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叹着气:“真不想回去,中国是个好地方!”

方琮珠逗他:“那你到中国安居呗,娶个中国太太,每日里都可以喝中国茶吃中国饭菜。”

“你愿意嫁给我吗?”欧文的眼神热烈。

“不,我不愿意。”方琮珠直接拒绝了他。

“哦,我真伤心!”欧文假装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来,旋即抬头做了个鬼脸:“以后我或许真会娶个中国太太呢!”

方琮珠笑了,外国人大部分比较直率,不像有些中国人,说话惯会拐弯抹角。

几个人看了一阵蚕茧,暖洋洋的日头照着,全身发烫。

“到车间里去瞧瞧罢。”

方琮珠直起腰,她穿多了些,这时候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好,咱们赶紧到厂房里看看。”方琮亭表示赞成,他着急看看机器的效果。

缫丝车间里有细微的“嗡嗡”之声,女工们在车床前走来走去,手里捋着蚕丝的线头,轻车熟驾的绕在锭子上。

这个车间里大部分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们时而张开双臂,时而又并拢在一起缠绕丝线,远远瞧着,似乎正在翩翩起舞,姿势优美。

欧文站在那里出神的看了许久,口中喃喃自语:“Wonderful!”

方琮珠也颇有感叹,年轻姑娘们劳动的样子真美,她们脸色红润神情专注,那身姿就如小鸟展翅一般,格外灵巧。

走到纺织印染车间,几个大师傅们见着方琮亭兄妹,都赶忙围拢过来:“大少爷,大小姐!这机器太好用啦,比以前的好用了许多,速度快了不少!”

方琮亭听了很是振奋:“真的吗?”

“真的!”纺织大师傅指了指那部机器:“这里的齿轮比原来的密,还能调节几个档次,有高密度的,有中等的,还有最轻薄的,另外这机器转动要快,出来布的速度也要快。”

“这是当然,机器肯定是一代比一代要好的。”方琮珠凝视着那几台巨大的机器,就见吞吐的速度高得惊人,与以前的机器相比,确实是有天渊之别。

“大少爷,大小姐,你们看看昨天我们织出来的样品,你拿回去做一件旗袍吧,穿上肯定很好看。”

纺织大师傅得意的将一块轻软的丝绸捧到了方琮亭与方琮珠面前。

这是根据方琮珠画的《翠竹图》织出来的丝绸,图案格外灵动,竹叶翩翩就像在随风起舞,那山石之侧的仕女,仿佛眼波流转。

“真好看。”方琮亭有些兴奋:“赶紧把这种布织出几十匹来,送去上海售卖。”

“大哥,不着急。”方琮珠笑着按了按方琮亭的肩膀:“才一种花色不好重启方氏织造自己品牌的售卖,多织出几种来方才好进行一场大型的订货会。”

她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张画:“这是我昨晚回去以后画的,这种属于浓墨重彩的,那些太太们应该喜欢。”

这是一幅花开富贵的图案,五色牡丹栩栩如生,每一朵都有不同的颜色,玉白、娇黄、浅红、淡绿与宝蓝,不同颜色的花朵与绿色的叶片相映成趣,看上去热闹得很。

“这图真是富贵得紧!”

几个大师傅都凑了过来,看着这幅画赞扬出声:“那些富贵人家的太太们肯定喜欢。”

“我这些天会继续画一些画,到时候让老金给捎回来,你们自己挑选看看,哪些更适合用做衣料的图案。”方琮珠一点也不敢大意:“这关乎我们方氏织造东山再起,所以务必拜托各位帮我把关筛选,不一定是我画了什么你们就得用什么。另外你们自己有好的底图,也可以推荐,我相信大家的眼光,在方氏这么多年了,没有你们就没有方氏今日的成就。真心拜托大家了!”

说完这话,方琮珠朝着各位师傅诚心诚意行了一礼,大家都慌了神:“大小姐,怎么当得起你这个礼!”

“各位师傅,你们多年为方氏兢兢业业的工作,肯定当得起。”方琮珠将花开富贵图交到纺织大师傅手里:“你们自己看看还要不要修改,如何修改罢。”

众人心中感动,方家对他们可真是仁至义尽,这几个月没上工都发了工钱,大小姐还这样对她们礼遇,不努力干活都对不住方家。

厂里巡视了一遍,一切正常,方琮亭兄妹陪了欧文和宋翻译去了附近的小山丘游玩了一番。方琮珠教他们两人挖春笋,菜蕨捡菌子,欧文和宋翻译觉得这些事情真是有意思,两个人玩得兴致勃勃,没多久就收获颇丰,捡了一大盆菌子,采了一篮子蕨,还挖到了几棵春笋,车子后备箱里放得满满登登。

午餐用的就是山里的出产,欧文自告奋勇要来做一样菜:“菌子浓汤,我们那里出名的家乡菜!”

只不过他并没有找到西洋那边常用的配料,只能勉强用了三四种东西,做出来的汤一点也不浓。

“唉,方小姐,要是你去德国,我肯定要请你吃这道菜。”

欧文捧着那碗菌子浓汤,一脸沮丧。

“我听说你们德国还有一道名菜,叫做德国猪脚?”方琮珠笑着看了看欧文:“我们中国人也爱吃猪脚的,我让他们做这道菜给你吃,行吗?”

欧文眼睛一亮:“有猪脚吃?那当然好了,我们那儿可不是能经常吃到这道菜。”

“就让我们看看,德国猪脚与中国猪脚,谁家味道好!”

方琮珠吩咐了下人,这两日去买猪蹄回来,做了美味的猪脚来招待外国客人。

吃过午饭以后,方琮亭兄妹就得回上海了,欧文和宋翻译留在了苏州。

按着德国公司的承诺,会有技术员滞留中国两个月,负责教会中国工人使用机器,还要监察机器运转操作两个月,以防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中国工人不知道处理。

公司报销来回的船票,然而吃饭开销这些,自然是中国工厂承担。

方家当然不会介意这两个月伙食费,只要有德国技术人员坐镇,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方琮珠还特别叮嘱阿大:“可以派人当导游,请欧文先生和宋翻译游览苏州杭州,让他们领略到中国的美。”

阿大马上保证:“大小姐,我知道,我一定会替您招待好他们的。”

“你办事我放心!”方琮珠笑了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欧文和宋翻译很热情的朝她与方琮亭挥手:“一路顺风!”

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一切就拜托给你们啦!”

车子发动,一阵青烟后,平稳的朝前边行进,方琮亭回头看了看方家大宅门口,一群人还站在那里没有进去。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多么希望父亲快些醒过来,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

“大哥,你放心,应该快了。”

既然母亲说过父亲会伸手抓住她,那说明父亲的意识正在恢复中,他不是对外界一无所知,他已经有了回应。

“但愿如此。”方琮亭伸直了一双腿,眼睛朝前边看了过去。

这时候的田野,到处是一片新绿,秧苗已经插了下去,微风吹过,那淡淡的绿色不住正在起伏。

春天是带着希望的季节,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充满期待。

回到上海刚刚好是吃晚饭的时候,方夫人在医院没有回来,翡翠正准备送饭菜去医院。

“小姐,你可回来得真及时!刚刚好要吃饭了!”

翡翠很开心的跑了过来,问东问西:“那些机器都装好了吗?能用吗?比原来的机器要好一些吗?”

方琮珠点了点头:“肯定要好用呢!”

她从包里拿出那块轻软的丝绸:“你瞧瞧,新机器织出来的。”

翡翠伸手摸了摸,惊讶出声:“很软很薄,摸上去真舒服。”

“是啊,这种机器能调节好些档位,能织出厚重的,也能织出轻软的,不像咱们以前的那种机器,有些只能织冬日里的衣料,有些只能织夏季的丝绸。”

“哇,真是太好了!”翡翠拍着手叫了起来:“小姐,这是不是叫因祸得福啊?”

方琮珠笑着看了她一眼:“算得上吧。”

翡翠激动的收拾着桌上的碗盏:“我得告诉夫人这个好消息去!”

“你啊!”方琮珠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就是沉不住气。”

“小姐,得让夫人高兴高兴嘛!”翡翠扭了下脑袋:“夫人肯定会告诉老爷听的,老爷若是知道这样的好事,说不定很快就会醒来了呢!”

方琮珠想了想,确实如此。

“好罢,你告诉我母亲,就说机器运转正常,织布的速度快多了,比以前的机器都好用,让她放心,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之中。”

翡翠唇边全是笑意:“好好好,我这就去告诉夫人听。”

她拎着篮子朝外边走了去,轻快得像被风儿吹着飘了出去一般。

吃过晚饭没多久,孟敬儒就过来了。

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方琮珠觉得有些眼熟,感觉好像还是去年他陪自己去复旦报名时穿的那套,里边是白色的马甲,戴了一个暗红色的领结。

若是这西装穿在旁人身上,脱掉外套,只剩里边的马甲搭配衬衫,再弄个这样的领结挂在前边,怎么看怎么都是宝兰庭里的服务生,可孟敬儒穿着这衣裳,却一点也不显得低俗,反而很有派头。

他们说美人无论穿什么都是美人,就算披着麻布袋都有风情。

帅哥何尝不是如此!

孟敬儒穿什么都显得那样温文尔雅潇洒帅气,莫怪刘美欣对他一片痴情。

“琮亭,我昨日过来了一趟,翡翠说你和琮珠回了苏州,怎么样,机器安装妥当了吗?”

方琮亭点了点头:“新机器很不错,德国公司还派了技术员过来指导,一切都挺顺利的。”

他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把那块样品给敬儒兄看看。”

方琮珠将印着翠竹图的丝绸又拿了出来:“孟大哥,你看看,这色泽搭配挺好的吧?”

孟敬儒接过丝绸,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些吃惊。

“这图案可真是构思精妙,和你们家以前的那些图案大不相同……”他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一块衣料来:“上回琮珠你穿的那件踏雪寻梅图,跟这个构图有些类似,是一个人的手笔罢?”

孟敬儒眉头微皱,神色郑重。

他谈起正经事儿来的时候,特别认真,与方琮珠的那点感情纠葛,此刻已经放在开外。

“因为这都是琮珠画的图啊。”方琮亭很是得意:“你知道的,琮珠还旁听了艺术系的课程,她挺有收获的,刚刚好用在给家里的纺织品构图上来。”

“这可真是学以致用。”孟敬儒赞叹了一声:“琮珠,你可真是心灵手巧,等你们方式织造重新开卖时,我要跟你们订第一批货。”

“敬儒兄,可能还要等那么大半个月,琮珠与我商量,要等织出十多个花样方才好开卖,要不是品种太单调了。”

“那是当然,至少也得要有十来种新款才好重新发布。”孟敬儒拿着那块丝绸捻了捻,柔软光滑,似乎摸着了美人儿的手:“琮珠,你可以拿这块绸缎做衣裳穿,方氏织造重新开卖自家品牌时,你可以穿着去店里转转,保准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会眼热,你这一种布料会被一抢而光。”

方琮珠微笑道:“孟大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可是说真心话。”孟敬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带着些许爱慕的神色:“只有你才能穿得出这丝绸的韵味。”

“孟大哥,你可千万别这样说,若只有我才能穿得出,那这布料就卖不掉啦。”方琮珠正色纠错:“应该是个个都能穿出这种风韵来。”

孟敬儒没有出声,心中默默道,其余人都只是东施效颦而已。

坐在起居室里与方氏兄妹交谈,孟敬儒只觉全身舒畅,没有什么时候能比得上与她坐在一处——哪怕是满腔的情意无法说出,可他宁愿就这样看着她,感受着她的感受,呼吸着她周围的空气。

与她靠得近一些,仿佛空气都是甜的,甜得胜过过年的时候吃的糖果,又仿佛那空气是香的,香浓得比满园的玫瑰更香。

“孟大哥,你和我大哥聊罢,我要上楼去温习功课了,又缺了两天课,得好好补上才行。”方琮珠站起身,冲着孟敬儒歉意的笑:“我还得构思新品的图案,能用到我们家的丝绸上边的图案。”

孟敬儒有些恋恋不舍,可他没有理由来留住她,只能放手:“琮珠,闭门造车不行呢,哪日我开车,载你和你大哥一块儿出游,看看户外春光,或许你会有更多灵感。”

方琮珠眼神儿从孟敬儒身上溜了过去。

他的心思实在是很明显了,只可惜她却没办法接受这一份热忱。

“再说罢。”她挥了挥手:“孟大哥,我走了。”

她转过身,脚步轻盈的朝起居室外边走了去,孟敬儒的眼神追随着她,一直到她消失在门外都没能收回,只能痴痴的看着那雕花的玻璃门不住的晃来晃去。

方琮亭觉得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来处理这件事情。

林思虞与孟敬儒都是他的好友,他都不知道究竟要帮谁,只不过从先来后到的顺序看,林思虞似乎更合适琮珠。

起居室气氛有些僵,孟敬儒好半天才将神思收拢回来,惊觉自己把方琮亭晾到了一旁许久没有搭理他,只能赶紧找话题打破这僵局:“琮亭,你们方氏织造上新的时候我会带些人到你们几个店铺都来转转。”

“多谢敬儒兄捧场。”

方琮亭明白这是孟敬儒在帮他。

为什么要帮他,或许是因为自己与他是老朋友,更或许是因为……琮珠。

接下来的日子方琮珠变得很忙碌,除了上课还要构思可以拿去织布的图案。她冥思苦想画了好些幅,自己觉得有些不满意——或许是在上海这繁华都市,心境与在苏州不同,灵感不是想有就有的,或许它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苏州这座城市没有上海的繁华,可它却有自己独特的美。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真不是吹的,每次她回到苏州就有以后在那个心旷神怡的感觉,似乎自己穿行在一幅精美的中国画里。

雨丝风片,小桥流水,那牵着老牛的牧童,随处都是可以入画的素材。

然而在上海,处处高楼大厦,与之相对比的是苏州河边的小小窝棚,高跟鞋口红玫瑰花,这些代表现代化的东西,很难与丝绸这种古典优雅风格联系在一处。

并且,方琮珠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急躁,很难静下来去描绘自己真正想画出来的东西,灵魂里蠢蠢欲动的,并不会如飞蛾破茧而出。

最后她决定要放松自我,不能太着急,欲速则不达,灵感会在她心情平静的时候忽然造访。

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本上,这些日子里忙着家里的事情,丢了不少课程,好在上辈子她已经学过这些课程,而且班级的同学都很友爱,已经帮她做了笔记,倒也不用抬担心,稍微复习一下不会落下很多,能赶得上进度。

除了学习之外,她开始拿墨竹图给自己做衣裳。

这是很好做旗袍穿的一块料子,只是现在天气还不算太热,必须做出九分袖来,外边搭上一件及腰的短外套,这样能造成一种极佳的视觉效果——拉长了腿的比例,又能恰如其分的展示出细细腰肢。

她将衣料裁剪妥当,翡翠与方夫人帮着她一针一线的将衣身缝制起来,只留了衣领衣袖让她自己动手——这些地方都要求精细,她们怕自己缝制的效果达不到方琮珠的要求,故此留了下来。

没有谁比得上方琮珠的灵巧,刺绣也好,做衣裳也罢,她的灵巧是天生的,是老天爷赏赐给她的。

做好了旗袍,方琮珠穿了去上课,赢得了路上一群羡艳的目光。

特别是在艺术系的选修课上,她刚刚走进去,盛姑娘就拉住了她:“方同学,你这衣裳真好看,图案很美。”

方琮珠笑了笑:“是我家织造厂织出来的,若是你喜欢,到时候我送你一幅衣料。”

上回盛大小姐帮了这么大一个忙,方琮珠可是记在心里。

“不用你送,我去买。”盛姑娘赶紧拒绝:“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呢?”

“咱们是朋友,送点东西又何必介怀?”方琮珠说得很坚定:“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做一件漂亮的旗袍。”

“你会做衣裳?”盛姑娘睁大了眼睛:“方同学,你真是多面手!”

盛姑娘拉着方琮珠走到了给她们留的座位上,两个人凑在一处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这衣裳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盛姑娘拉着她的胳膊看着那针脚,十分匀称,没有忽然多忽然少的那种感觉:“真不敢相信你还会做衣裳!”

方琮珠笑了笑:“我们家世代都是经营丝绸的,或许得了这方面的便利。”

“你那是天赋,绝对是天赋!”盛姑娘啧啧称奇:“瞧瞧你这配色,你这裁剪,真是难得一见的精致!”

“你快别夸我了,我都要飘上天啦!”方琮珠抿了抿嘴:“也就是勉强能看得过眼罢了。”

“听说过年的时候你们家纺织厂被烧了?上回我与母亲特地去方氏织造想买几块好衣料,发现原来那些好看的衣料都卖空了,店里没多少余货,我母亲问了下店伙计,他们说是方氏织造厂被烧了,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上新,”盛姑娘好奇的看了她一眼:“现在重新生产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呢,我们家引进了德国的机器,织出来的布料更好了些,现在我身上穿的这衣裳就是新款。”

“难怪呢。”盛姑娘捻了捻方琮珠身上这件旗袍,很满意的点着头:“嗯,你们家重新推新品的那日,我带我母亲我姑母他们去捧场。”

“那就太谢谢了。”方琮珠拉着盛姑娘咬耳朵:“等会上完课去我家,我给你量好尺寸,你就等着我给你做的新衣裳罢。”

盛姑娘此刻没有再推辞,点头应承下来。

今天的课程主要讲授的是水粉用色,怎么样刷成半透明的,怎么能刷出透明感,方琮珠看着教授拿出来的例图,心里头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这水粉画与中国画结合起来会是什么效果?

中国画侧重空灵,用色比较素净,若是水粉画的颜色与中国画调和,采用那种轻盈温馨的色系,或许也能创造出很好的效果。

想到此处,她不免兴奋起来。

教授讲完基本要点,并且稍微做了示范,接下来要求大家按照他的要求作画,方琮珠调好颜色,开始采用中国画的笔锋来画水粉。

兰花、萱草、菡萏,都成了可以入画的最好范例。

她先用铅笔在纸上勾勒了几幅简单的兰花山石图,这采用的是中国画的韵味,而上色的时候则用教授要求的水粉匀色。

玉白色的兰花,花瓣尖尖有一点点半透明的粉色,花蕊是半透明的黄,而那一丛丛在中国画中本应该是黑色打底的叶片,这里却很自然的成了沉沉的绿,远远的看过去,仿佛纸上种出了鲜活的兰花。

盛姑娘拿着调色盘走过来,在方琮珠的画板前逗留了许久:“方同学,你真是有天赋的,真让人自愧弗如。”

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画着玩而已,说不上天赋。”

一鼓作气,她接下来又画了一幅萱草一幅菡萏,这两种花花型比较大,而且叶片也较那细细的兰草叶要肥厚许多,故此两幅画有些满,看上去水粉的感觉更强一些。

“你可以不用画那么多荷叶,太挤挤密密了。”

忽然身后传来教授的声音,方琮珠转身一看,教授正站在她身后,审视着夹在那里的三幅画。

“你想将中国画与水粉画糅合在一处?”教授背手看着那几幅画,饶有兴趣:“兰花是画得最好的,萱草次之,荷花需要大力改进。”

方琮珠不得不承认,菡萏这一幅,整个画面都拥挤不堪,让人一眼看过去只见着绿色,粉色只有那么几点,并不引人注目。若是拿了这种做衣料,穿在身上就像披了一张画布一般。

“中国画侧重轻灵,你不如就画一枝或者两枝荷花,荷叶只需两三片叶子就行。”

教授点拨着方琮珠:“若是拔高了画,把旁边的减少一些,可能会效果更好。”

方琮珠眼睛一亮:“是的,您说得极是。”

不如就画那么一枝两枝菡萏,渲染着轻雾,菡萏与叶片在这朦胧的轻纱里若隐若现——这菡萏从下到上刚刚好穿一身,花朵在胸上,而叶片花枝则在裙裳那部分上。

想到这里,方琮珠忽然觉得来了灵感,开始重新画菡萏。

刚刚学到的半透明晕染刚刚好派上用场,仿佛是六月的清晨,薄雾未散,荷塘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两枝菡萏,出水很高,下边有阔大的碧叶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真美啊!”盛姑娘跑过来看到这一幅图案,忍不住大声赞扬了一句:“方同学,你把教授教的东西揣摩得很到位啊!”

方琮珠笑了起来,她很满意。

“盛同学,若是织出这样的衣料,你会喜欢吗?”方琮珠含笑望着她:“一幅画刚刚好一身衣裳,穿上以后整个人似花枝盛放。”

盛姑娘仔细看了看这图案,嘴角泛起笑容:“我会很喜欢很喜欢的!”

“那你可以等待!”方琮珠点了点头,心中有了点感觉。

兰花萱草可以让纺织大师傅们构思一下摆放的位置,可以形成一簇在胸口,一簇在裙袂相互呼应的这一种——这种图案穿在身上显得很别致,特别是走路的时候,裙袂摆动,叶片和花朵都会颤巍巍的动起来,就如是真正的花朵一般。

上了这节课回家以后,方琮珠便将她的构思写了下来,连同这几幅画让老金送回苏州去:“让那些大师傅们看看,就说我这些日子只画了这么几幅,他们有好的先用上,总得要织出十多种款才好重新开放咱们的方氏品牌。”

老金答应着,拿了画赶紧开车朝苏州赶,方琮珠站在门口,见着汽车渐渐消失在街头,心里百感交集。

要创业真不容易,要经历不知道多少艰辛。

正在门口站着,就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走了过来。

“琮珠!”

那人走到她面前,伸手弹了弹衣裳,唯恐衣裳上的灰尘会飞到她身上,有些小心翼翼。

方琮珠瞅着他,笑了起来:“林大记者,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林思虞听了方琮珠这般与他打招呼,心里头颇有些发慌,难道琮珠是觉得他这几日来得不勤密?

“我赶了几个采访稿……”林思虞吸了一口气:“琮珠,别开我玩笑,喊我思虞便是。”

方琮珠甜甜一笑:“你本来就是大记者嘛,我这样喊你也没错。”

见着她的笑容,林思虞才安稳了些心神:“本来早就想过来,可是几个采访稿需得加工润色,实在腾不出时间来。”

他跟着方琮珠朝大门里头走,一边向她报喜:“我快攒够一千块了,能够将今年的钱还给你。”

方琮珠登时想到在食堂里看到林思虞吃的素菜,不由得有些歉意:“思虞,你别太为难自己,这钱不着急的。”

她现在手头的钱够用,虽然家里遭了变故,可也不至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这一次重新购买了机器,方氏织造完全可以东山再起。

林思虞每年还一千,到年底能还就行,她根本没有想着让林思虞亏待自己挤出钱来还债:“该吃的还是要吃,该穿的……”方琮珠瞥了林思虞一眼,发现他的衣裳有些显得旧了,心里头想着,等方氏织造的新品衣料出来,到时候要给他做一件长衫。

男人的衣料不比女人的,图案上没有太多讲究,只要是衣料要好,几个大师傅都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会有上好的男士衣料,让方琮珠尽管放心。

这次新品上市,应该有比较好的素色衣料,给他做一件长衫。

方琮珠默默打定了主意。

“琮珠,我想给你们方氏织造写一篇专访。”

到了起居室才落座,林思虞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趁着你们店重新发布方氏织造新品之前,给你们的店铺宣扬宣扬。”

“好啊好啊,这可真是求之不得。”

方琮珠点了点头:“有了《申报》的宣传,还愁我们方氏织造的生意不好吗?”

林思虞拿出了纸和笔:“那我现在来采访你,提几个问题。”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方琮珠有些想笑:“这个嘛,你去采访我大哥就行啦。”

“你和你大哥一样熟悉方氏织造,他没在家,采访你不是一样吗?”林思虞拿起笔问了她第一个问题:“方氏织造起源于哪一年?”

“你看,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难住了,以前我可从来没管过方氏织造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父亲病倒了,我只能出手帮忙。”方琮珠吃吃的笑:“关于方氏织造以前的事情,你还真得问我大哥。”

“那……”林思虞想了想:“就从最近你们重整方氏织造开始吧。”

“也没有太多好说的呀,”方琮珠一摊手:“后来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林思虞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啊。

他拿着笔看向方琮珠,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忽然之间都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默契而温暖的笑,两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

第58章 发布会一鸣惊人

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轰动了上海滩。

在发布会之前, 声势造得很大,首先是《申报》上有专访方氏打头阵,好好的赞扬了方氏织造的精工细作, 而且在末尾一段特地提及方氏织造即将在五月底召开新品发布会, 敬请各位美貌如花的太太小姐们期待。

文章下边是印着墨竹仕女的一幅绸缎图案。

《申报》的发行量是上海所有报纸最大的, 每日里报童们沿街叫卖,卖出十份报纸里至少有七份是《申报》,影响广泛。

方氏织造的专访出来以后,上海市民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充满了期待——他们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语,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新品发布会?似乎有些吸引力。

接下来方琮珠雇了一批小孩子到街上去散传单, 见着穿得整齐些的女子就塞传单, 上边有清楚的日期和地址, 最吸引人的是, 上边写着的优惠。

“买一块鹰洋的布料可以减免十二个铜元,多买多减。”

这对于一些精打细算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方氏织造的布料质量好, 忽然间得了优惠, 更是让人高兴。

除此之外,孟敬儒邀请了一批商户过来捧场, 盛姑娘也劝说她母亲和姑母婶娘们喊了自己的麻将搭子, 组团过来选衣料。

“母亲,方氏织造这批新货好多别致花样!”

盛姑娘得意的在盛夫人面前转着圈儿:“你看我身上的这件衣裳,就是方氏织造的新品里边的一种衣料。”

盛夫人拿了《申报》比对了一下, 格外惊奇:“这不是上边印的这幅画吗?”

“是啊。”盛姑娘伸出胳膊让盛夫人摸这衣料:“好不好?好不好?”

盛夫人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确实不错。”

“后日开业有优惠呢,干嘛不去看看?”盛姑娘极力怂恿着她母亲:“让姑姑婶娘们一块去罢,多买多优惠!”

盛夫人只觉好笑:“一块鹰洋少十二个铜元,你倒积极上了,眼皮子怎么这样浅?不要这十二个铜元的优惠我们盛家就支撑不下去了?”

盛姑娘挨着盛夫人撒娇:“方氏织造是我同学家开的,这衣裳就是她亲手给我做的呢。”

“真的吗?”盛夫人吃了一惊:“她这么巧手?”

“可不是?”盛姑娘趁机把方琮珠夸奖了一番:“她女红最好,擅长刺绣。”

“我可得去看看这位方同学,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样聪明机灵。”

“母亲,我真没夸大其词,她主攻的是数学专业,是那个专业里唯一的女生,也是唯一考试能拿满分的!”盛姑娘对于方琮珠十分崇拜,毕竟能在数学系里胜过那些男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盛夫人看着女儿那满脸放光的样子,笑了起来:“你找到知己了?”

盛姑娘想了想,点了点头:“或许罢。”

五月三十日的上午,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正式开业,三家商铺同时发布新品,静安寺那一家是主会场,由方琮珠主持。

方氏织造商铺的前边搭了一个木板台面,在台面上边摆了一台古筝,古筝之侧还有一张椅子,上边放了一面琵琶。

一阵鞭炮响过以后,两个穿着旗袍的窈窕女子缓缓走上台,脸上带着微笑,朝周围的人行了一个鞠躬礼。两人走到古筝那边,穿着淡黄色的女子拿起了琵琶,淡绿旗袍的女子坐在鼓掌后头,两人相视对望,点了点头,两双手同时弹出了一个起调。

舒缓的音乐慢慢响起,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春江花月夜》。

伴随着柔美的音乐,方琮珠拿着麦克风上了方台。

她婷婷袅袅的站在那里,引来一阵喝彩之声。

孟敬儒站在人群里,按了按巴拿马草帽,心里好一阵激动。

今日的方琮珠,就如一颗明珠办闪闪夺目,她站在平台上,仪态万千,明眸回转间仿佛有溶溶春水,看得人心里一阵发软。

“多谢各位光临方氏织造新品发布会。”方琮珠吸了一口气,开始致词:“我们方氏织造始终在探索如何将布料做得更好,图案制作更精良,今年我们引进了德国的机器设备,改进了旧的工艺制作,生产了一批全新的产品,今日特地举办新品发布会,请大家一同欣赏。”

她含笑朝人群看了看,抬起了纤纤玉手:“我身上穿的这件旗袍,就是方氏织造的新品之一,这种布料的名字叫烟雨清荷,衣裳是由蕙锦香友情承制。”

这件旗袍采用的就是菡萏底图,淡黄底色,一枝淡粉色的荷花攀在胸口,显得格外饱满,而碧叶在旗袍下半段起舞翩跹,荷花与荷叶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显得非常神秘。

她朝台下招了招手,有四个女郎走上了平台,身上穿的皆是这菡萏图的旗袍,只是底色不同,有樱桃红底色,有淡青色为底,还有灰黑和浅紫。五个人站在一排,颜色深深浅浅错落有致,女郎们手里都拿着一把檀香扇子,有流苏吊坠,随着古筝琵琶的音乐声,在平台上走来走去,尽情展示着她们姣好的脸庞窈窕的身材。

扇子随着脚步不断的变化位置,时而在胸前,时而又到了后背,有时遮住了半张脸,又有时收拢垂在膝盖上。

“好!”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像这种只有在一些高级娱乐场所才能看到的美女,今天竟然能大饱眼福,由不得让人流连忘返,更是对方氏织造这些布料表示感叹:“竟然有这种制作精良的丝绸,真是难得一见!”

走了几圈以后,这四位模特下了台面进了店铺里的换衣间,方琮珠依旧留在台上,指挥第二批模特登场。

这一批只有两个人,穿的是墨竹图那一款。

因为墨竹侧重的是意境,一堆人挤在上边,反而显不出这疏淡的美,故此方琮珠只安排了两人登台。

“这件衣料叫初春墨竹,衣裳亦是由蕙锦香友情承制。”

两件旗袍,一件是元宝领,穿这衣裳的模特脖子很长,撑得住这高高的衣领,显得人很冷艳而且身材修长,而另外一件是小翻领,领口有一个闪亮的钻石别针,模特儿看上去娇媚温柔,通身淑女气派。

初春墨竹两款转悠了一通以后,《春江花月夜》已经渐渐的歇了,另外一首《梅花三弄》的曲子响了起来。

台上又换上了三个模特,穿的是“素兰轻染”的款,三种不同底色。

胸口与裙袂处两丛兰花,似乎带着一层金粉色,每走一步,兰叶翩跹兰花飞舞,让人只觉是林间仙子坠落凡间。

孟敬儒盯住站在弹琵琶女子一侧的方琮珠,觉得今天的她实在是太美了。

不仅是美,而且是聪慧,兰质蕙心,有谁能比得上她?

她竟然想出这种方式来吸引顾客!

有这么多身材好的女子穿着旗袍在上边转,那些想买衣裳的太太小姐肯定会抵制不住诱惑——那些女子穿着衣裳实在好看,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喝彩,会让她们忍不住有花钱的欲望。

这一次的新品发布会上是方氏织造为主,附带将蕙锦香也带出场。

孟敬儒开始说不必要提他家的蕙锦香,可方琮珠坚持必须点名:“我们不能让孟大哥这样白白的赞助了呀,虽然方氏织造比不上孟家商业的名气大,可是能帮着孟大哥打点广告,这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嘛。”

方琮珠知道,上海滩不少太太小姐都在蕙锦香做衣裳穿,若是将蕙锦香带上名,这对她们更有吸引力,这也是所谓的互利共赢吧。

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女士衣料全部展示完毕以后,孟敬儒登场。

最开始他有点胆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活动,他还真有些手脚不知道朝什么地方放,可当他看到方琮珠的时候,就渐渐镇定下来。

见到孟敬儒走上台,他带来的那群商人开始鼓掌吹口哨:“敬儒,你这是上台去展示方氏织造的新品么?”

孟敬儒从方琮珠手里接过话筒,冲着台下的人挥了挥手:“我身上的衣裳就是方氏织造的新品衣料,大家可以看看,其实它不是素色的,里边还有细微的条纹图案。”

台下的人见着一个帅气的年轻人忽然一本正经的介绍自己身上的衣裳,不由得欢笑起来,林思虞站在人群里,拿了照相机赶紧拍照。

他今日的任务就是为方氏织造做一篇新品发布会的报告,方琮珠出了一百块鹰洋买了半个广告版面,他不放心别的编辑过来,索性自己来实地采访以后,再把素材传给广告版面的责编去做。

男模上场的人数不多,一共只有六个人,轮流在台上走了两圈就下去了,孟敬儒倒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与方琮珠一块向大家致了祝愿词才下台。

“方氏织造的新品发布会今日就到此结束,大家可以移步到商铺里边挑选自己中意的衣料,蕙锦香有伙计在这边交接,买了衣料可以直接去蕙锦香定制。”

方琮珠说完这句话,鼓乐齐鸣,西洋乐器与中式乐队搭在一起,非常和谐。

人们纷纷朝方氏织造的铺面走了过去。

“琮珠,琮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