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被翡翠的话吓了一跳。
成亲才七八个月,这就拿了一万块钱出来,这要是在林家过了七八年,那还不得把方琮珠的压箱钱给弄光啊。
她捏了捏手指,原主可真是一只美味可口的大包子,任凭林家搓圆打扁的,难怪被林夫人那般侮辱了还只是哭哭啼啼的回娘家找方夫人诉苦。
若是她,保准有一万种让林夫人后悔的法子。
“林夫人,既然我已与林大少爷离婚,你借的那一万块大洋也该还给我了罢?”
方琮珠抬起头来,含笑望着林夫人:“借了也有那么几个月了,是不是还该算一点息钱?就算咱们曾经也做过一场亲戚,可亲兄弟明算账,这些该给的还是要给,是不是?”
她说得风轻云淡,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就像一把大锤子在砸着方夫人的脑袋,一声一声直直灌进了耳朵,让她觉得钻心的痛。
“一万块钱,是你自己愿意拿出来的。”林夫人挣扎着说了一句,只觉得自己心虚得很,说话都底气不足。
林思虞在旁边听着,心里头十分惭愧。
他曾经告诉过父母,方琮珠的嫁妆是她的,千万别想着从她手里头弄钱花,他们只是口里头答应得好好的:“我们怎么可能去花媳妇的钱?”可是背地里却还是拿了钱!
父亲最近几个月忽然手头阔绰,经常出入上海滩,他猜测过是不是从方琮珠手里拿了钱,可是一想到他们那时候表态坚决,也就没再往上头想——家道中落,可还是有些薄田,说不定是父母把田产卖了去替父亲谋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然而现在听着才明白了原委,他觉得实在是愧颜,才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拿了一万块,他家竟是将方琮珠看做是银行,随时可以提款。
“母亲,既然是你向方大小姐借的,自然是要还她。”
家道虽然中落,可不至于凑不出一万块大洋来,卖掉田庄应该也就够了。
然而林夫人却不愿意,只是一口咬定自家没钱:“林家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拿得出一万块大洋来?你那时候是林家的媳妇,为了公公的前程,拿出一万块大洋出来去外边笼络人心,这要求难道过分了?”
“母亲,您别说了,若是家中现在拿不出一万块大洋来,那我给方大小姐写张欠条,我慢慢来还她便是。”
方琮珠吃了一惊,没想到林思虞会这般说。
方琮亭有些尴尬:“思虞,这事情跟你没干系,是你父母向琮珠借的,他们……”
“俗话说父债子还,既然是我父母亲欠下的债,那便由我来还好了。”
林思虞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不多久拿了一个笔记本回来,撕下一页开始给方琮珠打欠条,他低着头认真的写着,一笔一划的,看得方琮珠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软。
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紧了?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方大小姐,你看一下借条,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再改。”
林思虞把借条递了过来,方琮珠拿着仔细验看,格式规范,写得很清楚,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写还款日期。
“林大少爷,这笔钱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还得清?”方琮珠皱眉:“总得要写个期限罢?”
林思虞的脸“唰”的红了。
若是他能当家作主,卖掉田地也要把方琮珠的一万大洋补上,可现在家里的田契都在母亲手里捏着,只恐不容易要到。
“若无期限这算什么借条?”方琮珠摇了摇头:“莫非要我等这笔钱等一辈子?”
林夫人听得气愤,拍桌打椅:“真真是狗眼看人低!你还以为我家思虞是这般说话不算数之人?”
“我知道林大少爷是君子,只是他现在就靠着给报纸写文章支撑生活,猴年马月才能还得起我这笔钱呢?”方琮珠笑了笑:“我早些日子在三明书店问过了,林大少爷写一篇一千字的文能有一块鹰洋,我就算你每天都能发一篇文章,一个月也才三十块,一年才三百六十块,这一万块大洋不算息钱、你不吃不喝的都得三十年才能还清……”
她抬眼看了看林思虞,嘴角露出含蓄的笑容。
她这笑容,落在林思虞眼里,带着些许讥讽,沉甸甸的压着,让他快透不过气来。
林夫人勃然大怒,她的儿子如此优秀,在方琮珠口里竟是那般不堪!
“你……”她的话还没说出来,却被林思虞截住话头:“母亲,儿子恳请您别再掺和了,这是我与方大小姐之间的私事。”
林夫人的脸气得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的起伏着,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
常妈在旁边看着,很是担心:“夫人,要不你先去歇息罢?”
林夫人咬牙切齿:“快扶我出去!”
她要赶着去林氏族长家里,请他喊一干林氏子弟拦住这可恶的方氏兄妹——嫁妆进了林家的门,焉能有出去的道理?
林夫人出去了以后,堂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方琮亭担心的看着林思虞,又看了看忽然间泼辣起来的妹妹,搓了搓手,想调解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琮珠,这样罢,”方琮亭好言相劝:“我来做个中人如何?”
“大哥,你要替他担保?”方琮珠挑了挑眉,大哥和林思虞这厮,实在是情谊深厚。
“对,我替他担保,你容思虞十年内将这一万块大洋还请,每年一千块,若是他还不清,还有你大哥我这个保人呢。”
林思虞望向方琮亭,满眼的惭愧。
“既然大哥做了担保,那我也就不追问了,只盼着林大少爷记得这欠条的事情,每年按时还我一千。”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微微一笑,他的心又不争气的“噗噗”乱跳,跳得厉害。
“你放心,我不会拖欠你的钱,我要争取提前还完。”
林思虞心里头计算着,三明书店的稿酬低,可《申报》的稿酬却高了不少,若不是看在三明书店能帮他出书的份上,他都不屑给这家书店写稿——最近和他家合作印了一本集子,定价五块鹰洋,印了有四百册,说好卖出的书款对半分,若是全卖完了,那他能得差不多一千块,足够今年还掉方琮珠的钱了。
写稿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来块,帮着唐教授做助教也有十块钱左右,上海的生活成本高,他一个月得要花三十多块,林思虞咬了咬牙,从今天开始他要节约一切开支,把每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二十块左右,这样就能攒下一半的钱来还债。
“行,我相信林大少爷,就请林大少爷在后边再加个日期罢。”
方琮珠让翡翠把那张欠条送回去,让林思虞添上了十年期限,把欠条收起来以后,她款款站起身:“翡翠,咱们去看看阿大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林思虞赶紧起身:“我陪你过去。”
走在她身边,似乎她还是他的妻,两个人并肩走着,脚下的石板路仿佛很漫长。
那一日她出阁嫁到方家,他也是这般和她一块儿走过前门,他手里握着一根红绸与她并肩走着,看着身边的红盖头晃动,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完全没有一点新婚的喜庆。
甚至没有现在与她并肩行走的心情。
看着她的侧颜,林思虞暗自叹气,第一次发现她竟然有这样美。
昂首挺胸充满自信的她,与以前那个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他的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是同样的眉眼,但是那份气质全然不同了。
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将她带到上海呢?她才在上海呆了这么一阵子,整个人就变了如此之多,若是刚刚成亲就带着她过去,此时的她,肯定会与他已经思想相通,两人有不少能谈到一处去的话题罢?
林思虞心里有淡淡的惆怅,又有一丝微微的苦,喉间干涩,一种想吞东西却吞不下的感觉,实在难受。
拐进左边小院,院子中央已经箱笼放了一地,阿大拿着嫁妆单子在一一对应,凡事和上边对得上的,她就用笔在上边划了个勾,方琮珠凑过去一看,大部分已经凑齐,就只有几样东西后边没有划勾了。
“大小姐,现在尚缺一对纯金绞丝镶红宝石的手镯、一条紫玉坠子的黄金项链,还有两个羊脂玉的圈子,另外那套生肖黄金吊坠也少了几个,怎么也找不见。”
翡翠赶紧上前解释:“阿大嫚,你是不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家小姐拿了送人了,”她瞥了一眼站在那边的林思虞,呶了呶嘴:“林大少爷的母亲、妹妹之类的,我们家小姐刚刚来林家,人家围着她要讨彩头,还开了她的梳妆匣子看首饰,看中了就缠着问她要,她面皮薄不好意思回绝,就这样一个二个的给了。”
方琮珠听了实在生气,原主这也太懦弱了,这么些好东西就被她随手给送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
嫁妆是方老爷和方夫人为了保障女儿将来的幸福才打发的,而方琮珠却这样不当一回事,成亲还只七八个月,嫁妆就被林家咬了小小的一个角——而且还是她心甘情愿被他们咬的。
既然是原主自己送出去的,那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去讨要人家肯定也不会还给你,不如就此作罢。方琮珠看了下方琮亭的怀表,此时已经十点多了,赶紧抬了嫁妆回去,能到家赶上午饭。
“走罢,咱们赶紧回去,到家就快十二点了。”
方琮亭点点头:“是啊,得赶紧走才行。”
林思虞把兄妹两人送到了门口,声音有些低沉:“方大小姐,你放心,我不会拖欠你的钱,会尽快还掉的。”
方琮珠看了他一眼,林思虞的眼圈已经红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中漾漾的一闪——莫非他为父母的所作所为羞愧得想哭么?
想想方才在林家所经历的事情,其实林思虞的本性还真是不差,她倒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处处拖他的后腿,附带着使他被人看低,林思虞心中肯定难受。
第18章 九太爷仗义执言
天上的日头已经亮堂了许多, 金灿灿的日影从空中洒落,仿佛有千万支金箭扎在地上一般,尾翎还在颤巍巍的晃。
那嫁妆挑子投在地上的影子黑黝黝的一片, 两个人抬着, 亦是颤颤巍巍的晃。
“站着, 站着!”
竹轿刚刚离地,从林家大门一侧传来嘶喊之声。
林思虞回头一看,就见一群年轻人,手里扛着锄头扁担正朝这边跑,再仔细一看, 却是林氏族里的后生。
这是母亲去族里搬救兵了?林思虞又羞又怒, 赶紧走了两步站到了方琮珠的竹轿旁边, 朝着那伙跑过来的人, 高声叱喝了一句:“你们这是要作甚?”
众人跑到跟前,见着林思虞满脸不悦,误以为他是因为媳妇跑了而不开心,一个个七嘴八舌:“思虞, 你别生气, 咱们替你出头!”
有个年轻后生冲到了竹轿前面,伸手朝方琮珠一指:“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 在外边有了相好的就把我思虞兄弟给抛了?这般不守妇道, 我林氏饶不了你!”
方琮珠微微挑眉,没想到林夫人倒是脑子转得快,到林氏族里给她扣了一顶不贞的大帽子, 鼓动林氏族人来拦截她——最终的意图只不过是想抢回她的嫁妆罢了。
“水性杨花?有相好?”方琮珠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后生,淡淡一笑:“我嫁到林家快八个月了,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到哪里去找相好?不知道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呢,都说捉奸拿双,现在倒是好,都不用拿,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毁人名节?”
那年轻后生没料到方琮珠竟然是这般气定神闲,不由得愣了愣,目光转向了林思虞。
林思虞赶紧一把将他拉住:“柱子,你别胡闹了,没有的事!”
方琮珠示意下人把竹轿放下,她款款从竹轿里走出。
“我倒想知道谁在这般造谣,一个女子的清白岂能容人污蔑?”她瞥了一眼那伙林氏族人,咬着牙道:“诸位,刚刚是谁这样告诉你们的?我得要拉她去见官,让大老爷洗清我的冤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如勒嘴的葫芦,谁也不敢说话。
这时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并着几个中年男子,在林夫人的指引下朝这边走了过来,那老者见了方琮珠站在竹轿之侧,一脸鄙夷之色,胡须也气得飘了起来。他快步向前,咳嗽一声,正准备端着族长的谱把方琮珠好好教训一顿,林思虞开了口:“九太爷,方大小姐没做错什么,您还是快些回去罢。”
九太爷瞅向林思虞,一副恼怒他没有男子汉气概的模样:“你的妻已经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你却这般维护她,这又是为何?”
“老先生,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您上来就是一句我行为不检,不知道有何证据?”方琮珠冷眼看了林氏族长九太爷一眼,目光冷冷,看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方琮亭此刻已经从竹轿上下来,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是谁这样胡说八道的造谣生事呢?我妹妹温良恭谨,嫁入你们林家,侍奉公婆,疼爱小姑,她几乎都没出过门,怎么会有与人相好之事?我们方家家教严格,方家的子女从不做这种苟且之事,你们林家红口白牙的侮辱琮珠,那就是在侮辱我们方家,非得去市政府里说个明白不可!”
方琮亭十分生气,一双眼珠子似乎都要鼓了出来,原先他还觉得登离婚声明有些对不住林思虞,现在看来真是最正确不过,即便林思虞人品好,可他家的人实在是太烂,就连这个家族都是这般,不问青红皂白,一味护短。
若是真正清白些的族长,定然先要问清事情来龙去脉,有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怎么能听凭林夫人一句话就将她订死在耻辱柱上?
见着方琮亭发怒,九太爷也略略有些惧意,虽然在这一块是林氏的地盘,可方家也是苏州一个靠着做生意发达起来的人家。林家门楣高,只是毕竟前朝已经倒了,这些年下来老牌名门已经渐渐衰落,而方家却随着新时代日益兴盛发达——闹到市政府去,银子说话,市长肯定会偏袒方家的。
“你到底弄明白了没有?”九太爷埋怨的看了林夫人一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夫人焉能让这么多嫁妆长着翅膀飞了呢?她有些心急,鼻尖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九叔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早些日子去上海就是会情郎去了,还在《申报》上登报声明和思虞离婚,若是没有情人,那她何必要登这则离婚声明?这是吃饱了撑着的?”
她拿出那份《申报》,放在手里拍得砰砰响,一副笃定的模样。
“登报声明离婚?”九太爷皱了皱眉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思虞媳妇,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方琮珠冷笑一声:“这位老先生,你的称呼弄错了,我都和林大少爷离婚了,你怎么还称呼我为他的媳妇?性格不合,在一起过不下去,自然就要离婚,跟我找没找到情郎有什么干系?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到你们嘴里却变成了偷情故此要登报离婚,这种污蔑的话我可没法听。”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阿大:“你们先抬着嫁妆回去,我和大哥和他们几个说清楚再来。”
阿大应了一声,指挥着下人们抬了嫁妆就往那边官道上走。
林夫人“嗷呜”一声,指挥着林家的后生拦截:“快拦住,可不能让他们走了!”
方琮珠轻蔑的看了林夫人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林思虞的脸涨得通红,看着他母亲这般出乖露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母亲,你撒手罢,方大小姐已经和我协议离婚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您就别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了。”
“我胡搅蛮缠?”林夫人气得一跳三尺高。
她这可都是为了林家为了儿子思虞!
儿媳妇这么多嫁妆,怎么样也不能让她都带走,至少也得要留一半在林家!
林夫人跳着脚指着林思虞骂:“这小biao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就算是她把你给扔了你还要这样护着她?进了我们林家的门,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还能让她登个什么鬼离婚声明就大摇大摆的回娘家去?我呸,她倒是想得轻松!”
九太爷听着林思虞母子之间的对话,总算是明白了几分,林夫人是想拿了族里当qiang使,帮她把媳妇的嫁妆给留下来呢。他瞅了瞅那数不清的嫁妆挑子,心里也是惋惜,莫怪林夫人跳脚,见着这么多好东西要从家里抬出去,任凭是谁都会觉得心疼。
只不过现在这婚姻可比以前自由多了,听说在上海,男男女女过不到一块儿去,登报写个声明就算完事了。既然思虞自己都已经同意离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由着方大小姐带着嫁妆走。
偷觑媳妇的嫁妆,这可不是一件体面事儿。
九太爷朝林夫人使了个眼色,将她喊到了一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得跟我说老实话,看你这个媳妇……咳咳,不对,现在应该叫她方大小姐,不是个什么好惹的主儿啊。”
林夫人瞧了瞧方琮珠,有些疑惑,以前的那个方琮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什么才去上海住了这么一段时间,她就有这么大的变化,泼辣得就连她都得靠边站。
“你倒是跟我说说啊!”
九太爷见林夫人不开口,有些着急:“你再不说,那我可就走了!”
林夫人赶紧拦住九太爷:“九叔公,我就想请您出个面,让她放一半嫁妆到我们家。”
“那你得说清楚,她到底有没有那种事情?”
林夫人叹了一口气:“日子过得好好的,她一个人去上海登报说离婚,没有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会相信?”
九太爷的脸色忽然就变了:“这种事情焉能用常理来推断?没有堵了两个人在屋子里,你就说她如何如何,这不是污蔑吗?”
难怪方大小姐这般有把握,自己是被这个侄孙媳妇当qiang使了。
她是想让方大小姐留一部分嫁妆到林家,可又拦不住,这才到族里来搬救兵的。
可是再怎么着,也得要讲道理!既然方大小姐和思虞两个人都说好了,和平分开,林家族里怎么能帮亲不帮理,用蛮力替林书明家强占别人的东西呢?
被九太爷这么一吼,林夫人的脸色变成一片灰败,她喃喃两声,不敢再开口。
“莫怪林氏要推举九太爷为族长,果然是遇事明断通情达理。”方琮珠赶紧给九太爷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笑眯眯的向他行了个礼:“我为方才有不当言词向九太爷致歉。”
九太爷心里头舒舒服服的,摸着胡须乐呵呵的只点头:“去罢,你去罢,以后你和林家就再无瓜葛。”
“多谢九太爷。”
方琮珠弯腰行礼,直起腰来时,眼中含笑:“只不过那个毁我清白之人,我却不能放过她,得去苏州市政府找市长大人判个明白!”
她佯装上前,林夫人吓得朝九太爷身后躲。
林思虞见自己母亲狼狈,叹了一口气,走到方琮珠面前,朝她行了一个大礼:“此事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在这里代她赔罪,还请看在曾经在一个院子里住过几个月的份上,宽恕了她罢。”
方琮珠眼波一转,嘴角含着冷笑:“若是她继续造谣诋毁我,坏我名声,那我又该如何?”
林夫人听到似乎有台阶可下,赶紧表态:“方大小姐,我不会再提这事了,绝对不会!”
“那好,”方琮珠点了点头:“倘若我再听到一点点这样的话语,莫怪我方琮珠不客气!”
她的眉眼吊了起来似的,含着凌厉之气,看得林夫人冷冷的打了个寒颤。
这都是盛春了,如何这般阴冷?
“我母亲不会再说这话了,方大小姐,你只管放心罢。”林思虞很难堪的替林夫人做保人,心里头埋怨她,为何这样不会说话。
离婚已经是既成事实,还想要扣着人家的嫁妆,那也太贪婪了些。
“既然林大少爷这般说了,我姑且姓你一回。”方琮珠冲着林思虞笑了笑:“我大哥说过了,你是一个讲信用之人,你开了口,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她婀娜多姿的转过身去,攀着翡翠的手腕上了竹轿。
坐在竹轿里,回头又看了林思虞一眼,那张脸还真是耐看,虽然此刻皱眉站在那里,却依旧是那般帅气。
方琮亭握住林思虞的手晃了晃,说了声“保重”,也上了竹轿,方家最前边一个下人吆喝了一句:“起轿,走人啦!”一行齐齐迈开步子,人浩浩荡荡的朝官道上边进发,林思虞站在家门口,看着那群人渐行渐远,身影慢慢的消失在绿杨之间。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似有人轻轻从笔记本里撕去一页纸,那个地方终究有个空缺。
“唉,这事情……”
方夫人见着嫁妆回来,唉声叹气的和方正成说话:“这下可怎生是好呢?成亲才八个月,这就闹崩了,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呢?”
方正成才从厂里回来,进门就听着夫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消息,愣在那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就好像平白挨了一棍子。
“琮珠呢,琮珠是不是委屈得正在哭?”
相比方夫人现在担心外边的风言风语,方正成更担心他的这个宝贝女儿。
方正成有两个儿子,女儿却只得这一个,从小就宠着,生怕她吃一点点苦,没想到她这命真是苦,十里红妆的送她出了阁,没想到竟然落了这般下场。
“琮珠……”方夫人叹着气:“她好像并不伤心。”
方正成吁了一口气:“这还算好。”
他转头看了看阿大:“你去将大小姐喊过来,我有话问她。”
“老爷,大小姐正在大少爷房里,她好像在跟着大少爷学什么洋文。”阿大及时的报告方琮珠现在的动向:“大小姐说她今年要报考大少爷那个学校哪。”
方正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琮珠可真是会说笑话。”
复旦大学哪有这样容易考?且不说招女生的比例不高,就单单说那些报考的女孩子,谁不是新式学堂里念过好些年书去考的?人家考的不仅仅是认不认识字,还有什么数学、自然科学,甚至还有英文呐。
只不过,琮珠刚刚受了这离婚的打击,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自己不能再去打击她。
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
方琮珠走进堂屋的时候,见着厅中央的桌子旁边坐了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年纪,圆胖脸儿显得很和蔼。
从他坐着的位置来看,应该是方家的家主方正成了?
“父亲。”
身边的方琮亭毕恭毕敬喊了一声。
果然是他,方琮珠低头,跟着喊了一句“父亲”。
“你们兄妹俩且坐下。”方正成指了指那边的两张椅子,让方琮亭和方琮珠坐了过去。
待两人落座,方正成仔细打量了一眼方琮珠,见她的气色很好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但绝不是流泪导致的那种效果,这才放了心。
“琮珠,你怎么和林思虞闹成这样了?”方正成叹气:“定然是林思虞不好,我这般美貌温柔的琮珠,肯定不会有错。”
方琮珠低头,心中一喜。
看起来方正成是个护女儿的,没有啰啰嗦嗦的大道理来劝她要忍受,而是只说林思虞的不是。
“父亲,倒也不是说林思虞不好,我和他始终合不到一处去,而且他那家人着实可恶,一味的只将眼睛盯着我的嫁妆,就想着如何搜刮变成他家的。更可恨的是,搜刮我也就罢了,对我还没好声气,我这是过去挨骂受苦的不成?”
“岂有此理!”方正成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脸上颜色也转成了暗红:“竟然这般作践我的琮珠!唉,早知道这家如此不堪,你爷爷就不该将那笔银子捐出来,林家也就不会盯上咱们家了。”
听着方正成这般说,原来当年并不是他捐的银子,而是方琮珠的祖父所为,看起来与林家订下娃娃亲,多半也是老头子做下的事情。
“父亲,这事情都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提了。”方琮珠很担心的看着方正成,他这么胖,一生气就脸红脖子粗,或许有高血压,得要让他控制情绪,否则指不定哪一天身子就出了问题,这可怎么才好呢。
方夫人给方正成递上了一盏茶:“先喝口茶消消气,你最爱喝的西湖龙井。”
方正成端了茶喝了两口,伸手抹了抹胸,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琮珠,听说你想考复旦大学,在跟你大哥学洋文?”
方正成这话音刚落,方琮亭就眉开眼笑的报告:“父亲,琮珠可真是聪明,这洋文只教她一遍就会了,虽然有些发音不是特别准,可是她竟然能默写出来,而且还知道那些字的意思!”
方琮珠扶额,分明是方琮亭发音有误,她可是标准的美式英语,上辈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的她,大学里英语专业八级都过了,还去欧洲美国出过差,不用翻译走天下,发音会比方琮亭有误?她只是想不动声色的矫正方琮亭的发音,却被他误会成她发音不准。
见着女儿这举动,方正成以为她害羞,哈哈一笑:“琮珠,你要学着大方些,上海这种大城市,可不兴扭扭捏捏的。发音错了不打紧,跟着你大哥多念几遍就行了。”
方琮珠:“父亲,我会……努力的。”
方正成慈爱的看着她:“琮珠,复旦大学不是那么容易考得上的,今年万一失利了,你也别太伤心,咱们去女子学校念个高中,重新再考便是。”
他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考不上,婚姻已经给她一次打击了,考试再打击她,只怕她会难受得哭不出来,得先就开解她才是,莫要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得走出来多去看看外面,多和旁人交往,这样的人生方才幸福快乐。
方夫人在一旁听着方正成如此和女儿说话,有些担心,拿着茶盏盖子磕了磕,叮叮当当的响。
琮珠今年可十七了,不帮她再想看一个靠得住的婆家,却鼓动着她去念书,这不是想让她做老姑娘么?
方正成侧目,见夫人在挤眉弄眼。有些不解:“敏莘,你有什么话说?”
方夫人一口茶堵在喉咙口,几乎要吐出来。
她要说什么话,方正成还看不出来?夫妻这么多年了,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我觉得……”方夫人见丈夫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只能自己开口说清楚:“琮珠考复旦的事情可以缓一缓,咱们先得替她再去相看一个人家,若是他们不嫌弃琮珠曾经和林家结过亲……”
听了这话,方正成无端暴躁起来:“我方正成的女儿,谁敢嫌弃?若是敢嫌弃琮珠,这样的人家还挑了来作甚?”
“正成,你别生气!我不就是说要挑个不嫌弃琮珠的人家嘛。”方夫人赶紧起身帮方正成顺气:“你现在也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越发沉不住气了?一点点事情就火冒三丈的,我看了都替你担心!”
丈夫这火爆脾气,也只有与他相熟的人才受得住,幸亏上海那边是琮亭在帮忙打理,若是方正成出面洽谈,方夫人感觉生意会被他谈崩一大半。
自从方琮亭去了上海念书,那边的生意和门面全交给他打理,方正成就安心在苏州这边的工厂里督促工人们生产,和提花扎染的师傅们一块儿商量花色、模拟打板等等。他做这种技术活倒是有耐心,和那些技工师傅们关于布料的花色和面料争过吵过以后,下次还是笑嘻嘻的跟他们打招呼,厂里的人早就对他的生气见怪不怪。
方正成顺了顺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琮珠找婆家的事情不着急,怎么着也得过了这一两年再说,她今年才十七,现在时兴成亲晚,有些姑娘家到二十四五才成亲呐。”
“二十四五,那可是老姑娘了!”方夫人惊呼:“还能找到什么好婆家?”
“母亲,这成亲的事情就不用您操心了,琮珠想自己慢慢的找。”
方夫人这般细心为她打算,方琮珠虽然感激可又没法领情,她唯恐方夫人又胡乱给她指一门亲事,到时候自己和她去闹又伤感情:“母亲,您想想啊,我这种身份,若是让媒人拎出去说亲,少不得有那些有眼无珠的挑剔嫌弃,还不如我考上复旦以后自己慢慢挑呢。复旦大学里年轻男生多,而且大家都是念新式学堂考过来的,对我这种情况包容性比较大……”
坐在一旁的方琮亭眼前闪过了孟敬儒的样子。
“对对对!”方琮亭很开心的附和着妹妹的说辞:“而且我们学校不少同学的家境都不错,琮珠这般聪明伶俐,他们一定会喜欢琮珠的!”
方夫人将信将疑:“真有这事?”
“母亲,您就放心吧,千真万确!”方琮亭说得兴致勃勃:“上海还有我在看着呢,保证不会让琮珠吃亏!”
方正成此时心里特别舒服,喝一口龙井下去觉得有些甜:“行,这法子好,就让琮珠去考复旦,到时候她自己挑个喜欢的。咱们给她挑,万一又过不到一处去……”
“呸呸呸!”方夫人连连吐了三声,赶紧双手合掌,口里喃喃念了几句佛经:“真真是乌鸦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方正成愣了愣,赶紧分辩:“我是说万一……”
“一万都不行!”方夫人白了他一眼,站起身走了起来就往里边走。
方正成朝她的背影看了看,又看了看长子长女:“你们聊,我去找你母亲说话。”
方琮亭笑着点了点头:“父亲,您去罢,我继续给琮珠辅导洋文。”
兄妹两人目送方正成的身影消失在堂屋门口,相视一笑。
“父亲对母亲……”方琮珠掩嘴小声道:“可是爱到了心里。”
方琮亭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你又知道什么是爱到了心里,成日里尽在胡说。”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原书交代方家的背景,方正成和夫人蒋敏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方琮亭,次子方琮桢,女儿方琮珠。
方正成没有妾室,两子一女皆是方夫人所出。
第19章 借凭实力得证明
在家里住了两日, 方琮亭春假完毕,兄妹俩回了上海。
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弄个学籍好去报考复旦。
这日用过早饭, 方琮亭和方琮珠便走出了别墅, 准备前往玛利亚女子学校。
站在门口看了看外边, 不时有黄包车经过,只是上头都坐了人,没有空车。方琮珠叹了一口气:“大哥,咱们家要再去买辆汽车才行,否则每次出门都很麻烦。”
致命
方琮亭挠了挠脑袋:“那不还得请个开车的司机?”
“大哥, 我们自己开车不行吗?”方琮珠有几分奇怪, 怎么提到汽车, 方琮亭就觉得非要司机不可:“孟敬儒不也是自己开车吗?”
方琮亭侧脸看她, 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就记得敬儒兄。”
方琮珠气结,在这个时代,她唯一认识自己做司机的人就是孟敬儒,若是认识第二个, 她也不会说出让方琮亭误会的话。
“我不想理你。”
方琮珠偏了偏头, 眼睛望向马路那边,一辆黄包车正朝方家的别墅跑了过来。
“哼, 是不是被我说中, 心虚了?”方琮亭心里一阵高兴,说不定琮珠与孟敬儒以后还真能成。
黄包车越来越近,方琮珠看清了那个拉黄包车的年轻后生的脸:“黎生?”
那人抬起头来冲着她笑:“这几日我到这边来问过方大小姐要不要用车, 守门的忠伯说方大小姐回苏州去啦,刚刚我拉车从这边经过,看到方大小姐站在门口,把人送到地方以后就赶紧过来了。”
这个后生是上次方琮珠多给了些钱的那个,后来拉过她几次,也问了他的姓名,算是上海滩的半个熟人了。
后生姓黎,或许是他父母懒得去想名字,就叫黎生。
家里也是苏州的,只不过住在乡下,跟着同乡出来到上海滩讨生活,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最后只得靠着拉黄包车挣钱。
方琮珠对于劳动人民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她上辈子不是富二代,自小便在孤儿院长大,无父无母的孩子要么会自甘堕落,要么便是自强不息,她打小就拼尽全力念书,一路奖学金拿上去,念到博士毕业,在一家生物制药研究上了两年班,和团队小伙伴们一起努力研制着攻克肺癌的药物,没想到竟然莫名其妙的穿到了这本书里。
看到黎生,她就不由自主想到以前她曾经冒着烈日发传单的场景,所以每次坐黎生的车,她都让翡翠多给一两个铜元,算是对于劳动人民默默的支持。
方琮珠冲着黎生笑了笑:“我和大哥要去玛利亚女子学校。”
黎生把车把手放在地上,朝方琮亭弯了弯腰:“方大少爷,您和方大小姐请上车吧。”
方琮亭疑惑的看了看方琮珠:“琮珠,你们认识?”
“是啊,咱们是老乡,他也是苏州人。”
中国人的同乡情结特别重,听说黎生也是苏州人,方琮亭对他也态度缓和起来:“原来是老乡呢。”
一边说,一边坐上了车子。
方琮珠也坐了上去,黄包车不是很宽敞,只不过方氏兄妹两人都比较瘦,所以坐着倒也不觉得挤。
“你这力气挺大的啊,拉两个人都跑得飞快。”
方琮亭看着前边拉扯的黎生奔跑得像风一样的快,不由得赞了他一声。
“就是因为我力气大,我老乡才让我来拉黄包车的。有人力气小的只能拉那种单人座的,我拉的可是双人座!”黎生转过头来,朝方家兄妹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们说要是有三人座的黄包车,上海滩也只有几个敢去租,我就是其中一个!”
他的笑容是那样自信,充满着活力,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舒服。
到了地方,方琮亭没等方琮珠开口,主动多给了黎生几个铜元,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乡,好好干,只要肯出力气,上海滩能混到饭吃的!”
黎生握着那些钱,怔怔的看着方家兄妹走向玛利亚女子学校的大门。
从来没有一个体面人这样和他亲近的说话——方大少爷甚至还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
他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又有几个少爷小姐能看得起他们的?在那些上等人眼里,他们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没想到方大少爷和方大小姐对他这样好!
方氏兄妹在校门口遇到了阻拦,因为是女子学校,一般不允许男生入内。
方琮亭拿出了自己复旦大学的学生证扣押在门口修女那里:“我要陪我妹妹进去找校长,还请嬷嬷宽容一二。”
那位穿着黑袍子的修女看了看方琮亭,又看了看方琮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那你们办完事快些出来。”
方琮亭笑着行礼,那修女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口中喃喃不知道念了些什么话,最后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架:“阿门。”
“大哥,她大概是在帮你驱赶你体内邪恶的魔鬼。”
走进学校,方琮珠取笑方琮亭:“你体内的魔鬼已经被修女看穿了!”
“说什么呢!”方琮亭伸手拧了下方琮珠的耳朵:“你可越发调皮了!”
琮珠自从和林思虞离婚以后,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多了起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方琮亭有些高兴,又有些苦闷。
他当然希望方琮珠幸福快乐,可是一想到因为这事情,自己和最好的朋友林思虞闹崩了,实在是人生憾事。
这所女子学校是一名叫玛利亚的修女创办的,已经有十来年的办学历史,学校的课程丰富,多种多样,除了学习数学、自然科学和英文,还开设有圣经课程,鼓动学生在周末一定要去做礼拜,亲近上帝。
方琮珠听着玛利亚修女对学校的介绍,心里暗道,这就是所谓的文化侵略吧,在接受者还不知情的时候,潜移默化改造他们的思想意识形态。
“校长,我不是送妹妹过来念书的,我只是……”
方琮亭有些尴尬,这位玛利亚修女太能说了,看到他领着方琮珠进来,一心以为是要来求学的,口若悬河的介绍着学校的历史以及开设的课程等等,完全让他没有插嘴的机会。
趁着玛利亚修女喝水的时候,方琮亭赶紧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妹妹想要去考复旦大学,因为她只是在家里的私塾念过书,没有像玛利亚女子学校这种正规的证明,所以只能请玛利亚修女帮个忙,开个证明妹妹有高中的同等学力,能报考复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