七天后。
这期间,先是章柏通又叫又跳恶狠狠地揪住了乔逢朗的衣襟,几乎要一拳打下去,然后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无过拖着破布一样的身躯勉强曳着大刀要往乔逢朗的头上砍过去,好容易消停下来,百里家剩下三兄弟和宇文翠玉,宇文红缨两姐妹再加上秦栖云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赶过来。
获知殷悟箫的真实身份,那一群人竟没有一个露出个像样的惊诧表情给她看,只有宇文红缨轻轻地呀了一声,露出一副“原来真的被我猜中了”的神情。
百问山庄里的气氛尴尬得紧,宇文翠玉与秦栖云永远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彬彬有礼,反而令众人暗地里都捏了一把汗,宇文家两姐妹之间亦是暗流涌动,风生水起,而乔逢朗在遣回了手下的大批竹竿后,更是明目张胆地将下个月乔帮的喜事挂在嘴边。
白灿本不愿牵扯进过多是是非非,打算要带翠笙寒离开,好好珍惜他们为时不多的二人世界,然而翠笙寒身子状况极差,在宣何故宣布她必须待在百问山庄直至婴儿出世之后,白灿这未来的模范爹爹也不得不乖乖留下。
翠笙寒性子极冷,即使已心甘情愿为白灿生儿育女,表面上对他仍是不假辞色,白灿也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出落得愈发像个妻奴了。一物克一物,就是这个道理。然而殷悟箫感觉得到,翠笙寒对她,冷淡中蕴含着友善,这是与她对其他人的态度大不相同的,是因为白灿和她的关系么?要真是如此,翠笙寒不是应该打翻醋坛子才是吗?
忽然一日翠笙寒淡淡地吐出一句话:
“你的仇人,我亲眼见过。”虽然没见到脸,但翠笙寒的确是收了那人的钱财去杀她的姨娘。
殷悟箫震了一震,说完全不在意吗?那是假的。
她露出安抚的笑容:“都过去了,你别想太多,安心养好身子。”
心中有一把小火苗在燃烧。
身上的蛊毒清了之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觉得过去二十一年的生活如泰山一般重重当头压了过来,有些喘不过气。最近她常常在想,不是毫无边界地空想,是在想她未来的日子,想着想着,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复那个贪心的殷悟箫,否则有未来有希望的人生她如何继续艰难地熬下去?
她得知道她该恨的人是谁,她要怎么恨下去。
“你不是青衣公子的未婚妻么?”宣何故稀奇地问她。
“…”她语塞了,看来她还得知道她该想的人是谁,不该想的人是谁。
她殷悟箫一诺千金,该想的人自然是她家逢朗哥哥,他百里青衣也是一诺千金,青衣绝对既出,不管横空出世的还是张冠李戴的,他都已被列入不该想的人名单,三年了,她得学会控制自己的贪念。
贪念太盛,是会招雷劈的哟。
“小无儿,我一直都很好奇,三年‘求不得’,解毒后你最想求得的是什么?”白灿一向好奇心炽,其境界之登峰造极仅能以两仪生四象来形容。
她不语,以不屑之姿背过脸去。
只是粉面腾地红了。
这…也不能怪她。这几个月来,有美色在侧,魅之诱之,玩之弄之,况且她被那美色抱也抱过了,摸也摸过了,连看都看光了,此刻才蹦上来什么刚从染坊里溜出来的想法,她也算是一代清纯秀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