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小鸟慢慢飞…”
慢慢飞…
朱氏年轻时候相貌很好的,尽管没有好看的衣裳珠饰脂粉来衬托,她还是很秀丽,爹爹那时候也很年轻,阿福记得她躺在朱氏怀抱里,睁着眼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丫头可真乖。”
“娘的乖囡囡,不要哭,不要闹,好好吃,好好长,长成一个乖宝宝…”
她一开始那样慌乱,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平静下来。她认命了,她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稚嫩的小手去触摸。赘饰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把鸡蛋省下来给她蒸了吃。
那时候,一切都刚刚开始。
一切都显得那样温馨恬然。
阿福没想过,朱氏有一天会离开她。
不,应该说,她从来不去想。
是的,人都是这样的。
满足于现在,不去想失去时该如何。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长大,她对朱氏从一开始的依赖,渐渐变成了一种很奇异的心理。
血缘上,她是母亲。
可是心理上,她像个大姐姐。
但是,她们是亲人,世上最亲近的关系,就是母与子。
爹还在的时候一切都好,日子过得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是有吃有穿,一家和美。朱氏那个时候最漂亮,身上穿的整齐,头上戴着绒花。她的眼睛明亮,腰身柔软,勤劳的操持家务——
阿福想,那时候,她是幸福的。
只是,她的幸福太短暂了。
爹去了之后,办了后事,家里的日子就窘迫起来,朱平贵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朱氏又不太懂得店铺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家里连米都吃完了,朱氏不得不厚着脸皮去那位素不亲近的姑妈家借贷。她带着阿福一起去的,阿福听着那个女人对她冷嘲热讽,朱氏忍耐着,最后拿着几十个钱,一些糙米出了她的家门。出门不远,她在街角的僻静处哭了一声。可是抹完了泪,她带着阿福回家,浑若无事一样,做饭,洗衣,打扫,照顾三个孩子…
阿福从那时候起,就特别勤快起来,什么都学着做,灶下的活也做,打扫屋子收拾院子也做,洗衣缝补什么的都学得特别快。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些事情来。
后来,后来的事…
阿福想,这不是朱氏的错。
她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想抬头挺胸的站在人前,她尽力想把一切做得完美,但她只是个弱女子。
然后,她去了。
阿福想,她真没有享过什么福。她孩童和少女时代给人做婢女,后来主家败落又被发卖。在朱家,她也只过了短短的一段好日子,阿福的爹一去,那段昙花一现的幸福就消逝无踪了,留下的只有穷苦和辛劳。
阿福抱紧了怀里的儿子。
李誉动了动,小声咕哝着。
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低声问:“夫人如何?”
“哭累睡着了。”李固的肩膀尽湿,元庆取了袍服来为他更衣,李固摆一下手,元庆退了开去。
“怎么样?”
“人已经找到了。四邻都已经查问过,有人说有个面生的货郎这两天在朱家附近转悠,可是又不敲梆卖货。有个孩子说今天又看到那个货郎,他进了朱家…我着人一路查下去,他们还没出城,就在城西藏着。”
“那还等什么,即刻动手。”
刘润应诺了一声转身去了。
外面雨声细密,廊下灯笼摇摆不定,李固脸色晴阴不定,一杯茶从烫热变作冰凉,外面传来脚步声响。
“王爷,人带回来了。”
李固点了一下头,刘润挥退旁人,将那捆成粽子样的一男一女带进屋中。
女的是阿喜,男的是史辉荣。
阿喜目光呆滞,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感觉。史辉荣脸色煞白,他刚才反抗被踢了几下,不知道骨头断没断,只觉得疼得厉害。
“朱夫人是你杀的?”
李固声音不高,但是就像一刀横在喉间,那种威势压迫令人觉得呼吸不畅。
史辉荣上下牙关打起颤,说不出话。屋里的光亮令他觉得眼前发晕,他只知道这一次必死无疑。
阿喜好像慢慢回过神来,她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到李固,看到刘润,她的目光在屋里巡梭,似乎还在寻找谁。
“我,我姐呢?我要见她。”刘润冷漠的看着她。
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
史辉荣的相貌——
李固当然发觉不了,他是看不到的。
但是刘润能看到。
史辉荣生的,有些像一个人。
眉眼,身量,甚至动作神情都有些像。
他像那个驸马萧元。
上一次史辉荣私拐阿喜之后刘润没能收拾他,东苑提事那边把人接了去。那会儿刘润无暇多想,可是后来的那些事情…
他在李固耳旁轻声说了两句话,李固的眉头皱起,神情看起来更加严肃。
“你和萧元,是什么关系?”
“萧元?”史辉荣的样子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诚然不是善类,也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是这会儿不同,和之前哪一回都不同。他从来没有觉得危机如此迫近过,死亡就像头上那灯笼穗子投下的阴影,摇摇幢幢,也许下一刻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我不认识什么萧元…”
“你最好还识相些。”刘润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可是话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我不想多费事,你肯定也不想试试什么叫生不如死。萧元,也可能他本来不叫这名字,长相和你有几分想象,比你恐怕要小着几岁的人。”
“啊,我,我知道。”史辉荣额上汗涔涔的,抢着说:“他原来不姓萧,萧是后来改的姓。我和他,和他是姨表兄弟。”
是了,应该是如此。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史辉荣咽了口口水:“他和我一起来的京城,我们一路从南边过来,也偷,也骗,也抢过…他生的最好,总是能骗得那些有钱人家的姑娘自动送钱给我们使。还有梨妹…”
“梨妹是谁?”
“是他未婚妻,长的特别漂亮,我们走的一路上她都用泥涂了脸的,怕人打她主意。他们订过亲,可是两家人都死光了,就只剩了他们两个。我们到了京城之后,他俩就和我分开了。我也就是上次,上次见过他一次。他让我不要再留在京城,让我回南边儿去。他,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就从他那儿拿了一点钱…”
李固点了一下头。
梨妹…梨妹大概就是玉夫人吧?
刘润让人查过,玉夫人的户籍与阿福的原籍竟然离得还不远,而且她们都是那一批采选入的宫。阿福是做的宫女。玉夫人户籍上报的身世来历并无破绽,她的品貌被宫中派出的采选使一眼相中,便成了待选的美人。
“你拿了钱,为什么不离开?”
史辉荣没答,刘润替他说了:“他赌。”
仗着好皮囊,骗的都是女子的钱,一转眼就送进了赌局里。他在骗术中的好运气并不代表他的赌运也一样好。
李固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他的确不知道更多,又绕回了第一句话上头来。
“你为何要杀朱夫人?”
“不不,我不是想杀她,我不是有意的。”史辉荣涕泪齐下,连连求饶:“我就是想拿些钱和首饰,谁知道她会突然进来,我怕她叫嚷,就想捂她的嘴,她拿了一把绣线刀…我也不知道那刀怎么就…王爷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想拿点钱的…”
阿喜忽然尖叫一声:“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杀人!别找我!”
当时的情形虽然李固和刘润没看到,却能想象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阿喜回了家?又怎么知道朱家在什么地方?”
“我…我原是一直留意着王府的,后来才渐渐打听着她在庵里,这两日才被接出来…”
和萧元,玉夫人有关,这个人倒不忙着杀。
刘润吩咐了一声,有人来将史辉荣带了下去。
留下阿喜一个,她更加恐惧,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阿喜姑娘,你知道,朱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她连连摇头,身子朝后缩:“不,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是不是史辉荣杀了朱夫人?你看到什么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润的问话一句比一句紧迫,阿喜抖如筛糠,又是哭又是哀求,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是什么了?”
“恐怕是受了惊吓。”
看来这会儿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刘润视线朝下落,看到阿喜的手上缠着一块布,上头还有血渗出来。
她的手上也有伤?刘润记得刚才去抓人,她并没有伤到,直接绑了就来了。
刘润把她的手扯起来,那是刀子划伤的口子。
正文 八十七 雨 二
刘润的目光带着让人战栗的穿透力,仿佛对事情所有的真相与细节都了然于胸。
阿喜抖的太厉害,屋里那样安静,除了外面的雨声,可以清晰的听见她的牙齿打战格格作响。
下午的事情,她后来再想,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她守在院里门口,却没防着朱氏从邻家菜园子的门直接进了后院,听到屋里的声音她急忙进去,朱氏和史辉荣已经撕打成一团了。
后来…后来呢?
她只知道朱氏突然就不动了,她骇然松开后朝后退,朱氏瞪着眼看她,伸出手,好像想抓住她。
她又了退了一步,朱氏抓了一个空,颓然的倒了下去。
“我没杀人,真没有杀人…我没杀她…”
可是,真没杀吗?
她说不清,越回想当时的事,就越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史辉荣没站在朱氏面前,和朱氏正对面的是她…刀子是怎么从朱氏手里被夺到她手里的,又是怎么在挣扎撕打中刺进了朱氏的胸口…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再被送回庵里去!她没想杀人。
史辉荣跟她将他也被王府狠狠教训了,险些就丢了性命,他说他一直忘不了她,可是没办法把她从那庵里救出来。她只是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
朱家已经容不下她,连朱平贵都对她再也不亲近。
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刘润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
阿喜也被拖了出去,李固捏着茶碗的手不知不觉越收越紧,杯盖与碗沿错着发出声响,他把茶碗放下,半天没说一句话。
“你今晚也回不去了,先住下吧。”
刘润点了下头:“夫人那里…这事要怎么说?”
第二天早上雨还未停,李固一夜没睡的踏实,雨声中远远传来鸡啼鸟鸣,跟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元庆在外面叩门:“王爷,王爷。”
阿福还没有醒,瑞云忙去开了门:“小声些,夫人和小世子还睡着呢。”
“快快,来客人了。”他喘得急,喘过口气来,急着说:“皇上来了。”
“什么?”
“皇上来了,就带了几个人!快禀告王爷!”
瑞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李信已经进了宜心斋院门。他穿了件石青色的袍服,身后唐柱撑着伞快步跟着。
李固还未梳洗,听了回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李信脆生生的喊了声:“哥哥,”人已经迈进门来,左右顾盼:“嫂子呢?嫂子没事吧?”
李固顾不上说别的,沉声说:“胡闹,你怎么出宫来的?就带了这么几个人?”
“今天没朝会…”
“你出来,韦校尉知道吗?”
李固板起脸来,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李信也心虚起来:“我…我就是不放心嫂子。她没太伤心吧?杀人的抓住了没有?”
李固没被他给糊弄过去:“韦启不知道你出宫?”
“我…出来的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