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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个大哥是念过新式学堂的,并不像方夫人那样,将离婚看做洪水猛兽,要不是自己还真是很难找到帮忙的人。

汽车在一幢洋楼面前停了下来,半圆形的屋顶显出一种异域风情,白色的罗马柱支撑着大门入口,旁边还有一尊小小的雕像。

方琮亭带着方琮珠走上大理石台阶,门口有个看门人,见着兄妹两人过来,很严肃的问他们:“你们找谁?”

“我要找这里的编辑。”方琮亭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证件交给那个看门人,顺便摸出几个铜元放到他手里。

那是一本复旦大学的学生证,看门人比对了一下照片,手里掂量了一下几个铜元的分量,笑着朝方琮亭和方琮珠行了一个礼:“二位请进。”

看到方琮珠的时候,眼睛里明显掠过一丝惊艳之色。

方琮珠跟了方琮亭上楼,每个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很容易便找到了编辑室。

屋子里坐着几个男人,有两个年纪略大些,约莫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其余三个都是年轻后生。

方琮珠跟在方琮亭走进来,众人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朝她看了过去。

“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屋子里几个人的目光略略凝滞了一下,一位年纪大的男人朝方琮亭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他。

方琮亭穿了一套西装,梳着时下流行的分头,手腕上一块瑞士金表,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子弟。他身后跟着的方琮珠,虽然没有戴太多首饰,可单单是手上那串翡翠珠子就看得出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水头足,绿色里透着亮。

“我想来登一则离婚声明。”

方琮珠有些迫不及待,这话已经闷在她心里很久了,现在说出口,感觉很舒畅。

“离婚声明?”那男人打量了方琮亭和方琮珠一眼,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或许他把自己和方琮亭看成了相好的一对?方琮珠笑了笑,也不想撇清关系,冲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要登一则离婚声明。”

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几个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游移。

毕竟这个年头登离婚声明的都是男人,他们就没看到过女人跑来说要登报离婚,故此几个编辑都觉得格外稀罕。

“我们报社刊登离婚声明是要收钱的。”

那个中年男人看了看方琮亭:“五块大洋。”

方琮亭点了点头,从胳肢窝下夹着的包里拿出了一张银票:“给你。”

这个时期货币流通以银元为主,银元铜元和纸币并用,只是一般来说大家更喜欢真金白金的放在手里,掂量起来舒服一点,纸币只是轻飘飘的一张钞票,感觉上没有摸到银元那样舒服。

那人接过银票看了下,价值超过了五元大洋,他点了点头收下来,拿出一张纸交给方琮亭:“写上两人的姓名就行,我们有固定的模板,保证明天见报。”

方琮亭从口袋里摸出金笔,在那张刊样纸上写下了林思虞和方琮珠的名字。

他把那张纸交到了方琮珠手里,低声道:“琮珠,再想想清楚?”

这张纸一旦交给编辑,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方琮珠忿忿道:“大哥,不需要再想了,就这样吧。”

她将那张纸递给了那个男人,冲他微微一笑:“拜托先生了。”

那男人只觉眼前一花,仿佛间看到了最美的春色一般,眼睛都有些发直。直到方琮珠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他依旧还在朝门口那边看。

“郭总编,郭总编!”几个年轻编辑喊了他几句:“人都已经走啦!”

郭总编转过头来啐了他们一口:“你们还不是一样看傻眼了?”

他把那张刊样纸凑到眼前看了看:“林思虞,方琮珠……前边这名字好像哪里听过?”

“林思虞?”一个年轻编辑奔到了郭总编面前,伸手把那张刊样纸拿过来看了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总编,你难道忘记了?时戈的本名不就叫林思虞?在复旦念书的那一个,您惜才让他来做编辑,他说他还要念书,写文章主要是为了挣他的生活费。”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郭总编点了点头:“时戈,对对对,就是他,叫林思虞的那个。只不过这世上同名同姓的实在太多,这个林思虞也不一定就是他。”

“应该不会是他吧?他要是娶了个这么有钱的夫人,怎么还会要挣稿酬?”一个编辑摇了摇头:“那女的手腕上那串珠子就够他一辈子的饭钱了。”

“说得也是。”郭总编拿着刊样纸走了回去,开始在明天的日报内容里添上了一条:林先生和方女士离婚声明一则。

回去的路上方琮珠很高兴,压在心里头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搬走了,她与方琮亭开始有说有笑,不复在江湾别墅里的那种悲悲戚戚。

“琮珠,我真是没想通,你和思虞为何就过不下去。”方琮亭叹气:“思虞其实是个不错的,你原该给他多一点机会。”

方琮珠的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那串绿汪汪的翡翠手串,眼睛瞟了一眼半侧身的方琮亭。

“大哥,你和他交好,自然就会为他说好话,但是你又怎么不问问他,为何把我扔到苏州乡下不闻不问?新婚燕尔,就扔下妻子来上海独自生活,这样的男人你还说他好?”

可能是这个时代对男人的容忍度太高,只要是略微齐头正脸的,就觉得帅气,只要是没有在外边花天酒地三妻四妾的,就是品行端正。方琮珠撇嘴,亏得原著说方琮亭为人开明,接触了很多进步思想,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其实他内里还是跟那个时代的男人一样。

“琮珠,这事情……”方琮亭吃惊的看着她:“不是你不愿意来上海的吗?彼时思虞提议让你来上海念书,先去复旦的附属中学念书,然后再去考大学,你拒绝了,说女孩子略微识得几个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难道不记得了?”

方琮珠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原主竟然会这样不思进取,感情不是培养出来的吗?林思虞在上海,她在苏州,两地分居,怎么会有什么交流呢?

看到方琮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方琮珠赶紧低下头,含含糊糊的说:“大哥,我刚刚成亲面嫩,怎么好意思跟着他到处乱跑?再说婆婆在乡下,我不到那里侍奉她怎么行?撇了婆婆到上海逍遥快活,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在背后说我呢。”

“大哥那时候就跟你说过这事,你也是这样回我的,可现在你又说是思虞把你扔在苏州乡下,唉……”方琮亭一脸无可奈何:“琮珠,大哥是心疼你,可也不能由着你乱说,思虞其实真没有想把你一个人扔下的心,只是学业所迫……”

方琮珠赶紧打断了方琮亭的话:“大哥,你别再为他说好话了,学业所迫?周末寒暑假总是有的,也没见他来和我亲近,我们成亲都快一年了,却还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亲近,你说这是他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这……”方琮亭被方琮珠问住,哑口无言。

“大哥,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再说了,”方琮珠伸手整了整裙裳下摆:“以后我要过上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开心愉快每一天。”

听到方琮珠声调轻松,方琮亭笑了起来:“行行行,我不再提这事,琮珠,只要你高兴就好。”

方琮珠的目光朝车窗外看了过去,此刻天色渐渐的没了午后明朗,金色的阳光里带着一丝暗涩的模糊,金红色的余晖里,人力车夫拉着黄包车朝前边飞奔,不住的摇着铃铛:“让开让开,麻烦让让道啦!”

她的目光落到了对面一家商铺。

“老金,麻烦停车!”

“琮珠,怎么了?”方琮亭有些奇怪:“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那边有一家卖成品衣裳的铺面!”方琮珠指了指那个大玻璃窗:“大哥,我来得匆忙,没带换洗的衣裳,想要去那里买几件。”

“行,大哥陪你去。”

方琮亭真的很宠她,听她提了要求,满口答应。

走到那商店门口,站在外头招呼客人的店伙计殷勤的拉开门,方琮亭一弯腰,伸出了手:“女士优先。”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迈步朝成衣店走了进去,没想到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第5章 华贵云裳赠美人

“哎呀!”

方琮珠揉了揉鼻子,这个人个子有些高,她的鼻子刚刚好撞到他的锁骨,撞得有些疼。

“琮珠,你没事吧?”方琮亭唬了一跳,赶紧上前来察看琮珠的伤势:“有没有流血?”

“我不至于这样娇弱吧?”方琮珠从翡翠手里接过手帕子压了压鼻子,没见到有殷红的血迹,她冲着方琮亭笑了笑:“大哥,咱们进去瞧瞧?”

“好。”方琮亭抬起头,看到了门边站着的那个人。

“敬儒兄?”他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的店,我过来看看这里的情况。”那个高个子男人朝他笑了笑:“怎么,带着女朋友来逛成衣店?”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容。

琮珠抬起头:“我是他妹妹。”

那人笑容渐渐的隐去,看着琮珠那张娇媚的脸孔,忽然语塞,说不出话来。

“敬儒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胞妹方琮珠。”方琮亭又转向方琮珠:“琮珠,这是我复旦的同学孟敬儒,他家是上海顶顶有名气的,服装黄金珠宝这些都是行业翘楚,跟咱们家有不少生意往来。”

方琮珠含笑:“孟大哥好。”

这时候的复旦大学还真是有钱人的学府,这才遇到三个,三个都是有点身家背景的——就算林思虞家道中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应该也不是一般升斗小民能比得上的。

她的笑容如此灿烂,好像天上的星星在闪着亮光,孟敬儒看得一愣,心里某个角落仿佛有了动静,就如冬眠的虫从地下钻了出来一样,一点点一点点的爬了出来。

“琮珠?真是个好名字。”他脸上的笑意深深:“琮亭老弟,你们是过来看衣裳的吗?”

“是的,我今日来上海比较匆忙,未带衣裳,总归要买两套才好替换。”方琮珠慢步朝成衣店里走了去:“孟大哥这店挺大的。”

“这家店还不算大,霞飞路那边的比这边要大一倍。只不过太太小姐们大部分是定制衣裳,做好可售的成品比较少,是为时间匆忙没法等的人预备了几件而已,也不知道有没有适合方小姐的。”孟敬儒走在方琮珠身侧,小心翼翼,拿不准自己要走在她前边还是她后边,似乎哪个位置都不对,显示不出自己对她的尊重。

方琮珠站在那一排衣架前边,看了看上边挂着的衣裳,零零落落几件,可挑选的真没多少。

这里头卖的大部分都是当季旗袍,衣领差不多都是高领,而且式样和前世的有所不同,每一件都很宽松,大大的下摆,就跟方夫人身上穿的那种相似。

若不是布料好,她真的是懒得朝那一排看过去。

看起来目前还没出现改良旗袍,女子的身段被隐秘的遮盖在宽大的衣服下边,没有分毫显露的可能性。

方琮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这件,没想到保守的方家大小姐也会有这种款式的衣裳,掐腰显得那儿就只有一把,导致她前边那一处明显就高了起来。

“怎么样,有喜欢的吗?”孟敬儒看方琮珠半天不说话,拿不准她的意思:“若是没有喜欢的,我可以带你去霞飞路那边的店看看。”

“孟大哥,我想要找一件和我身上这个差不多的,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方琮珠转身,含笑望着孟敬儒:“这边的款式,我个人觉得有些陈旧。”

孟敬儒的鼻尖冒出了一点点汗珠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心情焦躁。

他朝店员点了点头,站在不远处的店员赶紧碎步跑了过来:“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小姐身上这种款式的衣裳,我们店里可有?”

那店员朝方琮珠瞄了一眼:“这种……这曾经在去年流行过,很多人都闹着说有伤风化,不能让女子穿着上街,渐渐的就没人穿了。不知道库房里有没有存货,估计总会有那么几件罢。”

“快,你去一趟库房,把这种款式的衣裳取了过来,有多少件就拿多少。”

孟敬儒皱了皱眉头,这种衣裳哪里都没露,怎么会是有伤风化呢?左右不过是腰肢那地方做得小了些罢了——然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这种款式,得有穿衣的本钱,必须要有像方小姐这样细小的腰肢,才能将这种款式的衣裳穿出来呢。

“琮亭,方小姐,且到后边办公室小坐片刻。”

孟敬儒笑着把方家兄妹请到了后边的小房间,有店员很识趣的走过来问:“大少爷,沏茶还是咖啡?”

“我喝咖啡,不要牛乳。”孟敬儒看了一眼方琮亭和方琮珠:“两位呢?”

“我也喝不加牛乳的咖啡,另外给我妹妹……”方琮亭要了和孟敬儒一样的东西,正准备帮方琮珠叫一杯龙井的时候,方琮珠笑着朝那个店员道:“我的咖啡要加牛乳,还要加方糖,我一点苦都不能尝。”

“像方小姐这样的人儿,谁又会舍得让你吃苦?”孟敬儒接着方琮珠这句话调笑了一句,说完以后他微微吐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自己轻松了几分。

方琮珠低头:“唉,其实也是家中娇纵了,这世间焉能有不吃苦的人生?生而为人,总是不得自在的,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人只有经历了苦,方才能觉得甜。”

孟敬儒大为惊讶,琢磨了一下方琮珠这话,不由得鼓掌:“方小姐这话说得甚妙。”

方琮亭忧心忡忡的看着方琮珠,有一丝丝难过。

都是他的错,要是他早知道琮珠和思虞这样合不到一处去,他一定会拼力让家里和林家解除婚约——他曾和父亲旁敲侧击的提过,可父亲白了他一眼:“我们做生意的最讲求诚信,现在林家没以前风光了,咱们就闹着要退婚,说出去还不被人瞧不起?”

母亲则总是说感情什么的,都是那些念了洋书进了新式学堂的人闹出来的事情:“我和你爹成亲前都没见过面,现儿不还是好好的?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在一起日子过久了,没感情也有了。”

被父母这样一说,方琮亭再也没提过要替方琮珠解除婚约的事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琮珠自己坚持。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被许配给了林思虞,一直想着的是做林思虞的妻,根本就没想过第二种出路,他见她对林思虞用情颇深,心里想着母亲的话,总希望他们婚后能渐渐喜欢上彼此——毕竟两人是这么般配的一对!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此时此刻,琮珠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一个离异妇人。

琮珠在家喜欢喝茶,不爱喝咖啡,而今日她竟然主动提出要喝咖啡,这真让他觉得诧异。

由此可见,虽然琮珠口里说不在乎,但心里还是在乎的,她竟然因此性情大变。

不仅是改了口味,就是谈吐都和原来大不一样,说出的话竟这般有哲理,让孟敬儒都赞赏——若不是她经历了此次婚变,如何能说出这般深刻的话来?

方琮亭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咖啡,用小勺慢慢搅拌着,舀出一点点巧克力色的热汁慢慢吮吸,苦涩的滋味从舌底缓缓蔓延至全身。

孟敬儒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与方琮亭说起了今日局势:“现在听说北平那边很乱,北大的学生上街□□被抓了起来,不少人前去警察署前边请命,要求释放学生。”

方琮亭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点了点头:“是的,今天的《申报》上还报道了这事情。”

“唉,也不知道上海这边会怎么样。”孟敬儒皱了皱眉:“社会需要的是稳定,动荡不安于国于家都没半分好处。”

“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总有那么一帮人不想让这社会安定,北大的学生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民主自由而抗争罢了。”方琮亭叹息了一声:“你我家中皆是走的商道,如何不知安定的重要性?可这时局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方琮珠捧着杯子慢慢的喝着咖啡,思绪全然没有在他们讨论的话上边,她心里只是在盘算,如何去拿回自己的嫁妆,拿回嫁妆以后自己又该干点什么才好。

她一点都不想住到苏州乡下,住在方家老宅,可见到的是那种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每天跟着方夫人念念佛烧烧香,在后院里转一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会把她憋死。

现在她只能抓住方琮亭不放,她必须要留在上海。

北平和上海,这是目前最吸引她的两座城市。

“方小姐,你的看法呢?”

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孟敬儒在问她什么话,方琮珠猛然抬头,浅浅一笑:“对不起,我刚刚自顾自的在想一些事情,却未听到你们说的是什么。”

孟敬儒有几分尴尬:“是我打扰方小姐了,不好意思。”

方琮亭皱眉看了一眼方琮珠,心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大少爷,这种款式的衣裳都拿过来了,一共还存有十五件。”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店员带了两个人进来,两只手都擎满了挂好的衣裳:“是不是让这位小姐来挑?”

方琮珠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麻烦你推个衣架进来,把这些衣裳都挂上。”

店员答应了一声,不多时,那些衣裳全挂在衣架上。

方琮珠仔细看了看这些衣裳,件件做得精致,简直是挑花了眼:“哎呀呀,大哥,你快来帮我看看,哪件更适合我?”

方琮亭走到衣架前看了看:“琮珠,你先得挑一下衣裳大小吧?”

孟敬儒站了起来:“不用挑了,我让人打包将这些衣裳送到你江湾那边的别墅去。”

“我不用这么多,而且……”方琮珠看了一眼翡翠:“带了多少钱出来?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带够钱。”

“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还用方小姐出钱吗?”孟敬儒笑了起来:“这衣裳权当我的一点小心意,只求方小姐不要嫌弃。”

方琮珠吃了一惊,这是霸道总裁文的民国版?

这些衣裳料子都很好,有些纽扣上镶钻,闪闪发亮,看得出来价格不菲,就这样大手笔的送她了?

她白拿人家的东西也不好吧?方琮珠望向了方琮亭:“大哥……”

方琮亭看出了方琮珠脸上的尴尬,赶紧说话:“敬儒兄,怎么能让你亏本呢?这几件衣裳多少钱?我这边有银票。”

“琮亭老弟,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看不起我孟某人,以后咱们两家的生意还要不要继续做了?”孟敬儒佯装生气:“你再提钱字,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要不高兴了!”

方琮亭无奈,看了看方琮珠:“琮珠,既然孟大哥这般客气,你也就别推让了。”

第6章 谁家少年谁家院

残暮的阳光从窗户外边投射进来,照着方琮珠的身子,仿佛给她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粉一般,她婀娜的身姿被那残阳投射到地面,拉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子,仿若那风中杨柳,随便只需攀扯一下,腰肢就会折断。

孟敬儒有些迷惑的看着暮色里的方琮珠,只觉得这模样儿的女子,真是世间顶顶可怜的那一个,她那般纤细精致惹人怜爱,真恨不能轻轻伸手将她那微微蹙起的双眉抚平。

“大哥,虽然孟大哥这般客气,可琮珠却不能不知轻重。”方琮珠缓缓朝柜台那边走了过去,她的脚步下得很轻,没有一丝声息,带着浓墨淡彩的日影,每走一步,裙裳上的褶皱就微微晃动,仿佛抖落了片片碎金。

走到柜台前,方琮珠朝那个店员笑了笑:“麻烦请拿纸笔给我。”

店员被她的笑容魅惑,也没问原因,直接递了一支水笔和一个本子给她:“小姐,给您。”

方琮珠在上边略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形,穿的是旗袍,高领旗袍,但是在领口那儿有一点模糊的修饰,不知道究竟是盘花纽扣还是水钻镶嵌,半袖,略微收腰,下摆的长度在小腿中央。

“孟大哥,我刚刚看了下你的那些衣裳,总感觉欠一点新意,不如试着做一种这样款式的试试看?”方琮珠将那张图递到了孟敬儒面前;“旗袍的改变需得慢慢的来,一步步的改,若是忽然之间大改也不太好,比如说像这种,长度略略朝上边提一点,大家也不会觉得是有伤风化,等到大家都接受这种长度,再提那么一点点,到膝盖处,大家也能慢慢接受了。”

孟敬儒凝神看着那件旗袍,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琮珠,你……”方琮亭有些吃惊,琮珠在家里何时学会这种本领了呢?她竟然会画画了,看上去还不是传统的中国工笔画,这分明就是西洋那边过来的速写。

“大哥,我在家里闲着没事情做,碰巧见到了两本画报,我就拿着看了看,上头有这种小像,我便学着画了几笔。”方琮珠冲着方琮亭笑了笑:“大哥,是不是画得太难看了,丢了你的脸?”

“没有没有,方小姐画得极好。”

孟敬儒拿着那幅画,很是震撼。

这幅衣样图画得太巧妙了,身段比例看上去就跟真人差不多,虽然没有画五官,可仍然让人能感觉到那女子含情凝睇的望着他,嘴角带笑。

“孟大哥,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你的东西,咱们礼尚往来吧,这幅衣样图我送给你,你且拿了去让裁缝师傅照着这样子做几件,挂到店里看看会不会有人想买。”方琮珠含笑道:“如果是我,我定然会想买这种款式的。”

孟敬儒点头:“这款旗袍很好看。”

他抬眼看了看方琮珠:“方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照着你的身材先做一件,请方小姐穿了看看效果?”

说完这一句,孟敬儒忽然觉得失言。

这提议实在荒唐,作为大家闺秀的方琮珠,只怕是会啐他一口,头也不会的转身离开。

“可以啊,没问题的。”方琮珠微笑:“只不过这件衣裳不能再让孟大哥送。”

孟敬儒诧异,方琮珠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了一眼方琮亭,或许是因为他的影响?

方琮亭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连带将他的胞妹也熏陶了一番,让她也成为了一个开明活泼的女子?

“不不不,方小姐,既是我请方小姐做模特,肯定要付报酬的,区区一件衣裳又算得了什么!”孟敬儒引着方琮珠走到一间屋子前边,喊出了一个女工:“先给方小姐量身,你们照着这件旗袍做一件出来。”

女工点头,带了方琮珠去量过身,又让她去选衣料。

方琮珠选中了一件淡紫色印碎花的料子,孟敬儒看了一眼便笑了起来:“这还是你们方家的好东西。”

方琮亭笑了起来:“上个星期才出来的新货,这个星期就摆在你家店里,我对你可是贴心贴意的。”

孟敬儒拱手:“当然得谢过琮亭老弟关照。”

方家兄妹走出成衣店的大门,孟敬儒追了出来,攀着店门问:“琮亭老弟,给我一个面子,容我请你们兄妹吃个晚饭,权当替方小姐接风洗尘。”

“多谢孟大哥,今日我从苏州过来,车马劳顿有些倦了,现儿就想着要回去好好歇息一会,咱们改日再聚吧。”

孟敬儒眼中的神色方琮珠看得清楚,前世她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眼神里写满了爱慕两个字。

方琮珠坐上车,透过玻璃窗看过去,孟敬儒依旧立在门口,眼睛朝方家的车辆看了过来。

她摇下车窗,冲着孟敬儒举手挥了挥,嘴唇边流露出一丝妩媚的笑容。

那笑容是那般动人,孟敬儒不禁看呆了,站在门口,目送着汽车尾巴冒着青烟,绝尘而去。

暮色渐渐的浓了起来,小小的书房里亮起了油灯,一个年轻人正伏案抄写着什么,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

“林大哥,林大哥!”

清脆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过来,随着“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个少女出现在书房门口:“林大哥,我母亲让我来喊你出去吃饭!”

林思虞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菀言,你们自己吃罢,我已经约好同学今晚一起去聚餐了。”

少女是复旦大学教授唐润之的女儿唐菀言,站在门口的她穿一件樱桃红的上衣,下边一件黑色百褶裙,一双黑布鞋配着白色袜子,看上去活泼可爱。

林思虞是唐润之看重的学生,经常喊他来帮着批改作业,权当助教之职——当然,这是有报酬的,因他知道林思虞生活窘迫,为了不伤他自尊又能在经济上能缓解他的燃眉之急,才采取这样的措施。

在唐家来往得多了,与唐教授的女儿唐菀言也熟悉起来,今日唐菀言借了唐教授的名义喊他来家里帮着干活,竟然去学校四处寻人,在别人的帮助下,把电话都打到了方琮亭的别墅那边去了。

她想留他在家用饭,然而很明显,林思虞并不想再呆下去。

唐菀言飞快的跑了过来,冲到了书桌旁边:“哼,林大哥,你又在骗我!上回你也说和同学去吃饭,结果你就在那边街口买了个烤地瓜对付着过去了!你这样不愿意到我们家吃饭,难道我母亲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林思虞放下笔站了起来:“不是不愿意,只是不能。”

“不愿意和不能,有区别吗?”唐菀言仰起头,圆圆的脸蛋上有一丝恼怒:“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不想在我们家吃饭,对不对?”

林思虞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把那个本子朝唐菀言那边推了推:“喏,你刚刚让我帮你做的总结我都写好在这里了,你拿着仔细去揣摩一下,复旦招生考试也就在这一两个月里了,你得要努力呀。”

唐菀言将那个本子拿在手里,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就算我不努力,我想到复旦念书,复旦难道不会收我?我爹可是复旦知名的唐润之教授!”

林思虞笑了笑:“那是,谁敢不录取你啊?”

他快步从书房走出,外边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四周的台阶上都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兰草居多,盛春时节,正是兰草盛放的时候,白色的花朵袅娜在绿叶间摇摆,恰似碧天里的星星。

天井的一侧是厨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端了一碗菜朝堂屋那边走过去,见着林思虞朝屋子外边走,不由得有几分惊诧:“思虞,不吃饭就走?”

林思虞站直身子,朝那妇人行了一礼:“师母,我和同学约好去聚餐。”

唐夫人端着菜的手朝下沉了沉:“行吧,那你去,下次来的时候再留下来吃饭啊。”

“谢谢师母盛情。”

林思虞朝着唐夫人笑了笑,大步走出了小小的庭院。

“林大哥,林大哥!”

站在走廊上的唐菀言本来一直在那里观望,看到林思虞走出了大门,心中一急,朝前边追了过去,唐夫人见状喊住她:“菀言,你这是作甚!”

“母亲,你们难道不留林大哥吃饭吗?我去喊他啊。”

唐菀言有些着急,脚步匆匆的朝屋子外边奔,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了她爹唐润之。

“爹!”唐菀言停住脚,低下头喊了一句。

“这时候了还朝外边跑,这心可真是野!”唐润之很不高兴的看了唐菀言一眼:“你不是说今年要考复旦吗?心思都不在学习上,成天只知道玩耍,我看你拿什么去考!”

唐夫人站在走廊上,冲着唐润之喊了一句:“快些进来吃饭罢,到门口训斥菀言,是想让隔壁同事们看了笑话去?”

唐润之伸手拉了一把唐菀言:“快些进来,别杵在门口!”

唐菀言嘟着嘴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我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让你不要再去缠着林思虞,你怎么就不听呢?”唐润之很生气的看着唐菀言,这个独生女儿被他们娇惯坏了,他和夫人都快拿她没辙。

“爹,谁叫你把林思虞带回家来改作业的?”唐菀言坐了下来,小小的黑布鞋轻轻踢了下桌子腿:“要不是我也不会认识他了。”

去年的某一天,她放学回来,才走进家门,就听到里边一片欢声笑语。

小小的院落里,她爹带着几个学生坐在天井之侧闲聊,小方桌上放着几个茶盏,腾腾的冒着热气。

她一眼就看到了一张俊秀的脸,浓眉如剑斜斜挑起,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那一刻,仿佛有一只小鹿跑进了心里。

第7章 街口东望路漫漫

从那天起,唐菀言心里就装了一个林思虞。

最开始她还能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只是默默的在看着他,默默的想着他,不敢有半分流露,直到有一天她爹带回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这让她的一片心意再也藏不住,如幼苗破土而出。

“林思虞竟然是已婚人士,现在才晓得!”唐润之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这么有才华的年轻人,竟然这么早就结婚了!”

唐夫人也惊讶不已:“林思虞……成亲了?”

父亲大大咧咧可能没看穿女儿的心事,做母亲的如何看不出?唐菀言对于林思虞的各种上心,唐夫人早就看在眼里。

她常常听夫君夸这少年颇有才华,见他生得很俊秀,越看越与女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心里实在欢喜,没想到忽然之间得了这个消息,便如同挨了一闷棍,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可不是结婚了?听说就在几个月前结的婚,娶的是隔壁系一个姓方的同学的妹妹,今日我是正好经过那里,听学生们推着林思虞到那边楼上去,口里嚷着说快去找你大舅子,我留了个心眼问了一句。”

唐润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也含着郁闷。

唐夫人顿时明白了,自己的丈夫也看出了女儿的那点小心思。

两个人愁眉苦脸的相对无语,心里的乘龙快婿瞬间变成了别人的丈夫,真是让人接受不了。

“爹,爹!”唐菀言从外边冲了进来:“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她的嘴唇打着哆嗦,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要站不稳。

“是的,千真万确。”唐润之瞥了女儿一眼:“既然林思虞是已婚人士,那你得注意和他保持距离,瓜田李下,能避开些就尽量避开。”

唐菀言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不语转身冲了出去。

唐夫人叹了一口气:“菀言……克制得很辛苦。”

“这有什么办法?”唐润之摇了摇头:“幸亏她还没有主动向林思虞提出这事来,否则那可真是尴尬。”

“那倒也是,就让这事情烂在肚子里,咱们谁也别提,风过水无痕,就这样算了。”

自从得知了林思虞的已婚身份,唐润之格外小心,再也不将他喊到自己家来改作业,而是让林思虞去办公室,为的就是避免他与唐菀言见面。

可唐润之越是这般小心行事,唐菀言对林思虞的那份心思就越发重了。

这世间的东西,愈是得不到,便愈发显得珍贵,感情亦如此——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便是连古人都晓得呢,何况经过新式教育的她?

今日唐菀言假冒了唐润之的名义将林思虞骗到家中,就是想要借机与他多多亲近亲近。她本想表白,可最后终究没有勇气。躲在窗户后边看着那个伏案抄写的身影,唐菀言徘徊良久,终究借了唐夫人留饭的由头和林思虞去攀谈,没想到他却很坚决的拒绝了她的示好,唐菀言追到门边看到他的背影,心里难过得想哭。

“爹,是不是你和林大哥说了什么,他这才会这样躲避我?”

唐菀言咬紧了嘴唇盯住了唐润之,心里十分生气:“方才要是你不拦着我,我肯定能追得上他!”

“还用我说吗?思虞他自然知道要避嫌!”唐润之看到女儿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心里头就生气:“一个已婚的男人,肯定不能和你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太接近,他难道不在乎你的名声?再说了,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思虞仿佛对你并无越界的行为,每次他来家里都是彬彬守礼的君子,你如何就能说他和你心意相通?”

唐菀言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那一桌饭菜,忽然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菀言,菀言!”唐夫人吃了一惊,伸出手来捉住了唐菀言的胳膊:“你哭什么呢,傻孩子!”

“林大哥那个妻子……根本配不上他!她连学堂都没进过,就在乡下呆着,林大哥让她来上海考学堂,可是她就是不肯来,去年春天的时候林大哥还问过我们女子学校的报考条件,对她可是费尽了心思,可她却一点也不懂珍惜!”唐菀言低着头,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和林大哥心意相通?林大哥娶了她,那不是委屈自己吗?”

唐夫人唉声叹气:“菀言,不管你林大哥娶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你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他无拘无束,莫说是别人会在背后议论,便是母亲瞧着都觉得十分不妥当。”

唐菀言的手背用力的擦着眼睛,不言不语。

唐润之看着女儿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低声吼了一句:“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不能再跑去找林思虞,听到了没有?”

唐菀言猛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走。

“菀言,菀言!”唐夫人追了出去:“你这孩子,要做什么去?”

“我去隔壁找金雅慧!”唐菀言擦了擦眼睛,止住了哽咽:“母亲,你自去用饭罢。”

“都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还朝人家家里头走,让人家怎么想呢?”唐夫人拼命拽住了女儿的胳膊:“你先吃过晚饭再说!”

唐菀言转过身,直接朝她的卧室走了过去。

“唉……”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莫非就是孽缘?本来看好的那个年轻人,没想到竟已经娶妻!

“你随便她怎么做!”堂屋里出来唐润之的低吼声,听得出来他是极力在抑制自己的愤怒:“要是她定要做这没脸没皮的事情,咱们就当没有生这个女儿!”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唐菀言听到了她爹的话,难过得又哭了起来。

“卖烤地瓜烤鸡蛋啦……”

巷子口有一个老人,正窝在一堵断墙之后,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炉子,上头放着一个平底的铁板,铁板上摊着几个地瓜几个鸡蛋。

林思虞走了过去,从身上摸出两个铜元:“我买个烤鸡蛋,买个烤地瓜。”

老人笑眯眯的答应了一声,把铜元收下,递给了他一个鸡蛋,一个地瓜:“刚刚熟没多久,热乎着哩。”

“多谢您了。”林思虞把鸡蛋揣进了长衫侧面那个口袋里,手里拿着地瓜开始慢慢的剥皮,一阵热腾腾的气散去,露出了糯黄色的芯子。

他咬了一口,地瓜有些甜,只是太热有些下不了口。

拿着地瓜站在街口,看着那糯黄色的地瓜肉,忽然想起了一个嫩黄色的身影。

她娇娇俏俏的站在那里,抬头对他微笑,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我啊,来上海开开眼界呀……”

她那清脆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仿佛直击他的心房,略略有些酥麻。

这还是那个方家大小姐吗?林思虞觉得错愕,他今天下午见到的人,跟他记忆里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啊。

他见过方琮珠的次数,连十次都没有,伸出一只手就能算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