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上来。”她又沉思了许久,“我只是偶尔会想,当年离开那个小院子时,如果鼓起勇气跑回去抱抱他,我的际遇会不会不一样。他让我有了双手,可我从来没有抱过他。”
微风吹过,树叶轻摇。
“你看过厉天师的卷轴吗?”我突然问她。
“我曾见过他往那卷轴上写字,但我并不知他写了什么。我问他,他只说是一些琐事。”她说,“这次我孤注一掷去偷聚神丹时,这卷轴就摆在旁边的锦盒里,我知道平日里小木头他们很紧张这个,想着我也命不久矣,也就对这卷轴起了好奇之心,一并拿走了。我看了,但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看完,我看到的那些,跟我告诉你们的往事一样。也许厉天师只是闲来无事,写了这些打发时间吧。”
“我看完了。”我拿出卷轴,“卷轴里最后一句话,我觉得有必要说给你听。他说,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否认自己爱上了一只花精。”
枣树上,突然没了任何动静。
许久后,一滴露水落下,打在我的手背上。
“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或许这就是他表示遗憾与内疚的方式吧。”我叹息,“他也真是个别扭的男人啊。”
她轻笑:“这就是我们彼此的选择啊,我选择了扭头就走,他选择了闭口不说。所谓命运,不就是这样被我们自己改变了么。”
“也许吧。”我又喝了一口茶,“如果以后还能遇见,麻烦你们不要再这么别扭了。我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好遗憾。你们把他说得那么英俊……太可惜了!”
”我们还能遇见吗?”
“谁知道,万一呢。”
“谢谢你啊。”
“话说你给我的金链子哪儿来的?”
“哦,那是胡大远的陪葬品,顺手就拿了。”
“……”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大半个脸时,我离开了安家。
对了,卷轴里厉天师还说,他起天仙观这个名字,是因为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在简陋的小院里看见了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不知她有没有看到这一段。
回头,一束光线刚刚笼住那棵枣树,空气里,隐隐有一点甜香。
教炽一直在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劈头就问:“你在里头干吗?还把我撵出来!”
“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对话,你杵在里头干什么?”我翻了个白眼,旋即又道,“不过我想问问你,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会等我回来么?”
“肯定不会啊!”敖炽戳了戳我的头,“以爷的性格,就算你走出了银河系,我也会抓你回来啊!怎么可能在这里死等,神经病啊!”说着他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卷轴上,一口气说道,“你可别被那些傻瓜带坏了啊!你看看他们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蠢事!爱你不就是要在你身边吗,爱你不就是要带你吃好吃的吗,爱你不就是你不开心了我就得负责逗你开心吗,爱你不就是哪怕你变成一棵树我也不嫌弃你吗,爱你不就是不能让你被别人抢走吗?!就这么简单,哪儿那么多废话,真是的。”
“你这口气好长……”
不过,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我嘻嘻一笑,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去那家新开的店吃臭豆腐吧!”
“不要……”
“你不爱我!”
“我爱你但我不爱臭豆腐!”
“……”
好吧,虽然没吃成臭豆腐,但不管怎样,我选择了跟这只东海孽龙在一起,从未遗憾过。
第六章 怪人
楔子
她说,每个人的影子里都藏着他们的秘密。
1
蝉声起伏,盛夏如火,我最不喜的季节还是准点到来了。
我把自己越发嗜睡的原因归咎于夏季的到来,但敖炽十分不赞同,他说夏天让人困倦是真,但没见过谁一边恹恹欲睡边又那么能吃,吃了睡睡了吃,这是冬眠才对,但你一棵树有什么资格冬眠,你好意思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把他打到冬眠了。
了结了安家那件事之后,我遵照约定把厉天师的“心路历程”完好无损地送还给了木道长。
谁都年轻过,谁都爱过,恨过,遗憾过,没有什么丢人的。
我历来跟道上们针锋相对,永远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但厉天师是个例外,虽然我们已经没有相见的机会。
至于木道长,至今我都还记得他涨红着一张老脸,在从天仙观里头送我出门的短短距离里复读机附体,反复叮嘱了一万次要我千万不要把这段埋藏多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
作为报酬,他会在天仙观里给我们家四口免费点平安灯,最大最亮的那种。
我还以为他要把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分我一半呢,这抠门的老东西!!!
饶是如此,我还是把枣花顺手摸来的金链子交给了他,要他代为归还给胡大远的老婆。
失物不能当报酬,我有点心疼,忙前忙后,又是桩没赚钱的生意。
总之,此事之后我倒是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不停的生意一直挺轻松的,没有大主顾上门,尽是些琐碎不赚钱的小生意。
连浆糊跟未知都能帮不停工作了。
他们帮那个没牙的老太太找到了她遗失的绣花针,老太太说这是宝贝,她家老头子留给她的纪念品,也只有两个小家伙有恁好的眼神,硬是从她枕头边儿上把这枚针寻回来了,得到的报酬是一大包老太太自己做的桂花糖。
唉,小鬼们还觉得是自己赚到了,拿着桂花糖请不停里每个人吃,连阿灯跟信龙都有份。
而我还必须表扬他们干得好,不忍心跟他们说他们付出的精力跟回报从生意角度来说实在不成正比,如果不停每笔生意都这样,我们一家老小早晚上街讨饭……
但是,一块心病,随着大暑之日的临近,越发缠得我坐卧不宁。
对,就是那个没事找事的“三府会考”。
我现在既担心没人来敲门,又担心有人来敲门,没人敲门就代表没生意,有人来敲门吧,我又担心是天衣侯或者聂巧人又来送什么跟这场考试有关的消息。
敖炽不但不帮我纾解心情,还成天统计我又多吃了多少东西,不但统计还要吐槽,说人家有心事都是吃不下,我倒好,化焦虑为食量,再这么下去,他要养不起我了。
你们听这算什么屁话,说得就像他养过我似的,成天盘算着拿我金子的人才最可耻好吧。
总之,这个夏天我十分不舒坦,可能真的患上了夏季焦虑综合症什么的。
今天天气多云,暑气没有那么浓重,敖炽硬是把我从午觉中拖起来,说我好几天不出门就知道睡觉吃饭,腰都粗了一圈,今天必须出门走走,最要紧的是陪他去买西瓜。
胖三斤自己种的西瓜老早就被摘光了,敖炽加上两个小家伙,绝对是不停的吃瓜大户。对他们来说,夏天有了西瓜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这个时候,瓜摊上的瓜已然没剩下几个,敖炽火急火燎地抢了两个,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好像那才是他的老婆孩子。
虽然没有太阳,但空气仍旧像个湿热的罩子,把每个人困在或多或少的烦躁里。
幸好我的旗袍冬暖夏凉自带空调模式,把敖炽羡慕得要死,那天还在骂乌衣小气,给我做衣裳不给他做衣裳。
我说那么好的料子做成花衬衫也实在太浪费了,你也就只适合在某宝上买点打折还包邮的货色,当时就把敖炽气得连西瓜都吃不下了。
午后的街头一如往昔,店铺摊档热闹非凡,来往车马川流不息,我忽然问敖炽:“你觉不觉得街上跟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敖炽左右看看,说:“有啥不一样,人还是那么多,西瓜还是卖得那么快。”
人还是那么多……我前后环顾,道:“你不觉得人好像比往日更多了吗?”
话音未落,一辆马车轰轰而过,前头还有两人骑了高头大马引路,再看那马车,木料扎实,锦缎覆面,一袭素纱遮住窗口,所过之处还带起一阵阵淡淡香风,也不知里头坐的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
不过领头两人看起来就不那么有美感了,膀大腰圆,黑脸虬髯,都跟李逵投胎似的透着股草莽的狠劲儿。
“这样的排场比较少见呢。”我扇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看着远去的车马。
“你有钱你也能坐这么华丽的马车。”敖炽白我眼,“走啦走啦,热死了。”
“你少吃两个西瓜我就有钱了!”我掐他一把。
正说着,身后又传来阵有规律的“嘚嘚嘚”的声音,回头,一个独眼老头子,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褂子,骑在一头也是独眼的毛驴上,手里托着烟杆,吧嗒吧嗒地吸着,脚上的布鞋没穿好,一甩一甩的,悠闲得很。
我看着那一人一驴,碰了碰敖炽:“跟你的穿衣风格挺像的。”
“他穿的那是乡下老奶奶家里的花被面!能跟我的品位比吗?!”敖炽恨不得把西瓜砸我头上。
小毛驴不慌不忙地走,经过我们身边时却忽然放慢了步子。
“请问二位……”独眼老头俯下身子,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可知‘知秋馆’怎么走?”
知秋馆……东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么?!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你还是……”
我话没说完,旁边那个摆摊卖花瓶的小贩已然打断我,热心地指着左前方跟老头说:“你走完这条街左拐,再往前数三个街口,门口立了一对石麒麟的就是知秋馆啦。”
“啊呀,谢谢小哥指点!”
老头高兴地朝小贩拱手,然后拍了拍驴屁股,欢天喜地地朝前头奔去。
那小贩看着他的背影,啧啧道:“这把岁数也来凑热闹……”
我听得好奇,忙上去问道:“小哥,请问‘知秋馆’是什么地方?”
小贩打量我跟敖炽一番,反问:“您二位穿得如此怪异,应该也是从别处来东坊的吧?”
“哪儿呀,人家是在东坊开店做生意的老板娘呀!”小贩旁边那个卖炒货的胖大婶赶忙替我解释,又赶忙抓了一包炒瓜子塞到我手里:“这小子头天来摆摊,看您面生,您别介意。”
我看看手里的瓜子,又看看大婶红光满面的大脸,问:“咱们认识?”
“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家那只蠢猫丢了,还是你们不停帮我找回来的呀!”大婶哈哈笑。
鉴于帮人找猫找狗的生意太多,我确实不记得这位大婶也曾是我的客人了……
“这样啊,哈哈,怪我记性不好。”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摸出钱要给她。
“一包瓜子儿值几个钱!您给钱就是看不起我。”大婶硬把我的手推回去,又道,“您刚刚问知秋馆啊?”
我只得收起钱,跟她道了谢,说:“是啊,之前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呢。”
“那是专供那些来参加三府会考的考生们吃住落脚的地方。”
大婶指着左前方:“就那边。不过这三府会考都暂停好些年了,今年不知上头又发了什么心思重开会者,这不,眼看着会考之期将近,来咱们东坊的外地人也多了。”
一听“三府会考”四个字我心里就阵阵发凉,脱口而出:“那个独眼老头子也是考生?”
“是吧。”大婶点头,“听说这考试并无年龄身份的限制,只为选拔有用之才。”说着,她眼睛一亮,拉着我的手道:“老板娘你也可以去参加的!你看你有才有貌,爬树也那么厉害,万一脱颖而出走上高位,就更能帮老百姓的忙啦!”
“不不不,她这种笨蛋只适合在家里带孩子。谢您的瓜子,下回再来光顾!”敖炽赶紧把我拖走了。
树上的蝉声越发刺耳,我忧心忡忡地走在树荫下,扯着敖炽的袖子道:“你看你看,老头子都来考试!还有那驾马车,我觉得里头的人也一定是去参加考试的!这些人看起来都好可疑!到时候还要我去给他们做考官,天知道他们会给我找什么麻烦!真是想想都头大!”
敖炽呵呵笑:“要是来考试的都是花样小鲜肉,你就不会头大了对吧。”
“你更年期了吧?”我嫌弃地瞪着他。
“我可是一个年龄已经有四位数的高贵的男人,你有什么依据说我更年期?”
“你……”
“给我站住!还敢跑!”
我们夫妻二人的对话中突然窜出来一声巨大的吼叫。
前方,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人,后头风驰电掣追着两个人。
没跑出几步,前头的人大概被什么给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后面两个气势汹汹的汉子猛地扑了上去,其中一人更是骑在那人身上,醋缸那么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那人身上,另一个汉子则站在旁边,死命拿脚踢上去,被打的人蜷着身子抱着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群众们迅速围上来,有人出言相劝,却被汉子吼了回去:“你们知道个屁!这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的贼,打死了是为民除害!你们谁给他说情,谁就来替他挨揍!”
大约是被汉子那一脸的横肉与凶煞的表情吓到了,所有人都缩回了脑袋。
“胆子不小啊,偷到你爷爷我身上!”骑在他身上的稍微瘦一些的黄衣汉子怒不可遏,硬是拉开那人的手,逼他露出脸来,再使劲扇上去,三两下就让对方的嘴角渗出血来。
“大哥,这种贼就得让他吃点大苦头!”
站着的黑衣汉子顺手从路边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扯过那人的右手摁在地上,举起石头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
石头狠狠砸在了手上,不过是敖炽的手。
他几时走过去,几时伸手截住那块石头,周围的人都没看太清楚。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那块石头已经在跟他手掌的碰撞中四分五裂了。
黑衣汉子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飞快缩回手,恼怒道:“哪个王八蛋多事!”
敖炽拍着手里的石屑,也不看他:“打几下就算了,断人手脚轮不到你。”
“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黄衣汉子见状不对,站起来警惕地打量敖炽,“这小贼偷我的钱,我不管难道你管?”
“自然应该由官府来管。”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来看了看地上那个口鼻流血的人,应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吧,穿了件破破烂烂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瘦得像棵葱,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敷了一层面粉,不知是吓的还是本就虚弱,两手紧紧护在心口,好像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官府?”黑衣汉子哼了一声,“官府日理万机,这等小蟊贼由我们代为惩治,也不算过分吧。”
我问男孩:“你偷他们钱了?”
男孩嗫嚅着,双手护得更紧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承认了。”我叹气,“把钱还给他们,剩下的事我替你了结。”
“不能还……”
男孩的拒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两个汉子听了顿时又得意起来,瞪着我们道:“听到没有?这种死不悔改的贼,打死也是自找的!”说着又要拿脚去踹,被敖炽挡开。
“为什么不还?”我问他。
“我需要钱。”
“谁都需要钱,但偷钱不行。”
“没有钱买药,我妹妹就没命了。”
男孩费劲地坐起来,眼睛里没有委屈没有后悔,连求饶都没有。
所以这又是一个毫无亮点的,跟贫病与亲情有关的市井故事……
“谁知道这小贼是不是撒谎!”汉子又愤愤道,“你家人生病了你就理直气壮地偷别人的钱?”
敖炽用眼神让他们闭嘴,很奏效,我们家的敖大爷一且开启高冷模式,那绝对是自带杀气,见者胆寒……
“你妹妹重病?”我直视男孩的眼睛。
男孩难过地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把偷的钱还给他们,你妹妹买药的钱,我替你给。”
敖炽立刻扭过头:“喂!我买两个西瓜你都说我乱花钱……”
“你再闹,以后一个西瓜都不许你买!”我粗暴地打断他。
男孩皱起眉头,并不太相信地看着我:“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笑笑,“要骗也不骗你这样的小毛孩子。”
“可是,那个药很贵。”男孩犹豫着。
“再贵我也买得起。”我朝他心口努努嘴,“拿出来吧。好好一一个孩子,别落个窃贼的名号,不好听。”
他沉默半晌,终于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放到我手里。
“拿回去。”我把荷包扔给黄衣汉子,“这事就算完了。”
汉子仍有不甘:“你说完了就完了?”
我头也不抬道:“他偷你钱不假,你当街殴打滥用私刑也不假,要不我们这就去官府聊聊?”
“算了算了,算这小贼好狗运。”黑衣汉子拽了拽他的大哥,“走吧走吧。”
“不!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黄衣汉子朝男孩啐了一口,悻悻离开。
“还能走么?”我问他,这满身的伤,看着都疼。
“我要抱西瓜我不会背他的。”敖炽抢先道。
男孩咬咬牙,在我的搀扶下站起来,轻声说:“没事,我自己能走。”
我白了敖炽一眼,又看看渐晚的天色,道:“那你随我回家去吧,我拿钱给你,顺便让我家里人替你上点药。”
他有些踌躇。
“放心,我不会把你骗去卖掉的,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鬼样子了,谁稀罕买一棵葱回去。”我不客气地说道。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又犹豫片刻,终是点点头:“好,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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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跟浆糊好奇地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神态局促的男孩,胖三斤刚刚给他上了药,幸而都是些皮外伤,疼肯定是疼,但死不了人。
“妈,他为啥挨打呀?”浆糊小声问我。
我本来想说他偷钱所以挨打,但不知怎的又改口道:“他为了救自己的妹,出了点意外。”
男孩听到我们的对话,他看我眼,什么也没说。
“小哥哥,请你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