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看看外面天色。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只怕近晚要有雨雪,赶不及回城。”
“赶不及就住一夜吧,你整日就圈在府里头,庄子上也许久没来了。回来我跟王爷也说一声,你们晚上就住下吧。”
“我倒是想住下,可是他的事情既多且杂。况且,要是雪大封路,三五天都回不去,岂不误事?”
朱平贵摊了下手:“孩子困,大人也乏,这会儿赶回去,保不齐路上雨雪就落下了。”
阿福想想也是,朱平贵命人收拾出来的正房恰是她从前住惯的屋子,阔别多日,进门以后只觉得处处都熟悉。李誉实在困极了,一挨到床,模糊的哼了两声,蹭蹭扭扭的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美美的埋头大睡。
阿福轻轻拍了他两下,房门被推开,李固慢慢走过来。
“外头好像下雪了。”
阿福仔细听,果然可以听到细碎的沙沙声,李固的听力比一般人灵敏得多。
“嗯,下的雪盐粒儿。”阿福叹口气:“看来今天是走不成啦。”
李固倒不急:“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我们就住两天吧。”
“来时候没想到这样冷,厚衣裳也没带来。还有替换的鞋袜,里衣,你常点的香,用的笔墨砚,各色都不齐备…”阿福扳着手指数:“淑秀她们也没跟来,这屋子也很久没升过火了,不知道地龙烟道通没通过,有没有扫过灰…说住是一声,可是住下来哪那么容易。”
他们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李固挨着她坐下来:“吩咐一声,让人找一找,上回搬走时留在这儿没带走的东西和衣裳也还有,先找出来对付一下,反正又不是长住。”
阿福自己数完手指,也笑了。
是啊,富贵安逸惯了,变得娇气起来,什么都要讲究。从前破屋薄被瓦罐草席,日子也照样过得。
“嗯,那你也靠一会儿吧,坐车也累了吧?”阿福把被子铺展开,李固摇头说:“你歇会儿吧,我和韦素去商议事情,这次收的玉米也要留种子,不能让人随便糟蹋了。”
阿福坐了半天车,也觉得颠得腰背腿上骨头都隐隐的疼。这时候的车就算再精致,轮子也是硬木头的,骨碌碌的一路颠下来,大人孩子都吃不消。
外面天阴沉沉的,还只是后半晌,却像是已经到了傍晚一样。瑞云替阿福拆下首饰,散开头发,阿福躺在儿子旁边,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脸上微微发痒,头发发紧,阿福睁开眼,看到青色的帐顶,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李誉已经醒了,蹭着阿福揪着她的头发,很是自得其乐。阿福瞅着窗子上昏暗一片,还以为天没有亮。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山庄,并不是在王府,这会儿也不是早上。外面风雪声正紧,山间的风声呼啸有如虎啸狼嚎。阿福搂着儿子,揉了揉眼,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唤了两声:“瑞云,瑞云?”
听着外间有脚步声响,帘子一挑,瑞云端着灯走了进来,阿福问她:“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阿福诧异:“睡了这么久?”
瑞云倒了茶来,阿福先喂儿子喝水,自己也喝了两口,瑞云过来帮忙给李誉穿衣穿鞋,还取了一件青绸面儿的皮袍来:“这是舅爷拿过来的鹿皮袄子,新做的还没上身,给世子先将就穿穿。”
阿福抖开看看,很明显原来是件大人的袄子改小的,再看瑞云难掩疲态,轻声问:“这是你赶着改小了的?”
“也不难改。”
屋里已经生了火,暖融融的,听着外头大风挟着雪花打在窗上瓦上门上飒飒的响成一片。阿福问:“王爷呢?”
瑞云迟疑了一下:“王爷同韦詹事在一起。”
阿福没睡醒,也没留心她刚才那一下迟疑。冬日睡午觉总是易睡长,起来又觉得不爽利。
等抱着李誉下炕转了几个圈儿,这小子一心想看下雪,阿福怕他刚睡醒吹冷风会受寒,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又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让他在门口看看。
门敞开半扇,外面已经是一片银白,阿福也没想这雪下得这般大,房上地下,远远近近都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怕没有两三寸深,李誉扒着门想出去,瑞云扯着他可不敢松手:“小祖宗,不能出去。”李誉身上是有皮袍,脚上的鞋也不当事,一脚下去准灌个满满当当。
“这下子,明天就算雪停也回不了城了。”
“回不去,就在庄上住两天,权当散心了。”瑞云笑着说:“二丫可高兴着呢,王府里可把她憋坏了,一下午这院儿窜那院儿的,连菜窖都去转了一转,简直像只活猴儿。幸好紫玫姐和杨夫人这趟都没来,不然肯定要狠狠的训她。”
紫玫虽然嫁了人,外头都改口喊她周嫂子,可是瑞云还是习惯旧日称呼。
阿福也是一样。
屋里的炕烧得热烘烘的,李誉在上头乱抓乱爬,都已经出了汗。阿福把外头的袄替他脱下,对着灯看了两眼,瑞云的针线她当然认识,匆匆改出来的,说不上十分齐整,但是袍子原来的针线却做得细密紧实,皮子软,面子挺,着实是下了功夫花了心思的。这也不奇怪…阿福只是琢磨着,不知道朱平贵这件袄子是谁给做的,他素来节俭,想必不会买现成的,也不会到街上的衣坊去做。他这些日子在庄子上王府里来来往往,庄子上没有这样巧手的人,那该是府里头谁做的?
她抬头想叫瑞云过来,却见平时沉静稳重的瑞云这会儿不知怎么着,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好几圈儿,还不时的转头朝前院的方向。
在屋里头门窗紧闭看不到外头,她是在挂心什么事?
“瑞云?”
“啊?”
阿福声音不大,瑞云吓了一跳似的,定了定神才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阿福本来想问她怎么了,话到嘴边又改了:“看看厨房,先张罗两样点心来给小世子。嗯,再叫二丫过来,风雪这么大,别在外头野跑了,小心着凉。”
九十五 天欲雪 三
阿福觉得山庄里气氛有些异样。
安静得出奇…明明白天收玉米时,庄里不少人,庄丁,佃户,还有半大孩子跟进跟出的凑热闹,可是现在庄子里安静极了。
李誉扯着阿福的袖子,看着二丫进了院门,她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光顾着怀里的东西头上肩膀上都沾了雪。
“你看你,怎么不让人帮忙?瑞云呢?”
二丫笑盈盈的收了伞:“瑞云姐在厨房指点他们烧菜呢,怕他们做的不合王爷、夫人的口味。”
这理由说的过去,可阿福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二丫从提盒里取出热腾腾香喷喷的芋头糕和鸡蛋羹,金黄的蛋羹上头洒着粉红的切碎的火腿粒,还滴了一点麻油,色香俱全,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阿福端起来,碗还烫手,拿勺子搅了两下,李誉乖乖坐在椅子里,让阿福喂他。
“夫人,我来喂世子吧,您也吃一点儿。”
阿福本来没胃口,不过芋头糕上头还有玫瑰丝拼的花,闻着也香,拿了一块掰成两半,咬一口,满嘴甜香。
“这是谁做的?”
“夫人喜欢吗?”二丫满脸是笑:“这是我做的。”
“哟,你这段日子可没白花功夫,学了一身本事啊。”
“紫玫姐和杨夫人都教了我好些。”二丫说:“我还在给世子做袄呢,袖口没收好,谁知道这天这么快就冷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
阿福只是微微一笑。
门被推开,冷风卷进来,李固迈步进来。
“王爷回来了。”
阿福过去替他解开披风,手贴在他脸颊上试了一下,冰凉,不过好在手是热的。虽然神情疲倦,整个人却显得轻松。
“怎么这么晚?”
李固挥了一下手,二丫知机的把李誉抱到西屋去。李固握着阿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分开这么会儿,就想我了?”
阿福往那边看一眼,二丫已经出去了,门帘还在来回摇晃着。
“谁想你了…”
阿福的注意力可没被他给岔开,坐了下来之后又紧着问了一句:“你和韦素到底商议什么事情去了?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李固的掌心热热的,阿福等了一会儿,听到他说了句:“今天庄上捉了两拨刺客。”
阿福身子抖了一下。
“两拨?”
“嗯,下午先让我们乘的车驶出去,还没走到三桥就遇着一拨刺客。他们只当我们是在车中,因为这边早有防备,所以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们制住了。还有一拨潜进了庄里,只可惜这一拨没有捉到活口。”
“是什么人派他们来的?”
“你猜呢?”
阿福茫然的摇摇头,又想起件事来:“和京城流传的谣言有关吗?”
李固露出赞许的笑意:“大有关联。”
阿福还是猜不出来。
“若是没意外,这会儿那幕后主使之人应该也已经落网,说不定今天你就能见到。”
阿福手心出了汗,潮热热的,不那么舒服。
她睡这么一觉,李固和韦素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
瑞云在外面说:“王爷,夫人,饭摆在哪里?”
“端进来吧。”
饭菜做得的确可口,吃到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
日子才安静了没多久,又冒出来了刺客。
“菜怎么样?”
阿福心不在焉:“挺好的。”
“你不是不喜欢加醋的么?”
阿福回过神,才发觉嘴里是一股酸味儿,可她连自己刚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李固柔声安慰:“你不用担心,来时已经有了万全的安排,不会有事的。”
这世上哪有万全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阿福才想起来问:“你早知道今天会有刺客?你…我们今天出城就是你的诱敌之策吗?你,要是儿子…”
她不怕死,可是,儿子却不能有事!
李固怎么能把儿子也用来做诱饵呢?
“你别多想,我怎么能置你们于险地。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来看玉米么?我调了京城新卫营在山庄四周护卫,别说是来刺客,就是再来几千蛮人,也伤不到你和儿子一根头发。”
阿福心里还是觉得别扭。
李固轻声解释劝哄,道理她明白。
但感情上总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二丫把李誉抱了过来,两人在一旁玩套圈儿的游戏,把缠彩竹线圈儿一个个按大小套成一串,反反复复,玩得兴高采烈。一个竹圈儿落地弹了一下,朝着门边一路滚过去。二丫过去捡拾。
外头风雪正紧,风声呼啸着,听的人心惊肉跳,阿福心里存着事,再也无心进食,饭桌撤了沏上茶来。阿福端起杯,看着茶叶在水里沉浮不定,心里始终不能安定。
李固的手伸过来,握着她一只手。
阿福转头看看他,不出声。
外面的风声里,响起别的声音。
雪积得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这响声起先是轻微的,后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是一个人,是好些人。
阿福有点坐不住,但是李固还是稳稳坐着。
庆和掀帘子进来,躬下身说:“王爷,夫人,韦詹事回来了。”
李固站了起来,庆和站到一旁将门帘打起。
院子里一片昏暗,灯笼的光只能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
阿福拿起斗篷替李固披上,她只能看见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他们的面目却都瞧不清楚。
她跟着李固走到门外,手扶着他——她说不清到底是李固需要她的扶持,还是她需要李固给她勇气与支撑。
风吹在脸上身上,阿福一点儿没觉得冷。
韦素站在前头,他穿着一身劲装,罩着软甲。他身后的几人阿福认出有几个是王府侍卫,有几个却极陌生。
韦素默不作声,他挥了一下手,身后站的人朝前迈步,阿福才看清他们之间挟持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瘦小,院子里又暗,阿福刚才没有看到他。
那人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虽然阿福和他并不熟悉,又是在这样昏天黑夜的风雪中,却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这是…这不是邺皇子吗?
早先在宫中,阿福对瑞夫人和邺皇子都不熟识,尤其是邺皇子,只在大宴时见过一面。或许是多病的缘故,他远比同年纪的少年瘦小得多,脸色苍白,眼睛在脸上像两个黑洞,看得人莫名的心悸。
李固转过头,轻声说:“你先进屋去。”
瑞云过来扶着阿福回屋里。暖烘烘的热气熏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阿福坐了下来,眼睛还是想朝外看。
门帘已经放下,她看不到什么。
而且,院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呼呼的刮着,让人觉得心悬在空中,没着没落。
九十六 风波平
瑞云端了一杯茶放在阿福面前。
不愧是最有专业素养宫规教条下培养出来的,即使在这种心神大乱的时候,端茶,倒茶,动作还是一丝不错。
只要不看茶几光亮的漆面上溅出来那几滴水…嗯…阿福这会儿自己心里也乱。
“夫人,刚才那…真是邺皇子啊?”瑞云一向以口风严密只进不出闻名,可是这会儿也忍不住了。
李誉玩得累了,靠着他那只小老虎睡得又香又沉。阿福替他拨了一下额上的头发:“是吧?我也只见过一次,可是他们总不会弄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