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总管站在一侧,躬着身并未答话。

当初苏家早已与谢府联手,苏言上门求见陈瑾,又遇到皇上,即便是偶然,在他们眼中亦是刻意。

如此,皇上又怎能不起疑?

君于远布下了一局棋,撒了一张巨大的网,打算把四大世家一举拉入其中。

一步一步,所有的棋子都必须活用起来。

其中,苏言便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却被谭御医发现她已然中毒,且时日不短。

此事李唐秘密禀报了皇上,君于远并未上心,只让他命谭司浩暂且留下苏言的性命…

李唐眼帘微垂,一位富有经验的棋手,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却在大败对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爱上了棋盘上一颗几近被利用得支离破碎的棋子。

这是棋子的不幸,还是棋手的悲哀?

君于远的指骨轻叩着檀木扶手,墨眸暗沉,从一开始就并未打算要听到李唐的答案。

他决定好的事,素来不会有所改变。

站起身,君于远大步踏出了御书房。抬脚便走,踩着脚下的青石御道,想象到昨日言儿的轿子还走过此地,不禁抿了抿唇。

李唐深知皇上必定是回承永殿,悄悄打了手势挥退了跟随的宫侍,在君于远身后亦步亦趋。

御书房离承永殿并不远,沿着青石御道走,若是坐上龙撵,亦不外乎是一炷香的功夫。

以皇上的脚程,一刻钟已是足矣。

只是他的步伐沉重,有些心不在焉地一再放慢了速度。漫不经心地睇着四周的景色,宫内亭台楼阁,布局精致华美,乃工匠心血之作。平日的君王从不曾驻足观赏,此次却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站在了承永殿之外。

脚边跪满了一地的宫侍,君于远眉眼一抬,李唐立刻示意众人噤声。

却见君王站在原地,迟迟不曾入内。

踌躇与犹豫,这是李唐从未在他身上曾看见过的。

仿佛沉浸在思绪之中,君于远只是便静静地站在门前,一言不发。

苏言的贴身内侍一刻不敢懈怠地守在榻前,一举一动,甚至是榻上人一丝蹙眉,或是含糊不清的一声低吟,都向他及时禀报。

君于远晓得,苏言尚未醒来。

即便如此,双脚仿若沉石,停滞不前。

他倚在门前,心下矛盾。

希望苏言能立刻醒来,却又有些害怕直视那双沉静又了然,总能一眼看进他心里面的黑眸。

半晌,君于远才抬眸一瞥:“一日已过,言儿尚未醒来,谭老御医怎么说?”

“回皇上,太医首打算让娘娘服下大内‘还原丹’,以减缓体内毒素蔓延。”李唐一面恭谨地应答,一面略略皱眉。

“还原丹”极难炼制,三年才得一颗。如今太医院内只余下一瓶,不过三颗丹药。

此法虽然稳妥,却治标不治本,尚不能根治,亦仅能坚持一段时日…

闻言,君于远沉吟半晌,道:“传朕的口谕,你这就前去拜会几位先帝赏封的老臣。”

李唐得令,迅速退下,带上心腹便立刻离宫前往。

先帝在位时,曾将“还原丹”作为封赏赐给了几位朝中重臣。

皇上突然命其前去拜访,要的便是更多的丹药来救苏皇后。

李唐翻身上马,心里暗忖着。

只担心那些老臣将丹药看作先帝的恩宠,固执地不愿割爱。

不过,这也是新帝特意命其亲自出马的缘由,他又岂能让皇上失望?

请离

君于远小心翼翼地托起床上的女子,臂弯揽着苏言愈发消瘦的身躯,将“还原丹”的药丸轻轻塞入她的口中。

指头在苏言颈侧一点,喉头微动,丹药慢慢吞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细细地看着苏言微蹙的眉眼以及苍白的面容,心底有丝疼痛闪过。

余光一扫,数个瓷瓶被人仔细地放在榻前。

这些“还原丹”,有太医院的三颗,李唐费尽口舌,软硬兼施拿回来的两颗。最后便是,贴身宫侍拿出的先生赠与言儿的两颗。

共有七颗,比君于远想象中要多。

他将苏言搂在怀里,暖和着她微凉的身子,低声道:“谭御医,‘还原丹’可支撑多少时日?”

谭司浩捻着胡子细细把脉,许久才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斟酌地道:“禀皇上,以皇后娘娘如今的情形,一颗‘还原丹’足可支撑一月。”

七颗便是七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太医首就不信齐集明国名医的太医院会研究不出合适的方子来…

见他胸有成竹,君于远微微颔首。

有救,就好…

“禀皇上,萧太傅求见。”早前君于远已恢复了萧霖的太傅之职,李唐候在门外,一再刻意压低声线,免得惊扰了榻上依旧昏睡的女子。

依谭司浩之言,她如今尚未醒来,是“还原丹”的药效所致。

君于远抬手拂去苏言鬓角的碎发,又掖了掖她的被角,这才站起身,走出了寝殿。

在洛南制约江家,又阻挡了叛党援军进入洛城后,先生便失去了踪影。

没想到,此时此刻却突然出现在皇城之内。

“先生,”君于远远远望着御花园凉亭内一袭白衣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自己,背影一如既往的清冷萧瑟。

李唐奉上热茶后,便领着宫侍迅速退下。

定睛一看,君于远却能望见萧霖数年不变的雪衫,衣摆上竟然沾着点点干涸的泥浆。

萧霖素来爱洁,又最注意仪容,恭谨守礼,自是不会在面圣时失态。加之轻功出神入化,踏雪无痕。

如此风尘仆仆,连衣衫亦未曾来得及换下便急急入宫,显然是难得一遇之事,足可见他的心急如焚。

亭内的人转过身,俊美的面容如往日般神色淡漠。眉宇微蹙,黑漆的双眸愈发暗沉无华,仿佛任何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

只听见萧霖泊然的声线,语带恭谨:“萧某参见皇上。”

“免礼,”君于远略略颔首,抬步走入了凉亭。“太傅回洛城,怎地不事先告知朕,好让朕派李唐去迎接?”

“区区小事,便不劳皇上挂心了。”萧霖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顿,又转开了:“萧某有事无法抽身而来,耽误了些时日,尚未能及时参加皇上大婚庆典,好亲自道一声恭喜。”

“先生客气了,心意到了便是,想必言儿亦不会介意的。”君于远微微一笑,两人话中有话,互相打着太极。

他事前已经秘密封锁了消息,即便是萧门亦无法得知苏言中毒的情况。

只是大婚庆典苏言晕倒昏迷之事,宫中虽人多口杂,但是在君于远有意遮掩下,稳住了百姓,并未传出对新皇后不利的传言。

想来,即使他千叮万嘱,萧门里还是有人违背自己的意思,秘密知会了先生。

萧霖对告密的属下有意维护,也不急着点破,语气闲适地向君于远深深浅浅地打探虚实。

可是眼底一丝微不可见的焦急,却逃不过新帝一双利眼。

萧霖这一入宫,迟早会打听到苏言的事。道听途说,误会横生,倒不如他率先坦白相告。

免得让有心人多加利用,离间他们两人。

君于远决心一下,斟酌着从何说起。

凉亭内一片沉默,却被疾步上前禀报的大内总管打破。只见他躬了躬身,眉梢是掩不住的喜色:“皇上,皇后娘娘醒了。”

话音刚落,君于远亦不管先生会作如何想,足见一点便飞掠而去。

萧霖静静地睇了李唐一眼,并未开口询问,身子瞬间腾空而起,随新帝直奔承永殿。

“言儿——”

君于远一把推开殿门,望见床榻上的女子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不由喜形于色,大步上前:“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言勉力睁大眼,轻轻摇头。

他正暗暗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在她开口时,双眸如若冰封。

“…皇上为何不点灯?”苏言抬手揉着眼,感觉眼前迷迷蒙蒙,仿佛浓雾弥漫,看得久了,更是双目刺痛。

见她捂着双眸,轻声低吟,君于远胸口一窒,将苏言的脸搂在胸前,用宽袍掩住她的双眸,挡去透过窗棂洒入的刺目光线。

双眉一挑,宫侍会意,立刻手脚麻利地扯上纱帐,寝殿霎时一片灰暗。

苏言紧皱的眉头微松,又缓缓睁开了双眼。

近在咫尺之间,君于远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眸,只余下一片空洞与茫然。仿佛明月被浓厚的云霭遮蔽,再也显露不出半点光芒。

他抬手覆上苏言的眉梢,轻柔地抚平了她的蹙起的双眉。若是可能,君于远恨不得将此事转嫁到他身上,好亲自承受怀里的人所有的痛苦。

转过头,他不禁横眉冷喝:“传朕的口谕,宣谭司浩到偏殿。”

连名带姓地叫唤,显然是新帝暴怒前兆。

已候在殿外的谭老御医心底颤了颤,哆哆嗦嗦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胆战心惊。

苏言却伸手扯上君于远的衣襟,稳了稳心神,镇定道:“皇上,让谭御医留下,臣妾也想知晓自己身子的状况。”

“言儿…”大掌握住她的手,君于远有些不忍。却清楚苏言倔强的性子,沉吟半晌,终究是拗不过她。毕竟一时的隐瞒,只会换来更大的痛苦。

他心爱的女子向来不是温室里柔弱无能的花骨朵,既然有自己在她身边,两人便一起面对罢…

君于远转向榻前不断颤抖的太医首,短短一瞥,令谭司浩后背的衣衫尽数湿透,满脸惶恐,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皇上,娘娘体内毒素极深,服下解药后又用了‘还原丹’。保住性命已是不易,皇后的双眼…臣下确实无能为力…”

“混账!”君于远压下心底的暴戾,眸中一丝凌厉乍现,冷声道:“李唐,立即革去谭司浩太医首之职。”

“是,皇上。”大内总管绷着脸,快步上前迅速取下了谭司浩头顶上的乌纱帽。

秋风习习,谭御医却是满额冷汗,心里暗暗庆幸:皇上革去的是他的官职,而非割去自己的颈上人头,乃不幸之中的大幸!

苏言一再瞪大眼,跟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即便倚着君于远温暖结实的胸膛,却看不清他的面容与神色。

方才醒来张口一问,便感受到殿内骤然寂然无声的紧绷气氛。刹那间,苏言便心下了然。

自从相认后,君于远端来的汤药,味道与先前全然不同,定是换下了方子。

她心知那极有可能是解药,由始至终并未点破,只是一日日安然服下。

或许苏家大小姐会引来君于远的猜忌,但是萧霖的弟子苏言,却始终相信着帝王绝不会加害自己。

如今双眼突然无法视物,让苏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听到君于远的呵斥,话语中是掩饰不住的怒意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惶。

苏言低下头,咬了咬唇,压下心底的无措。迁怒太医首,并不能抹去先前之事:“皇上,此事乃意料之外,实不该为难谭御医的。”

即使她明白,当初中毒,亦是谭司浩一再用汤药压制,自己才会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这一切又该怪谁?

怪她过分软弱,害怕受到伤害,害怕得到失望的答案,所以一拖再拖,没有向君于远说清身份?

怪谭司浩听命行事,将她中毒之事一再隐瞒,没有及时用药救命?

怪君于远为了顾全大局,把她作为棋子再三利用,在最后还打算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

苏言暗叹一声,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可以说所有人都有错,却又所有人做得都是明智的决定。

身为帝王的君于远,又怎会姑息谢府送入宫中的爪牙?

身为臣子,谭司浩又怎能忤逆君王的命令?

她只能暗自惋惜,再也不能看不见君于远,亦不能再一次与他一起到落霞山观赏落日美景了…

“言儿放心,朕定会治好你身上的毒。”即便苏言神色自若,丝毫看不出胆怯,君于远却能感觉到她的无助与惊慌。

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似乎这样,就能将信心传递给苏言。

抿着唇,她被君于远揽在怀里。周侧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苏言知道殿内的宫侍已尽数退去,登时胸口一松,放任自己心底的软弱,脸颊贴在他的胸前,聆听着君于远有力的心跳。

“皇上,言儿…信你。”

她阖上眼,低声呢喃着。在全然的黑暗中,感受着身侧这唯一的温暖和依靠。

凌空中一声轻响,苏言浑身一震,诧异地张口就要向君于远示警,却被他轻柔一带,她重新落在了被褥上。

“皇上——”

“太傅——”

李唐与一干侍卫略显惊诧的叫唤响起,苏言睁大眼左顾右盼,仍旧半点看不见。

她手忙脚乱地就要下榻,却被君于远柔声制止了:“言儿,无事,只是先生看你来了。”

“…是么?”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异样,苏言有些疑惑,终究是没再费力气,顿住了动作。

可是方才分明是刀剑出鞘的声响,她绝不会听错。不过既然有师傅在,自己亦没有什么好忧心的。

李唐站在门槛前,进退不得,双眉几乎要打成死结。

见苏言茫然地望着这边,他正要开口,不远处的君于远却向自己挑了挑眉,示意噤声。

无奈之下,大内总管只得挥退了殿内的暗卫,以及一众闻讯而来的御前侍卫,立在原地,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皇上颈侧的一柄短刀,面皮绷得紧一紧。

刚才的声响苏言并没有听错,李唐亲眼目睹明国新任的太傅大人,缓步上前,冷冷地抽出短刀便架在了君于远的颈上。

手法之快,令李唐只觉眼前一闪,尚未反应过来,短刀不知如何落在了萧霖手中,下一瞬便直直地往前一送,一丝鲜血更是顺着皇上的脖颈缓缓滴落…

偏偏君于远仿佛颈上无物,神情分毫未变,口中还低柔地安抚着榻上的苏言,让门边的大内总管满目心焦,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位太傅的武功远在他之上,此刻没有立即痛下杀手,说明他并非要取新帝的性命。

唯今之计,李唐亦只能在一侧静观事态的发展了。

两人四目而对,对峙许久,萧霖的短刀依旧横在君于远的脖颈之处,缓缓开口:“在下以为,皇上能好好照顾小言,给她一生的幸福。却没想到,居然会让她中毒至深,甚至是…”

他双眼一眯,余光瞥见苏言迷茫地面向两人这边,那双犹若星辰般美丽的眼眸,黯淡无光,黑幽幽地令人止不住的心疼。

萧霖早已得到了新帝大婚的消息,也知晓那位新皇后便是他十数年看着长大的弟子。

于是,世家逼宫遭到镇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洛城。

这是苏言的选择,身为师傅的他,尊重她的意愿。

却没有想到,影一带来了她的消息,竟是在大婚上骤然晕倒昏迷。

萧霖更难以置信的是,一手促成如今这般境况的人,却是面前的天子。

即便当初他存有私心,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君于远真相,隐瞒了苏言的真实身份。而今的状况,却是萧霖难以预料的。

他目光迥然,睇着君于远一字一句地道:“皇上,在下要带小言离开此地。”

放下

君于远对苏言的伤害不是第一次,萧霖从未忘记那一天,听到她被前太子一剑穿心而死时,胸口似是被人一刀一刀地剐开般,痛不欲生。

这样的痛楚,他此生不愿再尝试一回。

思及此,萧霖冷着脸,再度重复道:“皇上,在下要带她走——”

君于远唇角微扬,没有理会颈上的刺痛。他回望着萧霖,淡淡地提醒道:“先生,言儿是朕的皇后,我的妻子,又如何能随你离宫?”

他原先不是看不出萧霖对苏言不一样的情愫,只是当初尚未得知苏言对自己有情,君于远便没有轻举妄动。

此时此刻,苏言已是他的妻。即便萧霖是自己的授业先生,辅助他成为明国的帝王。

任何物事或许能赏赐,唯独苏言,君于远绝不会拱手相让!

闻言,萧霖眼底一沉,犹若冷霜。

抬起手,两指若无其事地将短刀往外一推,君于远的神色仍是悠然自得:“再者,明国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先生打算带言儿去何处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