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月色,两人并排坐在汽车里,一种无形的暧昧充斥着整个汽车车厢。
“你年纪也大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咱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我要顾虑到你的名声,要与你保持好距离。”孟敬儒看了一眼刘美欣,就见她低垂着头,黑色头发里的水钻发簪闪闪的发着亮。
“怎么了?”
没有得到刘美欣的答复,孟敬儒有些奇怪:“美欣,你说话呀。”
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她的裙子上,将那抹浅蓝变成了深蓝,眼泪越来越多,那一抹沉沉的颜色越来越深。
“美欣?”孟敬儒有一丝紧张,他最见不得人掉眼泪,看到刘美欣忽然哭了起来,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美欣,你是怎么了?”
“敬儒哥哥,你是不喜欢我了,对吗?”刘美欣吸了吸鼻子:“我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在花园里玩,我说我很喜欢你,你说你也喜欢我的。”
孟敬儒有些尴尬:“我没有说过这句话吧?”
小时候?小时候的事情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那时候他到刘家去的次数并不多,怎么在刘美欣口里,好像两个人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长大一样。
“你说过,说过。”刘美欣有些着急,抬起头来,眼泪在脸上恣意的流着:“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姐姐捉弄我,她说咱们一起捉迷藏,我躲了起来,可是她一直不过来找我,后来我被蜜蜂蛰了,一直在哭,你从那边过来,带着我去找花匠,让他帮我看看怎么才能消肿止痛……”
她一边说一边哭,非常伤心:“那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我跟你说我喜欢你,敬儒哥哥,你笑着说我也喜欢你,美欣妹妹。”
孟敬儒有几分窘迫,这件事情他可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刘美欣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的,让他一时间有一种恍惚,似乎真有这么一件事情。
“你也说过那是小时候的事情,童言无忌,咱们肯定说过不少乱七八糟的话,可现在咱们都长大了啊,总不能拿着小时候的事情来说。”孟敬儒无奈的转过头,躲开刘美欣的逼视,发动了汽车:“我们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能把小时候的话当真?”
“可我确实是当了真啊。”
刘美欣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孟敬儒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拒绝她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拒绝自己?难道自己配不上他吗?
从包里拿出手帕,刘美欣擦了一把脸,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不住的朝下边流。
“美欣,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是我们真的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来往密切了。”孟敬儒一边开车,一边耐心劝导她:“以后你要订婚结婚的,万一被你未来的丈夫听到闲言碎语那可就糟糕了。”
刘美欣把手帕咬住,心里拧巴得成了一根麻花。
见她不再说话,孟敬儒自以为已经说服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加大油门,汽车朝前边飞驰而去。
当汽车停在刘家大门口的时候,刘美欣一把推开车门,一只脚下了车,一只脚在车上。
忽然,她探过身子,抓住孟敬儒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哎呀!”孟敬儒惊呼出声:“美欣,你这是作甚?”
“以后我的丈夫就是你!”刘美欣从汽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挑高了眉毛:“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别人,我只喜欢你一个!”
“美欣!”孟敬儒有些苦恼,他一只手扶住了方向盘,一只手抵住了额头:“你喜欢错人了,我不是值得你喜欢的人。”
“没错没错,你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刘美欣冲着他生气的喊了一句:“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嫁给你,一定!”
说完这句话,她“蹬蹬蹬”的朝大门跑了过去。
孟敬儒伸手抚摸过手背上的那个压印,心里一阵慌乱。
他从来没想过刘美欣竟然有这样的心思,从小孟家刘家关系不错,可还没好到要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真那样好,双方的父母早就给他们订了娃娃亲。
父亲很不喜欢刘裕之,说这个人很势力又狡猾,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母亲与刘夫人虽然是麻将搭子,可也不喜欢她的风流。
而他——从小就认识了刘美欣,但从来就没想过要与她结婚。
初秋夜月色朦胧,如水的月华照着地上,冷冷的泛着光。
孟敬儒坐在汽车里想了一阵,最终关上了车门。
第33章 弄潮儿碧血丹心
艺术系的画室里, 架了很多快画板,最前边坐着一个老者,正佝偻着身子在那里, 眼睛盯着前边的一处, 不敢有分毫的移动。
学生们手里拿了铅笔不住的在画纸上刷着, 不时探着头看看前边那位老者,又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方琮珠的画板架在中间,她的画纸上已经完成了老者的雏形,正在做最后的修改。
邓主任从画室外边走了进来,逐个的检查着学生的画作, 看到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就指指点点一番, 让他们注意修正。
素描是艺术系的入门课程, 自从西方绘画引入中国,这门课程也开始普及起来,上了一个多月的课,素描算是基本上讲解到位, 剩下的都只是学生自己绘画与揣摩了。
素描对于方琮珠来说并不难, 初中的美术课上学过些皮毛,后来研究生和博士生时代也要求有素描和彩绘人体各种器官的课程和作业, 用铅笔和圆珠笔一起进行构图, 将每一条肌肉每一根血管都体现出来,经过这种专业磨炼再回过头来学这个年代的素描,对她来说是毫不费力, 拿起铅笔来绘画,游刃有余。
邓主任经过方琮珠的身边,看了看她的素描,点了点头:“很不错,非常不错。”
他没想到过方琮珠竟然能这般写实的把老者的形象画出来,跃然纸上,而且与一般的素描不一样,她的似乎真实到了每一个细节,尤其是脸上的肌肉,表现得非常到位,就是他都不一定能画得如此真实。
“方琮珠,你真是有这方面的天赋。”
邓主任赞扬了一句,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有艺术细胞,最近学的水粉画,方琮珠同学的构图是班上最新颖别致的,可能跟她精于刺绣有关,她都不用到实地去考察,全凭脑子里的想象就能构思出一幅风景图来。到野外写生,她的视野角度永远是同学里最好的,像她这样的学生,只要肯钻心研究,前途不可估量。
可惜的是她的主专业竟然是数学系,肯定分不出太多的时间来学艺术,只不过能学到她这般水平,也差不多了。
画纸上的老人瘦骨嶙峋,肌肉似乎贴紧在骨骼上,眼眶深陷。
“你注意下耳廓这边的阴影。”他倾身过去指点:“稍微暗了些,从你这个角度看,灯光应该没有这样暗。”
方琮珠点了点头,拿起橡皮轻轻擦去那块黑色,开始用铅笔慢慢打阴影。
邓主任看着她画了几笔,除了赞叹还是赞叹。
方琮珠算是第一批完成画作的人,当她走出去的时候,翡翠和方琮亭已经在楼下等她。
“琮珠!”方琮亭见她出来,非常开心的迎了过来:“今晚出来得早一些。”
“嗯,素描画顺手就比较快。”
翡翠笑眯眯的点头:“那是我们家小姐聪明。”
三个人朝着外头走,刚刚出了艺术系那幢楼,就见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思虞?”方琮亭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林思虞有些许吃惊,他瞄了方琮珠一眼,迅速转过头去:“恰巧路过。”
几天之前,他听说艺术系有不少课程安排在晚上,赶紧托人找了一张艺术系的课程表,比对着数学系的看了下,发现每周二和周四晚上,方琮珠都有课要上。
上海滩的晚上不适合一个女子孤身行走,林思虞心里头想着,自己要偷偷的跟在她身后将她安全送回家。
今晚是他第一次过来艺术系这边探路,没想到正好与三个人打了个照面。
“恰巧路过?”方琮亭有几分不相信:“这么巧?”
林思虞避开了他的问题:“方小姐上课要上到这么晚?”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啊,艺术系有两个晚上的课程。”
“琮亭,你最近这么忙,就让我帮你来接送方小姐吧。”林思虞很认真的提出了请求:“你那青年剧社排练演出够你累的了。”
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我倒是求之不得,可那得要问问琮珠的意思。”
毕竟孟敬儒想接送她,都被琮珠拒绝了呢。
“琮珠,你……”
“大哥,既然你事情忙就不用来接我了,我与翡翠一块儿走就是了。”
方琮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了另外一个答案。
“你们俩……”方琮亭摇了摇头:“不行,那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呢,我们俩坐个黄包车,很快就到家了。”方琮珠拉了拉方琮亭的胳膊:“大哥,你就忙你的去罢。”
琮珠没有正面拒绝,看起来她并不排斥林思虞,方琮亭笑了笑,点了下头:“好的,到时候我可不会来了啊。”
心里暗暗的想着,到时候把琮珠下课的时间告诉林思虞,他若是有心,自然知道怎么办。
“思虞,你今晚有什么事情没有?”方琮亭冲着林思虞挤了挤眼:“要是没事情要做,我请你们去吃宵夜。”
“好啊,正好剧本还有些细节要补充,咱们一块儿聊聊。”
林思虞很愉快的答应,低头看了下地面,四个人影似乎连成了一块,黑乎乎的一个整体,亲密无间。
四个人走到常去的那间小饭店,此刻正是人多的时候,老板带他们去了楼上的雅间,方琮亭点了几样小菜,又让他烫一壶米酒过来:“不要太热,温一温就够了。”
“大哥,别喝酒了。”
方琮珠慌忙制止,方琮亭酒量似乎不怎么好,上次兄妹两人回老家过中秋,他们兄妹三人陪着方正成和方夫人喝酒,才喝了三杯米酒,方琮亭就有些醉意,他们说话间他已经撑不住想要睡觉——还好他的醉相倒也不难看,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纯粹的想睡觉。
方夫人还微带嗔怪的责备了方琮亭几句:“从小就这个酒量,还要逞能。”
现在听着方琮亭说要一壶米酒,方琮珠自然要制止他,要是醉了,翡翠和她扛不动。
“琮珠,咱们有四个人,我少喝点酒,你们三个多喝一杯也就够了。”方琮亭挥了挥手:“没事,一壶没多少。”
酒菜没多久就端了上来,正宗的农家米酒,甜润可口,方琮珠觉得和上辈子喝的饮料有些差不多,只不过她依旧还是担心方琮亭,两杯下肚,眼见着他的脸就红了起来。
“大哥,你别喝了。”
方琮亭放下酒杯:“行,琮珠你说不让我喝,那我就不喝了。”
他伸手指了指林思虞:“思虞,你酒量好,那就是你陪琮珠喝酒了。”
林思虞举起酒杯朝方琮珠晃了晃:“方小姐,我敬你。”
他的目光里含着说不出来的深意,方琮珠觉得她能读懂,可又不愿意去懂——虽然她与林思虞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可她不想这么快就进入另外一种关系。
若仅仅是简单的谈一场恋爱,林思虞也好,孟敬儒也罢,都是可以发展的对象,两个人都很帅气,一个有才一个有财,随便挑一个,都会让很多少女羡慕。可方琮珠却不愿意只是谈谈恋爱而已,她不仅需要灵魂伴侣,也需要解决家庭障碍。
她不知道孟敬儒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可孟家是上海滩有名的富豪,总不至于会同意自家长子娶一个离异的女子,而林思虞——他的父母亲实在是太令人糟心了,她根本不想和他们再打交道。
可是,她却没办法直接干脆的拒绝林思虞的那份情意,就如拒绝孟敬儒一般。
方琮珠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
看到林思虞举杯敬酒,她也举起酒杯来:“谢谢你,林先生。”
两个人的酒杯在空中,还隔着一段距离,翡翠的酒杯从旁边插了过来:“我也祝林先生。”
她的酒杯冲在前边,正好挡住了方琮珠的酒杯。
林思虞怔了怔,旋即明白了翡翠的意思。
这个忠仆对他很痛恨,毕竟以前他伤方琮珠太深。
他将酒杯收了回来,仰起头来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自己酿下的苦酒,就必须自己承受。
放下酒杯时,一颗心越发沉重,仿佛心事里浇筑了水泥砂石,渐渐的沉积下去,落在底部形成了一个极大的石台,将往事尘封在里边。
方琮亭斜靠着座椅看方琮珠与林思虞饮酒,双颊有些微红。
他想起前些日子回苏州的时候,母亲拉着他的手叮嘱:“你可要好好照顾琮珠才是,她已经和林思虞离了婚,身世可怜,你这个做大哥的不怜惜她,她在上海过得也不会愉快。”
莫名其妙被母亲这么说了一顿,方琮亭有些不解:“母亲,我对琮珠很好的。”
“若是真对琮珠好,那你就要想办法给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方夫人的眼圈子都红了:“一个女人没有依靠怎么行,总不至于让你这个做大哥的养她一辈子。你在复旦大学认识的人多,看看谁合适琮珠,我们不考虑家境,只要对琮珠好就行。”
在方夫人的眼里,离婚的女人已经掉价,有人要就谢天谢地了。
“母亲,你说什么呢,琮珠肯定能找到她的爱人。”
方琮亭根本不能理解方夫人的想法,他觉得琮珠完全有大把的机会挑选——人家孟敬儒家财万贯,他都不嫌弃琮珠离过婚哪。
若用墙头草形容一个没有骨气摇摆不定的人,方琮亭觉得这三个字可以用到他身上。
在孟敬儒和林思虞之间,他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帮一个人而否定另外一个。他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无耻,想要在方琮珠做决定前将两个人都帮她吊着,哪个都舍不得撒手。
每次孟敬儒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孟敬儒很配自己的妹妹,然而林思虞出现,他又觉得林思虞似乎也很适合琮珠。如果他是一个女人,方琮亭认为肯定会被人骂水性杨花,幸得他是个男人,没有这样多的烦恼。
“思虞,你方才说有什么地方要小小调整?”
“我觉得有些台词要晦涩一点点,毕竟最近上海的形式不太好。”
林思虞皱了皱眉,上回去《申报》送稿件,主编郭子良语重心长的跟他说,让他不要对时局进行过多点评:“以前的容忍度比较高,最近新闻出版局那边好像审查严格多了,前几日才接了通知,这些内容是不得出现的。”
他拿出了一张纸来,上边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大堆文字,首当其中就是“时政评论”。
“你的稿件非常好,但现在却属于限制题材,我们也不好和新闻出版局对抗,只能找你来商量一下。”郭子良皱着眉头望向他:“我知道你靠着写稿来挣生活费,也很爱惜你的文才,不如这样,你先暂时不写时评,来主持一个专栏,就当是《申报》的正式编辑,每个月给你三十块鹰洋的薪水,你觉得怎么样?”
“好像专栏是每天都要回读者的信件?”
他掂量了一下,专栏每天都要回一篇文章,这样也太廉价了。
“不是每天都要回,我们会一次给你七封读者来信,你可以一次写完,一周结稿一次。”郭子良笑眯眯的望着他:“专栏回信很简单的,不过四五百字就差不多了,而且很多话都是重复又重复,没人会在意这些的。”
“什么专栏?”林思虞觉得自己很没骨气,听说四五百字就可以打发掉一封来信,他感觉可以试试。
郭子良拿起一份《申报》,指了指一个版面:“红颜泪。”
林思虞拿起《申报》看了一眼,几乎要喷饭。
这是解答广大女性的情感痛苦的专栏——他一个婚姻失败的男青年,主持情感天地?林思虞觉得郭子良实在高估了他的实力,他现在还处在求之不得的痛苦状态中呢,他去帮别人解决情感问题,谁又来帮他解决心结呢?
“怎么了?”郭子良依旧是一脸笑眯眯的:“时戈啊,我可是为了你好,在封禁的这一段时间里,《申报》只会刊登一些拍政府马屁的文章,你肯定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罢?若你不再写稿,那就会丢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还不如换个名字写点不痛不痒的专栏文呢。”
林思虞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郭子良给他取了个女性化的笔名:杨思思。
“记住,千万不要露出犀利的笔锋,就软绵绵的写几句安慰的话,出主意的时候也最好避免鼓动她们自强自立……”郭子良似乎看出了林思虞眼中有不同意的神色,他嘿嘿的笑着:“能写信请别人帮她们解决情感问题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自强自立的,你鼓励她们也没有用,她们就是菟丝花,必须依附男人生活。”
好像有些道理,就如方琮珠,她是绝不会写信去《申报》的专栏来寻求帮助的。
“你要记住时评是被限制题材……”
从《申报》回来以后,这句话一直压在林思虞的心坎上,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给方琮亭写的话剧,里边有些尖锐的话批评这个社会。
万一被盯上就糟糕了。
林思虞一直想找方琮亭说一说,让他把那几句话改一改,没想到方琮亭每天都忙得找不到身影,今晚刚刚好碰上了,就趁机提出来要改写一下。
“改台词?”方琮亭挑了下眉毛:“为什么要改成晦涩的?我们就是需要振聋发聩的效果,要让民众明白,他们处于一个多么水深火热的境地!”
“琮亭!”林思虞有些着急,双眼盯住了方琮亭:“我实话告诉你,现在《申报》都不收时评了!新闻出版局这边卡得紧,据说是上边的授意,究竟是哪些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方琮珠听了这话,一颗心提了起来。
林思虞这意思,上边开始要抓紧形势思维这一块了?她忽然想起了《纪念刘和珍君》里的句子“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辗转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攒射中”。
她非常害怕,害怕上海也会如同北平那般用枪弹对待要求民主进步的大学生。
而她的大哥,就是这些人里的一员。
“大哥,你听林先生的话罢,把那些台词改一改。”
“改?怎么可能改?就算改了台词,这思想也是改不掉的!”可能是喝了些酒,方琮亭忽然有了一种勇气,冲着方琮珠和林思虞嚷嚷起来:“一个国家的民主和文明,不是会自然而然发生的,必须是经过斗争才能得到!”
“大哥,我们知道这些道理,可是能避免流血斗争,不是更好吗?”
方琮珠有些悲哀,她发现方琮亭正一步步的奔上他原来的轨道,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又一次重蹈覆辙。
“琮亭,你要想想琮珠的心情,想想你父母的期望,你难道要用自己的鲜血去唤起民众的良知吗?”林思虞的心也很难受,他虽然也向往民主自由的新国度,可让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献祭自己的生命,他自付还没有方琮亭的坚决。
翡翠站起身,一声不吭的给方琮亭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大少爷,你这样豪情万丈为了老百姓着想,翡翠敬你。”
“你瞧,你们瞧,翡翠这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
方琮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的,大少爷,我了解你,你是为了国家的富强百姓的自由而奋斗。”翡翠又给方琮亭倒上了一杯酒:“翡翠再敬你一杯!”
“翡翠?”方琮珠瞥了一眼翡翠,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想把方琮亭灌醉,好让他不再嚷嚷,乖乖睡着就好。
果然,再喝两杯,方琮亭不胜酒力,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方琮珠看了一眼林思虞,低声问:“现在的形势真的这样紧了?”
林思虞点了点头:“是的,我连时评都写不了,现在改着给《申报》写情感天地的专栏文章了。”
“《三明书店》那边呢?”方琮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林思虞惊诧的望向她:“你知道我在给《三明书店》写稿?”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我还拜读过林先生的《思语小刊》。”
听她这般说,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胡乱点评的,不是特别精细……”
“我觉得写得很好。”方琮珠冲他笑了笑:“其实要让这个社会发生变革,思想的变化也是很重要的,要让百姓明白道理,让他们站起来为自己的平等自由民主而奋斗,否则,只靠着知识分子们为他们奋斗,是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自由。”
“对,确实如此。”
林思虞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大哥太过理想化,他觉得只要通过演几部话剧,就能让老百姓明白这个社会为什么不公平,应该怎么样去做,这是不可能的,思想意识形态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而且在冲突里还会有流血和牺牲。”
“是的。”方琮珠无奈的看着方琮亭:“我又不能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只盼着咱们多与他说说,让他放弃那种飞蛾扑火的尝试。”
听她说到“咱们”两个字,林思虞不免心中微微一荡。
她的意思,自己和她……是在一起的?
方琮珠没听到回话,抬眼看向林思虞,见他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不由得有些赧然:“林先生,怎么了?”
林思虞猛然醒悟过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我在想要不要现在送你大哥回去,让他这样趴着也不好。”
“行。”
方琮珠点了点头站起来:“翡翠,你过来帮我扶着点。”
林思虞默不作声,一把抓住方琮亭的胳膊扛在肩膀上,一只手围过去抓住了他的腰:“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林先生,这……”
“我力气比你们要大,再说你们扛着他也不方便。”
林思虞没等方琮珠回话,扛起方琮亭朝楼下走了过去。
老板娘瞧着几个人出来,笑得满脸春风:“哟,方先生这是喝醉了?看着妹妹妹夫成双成对的,他心里头羡慕借酒浇愁?”
方琮珠让翡翠从包里拿出钱来付账,尴尬的笑:“我兄长酒量不好,偏偏又要和我们拼酒,这不就醉了?”
她看了一眼走在前边的林思虞,心中暗道,在老板娘眼里,她和他还是一对儿呢。
“哟哟哟,方先生着急什么,他人才好性格又不错,还怕找不到如意的女郎?”老板娘将找的零钱递回给方琮珠,一边啧啧的称道:“方小姐,你和林先生可是天生一对,再也没有比你们更配的了。”
这时候有些晚,街道上行走的人已经不多,几个人走出了小饭店,朝前边走了一段路程,恰巧遇着一辆黄包车朝这边奔过来。
林思虞招了招手,车子停了下来。
“先生,小姐,要用车?”
“麻烦你先把两位小姐送去江湾那边。”林思虞指了指方琮珠和翡翠:“还不用跑三条街,八个铜元差不多了。”
“你先送我大哥回去吧。”方琮珠有些担心的看着方琮亭,生怕他忽然一张口就呕吐一地:“我和翡翠继续朝前边走就行,也没多远的。”
“不,你们先走。”林思虞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铜元来:“麻烦送她们到江湾那边,你再原路返回来接我们一趟。”
拉黄包车的点了点头:“好嘞好嘞。”
“方小姐,你和翡翠先回去吧,夜上海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么安全。”林思虞果断的制止了方琮珠的推托:“你们别再多说了,快些上车罢。”
方琮珠看了方琮亭一眼,和翡翠登上了黄包车:“那你们稍微等等。”
可能是因着还有一趟生意,黄包车夫跑得飞快,才一会儿工夫就过了一条街。方琮珠与翡翠坐在车上,只觉得冷风嗖嗖的,毕竟已经到了秋天,自然要比夏天凉快。
刚刚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就听着一阵喧哗的声音。
两辆没有车顶的汽车朝这边开了过来,车上的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貌似是她在宝兰庭门口见着的那种衣裳,上回在三明书店抓人的,好像也是穿着这种服装,那这车上应该都是巡捕。
汽车“呜哇呜哇”的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瘆人,翡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姐,这些是什么人?”
“应该是巡捕吧。”方琮珠瞟了一眼,汽车开得飞快,从她们身边过去了。
“是啊,就是那些杀千刀的巡捕!”拉黄包车的人忍不住插嘴了:“这些人就是上海的瘪三!说是要保护上海市民的安全,可谁知道他们暗地里干了些什么事情!跟青帮那些人有什么差别?不对,我还说差了,青帮那些人至少还讲点义气,这些人是一点情义都不讲的,有奶就是娘!”
这黄包车夫肯定是吃过巡捕的亏,否则也不会这般愤恨。
巡捕房是上海滩的特色,这个年头的巡捕,充当着警察的角色,一般只是在租界里行使职权,而警察只是政府派在公共区域的一种市政人员,但是他们的权力却远远没有巡捕大,很多时候巡捕房甚至能出租界来干预政府捉拿要犯。
“这么晚出动了巡捕,肯定是哪地方又能敲得到一笔钱了。”
黄包车夫拉着车,愤愤不平:“他们哪里会真正管事?就会知道敲诈勒索,不知道现在是哪里又有油水好捞,他们这才急匆匆的赶过去。”
方琮珠心里想,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情,但愿以后方琮亭被抓住,能够花钱将他救出来。
黄包车很快将她们送到了地方,方琮珠下了车,拿了一把钱出来给那个黄包车夫:“麻烦您去将我大哥他们接回来。”
黄包车夫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信任他,提前就给了车钱。
他答应了一声,拉着车飞快的朝回跑了过去。
方琮珠与翡翠站在大门口,有些担忧的看着冷清的街道。
方才巡捕房的汽车喇叭声真的令人心上心下,方琮珠甚至有片刻的恍惚,揣测着那些人是不是去抓方琮亭的。
好在没过多久她便见着那黄包车朝大门口跑了过来。
林思虞扶着方琮亭下车,方琮珠赶紧迎了上去:“林先生,你快些回去罢,天色不早了。”
“我把琮亭送回去。”林思虞扛起方琮亭一只胳膊朝前边走。
“林先生,谢谢你。”方琮珠跟了过去,搭了一把手,抓住了方琮亭另外一只胳膊。
“方小姐,我与你大哥这么要好的朋友,他喝醉了我当然要送他回来,不值得你道谢。”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
此刻已经是八月二十多,下弦月淡淡清辉照着她的脸,挺拔的鼻梁下有一点点暗色的阴影。
“无论如何要谢谢你。”
方琮珠低声说了一句,两个人合力把方琮亭扶进了起居室。
李妈听到动静赶紧走了出来,见着方琮亭喝得跟一摊泥般,不由吃了一惊:“哟,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喝了这么多?”
“李妈,你快些去弄些醒酒汤来。”方琮珠吩咐了一句,自己去了厨房那边烧开水。
林思虞坐在沙发上,看到一脸通红倒在那里的方琮亭,心中隐隐担忧,像方琮亭这种一往直前的,只怕迟早会出事的。
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林思虞肯定不愿意看到方琮亭发生不幸,他一只手撑着脑袋,默默的想着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方琮亭不那么激进。
方琮珠从厨房端了洋瓷脸盆出来,眼睛落到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林思虞正皱着眉头望着方琮亭,看起来是在为好朋友担心。
“林先生,你且朝旁边让让,我给大哥来洗把脸。”
方琮珠绞了一块手帕,轻轻的擦拭着方琮亭的脸孔。
方家人的基因不错,方琮亭是个帅气的美男子,他的眉弓弯弯,眼睛稍稍有些陷进去,显得鼻梁比较高。
像这样的民国高富帅,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投身于血雨腥风之中,从事那最危险的事情,若是站在旁人的立场,她一定要赞扬他有宽广的胸怀,有心忧天下的志向。可是方琮亭的身份是她的大哥,她至亲的人,经过这半年的朝夕相处,方琮珠已经将他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她不可能再用旁人的立场来看待方琮亭投身革命这件事。
“这可怎么办呢?”她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方琮亭的脸孔,眉目间满满都是忧愁。
她的声音轻柔,似乎是在呓语,包含着深深的关怀,听得林思虞心中一颤。
那般善良的姑娘,那样温柔的声音,能让人忍不住想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咱们慢慢来,一起让他改变这种思想,即便是让他变得温和一点都行。”林思虞伸手将方琮亭的头发拨开了些,露出了他清秀的眉弓:“你大哥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是一个勇士。”
不知道这样向方琮珠解释能不能让她听懂,至少应该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直起身子向林思虞笑了笑:“谢谢你。”
“不客气。”林思虞抬头看方琮珠,眼里全是真诚:“我是你大哥最好的朋友,我不会扔下他不管。”
两个人一起把方琮亭洗了下手脸,李妈端了醒酒汤出来,大家一齐给他灌了下去,这醒酒汤还真是奏效,才过了一阵子,方琮亭睁开了一只眼,眯着看了看林思虞,又看了一眼方琮珠:“咦,我这是在哪里?”
“大哥,你这是在家里啊!”
方琮珠又好气又好笑:“下次你可别喝多了,看看你都醉成什么样子了?”
“在家里啊?”方琮亭伸手摸了摸沙发:“嗯,确实是咱们家的沙发。”
林思虞站起身:“琮亭,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告辞了。”
“哎哎哎!”方琮亭挣扎着要坐起来,林思虞赶忙伸手扶住了他:“你且坐稳。”
“还回去干嘛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方琮亭伸手指了指楼上:“你就留下来住一宿再走,明天咱们和琮珠一块儿去上课。”
林思虞身子僵了僵,站在那里没说话。
“怎么了,思虞你如何这样小家子气了?到我这里住一宿有什么要紧的?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方琮亭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走,咱们一块儿上楼去。”
林思虞赶紧伸手扶住了他:“琮亭,你且当心脚下。”
方琮亭脚下步子还有些轻飘,林思虞索性将他扶上楼梯:“走,琮亭,我扶你回卧室。”
“思虞,留下来就留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我留你,你不肯,现在……”方琮亭仗着一丝丝醉意,在林思虞耳边轻声道:“你就不想为了琮珠留下来?”
林思虞的身子僵住了,一双脚怎么也提不动。
“怎么了?不想留下来?”方琮亭呼出了一股淡淡的米酒味道:“算了,就当我没说。”
“我现在这个身份留下来有些尴尬。”林思虞摇了摇头:“再等等吧,等到方小姐真能接受我那一日,我一定会很开心的留下来的。”
他扶了方琮亭上楼:“感觉怎么样?还要不要喝一盏醒酒汤?”
方琮亭摆了摆手:“不用了,我现在想瞌睡。”
“那我走了。”林思虞踱步走到了门口,方琮亭喊住了他:“什么时候你才能重新做我妹夫?”
林思虞看了他一眼:“如果有缘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有那个机会。”
走到楼下,方琮珠刚刚好从起居室那边出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你大哥睡了。”
林思虞很想盯住方琮珠多看几眼,可却还是没那个勇气,目光匆匆掠过她的脸颊,迅速望向门外。
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只有街道的路灯惨淡的亮着,现在已经十一点多,夜上海也渐渐的熄了霓虹般的色彩。
“谢谢你。”方琮珠轻声说了一句:“我就不送林先生了,林先生路上小心。”
林思虞点了点头:“方小姐,晚安。”
第34章 秋日宴其乐融融
汽车开进了车库, 熄灭车灯走了出来,看了看那幢三层楼的洋房,一楼的灯火通明。
孟敬儒犹豫了一下, 推开门走了进去。
孟家的格局与方家有所不同, 方家推门进去正对着楼梯上行, 楼梯下边有一处类似玄关的空地,门侧放了一张胡桃木的鞋柜。楼梯下还立着一个高高的粉彩花瓶,插着花束和孔雀羽毛,中西结合的装修风格。
而孟家则全是西式风格的装修,推门进去就是一个极大的会客室, 欧式沙发靠墙摆着, 沙发上的水晶搭扣映着厅中央的水晶灯, 闪闪的发着亮。
他的父亲孟元山, 此时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敬儒,你且过来,我和你母亲刚刚商量了一件事情,需得与你说说。”
孟元山抬眼看了一下儿子, 心里颇为得意。
上海滩做生意的几个老朋友的长子都不成器, 每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捧戏子,只将家里的钱不当数, 拼命挥霍浪费, 唯有自己这个儿子,自小就温良恭俭,读书也很用功, 大家都赞他温文尔雅,乃是孟氏俊才。
年纪大了考上复旦,竟没让自己托人花钱找关系,在复旦念商科期间,孟元山将国安路路上的那间蕙锦香交给孟敬儒打理,让他开始尝试承继家族基业。没想到孟敬儒竟然把这间蕙锦香打理得有声有色,甚至比霞飞路上的那一家挣到了更多的钱。
孟元山心里头高兴,在大三的时候就放手将家里一半的产业交给了孟敬儒,让他更多的参与到家族商业里来,孟敬儒一边念书一边打理家里的店面,所有的事情都办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完全不用孟元山操心。
几个做生意的老朋友都在夸赞孟家有个好儿子,真乃是“芝兰玉树,熠熠耀华庭”,这话听得多了,孟元山不免更是得意,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自己身边这一辈子里最好的,别人家都只有羡慕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