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啊。”
“都要当人婆婆了,还不老啊。”阿福忽然想起来,瞥她一眼:“你不会收了哪家媒婆的好处了吧?这么替人说话。”
“哎哟,夫人怎么这样说,那我以后可不提这事儿了,您问我我也不说。”
正文 八十六 亲 二
“什么事儿问也不说?”
淑秀端了茶回来,还有两样小点心。
“没什么,”瑞云嘻嘻笑:“咦,这糕做的不错。”
“都是套模子蒸的,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会儿没什么新鲜果子,吃来吃去总是蒸糕炸酥糖酪这些,吃的腻腻的。”
“今天这个不怎么腻,我先在厨房尝过的,味道还好。”
阿福和她们分吃了点心,又喝了两杯茶,阿福笑笑:“这下好了,回去后倒省了再吃东西了。”
李固不在家中,阿福就随便对付一顿,吃什么也不太在意。
阿福在回去的车上有些昏昏欲睡。瑞云轻声唤她:“夫人,到家了。”
庭院里的花都开了,香气熏人欲醉,阿福身上有些潮漉漉的,内里的衣衫都粘在了背上,感觉特别不适。连同儿子一起洗了个澡,李誉在桶里胡乱扑腾,溅的到处是水,瑞云和淑秀身上都给泼溅湿了,嘻嘻哈哈的笑,拿布把他包了抱出去,阿福倚在榻上,头发一时没干,窗外头的香气一阵阵的被风吹进屋来,她迷迷糊糊的,仿佛看见朱氏进来,穿戴整齐,朝她招了招手,阿福说了声:“母亲怎么这会儿来了?快坐。”她伸手去拉,朱氏明明在眼前,可是这一拉却拉了个空,阿福忙追着出了门,可是门外繁花垂地,寂静无声,哪还有朱氏的人?
她蓦然醒了过来,头发还没干透,外面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没了,天边闷雷滚滚,眼见要下雨了。
她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没有人应声,阿福坐了起来,捋了一把头发,喊:“瑞云?瑞云?”
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却是杨夫人。她神情有些焦虑不安,轻声说:“夫人,朱夫人出事了。”
阿福觉得像一盆凉水顶头浇下来,嘴唇张翕了两下才发出声音:“什么?”
“小丫头来回报,她原以为朱夫人和阿喜姑娘在歇中觉的,看到朱夫人的房门虚掩,所以进去看…结果看到朱夫人受了伤昏厥在地,急忙差人来回报。”
杨夫人本以为阿福一定会惶急难安,进门前已经预备好了说辞劝她,阿福定一定神,便下地穿鞋:“请了郎中么?让常医官过去,缺医缺药只管从王府出,王府若没有就去宫里找——”她看了杨夫人一眼:“备车,我这就过去。”
“夫人,夫人不要急,常医官已经过去了,情形这就会有回报。咱们两家离得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我嘱咐常医官最好能将朱夫人接回咱们王府来治伤调养。夫人放心,常医官倘若治的不精道我这就打发人去太医院去请擅长外伤的太医回来。”
杨夫人递过水,阿福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光,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受了什么伤?怎么受的伤?阿喜呢?”
“朱夫人是被刺伤的。阿喜姑娘…她不在家中,现在不知去向。”
杨夫人谨慎的观察阿福的神情。阿福比她预想的要镇定得多,吩咐了一句:“叫元庆来。车也备上。”
这种时候让她在府里等,她等不了。
这种时候阿福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车也走的特别慢。心里像打翻了热油锅,烫得生疼,焦躁不堪。车拐进巷子,还没等停稳,阿福已经掀开帘子要下车。紫玫扶她下车,她的男人周遥领人将整条巷子都看守了起来,阿福迈步朝里走,院子里静悄悄的,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让人心惊肉跳
“夫人。”
常医官迎出来,他并没有像杨夫人那样焦灼,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心朝下沉,一直沉下去。
“怎,怎么样了?”
常医官什么话也没说,阿福只觉得两腿一软,要不是紫玫淑秀一左一右搀着,她非倒下去不可。
“夫人…进去看看吧。”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屋,屋里的血腥味儿更浓重,熏的人胸闷欲呕。朱氏躺在床上,面目是一种灰扑扑的颜色,说白不白,说青不青。阿福的目光朝下移,她想解开朱氏身上盖的薄被,可是她动不了。紫玫小心的扶着阿福,淑秀的脸色煞白,眼前的一幕和她曾经见过的另一幕重合了起来。浓重的血腥气息,被杀死的人…
“我到的时候,朱夫人已经没了呼吸脉搏了…流血太多…”常医官小心斟酌着词句,他心中暗暗叫苦。刚才听那小丫头回报,他已经觉得情形不妙,紧赶慢赶过来还是没有来得及。
杨夫人从后头赶过来,她与阿福没同时出门,吩咐过之后也随即坐了车过来,她抢上来一把扶住阿福,低声喊:“夫人,夫人?”
阿福恍如未闻,慢慢的朝床前挪了一步,这一步像是有千钧重量,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就容易多了。
她站在床边,俯下身看。
她有一瞬间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床上这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到底这儿出了什么事情。
朱氏的样子好像…好像变了,她仔细的看,眉毛,眼,嘴唇,脸庞…像是朱氏,又不像她。
朱氏明明一直很好,身体也调养好了。是,人总会死,可是,在阿福心中,她没想过朱氏会死。
也许她觉得,这一世,这个作为她母亲的女人,是会长长久久的存在着的。
只要她在,她就有根,她就觉得有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可是现在却一下子空了。
朱氏已经不在了。
阿福的手颤颤的伸过去,揭开盖在朱氏身上的薄被。
她胸口那里有大片的血迹,衣裳全让血洇染遍了,扎在胸口的刀是那种细窄而锋利的割绒线的刀子。不过两三寸长,整柄刀差不多都扎了进去,只有不到两分的短短的刀头露在外头。
阿福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好像很多人在吵嚷争执,吵得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杨夫人觉得心中微微惧怕,她很少有什么惧怕的时候,哪怕是蛮人进京的时候,她仍然镇定自若的吩咐处置,她轻轻拉住阿福的手,喊了声:“夫人。”
阿福慢慢侧过脸来,眼神迷茫,竟然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杨夫人心里惊惧,轻声说:“夫人,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她话音未落,阿福身子晃了一下,软软的朝地下滑落。
正文 八十六 亲三
李固进门时头顶响了一声雷,雨未下,风先起来了。他脚步未曾停滞,匆匆朝里走,银线墨底绣着蛟龙盘云的披风在身后呼啦啦的抖动。元庆一路跟着,生怕他走的快会磕着绊着。
“夫人怎么样?”
“夫人还没有醒。”瑞云应着话,抬头看到跟在李固后头进来的不光有韦素,还有刘润,他穿着一身紫袍,神情气度都与当日在府中时大不相同。
李固没说什么,解开披风,元庆伸手接过。李固先前走的急,现在却慢慢挪动脚步,扶着门慢慢迈进了屋,反手要合上门的时候,李固轻声吩咐:“去把小世子抱过来。”
他的世界一团漆黑,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就在不远的前方。
他缓缓走过去。
皇帝去世的时候,他也跪在床前,皇帝已经弥留,只是最后偶尔会清醒一小会儿,身旁的人急促的催问皇帝大位定属,他只想,他已经没了母亲,现在又要失去父亲。
就算握着他的手,握的再紧,也留不住那具身体中匆匆流逝的生命力。
他听到父皇微弱细促的声音,唤李信过去,轻声交付了一句话,其他人都叩头应名。父皇昏厥过去,后来又清醒了一次,让他靠近前去。
其他人都退出寝宫,李固听到了掩上门的声音。
李信的小手扯着他的手,让他的手和父皇的手握在一起。父皇的手冰凉而无力,李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感觉父皇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抚摸他的眉眼和脸庞。
父皇说对不住他。
对不住他的母后,也对不起他。
“大位…原本你是最适合的,可是…”
“父皇放心,弟弟聪明早慧,他…”李固顿了一下,说:“我也会尽力做好份内之事。”
皇帝咳嗽过,声音比刚才更低,对李信说:“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的,互相照应着,把祖宗基业…把这万里江山守好,传下去…”
李固哽咽着,他硬忍着不哭出声,憋的气噎阻喉,不停的抽气。
他在黑暗中,送走了父皇。
小的时候他最想看到光明,后来——后来他不再抱有幻想。只是…
只是有的时候,他仍然会渴盼着,上天能让他看到,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看到他的亲人,哪怕是永诀时的最后一眼。
李固的手在床边摸索,把阿福的手抓住,握在自己的手心。
这样做,他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杨夫人将李誉抱了送来,李固接过来抱着,李誉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到李固呀呀的喊着,很兴奋。
杨夫人低声说:“常医官说夫人不要紧,很快会醒。有安神的药,已经煎了,不过吃不吃都不打紧。”
李固点了点头。
杨夫人缓缓退出去,内室的地下铺着毯子,绵软沉厚,踏上去没有声音。
李誉扯着阿福,模糊不清的喊着娘。
阿福觉得整个人像是沉在深水里头,不上,不下,摸不着顶触不着底,喊不出声,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手指有点微微刺痛。
这点痛不够让她清醒。
可是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儿子在喊她。
阿福含混的问:“谁?”
李固声音低沉柔和:“是我,还有儿子。”
李誉扯阿福:“娘,娘。”
阿福瞧出去的人影是模糊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
“嗯。”
阿福撑着想坐起来,李固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誉有了娘就不要爹,爬过去挤在阿福怀里头,把玩着她襟口系的梅花扣,一个人很能自得其乐。
李固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这么安静的坐着。
有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觉得那滴水好像很烫,烫的他觉得手背,还有心里,都跟着刺刺的疼起来。
怀中的阿福肩膀颤抖,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紧紧咬住唇,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李誉看着阿福哭了,也有点愣了,他安静下来,堪堪母亲,又看看父亲。
刘润在外面已经把事情从头细问了一遍,朱氏被杀,阿喜失踪,小丫头当时慌的什么也顾不上,知道朱氏死了,更是吓的掉了魂儿,说话颠三倒四夹缠不清。还是庆和说的清楚明朗,讲了下午赶到朱家时的情形。而且,朱家已经勘察过,朱氏的首饰盒子没了,还有朱氏平时放钱的小箱子也空了。
“还有什么?”
庆和停了一下才说:“刺死朱夫人的那柄绣线刀,是阿喜姑娘的。”
“那个丫头就什么也没听见吗?做饭的婆子和看门的老头呢?”
“看门的老头前几日病了,回家休养不在,做饭的婆子一天啦做两顿饭,别的时候也不在。那个小丫头说在门口看货郎担子,一点儿也没听见屋里动静。但是…她说,阿喜姑娘从回来之后就总有点儿让人害怕,看人直勾勾的,眼光跟刀子一样…”
“杀人的应该不是她。”刘润并没犹豫。
“怎么说?”
“那刀子很小,凭她的力气刺不了那么深。”
也对。
庆和点点头,阿喜重病之后那样瘦弱,风一吹就倒,恐怕给她把菜刀她也杀不了鸡,更不要说用那样一柄小刀杀人。
“那会是谁?阿喜又去了哪儿?”
“虽然人应该不是她杀的,可与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现在怎么办?先回禀王爷?还是…”
“韦公子,这事要麻烦你。命案在下晌,现在要找杀人的和朱姑娘二人,这良人可能是一路,也可能分开。朱姑娘走不得路,要么他们就会找地方隐蔽起来,要赶路出城的话,应该会雇车,这样走的就不会很快,更何况现在下了雨…”
韦素点头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下雨他们不好缉捕寻找,但是同样,雨也会阻碍杀人者的逃亡之路。
“唉,真是…”庆和小声嘀咕:“朱夫人就不该心软,把那个朱姑娘一接回来,结果等于给自己接回来一张催命符。夫人还提醒过,只是…”
刘润像是没听到,他站在廊下,窗上的光透出来,窗纱厚密,透出来的光带着一点米汤似的白。
他心中有许多感慨,复杂的混在一起,无法形容。
正文 八十七 雨一
阿福搂着儿子,昏昏沉沉间听到李固轻声说:“你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没有,好像是答应了一声。
耳边可以听到细雨沙沙的声响,阿福觉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她想起小时候,她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所以,婴儿时候的记忆她也有。
她记得朱氏抱着她,哄她,唱的歌儿真是好听。
让她惶恐的心慢慢的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