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定定气,她也不想对朱氏这样说。

揭朱氏的疮疤也是戳她自己的痛处。

可是要让阿喜如愿以偿搬进来,那难受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家里现在也算宽裕,如果觉得乡下那里住的也不拾忆,不妨先赁居,我让人帮你们找一处向阳的,绝对不阴不潮的地方,你们就先回去收拾吧。”阿福招一下手,紫玫走出来,朝朱氏阿喜微笑着说:“朱夫人,朱姑娘,我送二位出去。”

阿喜霍的站起身来,瞪了紫玫,又转头看阿福,阿福觉得自己都听到她咬牙的声音了、

阿喜胸口起伏,忽然又重重的坐了下去:“我不走!三番两次来你不见我,现在一见又要赶我走!我就不走!你觉得你嫁了王爷就了不得了,变成金凤凰了?你连娘家都不要了?要没朱家哪来的你?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快来人啊,都来看看,这就要把亲娘妹妹都扫地出门啊!”

阿福摇摇头,吩咐:“请杨夫人来一趟吧。”又对朱氏说:“母亲陪妹妹先回去吧,赁房子的事我这就让人去办。”

她说完话就转身朝外走,阿喜腾的又跳起身来,可是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到底没敢上来拉扯她。这么停一下,阿福已经出了门。

阿福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她一开始就该去请杨夫人来才对。

不过她没想到,阿喜现在可不比从前。少女时候的她还有矜持会害羞,可是怎么嫁到刘家再回来,好的没学到一点,泼赖的刁妇作派倒是学着了。

阿福摇摇头。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倒不用再夹夹掖掖躲躲藏藏的。

杨夫人来的很快,冷着脸不言不语的样子,镇的阿喜当时就一声不敢吭了。朱氏根本没敢抬头看她,脸涨的红红的,两个人被杨夫人冷冰冰的打发了。

紫玫过来,跟杨夫人说了赁房子的事情,杨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办。”她看着紫玫:“今天这事儿,不许随便议论。”

“是,夫人,我一定约束她们。”

王府里没什么秘密。阿喜的嗓门又大,听见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要人不议论…那也不大容易。就算杨夫人和紫玫她们能管的住当面,人家背地里要靠着墙角咬耳朵,她们也管不着。

晚上熄了灯,几个小丫头睡在通铺上头,难免就会小声的说起白天的事来。

“是么?淑人的那个妹子真那样说啊?”

“可不是,二丫听的真真的。”

“哎唷…淑人挺和气的,她妹怎么是这样?”

“不是一个娘生的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老家有个秀才,秀才娘子就整天发作家里那个妾,她生的儿子也和妾生的儿子天天的不消停…”

旁边一个人插了句:“快别说了,让人听见可吃不了兜着走呢。睡吧。”

阿福也没睡着。

她的心事分作两半,一半想着今天白天刘润带她看的地道口,一半想着阿喜与朱氏今天来做客时的样子。

朱氏明显也不赞同阿喜,只是不能不来。

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喜不能再这样利用朱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李固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白天的事情她也听说了。朱氏和阿喜想要搬进来,王府并非容不下。虽然说起来的确于礼不合,但是…

“阿福。”

“嗯?”

“想个法子将你的母亲接来府中吧,现在这样…她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吧?”更主要的是,阿福不好受。

李固以前听到感同身受这个词,但是他以前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感觉。

阿福的为难和无奈,他现在却感同身受了。

“嗯,不太好办…”阿福的头枕在他肩膀上:“睡吧,明天再说。”

阿福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她好像忘了件事。

哦,忘了和李固说密道的事…

这个不急,等刘润探明白了再说…对了,得叮嘱刘润千万小心,这种密道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或是别的危险…

正文 四十七 秋日 四

宫里有新的消息传来。

瑞夫人触怒皇上,被贬为美人。太后迁居东苑静养,瑞夫人随驾同往。

东苑,听起来很有意境的一个名字。

实际上…也的确是个有意境的地方。

那里是前朝遗宫,还曾有诗曰:回望云溪烟柳东,四时美景各不同。可那是曾经。百多年前,太祖不喜那处宫殿的颓败之势,于开平七年始建现在的皇城,开平十五年迁入,从此那座遗宫只留有少数宫人杂役打扫留守,人们称其为东苑。

那里鄙弃已久,就算没有狐鸣鬼哭,长草也能埋到人腰。能住人的宫院实际只剩下东苑靠繁河近的那座知易宫。

太后这一迁居,与放逐无异。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石头投入了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

可是奇异的是,宫中朝上反而比平时要安静的多,不光御史没有就此进言,连号称王半朝的太后胞兄左丞相王滨都没有就此发一句话。

眨眼间,风云变幻。

阿福已经不会单纯的认为,后宫的事,只是后宫女人的事。玉夫人据说出身平民,也是上次采征纳选时进的宫,除了皇帝她没有别的依仗。

上次玉夫人跌倒这件事的幕后真相,也许内情比人们一直猜想的还要复杂深沉。

皇帝看来是决意要对王家下手,但是,是打算削弱还是连根拔起…阿福猜不到。

王家根深叶茂,绝不是用什么雷霆手段可以连根扫除的,除非皇帝打算一下子清掉半个朝廷,再撤换六成地方官吏。

一场秋雨之后,遍地落叶,秋风肃杀。

阿福恍惚感觉到,似乎十来年前经历过的那段动荡又要来了。那是皇帝登基之时的腥风血雨,京城笼罩在一片腥红色的恐怖之中,余悸缠绕在人们心头,久久不散。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不光宫中,朝中,府里,连街上的店铺,似乎都有三四成闭了门歇业,阿福听紫玫说,光是平时的谢家巷,鹿鸣街这些热闹所在,差不多快有一半的铺子挂出了东主有事,暂歇停业的牌子。京城的这些铺子,背后多是达官贵人操持。他们的消息灵通,这种闭门歇业的举措像是高高挂起的信号灯,阿福尽管在府中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院墙外传来的清冷与恐惧。与王府相距不远的几座宅邸,原来晴日里常可听到丝竹悠扬,又或是唱曲唱戏的声音远远传来,阿福与李固有时花园中漫步时听到,便会驻足细细聆听。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些声响全都没有了。

韦素与李固两个人谈话时声音很低,阿福只听到依稀的一些只字片语。皇帝另差了武将去北关替换左相王滨所荐的部将朱承道。还有其他一些消息,阿福听的似懂非懂。

秋雨之后,园中的枫叶渐次转红。风紧时,有的叶子便被吹落,在风中打转,不知该往何处去。

阿福不知道这股狂风,会吹到什么时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能躲得过吗?

那种丰富而鲜明的颜色,若在平时,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吧?

可是现在阿福看着,只觉得那颜色似血。

她的手抬起来,轻轻按住那颗明珠。

韦素后来和她说,她才知道这颗明珠来历不凡,亦是李固母亲的遗物。当时元后册封所用的吉服凤冠那些自不必说,这颗明珠就是皇帝从贡品中亲自挑拣了给元后镶额饰用的。虽然最后因为凤冠压额,这明珠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元后一直珍藏…

太阳大,可是风却凉。珠子贴着肌肤,那种感觉柔润凉滑。

阿福没仔细看过李固送与自己的那些华饰珍宝,那些东西当然精巧贵重,但是也只是精巧贵重而已。

李固有次问她,怎么那些首饰她似乎都不怎么戴?难道不喜欢?

阿福微笑说,她不习惯头上戴的沉甸甸的感觉。

这理由是一方面,不过不是全部。

对她来说…李固送给她的最珍贵的不是那些珍宝,而是他的情意。

他对母亲的追思,对阿福的爱意,对未来的期许…

阿福绕过曲桥,李固坐在亭子里,手按在一块竹板书上。

这竹板书还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上头的字刻的隽秀清晰,李固可以以指辨字,替目读书。不过这种方法很累,有时候也会辨错。

阿福走过去,把竹板一抽:“你在读什么书?怎么这样入神?”

李固微微笑,他穿着一件青莲色白云纹乡的夹袍,略显单薄:“玉珠记。”

“嗯?”阿福记得他不太喜欢这种戏词的,才子佳人,结缘,误会,最后花好月圆,好人永远会得到好报,恶人一定被治了罪。

“闲来无事,其实戏中也有好故事好曲词,只是人民只在意热闹,把这些都给忽略了。”

阿福牵他手扯他站起来:“手这么凉,你穿的太少了,连件斗篷长衣都不加,元庆呢?我得好好问他,这差事怎么当的?”

“不怪他,是我让他去书斋取书去了,再说,亭子后面也有人守着,我要用人喊一声就得。”

“石头凉,别在这里坐了。”阿福轻挽着他的手朝回走:“今天风凉,晚上我们吃一回羊肉吧,你说好不好?炖的老汤,里面放山药胡萝卜,再挤些面鱼…嗯,点几滴辣油,吃的热热的,回来我跟韦素说,让他留下一同用饭。”

“好。”李固当然点头赞同。

阿福指点着园中景物,阿固看不到,阿福就一样一样的说给他听。虽然她总觉得自己形容的不确切,用词也不够好,更谈不上文采华美,可是李固却听的十分入迷,阿福说到前面一排枫树转红时,李固听着飒飒的风吹叶动声响,点头说:“这叶子定然是脆薄,不然风吹过不会这样的沙沙响。”

阿福说:“你等一等,我去摘一片。”

她只顾看着枝头,一脚踩滑,觉得脚踝刀割似的疼,“啊”的一声已经叫出来。

李固吃了一惊,急着就朝这边过来:“阿福,阿福,你怎么样!”

下了石子路,高一脚地一脚的还有绿苔,路极不好走,阿福扶着树身,急声喊:“我没事,你别过来!”

李固哪里肯听,步子又急又快,还有一步远时差点绊倒,阿福急忙伸手去扶。

李固紧紧握着她肩膀:“你怎么了?伤哪儿了?嗯?怎么了?”

“没有是,就是崴了脚。”阿福嗔怪他:“你过来做什么?你要摔一下可比我这一下重得多。”

李固蹲下身去,手轻轻摸索着盖在她脚面了:“哪只脚?”

“右脚。”

李固摸到她的脚腕,阿福这一下扭的不轻,咬着牙忍疼:“都说没事拉,又没破皮,也没伤着骨。”

“扭着筋也不是好玩的。”

李固扶着她缓缓走回石子路上。

刚才为了要清净,两个人都没带人出来,这回可好,想叫人都叫不应。

“没事儿,我能走的。”

李固哪里肯听她的,想了想,说:“我背你。”

“嗳?”阿福好奇之极:“你背我?”

“嗯,反正路不远,我背你回去。你给我指道就行了。”

阿福骇笑:“你…你会背么?”她这时候倒没想到李固应该不应该背她的事。

反正李固没把自己当王爷看,更从来没有把阿福视作婢妾过。

“我背过李信的。”李固说。

这可不一样好不好!那背着小孩儿闹着玩和背大人能一样么?更何况阿福觉得自己份量可不算轻。

李固蹲下来:“来,上来。”

阿福摇头,虽然这会儿花园里没人…可是…

“快上来吧。”李固催她:“就算背不好,也不会把你摔着的。”

阿福拗不过他,小心翼翼的伏在他背上,手紧紧攀着他的脖子。李固抚着她的腿,站起来朝前走。

阿福先前觉得晃荡,心中忐忑。李固没背过人,也得找一找感觉。后来就走的稳多了。他走路从来都不快,步子一步一步迈的很稳。阿福指点着:“好啦,拐左边。”他便朝左拐。

阿福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侧过头看他。金色的阳光在他脸颊上投下睫毛的阴影,看起来就像缺了心的弦月弧。

阿福的呼吸吹在他耳朵旁,眼看着李固的脸颊耳根脖子渐渐红起来,简直都快要赶上枝头灿烂燃烧的红枫叶。

“喂,你脸红什么啊?”阿福明知故问,说话间嘴唇都要触到他的耳廓了。李固的耳朵生的薄嫩,耳廓上可以看见一层淡细茸毛,被太阳一照,就跟一层金色的晕光一样,说不出的可爱。

李固只觉得麻麻痒痒的,半边身体都快不听使唤了,索性站住了脚:“你别闹,不然摔着你。”

阿福忙陪笑:“好好,我不闹。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和你刚才看的那个玉珠记同名。”

“哦?不是一回事?”

“不是。”阿福说的是上辈子看过的一本书,一个外古人写的中国侦探悬疑故事,中间一节叫作玉珠串。美丽的三公主临水赏月丢失了贵重的玉珠串项链,一个姓狄的官员剥丝抽茧,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而那价值连城的玉珠串,却原来一开始就进入了人们的眼帘,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这故事阿福以前很喜欢,记的很清楚。

李固想了想,把阿福前头说的细节都想到了,却猜不到那玉珠串能在哪里,无奈的摇了摇头哦。

“嗯,就是一开始,从河中捞上来的那人身上带着的呀。”

“可是他身上并无…”李固脚步慢下来,嘴唇半张,似是想到了什么。

阿福轻声笑:“是啦,就是那算盘。他贪婪想独吞珠串,所以将珠子串成了算盘珠。”她说了这句,关切的问:“累不累,放我下来吧,前面就到啦。”

“已经要到了,还下来做什么。”李固把她往上托一托,继续朝前走。他额上出了一层汗珠,背上也潮热了。

“就算再远再难的路,我也能背着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