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遗失还是有人蓄意而藏,便不得而知。
“这三件东西合起来,就算是死当也当不到八千两银子。”秦婠估算着这三件东西的价值,“最多两千两,还差六千两呢?再加上岳家,顶多也就凑到五千两,剩下的呢?”
岳家是商贾之家,小宋氏手里捏着钱,却没有倚仗,她既然想靠宋氏,少不得拿出点诚意,除了将女儿给沈浩文做妾外,这里边恐怕也有钱财往来,宋氏从他们身上挖银子使也不足为奇,但一下子要拿六千两,小宋氏也不可能。
剩下的银两,宋氏又从哪里来?
“夫人,你已经累了整天,夜里就好好歇着,别再琢磨了。”秋璃心疼秦婠,自从管家开始,她就没有一天自在过。
“我也不愿想,可这一大家子…容不得我不想。”秦婠捧着脸用力搓了搓,朝蝉枝道,“罢了,不想了。蝉枝,你替我和奉哥说一声,让他再跑趟当铺问问清楚。我要将那几件东西都赎回来。”
“是。”蝉枝应声而下。
秦婠歪在椅子上,心思还是乱的,索性又拿起沈浩初案上放的《奇冤录》翻起来。
————
沈浩初踏着月色而归,身上犹带寒夜凉意。屋里拢的炭盆将案上供着的柑橘香气催出,冬日寒冷被隔绝在屋外。
屋里烛火正炽,静谧非常,秦婠半个身上都伏在案上看那本《奇冤录》,正看得津津有味,连手边的南枣糖都忘记吃,头发散了满背。
“有兴趣?”
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在秦婠响起,她猛地坐直来,转头看到沈浩初嚼着浅笑的脸。
这人脚步猫似的轻,又让丫鬟噤声,秦婠压根没发现他进来。
“随便看看。”她推开书,把盘里啃了一半的南枣糖复又咬进嘴里。
“你喜欢?”他指了指案上的书。
不单是《奇冤集》,还有《大安律》、《洗冤录》——厚厚一叠,全是从大理寺书库里搬回来的。
他见过她看的书,都是些民间话本与志怪小说,杂得很。
“还行!”秦婠拈着半块南枣糖瞅着他。他穿戴得一丝不苟,身上有丝清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想学?”沈浩初在炭盆前烤暖了手,走到书案边。
秦婠舔舔唇,笑道:“爷和我开玩笑吧?我一个后宅女子学这些做什么?”
沈浩初见她眼珠不住在这厚厚一叠书上来回打转,便已猜出她心思,不由抚过她的发,笑道:“言不由衷!你若想学,我便倾囊相授,你能学多少便是多少,可好?”
话到最后,笑出几缕苦涩。
“我就是想学,只怕也没时间。”秦婠低头摩娑着书页,“你哪有时间教我?”
“怎么?怨我回得晚了?”他低声笑着。
她说得对,他没时间教,她也没时间学…纵有千般承诺,万般心愿,总难敌世间种种牵绊。
“不怨。”秦婠淡道。
她忽然想起白天见的沈浩文与邱清露。这世上男子大多都盼求齐人之福,既想揽尽红梅白雪女儿色,又想妻妾和睦无怨无悔任其温存,何其不公?
如果是她,大抵做不到邱清露那般贤惠,要她不争不抢也许可以,但是无怨无恨…那必然是连爱都没了,就像上辈子。
“怎么了?”沈浩初的感觉非常敏锐,秦婠眼里那点许久不曾出现的悲伤又冒出苗头。
“没事。”秦婠收拾心情,“我今儿是特地在这等你,有两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沈浩初不强迫她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是四妹妹的亲事。婶娘今天与老太太和母亲提起一门亲,是泰徐钱家的嫡长子钱博文…”
话没说尽,沈浩初已断然道:“这门亲不行!”
秦婠瞪大眼:“我都没说完,你怎么知道不行?”
“钱博文那人不学无术,酗酒成瘾,暴戾无度,非芳华良配。”
沈浩初对钱博文的大名并不陌生。上一世他就办过钱博文的案子,那钱博文在正妻死后变本加厉,酗酒伤人,在妓院里打死了与自己争抢头牌的恩客,其父为了让他脱罪,以权压人,又买来白鸭替他顶下死罪。按大安律,但凡死罪皆要送到大理寺复审,以防冤案。钱博文的案子正好就落在他手里,其中疑点甚多,后来又牵出泰徐知府以权谋私等数案,一并被他查出。
泰徐钱家这钉子,被他连根拔除。
如今,他怎会同意钱家与沈家的亲事?
“你也知道?”秦婠大奇。
“我听说过。”沈浩初轻描淡写地解释。
“可母亲似乎对这门亲事很心动,婶娘又极力游说,虽说老太太没有明确表态,但是自古男女婚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母亲点头,老太太反对也没用。这亲求得又急,若是母亲允婚,可如何是好?”秦婠已不去追究他轻描淡写下的真正原因,横竖他们之间都有各自秘密。
“不必担心,明日我就派人去泰徐查查钱博文的底。他本非读书的料,钱家大费周折将他送到南山书院,肯定是在泰徐出了事要遮掩。”沈浩初安抚她。
“你与母亲向来不和,你的话母亲不会相信的,到时候倒要怪你耽误四妹妹的亲事,反而更不好。”秦婠不知何时已靠在他手臂上说话。
沈浩初略一思忖,心里已有计策:“我有个办法,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钱博文原形毕露。”
“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秦婠拽住他的袖子,问道。
“以霸制霸。”他附耳细细说起。
秦婠越听,眼眸瞪得越大,等听他说完,她忍不住伸手指着他:“你怎么想出这馊主意来?”
他一把握住她的指头:“馊主意?”
“嘿嘿,我喜欢这馊主意。”秦婠眼珠骨碌一转,“你交给我吧,我来办!”
“你又贪玩了?”沈浩初见她来劲,又恢复掌家前精灵模样,知道她脾性里的不安分又被他勾起,“破例让你玩一回,不过你得听我的。马上要过年,你也忙,等过了年再打算这件事。”
“好好好,都听你的。”秦婠忙不迭点头。
“你刚刚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呢?”他按下她的手,又问道。
秦婠的嘴唇却倏地落下,半晌方问他:“前几天北安叔叔带来的贵人,就是皇上吧?宫里突然降下天恩,皇上必有所图,你…”
这些是他的正事,她本不该问,可惜心里藏不住事。
沈浩初闻言忽沉默不语,只将她的头圈到臂弯里,良久才开口:“是啊,有所图。秦婠,开春我要替皇上去趟江南,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我不能在府里看着你了。”
秦婠本要挣开他,却忽然没了动作,静静地被他圈在手臂中。
离别之语,来得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T.T
第62章 过年
年前又下起雪来,大雪纷纷扬扬,直下到大年二十九才停。京城又被白雪覆盖,虽冷,却也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二十九这日沈浩初一早进宫领宴,这是镇远侯府多少年都没再有过的喜事,老太太从他出门前就等着,午间也不肯去歇,一直等到入夜,沈浩初带着赏赐回来她才大安。
年节正当下,万事暂抛。秦婠无暇顾及他事,只专注在府务之上,恩威并施手段渐显,虽模样仍旧年轻,却无人敢再轻视。
转眼年关已尽,一岁又过。
少时不知韶华易逝,只盼成人,一岁一岁又一岁,离了家门方叹岁月不饶人,惜流年已老。秦婠死而复归,看着沈府败落,看着大房八条人命陨落,又看着今日仍繁华富贵的沈家,多少生出庄周梦蝶的错觉。
虽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年节,可在她眼里,却离五年后的生死离散又近一步。
往日刻意掩盖忽略的,属于死去秦婠的那点悲凉,成倍放大,她的笑,浮于唇角,未及心头,不过做给想看的人看。
————
第二日就是年三十,按旧例要焚香祭祖。
三牲祭礼齐备,由沈浩初领着沈家男丁往祠堂里面拜祭祖先,一众女眷由老太太起都在祠堂外头站着同祭。祭酒献过,天地祷毕,金银纸马焚完,祠堂里檀香缭绕,弥至外头,秦婠悄悄揉揉眼,看到沈浩初着一袭绯红纱罗常服领着众人出来,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他敛目沉眉的气势已压过身后诸男。
经死而归,他已是改天换日的气象。
秦婠搜遍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哪个人…亦或哪个灵魂与这一世的沈浩初契合。
他不肯说,她无从猜测。
在她有限的岁月里所遇到过的人,没有谁有这样克制隐忍如山峦般的气势。
噢不,有一个。
但那人还在世。
秦婠被自己脑中弹出的名字吓了一跳,吓过之后,她又笑了。
她怎会将他与北安叔叔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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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老太太,宫里又来人了。”
祭祖的队伍还没散去,秦婠正走着神,忽然就听到管家抹着汗跑过来。
“快,快请人去正厅。”二老爷沈从远急道。
“仲父莫急,让朱管家把事说完。”沈浩初拦住他。
“是…是后宫的女史来传太后懿旨,请老太太、夫人并众位太太奶奶前去领旨。”朱管家喘着气将话说完。
此事之前并无风声,沈府众人不知出了何事,皆惊诧非常。独秦婠蹙眉,对上沈浩初含笑的眼,其中波澜皆无,她心内了然,这事他早就知晓,却没漏过口风,料来应是好事。
很快的,秦婠扶着老太太,带着一众女眷到达正厅,着三品官袍的女吏已站在厅间,身边是手捧盖着红绸木托的宫人。
两厢见过礼,老太太颤巍巍地领着众人拜倒。
女吏这才取出懿旨宣读。太后懿旨,镇远侯太夫人邱氏治家有方,抚孤成立,贞良淑德,赐玉如意一柄,楠香珠一串,宫缎三匹;现镇远侯夫人秦氏柔嘉淑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赐太后手书“贞贤淑顺”一幅,南珠一匣,宫缎三匹。
宣读完毕,女吏将懿旨送到沈老太太手中,又令宫人将红绸打开,将太后赏赐之物一一呈上。沈老太太虽然激动,到底见惯场面,沉着气将女吏送走方松下气来。
近日这天恩接二连三地降临,不消说,都是因为沈浩初。
宋氏、邱清露并府中各人看秦婠的眼神再不是从前目光。若说从前众人待她恭顺多是因她持家时所展露的手段气势,那此时妒羡惊凛的神色,便是因为沈浩初。
夫妻同体,夫荣妻耀,妻贤夫明,本就是互相得宜。
经此一事,沈府后宅再无人敢小看秦婠,即便是老太太要把掌家之权还给邱清露,都要三思而行。
秦婠泰然领受众人之贺,心里却无太多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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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声除旧岁,沈府热闹非常,请来的戏班子顶着雪寒在浓墨重彩地登台,咿咿呀呀地唱不停歇。
秦婠陪在老太太身边,一边与众人说笑取乐,一边照管着下人行事,就像台上的戏,一刻未得歇。
触目所及皆是笑,像廉价的喜气,贴在众人脸上,也像海面浮浪,乍看极美。
浮浪之下埋藏的东西,小陶氏如何与宋氏往来,宋氏又如何诓瞒她;夏茉怀着身孕在二房如何得宠,宋氏又如何贤良大度对待她;邱清露夫妻如何貌合神离,沈浩文抚慰娇妻,含情目光却脉脉向邱瑜;几房姑娘有各自的闺阁小心思,暗暗攀比争斗,到了人前还是一派融洽;三房林氏如往常般诸事不理,连自己女儿的事也不闻不问,倒像个隐世不出的僧侣。
秦婠已分不出精力去想。
不论府里明争暗斗几番,到这年节里仍旧是和顺兴旺的模样。爆竹声响,烟花绽开,铜板哗哗砸下,真心高兴的人,大概只有沈老太太与邱清露的那对龙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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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婠看着被老太太搂在怀里那两个粉雕玉凿的娃娃,不由自主露出笑来。
眉间点着朱砂的沈泽念与沈嘉敏一左一右挨着老太太,正捂着耳朵看院里丫鬟放爆竹玩,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不住地将脑袋从老太太的臂弯里钻出,黑玛瑙似的眼珠盯着爆竹直看。沈泽念比沈嘉敏早出来,所以是哥哥,然而他的胆子没有嘉敏大,沈嘉敏瞧了一会,就嚷着要自己放,被老太太死死攥着手才没跑上前,于是撅着嘴气呼呼坐下,逗得满堂人大笑。
邱清露孕近三个月,身子还未显怀,此时坐在老太太下首,看着一老两少直道:“你们两个小猴儿莫闹老太太,快下来。”
“家里有几个孩子,才有生气。二嫂,我真羡慕你。”三房林氏看着这对龙凤子,难得开了口,眼中不无羡慕。沈家老三庶出,向来不受重视,他又早亡,林氏膝下只得两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是三房中最孤单冷清的。
“你说的是,多少的荣耀恩宠,都不及有个孩子来得踏实。传宗接代,绵延子嗣方是女子第一要务,也是兴家旺族之重。”宋氏淡淡一笑,回得平静,“如今我就盼着咱们府里能多些孩子,人丁兴旺才好,您说对不对,老太太?”
沈老太太正与两个孩子玩,只听到后半句,点头道:“极是,人丁兴旺才好!”
宋氏得了这话心里平衡些许,又看向秦婠,秦婠早就转头和沈芳华说话去了,并没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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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饮过了几轮,秦婠被灌了两杯酒,酒劲上头,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又嫌屋里发闷,便窥了个空隙告罪回蘅园更衣。
凭心而论,沈府的年节很无趣,无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个团圆饭,席间满堂儿孙说些笑话哄老祖宗高兴,或行几个令,吟两首诗,玩些斯文人的游戏;或请来戏帮子搭台唱戏,闹腾得人头疼。
她怀念西北的年节。
可以在街巷、大漠、戈壁与草场肆意狂奔的日子,打秋千、骑骆驼、逛集市…
哪像现在,都没几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一路回忆,一路回了蘅园,她一进屋就嗅到淡淡的百合香,屋中的安静与外间喧腾对经鲜明,竟没有一个丫头。
大约都去前边听戏抢赏钱了。
秦婠笑了笑,掀帘进屋,没走两步就看到歪在暖阁榻上的人。暗金银杏纹的交领长褂躺得有些皱,修长的腿斜搁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绸裤的一角,正是应该在前院陪爷们喝酒的沈浩初。
她蹑手蹑脚上前,朝他探身,却意外地撞进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她直瞅。
“做贼呢你?”他沙着嗓道,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头穿了件对襟的圆领袄裙,金底素粉云纹的缎面,领口绣着两条花蔓,被一圈赤金璎珞压着,长长的流苏垂过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团子似的脸飘着两朵红云,莫名叫他想起她前两日趴在他案上画的兔儿爷。
“嘁。”秦婠顿觉无趣,还想着这人睡着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一下,结果却是清醒的。
沈浩初见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说话。”
“说什么?”秦婠坐下,翘起腿儿斜睨他。
“说说你在西北怎么过的年?”沈浩初捏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沙沙的声音变得温和。
秦婠有些恍惚,醉眼看人,这人顺眼十分。
“上回不是和你说过了?”她甩甩手,却没能甩开他。
“上回你才说了一点,我没听够。”沈浩初笑得慵懒,“不止过年,还有西北其他节庆,清明、中秋…”
“西北的中秋叫拜月节!”秦婠打断他。
“对,拜月节。你跟我说说,拜月楼的模样,壁画上的月神和兔儿爷,还有跳飞天的姑娘…”沈浩初继续问她,他不是头一回听她提及西北节庆了。
上辈子,他虽年少成名,却碍于心疾缠身,竟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第一次听说西北的生活,还是在秦府的宴请上。那时临近中秋,他从长廊走过,听到坐在院里的她嗑着瓜子和丫头们闲聊,什么飞天的姑娘、金碧辉煌的拜月楼、浓墨重彩的壁画…说的时候绘声绘色,她眼的星星像要蹦出来。
他长她八岁,承她叫了自己一辈子“北安叔叔”,阅历却还比不过她这小丫头。
惭愧。
“我瞧你都知道呀,还要我说什么?”秦婠坐在榻沿,斜着眼勾他,“倒是我要问你,宫里赏赐都是你求来的吧?为什么?”
皇帝赏赐得越厚,就意味着他这趟差使风险越大。
她虽知他要去江南,却不知所为何事。
“为你求的,多给你些倚仗,我走得才放心。”沈浩初说着突然间坐起,一手揽上她腰肢,轻轻圈在怀里,“秦婠,皇上的赏赐只是开始。”
“啊?”秦婠脸红正要挣扎,闻言怔住。
她知道今日太后的赏赐,是他为自己求来的保障,但何为开始?此话她却不解。
“一点赏赐不够,我走之前,会替你肃清沈家!”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吧是打算年三十的时候写到这里应景,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没来得及。
几个小段子修改了一下,已经放到正文里了,哈哈。
第63章 柔情
子正来临,新旧年岁交替,南山寺钟撞响第一声,刹那之时,古刹远钟传至四野,大寺小庙钟齐鸣,敲醒守岁昏沉的人。一百零八响钟声,汇成梵音远来,解众人悲苦。
旧岁已去,新春到临。
爆竹震响,烟花炸起,照出银雪白霜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