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转过身,就看到盛姑娘开开心心的朝自己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夫人。

这位夫人一看就是富家太太,穿着一件深紫色旗袍,领口的钻石别针闪亮得耀眼,晶莹放光。

盛姑娘身上还穿着萱草忘忧的那件旗袍,走起路来旗袍下摆微微晃动,似乎带着点风,将它吹动了一般。

“琮珠,我母亲想要来看看这位冰雪聪明的方同学!”

盛姑娘笑嘻嘻的走到方琮珠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这次方家的新品发布会,盛姑娘自告奋勇做模特儿,在排练了几次以后,她与方琮珠的友谊更深了,不再用“方同学”和“盛同学”打招呼,开始直呼对方的名字。

“雅茗,你就别笑话我了。”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红。

“方同学,你可真是不错!”盛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方琮珠一番,只觉这姑娘个子虽然不是很高,可全身都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我们家雅茗总是提起你,夸你这个夸你那个,我心里头就好奇了,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才会让雅茗这样称赞?”盛夫人满脸微笑:“今日一见,果然是不错的。”

方琮珠赶紧谦让了一番:“哪有您说的这样好?盛夫人,您要看看衣料么?我来给您推荐一下罢,今日八八折优惠,而且我还能给您一个VIP卡,以后来商铺买东西会有优惠价格,到您生日那天还有东西赠送。”

盛夫人对于VIP卡很感兴趣:“什么是VIP,怎么弄?”

“VIP是英文Very Important Person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意思是非常重要的人,中文意思就是贵宾。凡是在方氏织造累积买了十块鹰洋的东西就有VIP赠送,只不过您是雅茗的母亲,就算不买东西我也会送您一张VIP卡的。”

她将一个店伙计喊了过来:“你给盛夫人登记一下办理VIP卡。”

盛夫人笑了起来:“哎呀呀,怎么好意思呢?”

“这算不了什么的,盛夫人,只是我一点小小心意罢了。”

店伙计带着一个大本子过来:“盛夫人,麻烦写一下您的姓名住址和家里的电话,以后方氏有什么活动我们都会通知您的,留下地址方便我们给您送货上门。”

“这是在干啥呢?”盛夫人的几个妯娌围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盛夫人一边拿了自来水笔写字,一边笑眯眯的回答:“VIP卡,方氏织造的贵宾卡哦!”

写完以后,店伙计将一张硬卡片交给了盛夫人:“您是我们方氏的第一号贵宾呢!”

盛夫人几位妯娌嚷嚷起来:“方小姐,我们也要贵宾卡!”

方琮珠笑着点头:“好的好的,请几位夫人登记一下名字罢。”

盛家这样有钱,出手肯定都很阔绰,今日就算她们什么东西都不买,先送了贵宾卡出去,以后自然会有收获。

几位盛夫人都拿到了贵宾卡,心里头很高兴,在方琮珠与盛姑娘的陪同下,走到柜台那边去看了看方才新品发布会上的布料。

果然,不出方琮珠所料,众人购买力惊人,指指点点间,几个人买下了两百多鹰洋的衣料——虽然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大,可毕竟丝绸价格只有这么高,两百多鹰洋已经是让人咋舌了。

林思虞在《申报》的工资,一个月才拿到一百来块呢,全凭着采访的时候接红包弄点额外收入。

“方小姐,你们方氏有这么好的工艺技术,肯定会生意兴隆的。”

盛夫人几个上了盛姑娘的车,很热情的和方琮珠作别,说了一堆吉利话儿。

只不过这也是她们的真心话,方氏织造的这些面料,和一般的织造厂生产的不同,它家的面料不仅制作精良,而且图案似乎有生命力,一点也不呆板,分外灵活。

“母亲,好多图案都是琮珠自己设计的,我身上穿的这件,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烟雨清荷,都是她自己画的。”

盛姑娘一边开车,一边与她母亲闲聊。

“啧啧啧,这位方同学可真是非同一般,以后她肯定会有大作为的。”盛夫人不免又赞叹了一声。

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非常成功,三家店铺当日销售额总计达到了一万一千多鹰洋,几乎是一家店铺整个月的营业额,按着利润来算,差不多能到三千左右。除此之外,蕙锦香等成衣店订货也有几十匹,结账以后能入账四千多鹰洋。

打烊以后,三个掌柜到了江湾方家别墅这里来结算,三个人都非常开心:“大少爷大小姐,这个新品发布会可真是好啊,以后咱们得要经常弄弄才行。”

方琮珠微微一笑:“这些东西不能经常弄,经常弄就没有吸引力了。”

方氏织造沉默了这么久,今日开了这新品发布会可是费了力气的,掌柜们就会按着三三之数去算利润,却没有把看不见的花销算在里边。

新品发布会虽然有孟敬儒、林思虞及盛姑娘的友情赞助,可毕竟前期还是投入不少,请孩子们去发宣传纸费用不多,可是三间铺面前搭建场地、请模特和乐队的钱却是花得不少,另外还在《申报》广告版面上刊登广告,也得花钱,这些都要算上去,至少要减去一千来块。

以前上海没有商家弄这个所谓的新品发布会,大家觉得新鲜,而且前期花力气做了这么多宣传,故此才有今天的热闹场面,若是隔上半个月就弄一场这个新品发布会,上海民众就会失去这新鲜感,肯定来看的人也不多了。

“今日我们的新品发布会主要是夏天的布料,下次一直得到八月上秋天的面料,然后到腊月的时候再来一场新品发布会,趁着人们手里有钱,好买衣料回去做新衣裳,穿了新衣裳好过年。”

方琮珠算了算,一年弄三场就够了,弄多了自己辛苦,花销也大,而且还没很好的效果。

“嗯,琮珠说的有道理。”方琮亭点头赞成:“咱们一年弄上几场,足够了。”

为了这新品发布会,他都没有时间顾及青年剧社,本来该与志同道合的人一块儿弄剧本,然而这些天他只是陪着方琮珠与那些模特儿排练。

他想不通琮珠是从哪里弄出来的一些奇怪的名词。

走猫步,T台……从来就没听过。

琮珠示范走猫步的时候,那些模特们都吃吃的笑,方琮亭见着她的脚一左一右朝前,踩着一根看不见的中线走时也觉得有些意思——谁会没事注意脚下的步子?可是看着她走感觉好像又哪里有些不同了,脊背挺直,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他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姑娘们跟着方琮珠走猫步,正看得入神,方琮珠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大哥,你也来走。”

“我?”方琮亭大吃一惊,赶紧摇头:“我又不去做模特儿。”

“不是还要请男模吗?你这身材比例挺好的,不做男模可惜了。”方琮珠笑着把他拖到了起居室中央:“大哥,你走两步试试!”

方琮亭无比尴尬,被方琮珠推着走了几步,那些姑娘们都吃吃笑了起来:“方大少爷走得真是好看,跟猫走路一样。”

“我不练了,不练了。”方琮亭被他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想夺门而逃。

“大哥,你多练练就好了,别怯场啊。”方琮珠鼓励他——只要能占住方琮亭的时间,少让他与青年剧社的人打交道,那可就让人放心多了。

到了今日新品发布会终于圆满完成了,方琮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有时间兼顾自己好久都没有去过的青年剧社啦。

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给上海滩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商业模式,六月初,上海街头还有不少人在津津乐道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好多美貌的女子在台上走来走去,甚是妖娆。”

“方氏织造的丝绸布料,真是一等一的好,那些姑娘穿着方氏织造的布料做成的旗袍站在台上,个个都那么好看,跟花朵一样的。”

一片褒扬声中也有不同的声音。

阴暗的房间,一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双眉紧紧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氏织造竟然东山再起了?”

一个声音很冷很冷,似乎带着寒冰,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的,早些日子开了什么新品发布会,现在方氏织造生意特别好,门庭若市。”一个人点头哈腰的在旁边回答。

“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这般本事,我是小看了方家的人了。”那女人咬牙切齿:“还以为将方家那工厂给烧了就会让他们委顿了,却没想到竟然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好了。”

她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子:“这纺织的机器国内应该卖得不多,即便有也不会很先进,怎么能这样快就织出了这么多衣料售卖?那些机器合该是从外国进口的,可是这漂洋过海的,至少也得一两个月?”

站在旁边的人屏声静气,谁都不敢说话,全听着那人坐着独自嘀嘀咕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顺,你不是说与方家有仇吗?你究竟有没有给我盯紧方家?”

女人忽然生气起来,声音抬高了些。

“夫人,您就只交代了我们去方家织造厂做手脚,并没有让我们继续盯住方家,更何况方正成都成了躺着醒不来的人,谁想到方家还会那样快就恢复了生产呢?”

“废物,真是一群废物!”那个女人气呼呼的挑眉看了他们一眼:“那我问问你们,孟敬儒现在怎么样了,还和那个方琮在来往吗?”

“回夫人的话,方氏织造那个新品发布会的时候,孟大少爷也去帮忙了,他在台上穿着西装走了两圈,据说那衣裳料子用的就是方氏织造的,那块大牌子上有合作商家,第一个就是蕙锦香。”

“哼,果然还在交往!”那人声音越发的冷了起来:“不行,你们怎么还没有把这事情搞定?我拿了钱是白养了你们不成?”

“夫人,二小姐不是不让我们朝那个方琮珠下手吗?我们已经让她家大受损失了,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那个人一脸无奈:“还能做什么让二小姐称心如意呢?”

“你们就不会想想办法把她逼走?”

刘夫人用力一拍桌子:“方家又不是防范坚固,你们就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夫人,我们也想了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会要老爷配合,就怕老爷不会同意。”

“他不会同意?”刘夫人冷笑一声:“美欣的事情,他能不同意?”

方氏织造的生意与一年前相比,不知道好了多少,方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现在唯一让他们挂心的是方正成的病情。

虽然他现在已经有一些回应,可依旧还没有醒过来,史密斯大夫说他无法判断方正成究竟什么时候会醒,可能第二日就能看到他睁开双眼,也有可能要一年两年才会醒来。

方家人都很焦急,大家每天都在盼望中,他们都在幻想着,某一日方夫人从医院回来,喜气洋洋告诉他们:“你们父亲已经醒过来了!”

“稍安勿躁,既然父亲已经有手指的回应,那说明他的大脑皮层里已经有一些意识的存在,经过治疗,会慢慢恢复的。”方琮珠叮嘱方夫人,多余父亲说说高兴的事情,多说说以前的事情,或许会唤醒他的记忆。

“嗯,我与你父亲说过这新品发布会很成功,第一日三家店卖出去一万块钱货,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了抓我。”方夫人想到丈夫,就忍不住眼里含着一包眼泪:“我明白他心里肯定是知道的,应该不久就能睁开眼睛了。”

“是的,应该很快了。”方琮珠用力点头:“母亲,你得多与父亲聊聊好事情,让他心情好,这样才能更快睁开眼。”

目前这一段时间来说,方家实在是日子过得舒服,店里生意红火,方琮亭暂时没有去青年剧院那边忙碌,小猴儿方琮桢也很听话,在学校的成绩不错。对于方琮珠来说,现在唯一的烦恼就是不知道如何能让孟敬儒彻底死心。

孟敬儒与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并没表现出像以前那种急于求成,但也从未离开过,隔上个三五日,他必然会来方家走一走,也不说多话,与方夫人方琮亭闲谈比跟方琮珠说的话多,就连方琮桢与他都挺有话说。

方琮珠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孟敬儒熄了这份无望的爱情,她只能尽可能的不与他多接触,不去看他那一双略带失落的双眸。

时间过得很快,就如流水一般,很快就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方琮珠抱着书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方同学!”

有人从后边追了上来,气喘吁吁:“方同学,我想问你借笔记回家去仔细揣摩一下。”

那是方琮珠的同班同学,成绩挺不错,可是每次都被方琮珠压着,他颇不服气,故此想要借了方琮珠的笔记去琢磨一下,究竟是哪些方面出了问题。

方琮珠冲着她微微一笑:“好啊。”

她很大方的将自己的笔记本拿了出来:“开学给我就行了。”

那位男生很高兴,捧着笔记本朝她咧嘴笑:“谢谢你啊,方同学!”

“客气什么呢?”方琮珠转头刚刚想离开,忽然就见一个人朝这边冲了过来:“琮珠,琮珠!”

“思虞,怎么了?”

看着林思虞一脸惊惧的神色,方琮珠心中一紧:“你这是怎么了?”

“我得了一个消息,警察署要抓捕你大哥!”

“什么?”方琮珠大吃一惊:“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爹!”林思虞额头上满是汗珠——这七月的天气本来就热,他刚刚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更是出了一身大汗。

国文系的考试比数学系结束得要早,今日林思虞正准备出门采访,林书明把他拦住了。

开口就是要钱,林思虞当然不会答应他,然而林书明冷笑道:“我有一个消息卖给你,一百块大洋应该不贵。”

“什么消息?”林思虞见着他的那神色,似乎不是故意来骗他,不由得生了警惕:“是跟我有关系?”

“跟你有关系?”林书明看了他一眼:“你是我儿子,虽然你对我这个做老子的并不咋样,可万一要是有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我作为你爹,总是要尽量保你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见着他神神秘秘不肯说,林思虞有些暴躁:“你直接说不行吗?”

“拿钱给我,我就告诉你,这可是跟方家有关系的。”林书明笑得狡猾:“你若是再不给我钱,只怕是事情就来不及挽回了。”

“跟方家有关系?难道是琮珠……”林思虞心中一急:“好,我给你钱,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林书明过年以后调去了警察署,升了个副局长,虽然这官儿不算大,可多多少少还是能捞一点点油水。上回从林思虞这边没捞到好处,养不起姨太太,他只能放弃这个打算,暂时租了个小小公寓,利用职务之便去百乐门那边泡舞女,遇着好看风骚的,就把她们诱拐回公寓来一夜风流,这样下来倒也不寂寞,夜夜笙歌。

今日他去上班,见着一份收网抓捕名单,上边有方琮亭这个名字,林书明拿着那张名单看了好半日,跑去问另外一个副局长:“这些都是什么人?”

那个副局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管的事情,你别过问了。”

他那语气让林书明相当不爽,当即撂下那份名单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那里实在生气,自己调到警察署也有差不多三个月了,可这里的人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同仁看待,有什么事情都瞒着自己,好像他是外人一样。

一些机密行动都不让他参加,只派他分管剧院舞厅之类地方的纠纷,虽然这事情正好落到他的饭碗里,可林书明却觉得只管这些事情没什么政绩,不好朝上爬,怎么着也要混到那些特别行动组里立点功,才能朝正局长靠拢。

“哼,有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林书明愤愤不平,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他心里头想着,自己非得要将这些人的计划破坏不可——那就得要通知一下那些名单上的人,让他们赶紧跑,不被警察署抓到。

计划泡汤了,看他们拿什么去邀功!

林书明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就敞亮了。

他还能拿着件事情去要挟儿子要钱呢——他与那个方琮亭不是好朋友吗?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他,问他要点钱花花,这可是一举两得。

林思虞听说警察署要抓捕方琮亭,也是大吃一惊,扔了一张一百块的银票给林书明,他就赶着去找方琮亭了。

先去了方家江湾别墅,没见着方琮亭,李妈和阿忠都说大少爷出去有一会儿工夫了。

“他没告诉我们去哪里,就是拿了一本书出去了。”

林思虞心里头着急,赶紧朝复旦大学这边来找方琮珠,才跑到数学系这边就看到了她,林思虞忽然就更担心了。

要是就这么把消息告诉她,琮珠会是什么反应?

可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了,他只能直接坦白。

“你爹很肯定?”方琮珠心里非常着急,大哥不是一直没管青年剧社的事情了?为何还会牵涉到他呢?

“是的,我爹很肯定。他之所以来告诉我,第一是想要问我要钱,第二是想出心中的闷气,他觉得方家扫了他的面子,他觉得是在看好戏,心里头高兴,更主要的是他想破坏警察署的计划,因为他没有主持这个计划,他不想让别人立功。”

林思虞的步子走得飞快:“琮珠,我们得赶紧去找到你大哥,让他暂时离开上海。”

方琮珠点头:“好,咱们分头去找。”

方氏织造三家店铺,蒲石路那边由林思虞过去看,方琮珠开着汽车,故此她去静安寺和虹桥两家店,这样一来不耽搁时间。

“思虞,你若是在蒲石路那边见着我大哥了,让他赶紧走,暂时去外地避上几个月风头,不用回来,等这事情完了再说。”

方琮珠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什么时候完,可她知道,现在非常危险,方琮亭无论如何不能在上海的街头出现。

她冲到汽车旁边,打开车门坐了上去,钥匙转动打火,她发现自己抓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微微的发抖,手心里都还有汗。

她怀着希望林思虞是去了方氏织造几个店铺,这样就好办了,直接让他从店里拿了钱跑路,她开车送他去杭州或者苏州坐火车,到南京也好,到北平也好,不用再回来。

汽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静安寺的方氏织造,虽然是七月天,外边一个白花花的太阳,可方氏织造生意很好,人们赶着过来买最新上市的轻软丝绸,店铺里七八个小伙计都招待不过来。

“大小姐,今日过来是查账还是……”

掌柜的看到方琮珠迈步进来,笑着迎上:“因为又来了新品,最近几日生意特别好。”

方琮珠此刻根本没有谈论生意的心思,她直接问掌柜:“大少爷今日过来没有?”

掌柜的一愣:“没有呢,大少爷就是前日来过,昨日今日都没来。”

方琮珠心中焦躁,朝着那掌柜点了点头,赶紧转身朝外走。

“大小姐,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掌柜的见着方琮珠来去如风,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赶在后边喊了一句。

“不用了,我去虹桥店那边看看再说。”

方琮珠推开门,快步朝汽车那边走了过去。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方琮珠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她伸手一抹,一手的汗。

刚刚拿了手绢擦了掌心,额头上又有一层。

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本书里方琮亭的结局。

难道她穿进书里都改变不了他的命运吗?方琮珠咬了咬牙,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汽车冒着尾气,飞快的穿过了上海的街道。

虹桥稍微有点远,好在有汽车,没多久便到了目的地,走进方氏织造的铺面问了一句,依旧得到了“大少爷今日没过来”的回答。方琮珠只觉双腿软了软,忽然间失去了力气,一只手撑着柜台,用力呼吸了一口。

两肋有些疼痛。

她拖着缓慢的步子朝前边走了过去,走出铺面站在街道旁边,茫然的看了一眼街道上行走着的人,忽然意识到,上海对她依旧是个陌生的地方,她只知道到这三间商铺去找方琮亭,除了这三处地方,她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去寻他的地方。

开车回到江湾,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推开起居室的门,林思虞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发白,神色仓促。

“怎么样,琮珠?”

见她进来,他站起身,充满希望的看着他。

“找到没有?”

方琮珠摇了摇头,背靠着起居室那扇镶花玻璃门,慢慢的溜了下去。

第59章 遭变故静水生波

“走, 我们去找!”

林思虞走到门边,扶住了方琮珠:“我们就到上海街头去找,不管怎么样, 都要把他找到!”

方琮珠一只手撑着地, 一只手被林思虞拉着, 慢慢的站了起来。

“我怀疑我大哥是去青年剧社了。”

林思虞想了想:“或许是。”

“你知道剧社的地点吗?”方琮珠转过头,一脸希冀的望向林思虞:“你不是给他们写过剧本吗?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

林思虞摇了摇头:“听你大哥说去年他们已经搬过一次了,好像是租金不够。”

方琮珠颓然的低下了头,是的,上回那些青年剧社的人在自家开会的时候就提到了资金不足的问题——方氏织造那一会儿正是经费紧张的时候, 方琮亭手头没有太多的钱, 所以青年剧社只能从原来的那个地方搬出来, 搬到了一个价钱相对便宜的地段。

她现在有些懊悔, 那时候怎么不跟着方琮亭去青年剧社看看,至少也能知道他的行踪。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补,只能赶紧去四处寻找了。

“我们去找找看。”方琮珠拿起汽车钥匙:“街上转一转, 或许能碰到。”

她寻思着, 在原来剧社排练的地方转一转,或许搬得不远。

“好, 总得尽快找到他才是。”

林思虞也心急如焚, 他不知道警察署要用什么名义抓捕方琮亭,可既然已经上了那个名单,肯定必须要逃走。

方琮珠开车, 林思虞眼睛四处张望,两个人紧张的看着上海街头的行人,他们先去了青年剧社原来的地址,问了下房东,看看他是否知道青年剧社搬去了哪里。

房东皱了皱眉:“似乎说是搬去闸北那边了。”

闸北!

方琮珠燃起了一点点希望,她飞快的上车,与林思虞一道朝闸北那边找了过去。

闸北这边算是上海的抵挡街区,街道拥挤了不少,汽车从人群穿过,有些费力气,方琮珠不得不全部精力用在开车上,只能是林思虞在左顾右盼。

林思虞的目光从街道上行人的脸孔上浏览而过,男女老少的脸孔似乎在他眼前重叠起来,一张又一张,好像非常模糊,根本没法辨认。

慢慢的,似乎出现了审美疲劳,他的眼前看着谁都像方琮亭,可仔细一看,谁都不是方琮亭。他捏紧了双手,手心里有汗,心中战战兢兢,生怕错过街头的任何一张脸孔。

眼睛瞪得发酸,然而却还是没看到方琮亭,方琮珠停下车,一张脸伏在方向盘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绝望。

“我猜……”她艰难的说出了一句话:“是不是我大哥出事了。”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林思虞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琮亭不会有事的!”

他的手心里滑溜溜的有汗,可是掌心很温暖,给了她一种力量。

方琮珠抬起头来:“嗯,我大哥不会有事的!”

她咬了咬牙:“我们再去找!”

在上海街头转了一圈又一圈,汽油耗尽又装了一箱油,两人甚至都忘记了要吃午饭,在街上一直转到了傍晚时分,一无所获,这才垂头丧气的回了江湾。

“啊呀呀,大小姐,你去哪里了啊,怎么中午都没回来吃饭?”

李妈见着方琮珠和林思虞走进来,赶紧到厨房那边去弄饭菜:“等会夫人都要回来了呢。”

这句话让方琮珠有一丝丝惊惧。

母亲回来以后,若是知道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对她有多大的打击?

她与林思虞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头都充满了焦虑。

“要不要去警察署打听一番?”林思虞犹豫了一下:“我去找我爹问问。”

方琮珠摇了摇头:“没必要,你爹那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你去问他,少不得又要给钱,我们再等等,吃过晚饭以后,我开车去警察署问一问。”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好罢,到时候再说。”

方琮珠看了看落地玻璃窗,外边的天际红艳艳的一片,晚霞已经铺满了天空,最外头镶嵌着一道金红的边儿,看着有些刺眼。

这是太阳落山时最后一道微光,不久以后就会是一片黑暗。

从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挎着一个篮子。

翡翠回来了。

广慈医院有两个忠心的男下人在那里招呼方正成,早餐他们自己到医院食堂或者是外头吃,中餐晚餐都是翡翠负责送过去——方夫人白天都呆在那里,给方夫人送饭菜,顺便也把他们俩的捎过去。

“小姐!林大少爷!”

翡翠欢欢喜喜的冲着方琮珠喊了一句:“老爷今天流眼泪了!”

方琮珠一抬头,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我父亲……流眼泪了?”

“可不是?”翡翠兴致勃勃的告诉她:“夫人和老爷说着话,说这些天方氏织造的销售情况很不错,告诉老爷小姐你设计了好些款新品图案都卖得很好,老爷的眼角流泪了哪!夫人喊了史密斯大夫过来看,他检查了老爷的身体以后说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真的吗?”方琮珠又惊又喜,要是父亲能够醒过来,总算是要减轻一点点负担了。

“嗯,真的,史密斯大夫是这么说的!”

翡翠步履轻快的朝厨房那边走了过去:“我帮李妈打打下手去。”

方夫人从苏州那边带来了三个下人,一个专管着接送方琮桢和他的衣食起居,一个负责江湾别墅的打扫工作,还有一个管着外边的大门和几块空旷的地坪,修剪草皮和花枝,有空的时候帮着李妈到厨房里弄弄,可是毕竟现在吃饭的人多了,李妈加上这半个助手有时候也忙不过来,翡翠只要得空都会主动去厨房帮忙。

李妈先给做了医院里几个人的晚餐,老金开车送了翡翠过去,方琮珠瞧着汽车缓缓开出大门,嘴里喃喃:“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事情,还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呢。”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暂时别告诉她,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你大哥究竟人在哪里,是不是?”

方琮珠点了点头:“但愿他已经得到风声离开上海了。”

两个人毫无吃饭的心绪,哪怕李妈做的饭菜分外可口,还是没有一点心思,匆匆忙忙扒了两口饭之后,两个人就并肩朝外边草坪走。

老金开着汽车走了,要在医院等到接方夫人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想了想,准备坐黄包车去一趟上海警察署。

“我有个记者证,也采访过他们市政府的一些要员,不知道能不能请他们给我说一声,去警察署了解一下你大哥的情况。”林思虞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那个棕褐色的小本本,心里头浮起一丝丝希望。

虽然《申报》的记者算不上什么,可毕竟还是与市政府的要员见过两次面的,总能说上几句话,只要方家肯出钱,应该能把方琮亭给保出来。

两个人走到别墅门口,并肩站在路边等黄包车经过,这时候,两束汽车车灯的光带扫了过来,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慢慢的开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孟敬儒看着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心情复杂。

本来只想着来方家坐一坐,能看她一眼就足够了,可现在猛然见着了两个人,孟敬儒心里头就如打翻了醋瓶,酸溜溜的满不是滋味,那股儿酸气都冲到了喉咙口。

可他已经开车过来,又不好若无其事的开走,停在路边,眼睛望着方琮珠,一张嘴似乎被胶水牢牢的粘住,怎么也打不开。

方琮珠冲着他勉强笑了笑:“孟大哥,你来找我大哥么?”

孟敬儒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他在家吗?”

“他……”方琮珠摇了摇头:“他不在。”

“你们是要去哪里?我送你们一程罢。”孟敬儒极力将自己酸溜溜的心情克制住,拍了拍汽车座椅:“快上来。”

方琮珠与林思虞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

然而孟敬儒却没有将汽车开走的意思,他甚至伸手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林思虞轻声说了一句:“琮珠,咱们坐孟先生的车罢。”

方琮珠挪了挪脚步:“好。”

两个人坐上了孟敬儒的车,都坐的是后座。

孟敬儒将副驾驶的车门关了,回头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要去哪里?”

“我们想去……警察署。”方琮珠回答得有些勉强。

“警察署?你们去那里有什么事情?”孟敬儒有些惊奇:“琮珠,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情?需要帮忙吗?”

方琮珠的脸渐渐的低了下去,声音变得很小:“我大哥……或许出事了。”

“琮亭出事了?什么事情?”孟敬儒吃了一惊,赶紧发动了汽车朝上海警察署那边开:“好好的他能出什么事?”

“我们也只是猜测,找了他一天了,还没找到人,想去警察署问问。”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希望不在便好。”

孟敬儒一边开车一边搭话:“你大哥一个正正经经的大学生,帮着家里经商也没弄什么阴谋诡计,警察署为何要捉他?”

“我们得了个可靠的信息,警察署的抓捕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方琮珠没有说得很清楚,含含糊糊的一笔带过:“现在就想去问问看。”

“警察署怎么能乱抓人?”孟敬儒听了很是气愤,一踩油门,汽车飞快的向前穿行。

此时的警察署已经没有什么人,值班室亮着灯,有两个带着大盖帽的警察坐在那里闲谈,一个支着腿,一个托着下巴,桌子上散了一堆瓜子花生,满地的壳。

见着方琮珠他们走进来,两个人眯了眯眼睛:“找谁呢?”

若不是方琮珠、林思虞和孟敬儒三个人穿得光鲜,只怕这两人早就歪眉歪眼的把他们赶走了,只是看他们的穿着生怕得罪富贵人家子弟,故此声调不算讨厌。

孟敬儒走到了两个人面前,二话不说,从衣兜里摸出了几块鹰洋放在桌子上:“值班的时候就嗑瓜子花生不得劲,少不得去打壶黄酒买些糕点下酒菜慢慢的吃。”

方琮珠看着孟敬儒撒钱,这方式是孟大少爷专用配方。

只不过在民国这时代,不撒钱又怎么行,到处都是伸手索要的。

那两个警察见了这几块鹰洋,嘴角忍不住带上一丝笑容:“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果然语气好了不少。

“我想问一件事情,你们这边今日抓了一个叫方琮亭的人吗?”

两个人脸色瞬间发生了变化,明显的有了戒备:“这位先生,警察署的公务,恕我们不能随意透露。”

“那……打扰了!”

孟敬儒转过身,朝方琮珠和林思虞使了个眼色:“咱们回家罢。”

走出了警察署,外边天色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街灯有气没力般眨着眼睛,仿佛想要打盹,可又不得不强行睁了一只眼。

三个人站在路边上,街灯将几个人的脸色照得一片白。

林思虞望着孟敬儒,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走?只要多给几块钱,那两个人应该会告诉我们。”

“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有些事,给再多的钱也没用,除非是有关系。”孟敬儒脸上也透着焦急:“他们用的是警察署的公务几个字,这说明级别已经非同小可,而且从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分明是知道琮亭这个人的。”

“对。”方琮珠点了点头:“我大哥肯定是被捉住了,否则他们完全可以说不知道这一号人或者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些人很狡猾,得了人家的钱,可又不能直说,只能换一种方式告知。

“那就是说,琮亭被捉住了?”

林思虞变得有些沮丧,不消说,方琮亭被捉的原因,肯定是与青年剧社有关,最近这一年风声越来越紧,因为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这些上层统治阶级很不愿意看到进步的学生也掺和进来搅局,极力想控制大家的思维。

孟敬儒点了点头:“是的,肯定已经是被捉住了,咱们得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我先去找我爹看看。”林思虞咬了咬牙:“琮珠,你等我的消息。”

“他肯定会问你要钱去打点的,不管多少钱,你都答应,只要能把我大哥救出来。”方琮珠咬了咬牙:“你去问问看。”

“林先生的父亲是……”孟敬儒皱眉看了看他:“有门路?”

“他是警察署一个副局长。”林思虞摇了摇头:“只是这副局长可多着呢,他这个副局长只怕说话是做不得数。”

警察署最高的长官是署长,下边分设了警察局几个部门,每个部门都有一个局长和几个副局长,故此林书明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只不过现在能跟警察署搭上线的也就只有他了,林思虞与方琮珠也是急病乱投医。

孟敬儒自然也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他看了林思虞一眼:“那你先去试试罢。”

可是,林思虞并不知道他爹林书明住在哪里。

“我明日再来这里找他罢。”林思虞垂头丧气:“唉,一想着要和他打交道我就全身不舒服。”

听了这话孟敬儒只觉奇怪,林先生与他父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和谐?

“若是林先生为难,那我去找找关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