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内务府有明国最好的药材,有各地极为少见的灵丹妙药。先生以为,除了皇宫,还有哪里能给言儿提供最好的条件解毒?”
萧霖眼神一寒,眨眼间收回了短刀。
眼看着刀锋入鞘,站在门边的李唐一直提起的心,终于是安稳地落回了肚子里。
见萧霖有所动摇,君于远单手捂着颈上的伤口,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太医首已领着一干御医正苦寻方子解毒,再有‘还原丹’压制言儿体内之毒,言儿暂时定是安然无恙,先生尽可放心。”
“还原丹”的功效,萧霖亲身试过,足以了解其解毒之效的厉害之处。
既然有此圣药在手,他确实略略宽了心,只是…
萧霖抬起眼,清冷的双眸定定地盯着君于远,皱眉道:“皇上国事繁重,在下不放心双眼不便的小言一人在承永殿内。在下斗胆,恳请皇上将她送回宫中原先的住处。”
君于远眼眸一动,心下有些不情愿,却不得不考虑萧霖的提议。
宫内还留着先生与苏言数年来的住处,便是在冷宫的偏远一隅。看似朴素普通,与金碧辉煌的皇宫格格不入,却是内有乾坤。
不仅外有三重连环阵法,只要稍稍一触动,便需在一定时限内将三种阵法同时解开,至今还未曾有人能破解。
而且院内机关遍布,数量不多,却是各个精妙。即便是一流的江湖侠士,要全身而退简直难如登天。
再就是,住处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是苏言所熟悉的。
君于远身为帝王,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的身边。即使有李唐侍候在侧,有隐卫暗中保护,必然有不周到之处。
若是交托给苏言的贴身宫婢,却又更不能令他安心。
她如今双目不能视物,纵然神色看起来未有丝毫不妥,却依旧能察觉出苏言的不安与彷徨。
与其让她留在承永殿时刻担忧害怕,倒不如随萧霖回去原先的住处。熟悉的环境,总能令苏言更安心一些,且事事又能尽量自理。
一石二鸟。
君于远垂下眼帘,最重要的是,自己了解她。
苏言并非软弱的女子,不是必须依傍大树生存的菟丝花,反倒是独立坚强。
让她像是废人一般,需要旁人事事搀扶伺候,又要被迫困在承永殿内,必会令其身心受挫。
君于远想要让苏言感觉到,即便失去了双目,在自己的眼中,她还是原来的苏言。
大婚以来还不足两日,他们便要分居而寝,他有些舍不得,却更不愿苏言难受。
思前想后,君于远终究上前柔声问道:“言儿,先生的话有理,你觉得如何?”
苏言的确不愿日夜躺在这龙床上,感觉不出昼夜时辰,还被人伺候着吃喝,沐浴换衣,甚至是如厕。
这样的生活,仿佛是被逼撕开了身上遮掩衣裙,地站在人前。
这是苏言无法容忍的。
迟疑片刻,她握住君于远的手,低下了头,轻声问道:“…皇上可会时常去看言儿?”
瞥见苏言微红的耳尖,他缓缓笑开了,俯身在她的指头上轻柔地落下一吻:“言儿的要求,为夫怎会不从?”
苏言一怔,忽然念及师傅就站在身边,脸颊霎时滚滚发烫,心急火燎地立刻抽回了被握着的手。
君于远知她面皮薄,由得苏言赧然地往榻里挪了挪。
转过头,恰好看见萧霖略略转开的脸面,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言儿便有劳先生了。”
“皇上言重,”萧霖微微颔首,衣袖微动,榻前的瓷瓶瞬间落入宽袖之中:“这些‘还原丹’,便暂时由在下保管了。”
“在先生手中,朕自是放心的。”君于远并未反对,点点头便默许了。
说罢,他眨眨眼又道:“先生在路上奔波劳顿,今夜便好生休息。明儿一早,朕亲自送言儿过去。”
萧霖不发一言,抬步便走。
只闻苏言在身后低低一问:“皇上,原先的住处一应俱全,无需再置办些什么了,为何要拖至明日?”
君于远轻轻的一笑,刻意压低的声线,却仍旧逃不过萧霖的耳力。
“…言儿莫不是忘记了那错过的洞房花烛夜?”
他足下略略一顿,便将两人断断续续地低语抛至身后,默然地走出了承永殿。
虽说君于远笑言所谓的洞房花烛夜,可是念及苏言尚未复原的孱弱身子,两人只能十指相扣,同榻而眠。
他侧过脸,睇着身旁合上双眼的女子,胸口有些甜。
念想了多年,终究是梦想成真。苏言不但与自己两情相悦,又成了他的枕边人。
君于远伸臂将她揽在胸前,指尖穿过那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心底渐渐柔软起来。
却听见苏言抵着他的肩膀,闷声问道:“皇上,师傅看起来可好?”
午后萧霖前来承永殿,君于远说是探望,师傅却由始至终未曾跟她说话。
质问君于远的语气,带着一丝怒意,更多的是疼惜。
若果这世上能让自己放在心里头的人,除了君于远,便是这位似友似兄的师傅了…
如今没有理会她,莫不是恼了自己?
双目看不见,相别月余,期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师傅又亲赴洛南说服江家,阻挠城郊的叛党援军。待这些事过去了,他却再也没有回洛城,不知如今是否一切安好?
闻言,君于远搂着她,语气颇有些无奈:“先生瘦了些,精神尚可,武艺亦没有半点落下。”
脖颈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萧霖出刀,已练就得出神入化。若非出其不意,君于远自认只能勉强打成平手,甚至不得不承认,还会堪堪落于下风。
路途近千里,仓促赶来,还能轻易制服于他,即便脸面略有憔悴,也没必要担忧的。
听出他话语中隐约的不悦,苏言不清楚师傅和君于远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只是以师傅护短的性子,怕是要大怒于皇上。
她略有忧心,转过身,伸出双臂轻轻圈上君于远的脖颈,轻叹道:“师傅只是一时气愤,还请皇上宽宏大量…”
听罢,君于远此时有些哭笑不得了。
显然苏言相当了解萧霖,即便双目无法视物,亦能隐隐猜出一二。
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君于远叹了口气。
即便不是看在苏言的面上,他又如何不知先生对她的在意与怜惜,怎能怪罪于萧霖?
低头吻了吻她的嘴角,君于远有些懊恼地呢喃道:“言儿不怨我已是大幸,我又岂会迁怒于先生?”
听罢,苏言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欺身抱紧了他。
一夜无话。
君于远下了早朝,便兑现承诺,亲自将苏言送至原先的住处。
没有龙撵,亦没有凤舆,以及大批随行的宫侍。两人沉默地牵着对方的手,直到冷宫前,君于远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苏言深知他们其实并未分开,不过是自己居于别处,也便释怀了。
唯恐刺目的阳光所伤,依照谭御医的吩咐,早已用厚实柔软的布条蒙住了她的双眼。
君于远将苏言的手放在萧霖的掌心中,郑重其事道:“先生,言儿这便交托给你了。”
萧霖略略点头,沉默地拉着一步三回头的苏言逐渐远去。
立在冷宫门前,君于远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驻足许久…
萧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言跨过了门槛,便护在她的身侧,收回了手,低声指引道:“小言,正前方五丈外是檀木桌椅,右侧六丈开外是你以前的卧室,左侧八丈是师傅的居室,再往前三丈则是书房门口。”
苏言认真记下,与记忆中的居所一对照,不由笑了:“师傅,这里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过。”
“为师念旧…”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染上点点柔情,萧霖望向身旁的女子。
想起小时候,这个天资聪颖的徒儿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能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只是刚来的时候因为腿伤一度不便,屋内的物事只要稍稍移动,她不是磕着便是撞上。
一时间,居室内一片狼藉。苏言手脚上,也不断添了些新旧伤口。
也是那时候,她撞翻了白玉琴,这才将此琴收为己用。
萧霖以免她再受伤,屋内的摆设便是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即便苏言出师后,久居于前太子的府邸之中,又在后来仓促离世,他都不曾有挪动这里任何一物的念头。
或许院内任何一物,都会勾起自己对苏言的思念,但是萧霖不愿撤下,亦或是藏起。
那个乖巧的女娃,年复一年地长大,成为了他最出色的徒儿,亦是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又爱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子。
此处包含了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萧霖只要安静地坐在这里,苏言的身影便仿佛还在他眼前,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她欢快的笑声…
如此,他又怎会让旁人擅动这里的哪怕是一草一木?
烫伤
从此日开始,苏言便这样没有带任何宫婢,孤身一人住入了原先的居所。
原本萧霖未娶,她已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妥当。
只是两人各居一室,萧霖又是品行高尚的翩翩君子。
君于远没有发话,深知内情之人自是不会多嘴。
屋内朴素整洁,苏言凭着记忆,行动自如,虽动作一再放缓,却丝毫不像是双眼无法视物之人。
少了承永殿内大批宫侍伺候在侧的拘束,她嘴角微微噙着笑,神色显出几分轻松惬意。
萧霖一如以往的寡言,并没有刻意照顾苏言的一举一动,反之像以前那般,与其闲适地品茗、对弈。
只是对弈时,撤去了棋盘,索性来一盘“盲棋”。
两人棋艺相当,一局棋厮杀许久,直至午时将近,苏言这才以一子之差输给了萧霖。
“师傅的棋艺,还是如往日般精湛。”被布条蒙上双眼的她嘴角一弯,由衷地赞叹一声。
许久没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萧霖亦是下得尽兴,面上带着几分柔和:“小言起势不错,只是到了最后未免有些焦躁了。”
苏言难得孩子气地撇撇嘴,若是跟他来一场拉锯战,互相消磨掉所有的棋子才得终局,自己就得饿着肚子等天黑了。
不得不说,萧霖对于某些事的专注,总是会忘却身边的其他事。
比如用饭,比如就寝。
毕竟过去,他曾为了解开一本古书流传下来的深奥阵法,足足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三日三夜,直到苏言在外头按耐不住,闯了进去。
想起往事,苏言不禁莞尔,低声提醒道:“师傅,是时候用午饭了。”
“已经到这个时辰了…”萧霖看向窗外的天色,话语一顿,似乎略显惊讶。
毕竟她看不见,如何判断出此刻是午时?
却听苏言笑了笑:“徒儿腹中正唱着空城计,不是该到了用饭的时辰么?”
即便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身子自然而然的反应,总会告诉她很多事。
闻言,萧霖的嘴角微微上扬。
即使是如今这般境况,苏言还是能若无其事地笑着。
这便是她,与这院落一般,从来未变。
端坐片刻,阵阵香味飘来,令苏言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
单凭这香味,足可见萧霖的厨艺如同武艺一样丝毫没有褪色。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随着他淡淡的声线传来:“为师许久未曾下厨,不知这药粥的味道如何…”
苏言一听,笑道:“光是闻着,就令徒儿食指大动,师傅实在谦虚了。”
萧霖目光一柔,将盛好药粥的瓷碗放至她跟前,唇边勾起丝弧度:“小言何时也这般会哄人了?”
“小徒只是实话实说,”苏言接过他递来的汤勺,迫不及待地就要品尝。
可是她动作过猛,手臂一拐,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瓷碗。
“小心——”萧霖只来得及拽着她往后一挪,滚烫的药粥仍是溅出些许,落在了苏言的手背上。
她皱着眉头,将手臂往身后一缩,满脸歉意:“都怪徒儿不留神,糟蹋了师傅这碗色香味俱全的药粥。”
见苏言讪笑着,还有心思调侃自己,萧霖蹙着眉头却有些不悦了:“小言,把手伸出来。”
“只是沾了些许的粥水,不妨事的。”她有些似是做错事的孩童,急于遮掩自己的罪证,令萧霖颇有些啼笑皆非。
“都怪为师怕小言饿着,匆忙将烫粥拿出来。”他低叹一声,随后响起几道整理碗筷的微响。
苏言连忙摆手道:“师傅不必自责,是徒儿莽撞…”
尚未等她忏悔完,萧霖坚定且迅速地抓住了苏言掩在宽袖下的手,不容拒绝。
她暗暗吃惊,却也只好乖乖坐着不动,任由师傅紧握着自己的手细细看着。
萧霖不敢用力,只稍稍钳住了苏言的手腕。
眼见她的手背被烫得红了,还有些药粥沾在上头,隐隐显出些水泡,他不由蹙起眉。
这伤势不轻,苏言怕他担心,也就一再躲闪着想要隐瞒。
一手托起她的手臂,萧霖扶着苏言到旁边干净的桌椅前坐下,暗暗叹息:若是这双弹奏白玉琴的手留下疤痕,他定会深有遗憾。
取出长针在烛火上迅速一烫,他动作飞快地将苏言手背上的水泡戳破,把泛着清香的药膏轻柔地抹上,再用干净的薄帛一圈一圈仔细缠上。
室内一片静默,两人靠得极近。苏言微怔,甚至能感觉到萧霖喷洒在手背上,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
跟君于远不同,师傅的手指修长,掌心透着微凉,指腹有些许茧子,却并不深。这是他常年从未用同一兵器的缘故,且内功心法与旁人大不相同,浑身上下总是有些寒气逼人。
苏家大小姐的身子孱弱,入秋后更是手脚冰凉。
这会与萧霖两手相贴,竟慢慢延出丝丝暖意。
他年纪不大,与她相差不足十岁,苏言从来都将萧霖当做是朋友与兄长对待。
双眼失明后,其它的五识变得尤为敏感。
刚毅凌厉的气息扑面而来,苏言此刻突然意识到,在面前的亦是血气方刚的未婚男子。
这么一想,屋内似是骤然升温了许多,她的脸颊也禁不住渐渐闪过些局促。
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萧霖包扎好伤口,放开了苏言的手,低声嘱咐道:“这伤短时间内不能碰水,免得落下了疤痕。”
“嗯,徒儿知道了。”抬起未曾受伤的手,掌心覆上这伤口上的薄帛,苏言低着头,轻声应下。
看出她的不自在,萧霖退开些许,忽然提起道:“当初小言第一次尝为师的药粥,也是手忙脚乱地险些打翻了瓷碗,吃得匆忙又烫到了舌尖,疼了足足数日。”
苏言脸上泛着红晕,神色窘迫道:“十多年前的事了,师傅怎地还将徒儿的糗事记得这般清楚?”
那会她刚刚被萧霖带回来,先前饿了两日,闻着粥香恨不得一股脑地往嘴里塞。没注意到药粥的滚烫,后来的三天连喝水舌头都隐隐作痛,却有苦不能言,免得被其他人笑话,硬是憋死在肚子里不吭声。
萧霖笑着摇头:“不知不觉间,小言在为师身边已经有十数年了。不但长大成人,还已作他人妇…”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心底竟莫名地涌起几分酸楚。
一日日地看着苏言成长,将她的一切收在眼底。而今她却成了别人的妻,如同眼看着一颗珍珠褪尽了铅华,璀璨夺目之际,落在了旁人之手。
师徒相恋,是为世人所不齿。萧霖的心中有太多的伦理与礼教所束缚,既不愿毁了苏言,又难以过得了自己这一关,便只能留下遗憾。
眸中掠过一丝黯然,此刻的萧霖庆幸面前的女子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他不必再隐藏自己的心思,不必躲闪就能坦然地直视着苏言。
“为师这便去厨房再盛些药粥…”许久,待无声的沉默令苏言有些局促不安时,萧霖这才转开了目光,脚下略显慌乱地走出了居室。
罢了,苏言敬他,爱他。即便只是师徒之爱,已然足矣…
苏言敏锐地感觉到萧霖的反常,却不知从何问起。
这位师傅的心思藏得太深,连她以往也探不出一二,如今失去了双眼,更是无从知晓。
且萧霖不愿提起的,即便苏言再费心思打探,亦只会是徒劳无功。
明明午时还对弈闲聊,师傅沉稳的声线里隐隐含着几分愉悦。晚饭时,他却是沉默不语,饭桌上静悄悄的,让苏言颇有些食不知味。
暗叹一声,她扯开锦被便躺在了榻上。
这身子几次受挫,经不住劳累。不过白日下了一盘“盲棋”,此时便着实困倦得很。
苏言闭上眼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窗棂一声轻响,一个激灵吓得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