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平微微侧着头,认真倾听着,从外边看起来,两个人似乎真的是在讨论生意。

“我知道要织出上好的烟雨青不容易,可是我愿意为它去试验千百次,不管结果是什么,只要我为之奋斗过,只要我不退缩,总会能够达成心愿。”

“很好。”陈英平女士点头赞许:“方大少爷,你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只是你要想织出更好的烟雨青,那还得不断提炼技术,我个人觉得你这边商铺里卖的衣料还没达到珍品的境界,还可以弄更好一些。”

“是的。”方琮亭点了点头:“我还欠缺一定经验,如果可以,请陈女士指点。”

“我想介绍你加入一个专门研制烟雨青的小组,大家共同研讨,看看如何才能提高这种布料的质量,从图案花色和质地都能得到提高。”陈英平女士嘴角带笑:“方大少爷可愿意和我们一起来研究?”

方琮亭激动的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愿意不断提高自己!”

从那一日开始,方氏织造就成了小小联络站,三家商铺都招了一批伙计,借着与贵夫人小姐们打交道的时候,可以获得一些情报,并且可以与扮成顾客前来购货的人接头传递消息。

方琮亭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为理想信念而奋斗,他绝不后悔。

只是面对方琮珠探询的眼光,他又有些心虚,让家人这样为他担心,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周末的晚上有些冷,寒风夹杂着凉意朝路人扑了过来,弄得行人只能赶紧将衣裳拉拢,生怕风从衣裳底下钻了进来。

然而英国领事馆里此刻却温暖如春,壁炉烧得正旺,大厅里人头攒动,红男绿女,一片热闹的景象。

绅士们穿着笔挺的毛料西装,袖扣映着水晶吊灯的光闪闪的发着亮,女士们大部分都披上了皮草,至少外边衣裳的领口袖口一圈都是毛茸茸的,看上去暖和得很。站在大厅里时间久了就有些暖,不少人开始脱外套,露出了里边精致的金丝绒衣裙。

中央的柚木桌子上铺着勾花的台布,细致美丽,上边有金色银色的碟子,里头放着英式点心,旁边一排高脚玻璃杯,红酒与香槟摆在桌子的正中央,似乎在等着别人开瓶,一杯一杯的倒过去。

大厅的一角放着一台黄铜大喇叭的留声机,唱片在里边哗啦啦的转动,低洄的音乐如牛奶般丝滑,声声入耳。大厅里已经有人的脚踩着节奏,正在不住的点着地面,似乎已经等不及酒会以后的舞会。

盛雅茗挽着方琮珠的手走了进来,瞬间两人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一个穿着卡其色的呢子大衣,双排扣,戴着一顶同色帽子,显得英姿飒爽。而另外一个则穿了一件鲜红色的斗篷,镶嵌了白色的绒毛,鲜艳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彭斯先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两位美丽的小姐能大驾光临,真让我的领事馆增添了亮丽啊!!”

在中国呆久了,就学会了中国人的拍马屁,彭斯先生说起这些话来真是一片溜,根本没有觉得好像用词不当——作为英国驻上海的领事,他本不应该对两个年轻姑娘这样客气,然而彭斯先生已经习惯于说尽赞扬的话语。

盛雅茗与方琮珠两人都微笑着回礼:“彭斯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她们的目光在大厅里逡巡了一番,这时候男宾多,女宾少,很容易就能将全场的夫人小姐们看个清清楚楚。

“哼,刘裕之和他夫人都在。”盛雅茗瞟了一眼那边,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们可是什么机会都不会放过的。”

为了能爬到更高的位置,为了能站得更稳,刘裕之与他的芙蓉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 洋人打交道的机会,哪怕最近这一两年里刘裕之又搭上 了日本人,可是他照样不会放过英国人。

刘夫人端着酒杯站在刘裕之身边,本来正在与一对夫妇说话,见着盛雅茗和方琮珠走了进来,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想到了自己早两日在宝兰庭被两人羞辱的事情,还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刘美欣。

若不是因为方琮珠,美欣这个时候应该是正在复旦念书,无忧无虑,若她没有想嫁孟敬儒的心思,今晚她或许会带她来出席领事馆的酒会,或许站在门口,风姿翩然让人惊艳的就是她。

然而,因为这个方琮珠,她的女儿刘美欣已经走不出自己的心结了,她坚定不移的要去做修女,不愿意回到家庭中来。

自己做恶事的人,从来不会想着是因为自己作恶而造成的后果,总会归咎他人,刘夫人这个时候根本不会想到她曾经让人去烧方家的织造厂,还弄死了几个工人的事情,她满心都是仇恨,只想到方琮珠横在孟敬儒与刘美欣之间,害得刘美欣落了这样一个结果。

她至今都没有想通,刘美欣之所以去做修女,是想要为她清洗罪孽。

“哼!”刘夫人咬了咬牙,眼睛都红了。

“你怎么了?”刘裕之感觉到他夫人脸上变色:“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看到了不想见到的人。”刘夫人咬牙切齿。

刘裕之随着夫人的视线看了过去,就见着方琮珠穿着一袭艳丽的鲜红色斗篷站在那里,白绒绒的毛边衬得她的脸孔粉嫩,一双眼睛如黑宝石般濡湿而有神采。

“怎么了?这位小姐生得很好看啊,好看也让你嫉妒了?”

刘裕之没见过方琮珠,他不明白为什么刘夫人会这样生气,或许他的夫人此刻进入了一种特别的时期,动不动就喜欢吵闹,喜欢挑鼻子挑眼,弄得他现在都不爱在主院那边过,喜欢到后边小院里与几个姨太太窝着。

刘夫人跟刘裕之吵闹不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娘家这时候已经式微,刘裕之此时也不需要她娘家的扶持——多年前拿了朝上爬的资本,现在已经用不上她。

“你这个没良心的!”刘夫人曾经在家里哭闹,然而刘裕之却只是冷冷道:“我已经够有良心了,要是没良心,百乐门情杀案应该是死两个人,而不是死一个了。”

刘裕之脸黑黑的回答。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介意自己头上的绿帽子,哪怕他自己娶了几房姨太太,刘裕之还是对刘夫人包养小白脸耿耿于怀。虽然十来年之前他的势力还不够强大,还得仰仗刘夫人娘家,可现在他已经不必要再顾及刘夫人的感受。

听到刘裕之这样回话,刘夫人登时闭嘴,刘裕之心狠手辣,自己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得罪他,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故此,现在两人真是做到了相敬如宾,在家里,关系就如冰抗,到了外边,却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来,总是出双入对。刘裕之不会带姨太太出席这些场合,刘夫人也尽量做出老鸟依人的我样子陪在刘裕之身边。

“她就是那个方琮珠!”

刘夫人一脸愤怒的看着方琮珠,牙齿几乎要咬碎:“要不是她,美欣与孟敬儒这时候已经结婚了。”

刘裕之又仔细看了看方琮珠,漫不经心道:“她这般容貌,孟敬儒当然会看中她,美欣和她比差得远。”

刘夫人气鼓鼓的望着刘裕之,竟然说美欣比不上方琮珠,这是什么眼光,真是年纪老了人糊涂了!她愤怒的在刘裕之耳边嘀咕了一句:“她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已经让她离开中国了,她竟然死皮赖脸的回来了。”

刘裕之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眉毛一拧:“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能乱来!现在上海滩形势不必以前,暗流汹涌,你都不知道哪一波会将人吞没!”

能接到英国领事馆的酒会请柬,能有盛大小姐作陪,还能让彭斯走出去迎接,这位方小姐应该不是个一般人物,他这个喜欢胡来的夫人要是惹上她,说不定自己都会受到影响。刘裕之一把抓住了刘夫人的胳膊,暗暗掐了一把:“你可别想东想西的!”

刘夫人耷拉着眉毛,看着方琮珠与盛雅茗两人微笑着与别人说话,一颗心更痛了。

她的美欣,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忽然间,刘夫人的心一阵抽痛,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朝门口走了过去。

刘裕之追了上去:“你要干什么?”

刘夫人白了他一眼:“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家。”

刘裕之松了一口气,陪她走到了门口,看着她一级一级走了下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领事馆的楼梯口,这才回转身重新到了大厅里。

没有刘夫人在,他还能不用顾忌她的目光去与那些美貌女子谈话——挑逗那些长得漂亮的女招待都是一种乐趣。

这是专属男人的乐趣。

“方小姐!”

方琮珠正在与盛雅茗一块儿品味红酒,忽然有人喊她。

转头一看,就见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朝她这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高脚玻璃杯。

“白将军!”方琮珠很是惊喜,没想到会在英国领事馆里见到白俊飞,分别有半年了,她曾接到过白俊飞两封信,信里没别的内容,也就是简单说了下自己最近的一些状况。

本来蓄势待发似乎要北上作战,但好像因为那些军阀们已经自行签订了停战协议,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所以他们又重新按兵不动了。

“只是我觉得战争不可避免会要爆发,而且不再止于内战,在华的国外势力各种暗地里较劲,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唉,现在的中华,满目疮痍,真希望国民政府能强有力一些,把洋人驱逐出我们中华的土地!”

这是有良知的中国军人,只可惜他也不能决定政局,他只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一名参谋而已。中国的走向到底如何,就要看那些身居高位掌握大权的人了,真希望有人会挺身而出,将历史改写。

第70章 缓歌慢舞凝丝竹

水晶吊灯一片暖黄, 照得大厅里亮堂堂的一片,高脚玻璃杯里的红酒微微荡漾,在黄色的灯光下析出了紫色和深红, 端着酒杯的先生小姐们, 显得比平常要优雅了好几分。

“白将军?”盛雅茗一只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 很感兴趣的望向白俊飞:“琮珠,这是哪里的将军啊?”

“他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白参谋。”方琮珠向盛雅茗介绍:“是我这次去香港的途中遇到的,他正好也去香港公干。”

“哇!”盛雅茗啧啧出声:“好一场浪漫的邂逅!”

“什么浪漫不浪漫的,当时船上有那么多人呐。”方琮珠笑了笑:“大家也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交情而已。”

“真的吗?”盛雅茗看了白俊飞一眼:“难道你不觉得他长得很俊吗?”

“很俊?”

方琮珠有些惊诧,在她的印象里, 白俊飞不过是普通长相罢了, 就是身材高大壮实, 另外, 或许是因为他穿了一身军装。

大部分少女对于穿军装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一身军装让不少平庸的人变得出色起来,或许这是姑娘们浪漫天性使然吧。

只不过对于方琮珠来说,军装不是能增色的理由, 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人的人品与才能。有些人空穿了军装, 空背负着军人的名称,做的事情却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她想到方夫人早些日子还在让她撮合盛雅茗与大哥方琮亭, 没想到今天盛雅茗就忽然对一个穿军装的人动了心, 这可真是机缘巧合——世上不少事情就是这样,冥冥中似有缘分主宰,不会太早, 也不会太迟。

只不过她有些微微的担心,在香港那几次交道,她感觉到白俊飞似乎对自己有那么一丁点意思,就不知道自己没有回他的信是不是让他已经断了那点渺茫的念想。

而且,盛雅茗以后要是万一知道白俊飞对她曾经有那么点点意思,会不会心中不悦/?

这可真是一件很难处理的事情呢。

“怎么了?他难道不俊吗?”盛雅茗有些不服气的撇了下嘴,低声道:“琮珠,你再看一下他。”

方琮珠笑眯眯的望了白俊飞一眼,点了点头:“没错,你说得很正确,确实很俊。”

盛雅茗满意的笑了起来:“那你帮我介绍一下呗。”

白俊飞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年轻姑娘在嘀嘀咕咕,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不住的朝他脸上瞟,不由得有些奇怪,只是他又不好贸然去问究竟有什么事情,站在那个地方,棕褐色的脸上露出了深红颜色。

“白将军,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方琮珠拉着盛雅茗上前:“这位小姐是盛家大小姐……”

其实盛家这一辈就盛雅茗一个姑娘,都不用论资排辈,可能盛家人挺盼着再生一两个姑娘,所以让下人喊盛雅茗大小姐,慢慢的这个称呼就固定下来了。

“盛家大小姐?”白俊飞疑惑的看了盛雅茗一眼:“令尊可是盛安生?”

盛雅茗很诧异:“你认识我父亲?”

“家父白越昀,与令尊有些来往,曾经跟着家父见过令尊。”白俊飞冲着她微笑:“上海滩有名的盛大小姐,想谁都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应该没认错。”

盛雅茗脸上微微一红:“白将军过奖了。”

原来他爹跟自己父亲是朋友呢,盛雅茗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活,抬头望着白俊飞,觉得他更帅气了。

这时候留声机的音乐已经停了下来,彭斯先生站到了前边略高一点的台子,手里拿着一只麦克风,用中文开始热情洋溢的说话,不外乎是增进中英友好,大家要互相融合互相帮助,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可以来英国领事馆求助。

大家开始热烈的鼓掌:“彭斯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大家吃好喝好!”彭斯先生用纯熟的中文向众人打招呼:“你们中国人有句话说的是来的都是客,各位是我最尊贵的客人,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我心里才高兴!”

这句话说完,乐队开始奏乐,用的是《欢乐颂》作为序曲,场面瞬间就活跃起来。

有绅士淑女们三三两两下场,在光滑的舞池里开始翩翩起舞,白俊飞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看了看舞池里的人,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

“要不要跳舞?”盛雅茗用手碰了碰方琮珠。

“那里都是一男一女在跳,咱们俩过去跳有些不好吧?”方琮珠看出了盛雅茗的意思,抬头看了一眼白俊飞:“白将军,你家与盛家既然是世交,为何不请盛大小姐跳一支舞呢?”

既然盛雅茗对白俊飞的好感表现得如此明显,那她也勉为其难替他们拉拢一下,能不能成,全凭天意。

白俊飞没料到忽然被点名,有些结巴:“我、我……我不大会跳舞。”

“我不相信!”盛雅茗走到白俊飞面前,一只手插在呢子大衣口袋里,这时候的她,因为大厅里有些热,已经将大衣的腰带解散,露出了里边的白色羊毛衣和半截浅蓝色荷叶边呢子裙,显得时髦又大方。

被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盯上,白俊飞更加有些紧张:“我可能会踩到盛大小姐的脚。”

“没事的,要是你真不知道跳舞,我可以教你,谁都是从不会到会的。”盛雅茗看着白俊飞腿上的靴子,闪闪亮亮的发着光,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激情,似乎小船被风吹得鼓胀,几乎就要破裂。

“我……”

盛雅茗没等他犹豫,已经跨步朝前边走了过去,白俊飞看了方琮珠一眼,却听到她笑着对他说:“白将军,雅茗已经要到舞池边上了,你这样不给面子,不大号罢?”

白俊飞一愣,眼睛朝盛雅茗那边看了过去。

刚有人,盛雅茗已经走到了舞池旁边。

他赶紧追了上去,再怎么样也不能让盛大小姐一个人站在那里。

“白将军,你似乎不愿意与我跳舞?”

当白俊飞的手放在盛雅茗的腰肢上,两人开始迈开舞步的时候,盛雅茗似有嗔怨的问了一句,白俊飞愣了愣,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很高兴与盛大小姐跳舞。”

“是吗?”盛雅茗抬头,眼中娇嗔无限,看得白俊飞好一阵没回过神来。

在军营里呆得久了,看任何一个女子都貌若天仙,更别说本来就娇艳无比的盛大小姐了。

“盛大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像盛大小姐这般美貌的,能邀到你共舞确实很荣幸。”白俊飞低头看了看盛雅茗,虽然比方小姐生得稍微丰满些,可也是很美的一张脸,特别是她穿的大衣与他的军装有些搭,这让他忽然有一种两人好像是穿了同一类型衣裳的感觉。

白俊飞果然不擅长跳舞,脚下步子有些笨拙,进退之间偶尔合不上节奏,差点踩到盛雅茗的鞋子,他赶紧致歉:“盛大小姐,不好意思。”

“没事!”盛雅茗心里一阵欢喜,这不正说明这位白参谋很少与女性跳舞吗?要不是脚步怎么都合不上节拍,差点踩到她的鞋子呢?

看起来还是个挺纯洁的男子呢。

她得意的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次参加领事馆的酒会,还能遇见一个招人待见的军官。

方琮珠站在舞池之侧看着两个人跳舞,在人群里他们显得很出挑,男的帅气女的优雅,穿的衣裳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来。

“小姐,跳舞吗?”

一个年轻男人靠近她,向她弯了弯腰,赶出了邀请。

“对不起,我不会跳。”方琮珠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男人很绅士,没有继续邀请她,只是朝她笑:“小姐要是有时间可以学一学这种交谊舞,对你以后与人交往有好处。”

方琮珠笑着点头:“多谢您的提醒,我以后一定会去恶补的。”

她会跳一点国标舞,可她现在并不想和别人共舞,她觉得站在舞池旁边看着别人跳舞是一种享受,她就爱看着舞池里那些人翩翩起舞。

没多久,音乐声停了下来,盛雅茗与白俊飞走回了舞池一侧,两个人脸上带着笑容,盛雅茗的额头还有了细细的汗珠。

“琮珠,白参谋真的不怎么会跳舞!”盛雅茗冲着方琮珠挤眉弄眼:“我们把他教会好不好?”

“你去教吧。”方琮珠笑了起来:“我自己都不会跳,怎么去教别人?”

盛雅茗愣了愣,琮珠不会跳舞?

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没见她跳过舞,那日晚上在宝兰庭吃饭,她;两个堂兄请她跳舞,她也说不怎么会跳舞,不想去出洋相。

“那……”盛雅茗兴致勃勃对白俊飞拍着胸保证:“我来教会你吧!”

两人商量着谁做老师,白俊飞有些尴尬,他将脑袋转到一边,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绅士淑女,忽然很不自在。

在军营里没有这些浪漫的事情,今晚有两个少女陪在他身边,这让他又惊又喜。

“白参谋,想让我教你吗?”盛雅茗走到白俊飞面前,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期待。

白俊飞不由得点了点头:“好。”

从英国领事馆出来,外边夜已深。

盛雅茗走到自己的汽车面前,笑着瞟了一眼送她们出来的白俊飞,拍了拍汽车车门:“白参谋,要我送你吗?”

白俊飞略略窘迫:“我们警备司令部来了几个人,有辆车。”

盛雅茗哈哈一笑:“那好,下回白参谋你一个人的时候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开车来接你。”

“我不知道盛大小姐的电话。”白俊飞很老实的回答。

“我给你号码呀。”盛雅茗挑眉:“白参谋,借你的笔用一下。”

白俊飞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盛雅茗拉住了他的手,用笔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串号码:“白参谋,记得给我打电话。”

自来水笔的笔尖触着皮肤,有些微微的痒,白俊飞展开手掌,不敢缩拢,生怕那墨迹会被他手指相握就会变得模糊。

他展开手掌目送两人上车,盛雅茗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和白俊飞挥了挥手:“白参谋,咱们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白俊飞用那只没被写字的手掌挥了挥,眼睁睁看着汽车尾部冒出一串白烟,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白参谋,在这站着干啥?”

身后传来同伴的声音:“我们找你一阵没见,都在说你肯定跟着美人儿走了,没想到你在这里。”

刚刚酒会上,有位眉毛小姐拉着白参谋不放,总是让他陪着跳舞,他们见证了白参谋从一个脚步凌乱的舞者变成了进退得体的舞场中人。大家都在感叹年轻就是好,能被那些小姐们一眼就看中。

“说不定白参谋的春天来了。”

大家都知道白俊飞丧偶多年一直未娶,现在见着有年轻姑娘喜欢他,也替他开心——毕竟部队里接触女人的机会比较少,难得出来一回,就被年轻姑娘盯上了,这也算是缘分。

白俊飞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有些惊慌失措:“啊,你们出来了?”

“是啊,这么晚,也该走了。”

一个年长的军官走过来,拍了拍白俊飞的肩膀:“白参谋,你可要把握机会啊。”

另外一个走过来看到了白俊飞手掌上那行字:“白参谋,都给你电话号码了?”

白俊飞有些窘迫,正准备将手缩回来,忽然觉得手指被冻僵,弯都弯不拢。

“电话号码千万别给擦去了。”一个同伴体贴的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赶紧抄下来!”

白俊飞不好意思的接过了那个本子,抄下了手掌里的电话号码,将那一张纸撕了下来:“谢谢啦。”

“客气啥,你已经不年轻了,终身大事是该要解决啦。”

白俊飞看了看空旷的街道,心有所动。

盛大小姐……虽然她似乎对他有那么点意思,可自己哪里配得上她呢?

腊月时分街道上的人没见少反而比往日要多,大家忙着买年货准备欢欢喜喜的过年,街道上人来人往的,一个个见面就热络的打招呼:“准备过大年了哇?”

大人盼插田,小孩望过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新衣新鞋,吃糖果零嘴,还能拿到小红包。每年的年关,家里的女人就开始裁剪布料,准备给家里老少做新衣裳过大年,所以这时候,那些卖衣料的店铺生意都不错。

上海的中上层阶级,到了过年的时候,少不得要去那些比较高档一点的店铺,比如说方氏织造这种,家里穷的,就只能去买东洋工厂生产的那种低价布,或者是用自家纺织的土布对付着也是一年。

方氏织造商铺的生意这时候也进入到旺季,每天门庭若市,前来买衣料的人来来往往。方琮亭方琮珠兄妹俩每人管一家商铺,剩下虹桥那一家,方正成偶尔去两三次,也算是忙得过来。

二十这一天,阳光很好,方琮珠开了汽车送父亲去了虹桥店以后再开车往静安寺那边走,刚刚到商店门口停下车,正准备推门下车,眼角瞥过去,忽然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朝她的汽车旁边靠拢。

从这些人的样子来看,不是善类。

方琮珠心中警铃大作,经过上次晚间遇袭,她的警惕性比一般人要高了许多。

几个人在她汽车附近停留下来,一双手插在衣兜里,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方琮珠瞄到他们的眼睛有意无意的朝她汽车这边看。

这些人肯定有问题!方琮珠一只脚踏在油门上,一双手握紧了方向盘。

方氏织造的门口不时有人出来进去,可那几个人都没有关注,只是在她的汽车附近转悠,不肯离开又没有考得特别的近。

这到底是不是在针对她?方琮珠握着方向盘,心里有些紧张。

要是自己一开门,是不是他们就会拔出刀子扑过来砍她?那个晚上经历的事情又从她的脑海里一一掠过,她全身有些发冷,血液似乎达不到指尖。

“小姐,咱们下去吗?”坐在旁边的翡翠见方琮珠并未将车子熄火,有些奇怪,自家小姐不是来静安寺商铺这边来看经营情况的,可是为什么她又不打算下车呢?

“翡翠,别动!”

方琮珠沉声喝止了翡翠拉开车门:“你仔细看看旁边那几个人!”

翡翠吓了一大跳,方琮珠的声音紧张而急促,这让她也警觉起来:“小姐,外边有什么不对吗?”

她的眼睛朝外边看了一阵子,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来:“小姐,那几个人确实有点不对劲,一直在朝咱们车子看过来。”

方琮珠点头:“我估计大概是针对我的。”

翡翠吓住了,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小姐,怎么办?”

“你坐好,抓紧椅子,别出声,我准备倒车了。”

虽然方琮珠在安慰翡翠,可她心里却还是有一点点紧张,因为这辆车不像前世的那种,在里边锁死了外边打不开,任何人在外边拉车门都能打开,要是现在这几个人冲过来拉车门,说不定很快就能把她与翡翠制服。

她一只脚踩住油门,车子打火,准备缓缓倒车。

就这时候,一个人开始朝她汽车旁边走,还转眼看了看那边几个人。

另外两个人脸上露出了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事不宜迟!方琮珠当机立断,猛的踩下了油门朝后边倒了出来。

车子退得很猛,那个走到车子旁边的人赶紧伸手来抓她的车门,方琮珠沉着冷静的打了一把方向盘,踩了一脚油门,汽车转了个方向,很利索的打了一个弯。

方琮珠咬紧了牙,握紧方向盘,踩住油门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哎哎哎!”

几个人飞快的跟在汽车后边跑,可是方琮珠开车速度很快,人奔跑的速度是绝不可能与汽车朝前奔跑的速度相提并论的,很快汽车就把那几个人甩在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直开到了十字路口,方琮珠这才将汽车速度减低了些,从后视镜里看看后边,那些追着跑的人已经看不见了,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平稳的开着汽车经过街道,可是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的猛跳个不停。

自己刚刚那表现可真不错,有些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车技——虽然比不得那些英勇男主的犀利操作,可这也算是很牛气的了。

翡翠已经被甩歪了身子,幸亏方琮珠已经提前通知了她,这才没把她直接甩到玻璃窗户上贴着爬不起来。

她的手抱着靠椅,眼睛一直紧闭,到现在才睁开。

“小姐,咱们安全了吧?”翡翠看了看汽车后边,战战兢兢的问。

“嗯,算是安全了。”方琮珠开始缓缓开车,把节奏慢了下来。

开过了三条街,她把汽车停在路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心里全是汗。

刚刚这些人,明显是踩好点要对她下手的。

在上海,她只能想到一个人对她如此仇恨。

刘夫人为什么就这样偏执呢,简直是钻进了牛角尖,非得将她置之死地而后快?方琮珠直起身子,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和掌心的汗,心里头琢磨着,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位神经质的刘夫人。

“小姐,是谁在算计你?该不是那个刘夫人吧?”翡翠坐在一旁,皱着眉头问,她也只能想到刘夫人身上,毕竟她的小姐温婉可人,哪里会得罪别人。

“应该是他。”方琮珠点了点头:“我得要想想办法才行。”

“小姐,你去找盛大小姐帮忙呀!”翡翠实在觉得有些生气,这位刘夫人真是吃饱了撑着,就会追着小姐下手,她真是恨不能伸出手来,就像按蚂蚁一样,将她直接按死就好。

方琮珠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要直接与刘夫人交锋一次才行,否则她总是躲在暗处下手,就跟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一般,委实讨厌。

回到家,方琮珠拨打了盛雅茗的电话:“雅茗,有件事情你得帮帮我。”

盛雅茗听说了方琮珠差点遇到危险的事情,激动得跳起来:“这婆娘,真是欠收拾,琮珠你别怕,我帮你!”

“雅茗,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刘家一趟,选着刘裕之在的时候去。”

方琮珠本来想一个人去找刘夫人清算,可又担心自己的分量毕竟还是轻了些,拉上盛雅茗会好一点。

“行啊,我们一块儿去,让刘裕之表态把他那位疯疯癫癫的夫人管一管。”

盛雅茗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老爷,外边有两位小姐找您。”

一个下人佝偻着腰,拿了一张帖子跑了进来:“她给了我一张拜贴。”

刘夫人的脸瞬间就黑了:“什么?狐狸精都找上门来了?还敢妆模作样拿一张拜贴过来,这是在吓唬谁呢?”

刘裕之打开拜贴看了一眼名字,赶紧让下人开门:“速度将两位小姐请进来。”

“这到底是来了谁呢?登堂入室的。”刘夫人气哼哼的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不许她们进来!这些小biao子,都敢往人家屋子里钻了!”

下人站在门口愣住了,刘裕之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请进来?”

他转过头望向刘夫人:“你这是哪里出了毛病?这家里还轮得上你来指手画脚了?你管好家里的下人,小二小三小四她们要添置的衣裳胭脂,你都要按月给足钱,别让她们到我这边讨!还有她们逢年过节都要添首饰什么的,去外边银楼买了东西,你得快一点结账,莫要让银楼里等久了,到时候说出去我刘裕之欠着账不还,我这面子往哪边放!”

刘夫人被刘裕之这通吼,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准备竭力反驳的时候,已经见着两个人跟在那下人身后走了进来。

等她看清两人的脸孔,忍不住脸上变色。

“刘主席,李夫人。”

盛雅茗和方琮珠走进来,笑着向两人打了声招呼。

“盛大小姐,这位是……”刘裕之对于方琮珠很有印象,上次在英国领事馆的时候见了她一面,鲜红色的斗篷相当惊艳。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方氏织造的大小姐。”

盛雅茗指了指方琮珠:“今日她想来拜会一下刘主席与夫人,我陪她一块儿过来。”

“方小姐?”刘裕之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人,他冲着方琮珠笑了笑:“不知道方小姐找我有什么事情?”

方琮珠抬眼看了看刘裕之,又转头盯住了刘夫人。

刘夫人被她看得不自在,赶紧撇了头朝一边看过去,心虚得不敢直视方琮珠的眼睛。

“刘夫人,我想你应该可以向刘主席解释一下我今日上门的理由。”

刘裕之听着这话里有话,有些疑惑:“筱妍,你说说看,是一件什么事情?”

“我怎么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刘夫人也不敢看刘裕之,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端起茶盏装出一副喝茶的样子来。

“刘夫人,您莫非健忘?”方琮珠没有放过她,走过来几步,坐在刘夫人身边,看那模样竟然有几分亲热:“您在一年前买通了青帮对我下手,在我晚上下课回来的时候,让一群歹人拦截我,说要划花我的脸……”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凌厉,说得慢悠悠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刘裕之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背上一阵发冷。

他这夫人是怎么了?为何会派人去对付这位美貌的方小姐?自己可没有惹到过这位小姐,这跟争风吃醋似乎完全挂不上钩。

“我哪有找人干这样的事情?”刘夫人声音开始有些虚弱,可她旋即又声调抬高:“哼,你不要把这污水泼到我头上!”

“刘夫人,我可不是泼污水,巡捕房的人已经告诉我了究竟是谁在暗地里做下手脚,只不过是看在刘主席的面子上没有公开,他们私下来我家与我解释,劝我不要闹出去,闹开了刘主席面子不好看,刘夫人您不是善茬只怕会继续对我下手。”

方琮珠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盛雅茗:“那晚上若不是盛大小姐开了车过来救我,只怕是这张脸已经毁掉了。”

“胡闹,真是胡闹!”刘裕之大声呵斥了一句:“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刘主席,这事情还没完呢。”方琮珠继续慢慢悠悠的朝下边说:“刘夫人,您后来派人烧了我们家的织造厂,对不对?”

刘夫人身子一软,靠住了座椅:“没有,我没有做这事情!”

“没有做这事情吗?”方琮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一个被我们家开除的伙计张顺,就是你的爪牙!”

刘夫人惊跳了起来:“张顺?我不认识他!”

“夫人,你这话就暴露出来,你分明是用了张顺的!”方琮珠冷冷道:“若是你真不认识,你会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而不会用个他字,你用的我不认识他,实则就是在告诉我,你与他有联系!”

她本来是歪解,可旁人被她这一番绕口令的话绕得有些晕,这样听着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了。

至于张顺是不是刘夫人的一条狗,这也不过是方琮珠自己的猜测。

早在大半年前,店里的一个伙计告诉她,曾经在上海街头遇到过张顺,见着他穿着绸缎衣裳,就问他怎么发达了,张顺告诉他帮着一位夫人做了几桩发财生意,得了些钱,所以穿得上绸缎衣裳。

张顺那时候还在劝他不要守在方氏织造:“这不死不活的,就靠着卖点杭州来的便宜布料怎么能养得活掌柜伙计?”

那个店伙计是个忠心的,当然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回来便将张顺的话告诉了方琮珠。

“你放心,我不会让方氏织造一直是这样不死不活下去的。”

方琮珠安慰了这个忠心伙计,暗地里琢磨了一番,这个张顺已经没在方氏织造做了,可对方氏织造的现状掌握得清清楚楚,是不是因为他一直在关注?然而他为什么要关注方氏织造呢?难道不应该是避之而不及?

这个张顺有问题!方琮珠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不是张顺带着刘夫人的手下在搞破坏,想要方氏织造一蹶不振?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切只是自己推测,也曾让伙计们去打听过张顺的落脚点,然而这人似乎知道她要找他,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她派人找到他原来住的地方,邻居告诉他们说张顺几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虽然找不到张顺,可方琮珠更有理由怀疑是刘夫人收买了张顺在破坏方氏织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否则为何张顺一定要搬走?现在她把张顺拿出来试探了一下,从刘夫人的反应来看,应该就是她做下的事情。

刘夫人被方琮珠这么一追问,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刘裕之冲了过来,怒目而视:“你为何要这样做?”

虽然他现在权势不小,可也不能处处树敌,这位方小姐是盛大小姐的闺中密友,她吃了亏,盛大小姐能不帮她?

“我没有,我不认识张顺这个人!”

“刘夫人,你现在再用这个人三个字已经迟了,你听了我刚刚的分析,想要撇清自己,所以顺着我的话说,可要是你真不认识张顺,你会继续说我不认识他。”

方琮珠笑眯眯的看着刘夫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自己通过这些车轱辘话完全可以把刘夫人逼得失去逻辑——因为心虚的人肯定禁不住旁人的步步紧逼,课你的会有破绽露出来,就如现在的刘夫人,一副心虚的样子,根本就不敢抬眼看她。

“哼!你真是胡说八道!”

刘夫人的脸孔通红,只不过眼睛却不敢看方琮珠,不住的四处张望。

“刘夫人,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你心里有数,我就想知道你为何一定要这般处处针对我?我今日登门就是想弄清楚这个原因。”

方琮珠笑微微的看着她:“前日你派人在静安寺方氏织造商铺门口拦截我,这事情也只有你才能做得出来了,毕竟我在上海没有仇人,只有你才会干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你都做了那么多桩了,肯定不会在乎多这一桩两桩的。”

“没有,我没有!”刘夫人吼出了声:“你可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

站在一旁的盛雅茗冷笑一声:“我托我堂兄找了上海的黑道,已经有人承认是受刘裕之夫人的指使。我已经让我堂兄正告那些黑道上的人,要是谁还敢出钱买人伤害方小姐,那我们盛家出两倍的钱反施其身!刘夫人,下次你动手前可要想想清楚,是不是要动身,要动手到什么程度?”

“真是肆意妄为!”刘裕之一声:“你这是怎么了?家里的庶务安排不清楚,还到外边这样胡来!我看你以后也别出去了,就在家里呆着就行,喊些牌搭子来陪你打牌打发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