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知青的小院子后,夜色稀薄,一轮月牙挂在树梢,映照着地上干柴垛子杂草堆里的残雪,清冷寂寞,一切无声。
远处的大滚子山在经过那场浩劫后,重新归于宁静,在这夜晚里显现出连绵起伏的剪影。
霍锦云裹紧了棉袄。
山地下的村庄在这夜晚是酷冷的,冷到吸进来的空气冰冷了人的肺。
他深吸口气:“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苏宛如:“嗯,我知道。”
经过了白天的宣泄,此时的她是平静的,无比的平静。
她知道有些知青得到了回城的机会,但是她没有,她也不会有了。
她的这辈子,极可能就这么葬送在大滚子山下了。
说葬送也过了,至少她在这里奉献了,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至少多年之后,她教过的那些孩子们还会记得她,记得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苏老师。
这就够了。
她的价值就仅止于此了。
霍锦云停下脚步,望着苏宛如。
他们一起来到乡下的时候,苏宛如才十七岁,很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和现在的福宝陈翠儿差不多,但是现在,她二十七岁了,绝对不能称为老,但是就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来说,怎么也不算太年轻了。
在农村里,不到二十岁就抱着娃当街喂奶的女人很多。
十年,他知道她的苦楚,也知道她的无奈。
甚至有时候觉得,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明白她。
霍锦云咬牙:“宛如,等机会,等机会,你也会回城的。”
苏宛如笑了:“这个机会,我等不来了。”
截止目前为止,能回去的都是啥人呢,萧定坤家里那是有自己的关系门路的,霍锦云也是出身本来就好的,还有零散的其它几个回去的知青,都是托了关系拿指标。
可是她呢,她家里除了写信说没钱花没饭吃说她弟弟没媳妇娶,还会什么?
霍锦云默了很久,沉默地凝视着苏宛如。
最后,他取下了自己的围巾,围在了苏宛如脖子上。
沾染着男性气息的围巾带来突如其来的温暖,苏宛如有些措手不及,她脸红耳赤:“你……”
霍锦云现在也是满心的不自在。
他本来就是低调的性子,凡事不会轻易出口,更不会轻易冲动。
现在他做的事情于他来说,已经是破天荒,从未有过的。
他别过脸去,很是不自在地说:“以前,我家里情况你知道,我不敢说什么,因为怕连累别人。”
苏宛如攥紧手里的围巾,咬唇,怔怔地望着霍锦云,心跳如鼓。
霍锦云:“现在,我家里终于好了,但是父母那里身体都不行了,身子骨彻底毁了,我得回去,我得尽孝,我做不出什么承诺了。”
苏宛如脸上火烫火烫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霍锦云哑声道:“……这个围巾,替我留在这里吧。我,我,会等着……”
等着什么,霍锦云没说。
但是苏宛如明白了。
他们这一代人,本该最热情如火的年少时光,却遭遇了那样的年代,性子只能收敛再收敛,行事只能低调再低调,说话只能含蓄再含蓄,哪怕熟读了国内外名著里关于爱情最炙0热的诗句,关键时候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苏宛如眼里泛起热泪:“我,我懂的……”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明白,真得明白。
有他这一句,她就足够了。
第 117 章
第117章生活的变化
这一天, 陈有福早早地找来了生产大队的牛车, 又找了最好的车把式给拉着牛车, 送霍锦云和霍锦泽去县城里的汽车站。
牛车缓慢地驶出村子, 在尚带着残雪的乡间小路上留下两条痕迹, 霍锦云和霍锦泽带着行李坐在牛车上, 在牛车的颠簸中看过去。
村口那里, 不少乡亲们在陈有福带领下挥手告别, 大声喊着霍老师再见, 霍老师一路走好。
而那些小孩子们跟着牛车跑啊跳啊, 跟着一起喊霍老师。
霍锦云抬着手和自己说再见, 挥手示意, 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但是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苏宛如的身影。
他明白苏宛如的意思,不愿意面对别离,害怕会失控,干脆就躲在屋子里不送了。
一直到牛车走出很远, 远到平溪生产大队的房子和树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那些小孩子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
霍锦云望着那连绵起伏的大滚子山, 这山很长,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无论这牛车怎么走, 都依然能看到那不尽的山峦。
在霍锦云生命的前二十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来到这么一个荒僻落后的地方, 更没想到会在这里扎根十年。可是来到这里十年,他好像竟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夜间从山里深处传来的奇怪声音,习惯了这里天破晓时时候公鸡的鸣啼声,更习惯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习惯了这里的乡言乡语。
也习惯了这充满神秘力量的大滚子山,以及从山里走出来的人。
在这里,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得到了重新的塑造,他重新认清了自己,认清了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古老落后,却又让人敬畏的地方。
他甚至想着,无论他走到哪里,这辈子有了什么成就,都永远不会忘记身在大滚子山的这十年。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再次想起来苏宛如那双欲说还羞的眼睛。
仰起脸来,望向苍茫辽阔的天空,他轻叹一声:“the evening wind blows away the fragrance of the wine altar. i remember all your looks.”
旁边的霍锦泽却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哥哥念起这首诗的时候,他想起了之前无意中看到的那个小姑娘,让人惊艳的小姑娘。
他皱眉望着远处的山,不免在心里一个轻轻的叹息。
其实也只是漂亮罢了,徒有虚表。
这大山里的人和这古老的大山一样,虽然乍看之下心旷神怡,细想竟是愚昧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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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真得是变天了,广播里经常传出一些新的消息,来自中央领导组新的指示,各种举措各种变化,每一项都是那么新鲜和振奋人心,学校里的老师也时不时会传达上面下来的一些新的精神,让学生们学习并写各种心得体会。
而接下来县城里也发生了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中央提出要开始实行的对内改进、对外开放的政策,某个县里的一个村子,率先施行了“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了拉开了对内改进的序幕,同时对外经济活动中也开始实行特殊的灵活政策,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此降临到了这一片古老的中华大地上。
得到这个消息,最兴奋的当然是顾卫东。
他一直想做买卖,一直想发财,一直想挣大钱,但是身为一个农村,往前挪一步路太难了,你做个小买卖都能被打成投机倒把,更不要说干点别的。
突然之间,要包产到户了,允许做小买卖了,这对于顾卫东来说,无意中天降大喜讯。
陈有福最近也忙得要命,忙着让农民们去抓号,分田地,忙着写各种材料,学习各种精神,忙得团团转。
平溪生产大队也改名为平溪村了,平溪村对村子里的集体田地进行了抓号,每家每户都能分到田地,顾卫东家派了福宝去抓,一下子就抓到了村里最肥沃最好的一块地,可把人羡慕坏了。
这个时候,大家难免又提起,福宝是个福星,福宝旺人,福宝如何如何好。
这话茬一出,村里人个个羡慕,但是也有人酸,酸得简直是想给自己一巴掌。
比如沈红英,她第一千零一次问自己,为什么当年要把那个“福”字塞给了刘招娣?她觉得她这辈子就毁在那个塞字团上了。如果福宝是她家孩子,那她这日子该多好啊,那她是不是就能抓到村里最好的田地?
至于聂老三媳妇,当她抓到村里最干瘪最差劲的一块地的时候,呕得简直不想活了,她现在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后悔,后悔到肠子都青了的事就是把福宝给赶出家门了,她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而除了这两位,刘招娣心里也不好受。
当初为什么要分家?不分家多好啊?不分家她现在沾了多少大便宜啊,怎么就分家了呢?
这些细碎的怨言她们如今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毕竟福宝不会成为她们家,毕竟一切都过去了,就连曾经的生产大队都改成村子了,你说再念叨那些老黄历有啥样呢?
顾家四房抓了全村最好最肥的地后,顾卫东一边和刘桂枝在家里种地,一边琢磨着重新把那个买卖拾起来。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的偷偷摸摸,这次是光明正大挺直了腰板干。
顾卫东也不怕没本钱了,现在除了当年积攒的那些钱还剩下一百多,顾跃进当兵每个月都把自己的补贴省下来寄回家,旷上工作的顾跃华更是有工资发,他们都会往家里寄东西。
顾卫东有了两个儿子的支持,那更是大张旗鼓地开始干买卖,收了棉花,跑去市里叫卖,一来二去的,那钱竟然是哗啦啦地往兜里流。
他一个人干不过来,又拉扯着自己的二哥顾卫民一起干,兄弟两个加把劲,干得热火朝天。
要知道之前这种小买卖被禁锢了许多年,如今就算是改进开放了,依然没有人敢轻易尝试,顾卫东有胆子,肯干,当然抓住机会,不过两年的时间,已经是成了村里最富裕的,有了几千块的积蓄了。
这就是很了不得了,算是发财了,日子一下子富得流油,满村的人都羡慕。陈有福见了,干脆就说让顾卫东去做一个典型,给大家演讲,说一下他如何发财致富的。
这一年,福宝顾胜天几个上完了高二,两年上完高中就要毕业了。不过学校的老师那意思,听说上面一直传消息,可能是要放开高考了,建议他们继续上学,别放下书本。
暑假放假回去,提了各种补品,还扯了几块的确良的布,回去后,给爹的,给娘的,还有给爷爷奶奶的。
苗秀菊现在日子过得好啊,不用愁,穿得衣裳是新扯的确良,还是自己四儿媳妇亲手孝敬着做的,就连床上铺的都是羊毛毡子和被褥,三不五时有糕点果子,还有孙子孙女寄来的麦乳精喝着,日子那叫一个滋润。
至于平时吃的,那都是白面馒头了,她都不稀罕吃棒子面馒头了!
别人羡慕了:“你这日子可真是好,真会享福!”
苗秀菊噗嗤一笑:“我受了一辈子罪,也没多少年活头了,当然是早早享福,我现在儿子出息,儿媳妇孝顺,孙女孙子一个个都成器,不趁着现在牙口好吃点好的,那还等到啥时候啊!”
别人想想也是,这苗秀菊真是个命好的。
四个儿子,四儿子是发财了,二儿子也跟着沾光。
大儿子和三儿子那里没发什么财,但是靠着勤劳,日子勉强也能过得去,不至于说挨饿。
在苗秀菊看来,你不挨饿就行了,至于吃白面馒头还是棒子窝窝,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我这当娘的管不着。
孙子孙女之中,一个宝妮去矿上工作,现在嫁了矿上的一个干部,日子过得好,一个孙子当兵,寄回来的照片那叫好,乍看还以为当了啥官呢,一点不像农村人了,而另一个孙子跃华也跟着去矿上吃商品粮了。
这么想着,其它人就不免说了:“你家胜天和福宝,咋还上学呢?”
苗秀菊:“是啊,上学呢,两个孩子学问都高,我想着等回头不上了,看看哪里有招工的,给他们某个事,上了这么多年学,怎么也不能在家里干农活啊!”
这是苗秀菊的打算。
她觉得自己家胜天和福宝都是有学问的人,特别是福宝,那模样那气质,还有那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又是从下有福气的孩子,怎么着也不至于比宝妮跃进跃华几个前途差。
不过旁边的沈红英却酸开了;“娘,你想得太美了,哪可能那么轻易就招工?”
刘招娣听了,也说:“依我看,老四家现在又是买卖,又是种地,根本忙不过来,一双儿女那么大了,竟然不帮着家里干活,还要去学校上学?那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还是趁早回来干活吧!”
就连胡奶奶都皱眉打量这件事:“其实说得也是,反正也就半年了,上不上都没要紧了,拿到高中毕业证就算了,现在又不是像以前那会子——”
以前那会子怎么样,胡奶奶没说。
以前那会子,还有高考,学问好了可以考上去,靠上去后就不是农村人,就能当城里人。
可是现在早没有了。
她这么一想,突然觉得福宝和胜天真是没赶上好时候,晚生了十几年。
这个话茬一被提起,大家再看顾胜天和福宝,那感觉就有点同情了。
于是很快,就有人就说到刘桂枝面前去了:“你说你也真不容易,你们两口子这么忙,那个大的儿子闺女也不知道帮忙,还在学校里念书,我听说咱们县里的中学,这个时候已经够格拿毕业证了,拿到证就行了呗。”
人家这话倒是没假。
现在的学校高中是两年制,上完了两年,只要你有学籍在,肯要毕业证,学校都会给你的,就可以顺利毕业了,只有那些想考点啥的,才会继续学下去。
换句话说,其实福宝和顾胜天已经能够拿到毕业证了。
既然拿到了,还读什么?再读下去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是有上大学这个说法,但是人家那都是推荐上去的,那种名额,别说陈有福够不着,就是公社里都难拿到一个名额!
所以再读下去这就是白白浪费时间了。
刘桂枝听了,却是笑笑;“我们倒是不觉得累,孩子喜欢读书,多念念书总是有好处的。”
至于有什么好处,她是不懂,但是她听男人的,也听孩子的。
福宝和胜天读了这么多年书,有学问,见识多,遇到事情比她有想法,现在很多事她都忍不住想听听福宝的意思。
福宝和胜天既然想上,那她就打算让他们继续上,反正家里也不缺他们的那点工分。
至于顾卫东那里,更是直接拒绝:“怎么可能?咱现在不缺钱,实在忙不过来,咱请别人帮忙,咱给钱请人帮忙,我顾卫东的孩子,想干啥就干啥,想继续学就继续学!”
人家现在有钱了,人家说话就是这么豪气,几句话堵得说嘴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卫东的话传到别人耳朵里,自然惹了一小部分人的不高兴,刘招娣撇嘴,满心不高兴,顾卫军叹了口气:“我这三弟,真是能耐了,了不起了,要是早几年,还不把他直接抓起来批!”
不过说那些多没用,现在不是早几年了,现在也没有斗人了,变了,时代变了,天变了,人心也变了。
顾卫军感慨着这个,想起来四弟带着二哥做买卖,不带着自己,心里那叫一个不舒坦:“招娣,兴许你说得对,四弟就是欺负咱家没儿子啊!”
想想都难受。
而就在大家的说道中,聂老三媳妇心动了,她想让生银辍学。
毕竟是个丫头片子,上那么多学干嘛,赶紧回来干活,至于生金,才高二,还可以再深造一年嘛。
当生银听到她娘的话时,慌了。
其实她早一年多前就慌了。
不对啊,不对,完全不对啊!
难道不是在改进开放前一年就重新恢复了高考吗?
恢复了高考,能高考了,她就可以想办法利用先知的优势,早早地准备,争取考上大学,这才是她原本的计划。
可是现在……怎么这发展和她上辈子所知道的不一样了?看着这不一样的发展,她心里是完全没底了。
那她是先辍学谋个其它路子,还是继续死啃书?
如果死啃书,耽误了其他路子那怎么办?
第 118 章
第118章萧定坤的信
这天, 福宝和顾胜天准备过去县城里上学, 谁知道恰好公社里发下通知, 说是有一家养殖场招工。
养殖场, 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进去养殖牲口啥的总是有味儿, 城里户口的都不太乐意干的, 所以这种指标才能轮到农村里的人来抢。
本公社里拿到了一些指标, 分配到了村里, 陈有福有了两个名额。
他大喇叭喊着, 开会, 说了养殖场两个指标的事。
大家伙一听, 都沸腾了,谁家都有孩子差不多这个年纪,正适合啊!于是大家纷纷打听,要什么条件,怎么才能去。
陈有福用手指头弹着桌子:“都等等, 别着急,挨个登记,登记上去, 人家会慢慢挑。”
可是任凭他怎么说, 大家挤在前头,都拼命地想最先登记上, 谁也不愿意落后。
而就在这群人中,生银生金也过来了。
聂老三的意思是, 登记一下也没什么,如果万一选上了,那怎么也有个商品粮呢!
等轮到生银生金的时候,生银让生金先登记。
她其实是有些犹豫。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恢复高考了,到时候生金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而自己只要好好努力,仗着不少人根本没好好复习的先天优势,她也许也能考上个普通学校。
在这年头,不要说上大学,就是上个中专,回来后都能分配到县委里上班,那就不是一个养猪场什么的可以比的了。
天上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