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老旧的红砖建筑前,我将眼前的景象与脑海里那张照片的背景对照,墙壁的形状、窗扉的模样,全部如出一辙。错不了,那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

母亲来东京的原因一定和那张照片有关,这么说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谁便成了最大的关键。我有预感,只要解开这个谜,其他疑点都会迎刃而解。

我们和梅津老师约好在他的教授休息室见面,走过充满药味的木头走廊来到一个房门前,门牌写着第十研究室教授休息室,下条小姐敲了门。

“哎呀,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教授的脸圆得像是拿圆规画出来的,没有头发,眉毛也很稀薄,眉毛下方是两道“ヘ”字形的眼睛。

教授让我们在接待沙发坐了下来,首先由下条小姐再次说明我来此的目的,当她提到父亲的半生记时,我不禁微微低下了头。

“呵,原来如此,有个愿意帮自己写传记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啊。”教授一面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一面点头。

“那么我在隔壁房间等,两位慢慢谈。”下条小姐对我微微笑了笑便走出房间。

“她很精明干练,对吧?”房门关上后,教授说道。

“是啊,非常精明干练,我好欣赏这样的人。”

“男同学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呢,嗯,先不谈这些,你父亲都还好吗?”

“他很好,托您的福。”

“是吗?那就好,平安就好。呵,和他也将近十年没见了,他刚回北海道那段时间我们还常联络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那场火灾真的很遗憾,我很想出席你母亲的葬礼,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的,请别这么说。”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呢,我很想请你代我向氏家问好,但听下条说氏家并不知道你到东京来,这么说来应该是不方便托你问候了?”

“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道歉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任何事情都好,只要能多了解父亲的学生时代……”

“嗯,我对氏家印象很深刻呢,要形容他,大概只有优秀这两个字了。我可不是因为你是她女儿才吹捧他喔,脑筋像他那么敏锐的人非常少见,而且他比别人加倍努力,教授对他也相当信赖,他还在大学部的时候教授就常托付重要工作给他。”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教授吗?”

我这么一问,梅津教授用力点头,“没错,就是久能老师,老师可说是发生学的先驱,氏家非常尊敬久能老师,久能老师似乎也当他是继承者。”

“可是后来久能老师到北斗医科大学去了?”

我这么一说,教授的“ヘ”字形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

“嗯,那件事一言难尽,毕竟久能老师的研究太创新了,所以该怎么说呢……和其他教授们理念不合吧。”

“教授之间曾经发生争执吗?”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啦,只是对学问的看法不同而已,常有的事。”

梅津教授似乎有些吞吞吐吐。

“可是为什么久能老师会调去旭川那么远的地方……?他是北海道人吗?”

“不,不是的,是北斗医科大学主动邀请他过去任教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创校,正在四处挖角吸收先进技术的权威人才。”

“所以隔年家父也追随久能老师前往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说是老师叫氏家过去帮忙吧,做研究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接下来梅津教授聊起几件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少部分游玩的回忆,但大部分是关于做研究的辛苦与付出,有些甚至与父亲毫不相干,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请问当时这所大学里有多少女学生?”趁梅津教授讲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

“女学生?几乎没有女生吧……,嗯,我看不是几乎没有,是完全没有喔。”教授抚着下巴。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这里不是适合女生念的大学,现在虽然多了文学院或生活科学院什么的,但当时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女学生?”

“啊,没有啦,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有没有和女同学交往过……”

教授登时笑了出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氏家虽然很认真做研究,毕竟不是圣人,应该多少交过女朋友吧?”

“可是学校里完全没有女学生……”

“是没错,不过会和其他大学交流嘛,从前的学生也和现在差不多,喜欢和帝都女子大学之类的学校组一些共同社团。啊,对了,”梅津教授手在膝上一拍,“我记得氏家也参加过社团呢。”

我不禁凑向前,“真的吗?”

“嗯,那个社团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不是登山社那种严肃的名称,大概是健行同好会之类的吧。”

“健行同好会……”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在学生时期也玩社团,父亲完全没和我聊过他帝都大学时代的事。

“您也认识那个社团的成员吗?”

“不,都不认识,氏家在我们面前不大提社团的事。”

“是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梅津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猜想母亲过世前那次东京之行说不定曾来拜访。

“见过一次面,有一次我去北海道出差顺道拜访氏家,当时他们刚结婚,你母亲看起来很温柔贤淑呢,她的过世真是令人惋惜啊。”梅津教授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我向梅津教授道了谢走出教授休息室,隔壁房间的下条小姐应该是听到声响也走了出来。

“有收获吗?”

“嗯,收获不少。”

我们离开教师休息室大楼,我告诉下条小姐健行同好会的事,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看来你的运气非常好呢。”

“什么意思?”

“我刚好认识一位曾经加入健行社的人,而且他的年纪和你父亲差不多。”

若真是如此就太幸运了。

“请问那个人在哪里?”

“跟我来吧。”下条小姐两手插在口袋,左右转头松了松筋骨。

我跟着她来到运动场旁边的一座网球场,虽然是假日,球场依然相当热闹,四面场地都有人在打球,看他们的年龄层应该不是网球社社员。

“你先等我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网旁的长椅坐下之后便走向最右边的场地,场子上一位满头白发的男士正与一位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朝男士走去。男士应该超过五十岁了,体格却相当结实,头发如果是黑的或许就会像四十出头。

下条小姐与男士交谈两三句之后,两人一起离开球场朝这里走来,我连忙站了起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那位男士,“他是经济学院的教授,也是我的网球敌手。”

“啊……您好,我是氏家鞠子。”我鞠躬说道。

“敝姓笠原,请多指……”笠原老师突然敛起笑容,一径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笠原老师挥了挥手,脸上再度出现笑容,“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师从前不是健行社的吗?”

“怎么突然提起陈年往事?”笠原老师苦笑,“我是加入过,不过名为健行,可不是带着便当在高原上野餐唱歌哟,我们爬的山虽然不像登山社那么夸张,爬起来也不轻松呢。”

“请问你们社团有没有一位社员叫氏家?他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氏家?”笠原老师粗壮的双臂交抱胸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没印象耶,是经济学院的人吗?”

“不是,是医学院。”我告诉他父亲的入学年度。

笠原老师带着温柔的笑容摇了摇头,“那他应该大我一届,但是我不记得学长之中有这号人物,何况当时我们社团里根本没有医学院的学生,我想他参加的应该是其他社团吧。”

“其他社团?还有其他从事健行活动的社团吗?”

“应该有好几个吧,那个年代物资非常缺乏,健行类社团是最不花钱、最容易成立的社团。”

“这么说,家父参加的是别的社团了?”我问下条小姐,一边留心不让失望写在脸上。

“嗯,应该是别的。”

“你在找你父亲曾加入的社团吗?”笠原老师问。

“是的。”我答道。

“那我建议你去图书馆找找看,图书馆里有一份档案叫做‘帝都大学体育会活动记录’,上面或许有记载。那份档案是体育会五十周年时制作的,大概这么厚吧。”笠原老师将拇指与食指拉开约十公分的宽度。

“也包括同好会的资料吗?”下条小姐问。

“多多益善嘛,各同好会自制的名册应该都收录在那里面,我曾翻过一次,里头连保龄球同好会、独木舟同好会都有呢。”

“那我们去找找看吧。谢谢老师,帮了大忙。”

“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也道了谢。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接着笠原老师又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东京人吗?”

“不,我住在北海道。”

“北海道……,那么是我搞错了吧。”

“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啦,只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真是的,连老师都这样。”下条小姐噗哧一笑,望着我对笠原老师说:“昨天图书馆的服务人员也说她长得很像电视上出现的女生呢,难不成老师您也看音乐节目?”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的,我是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朝自己脑袋敲了一下,“不可能啦,一定是我搞错了,真是抱歉。祝你回北海道时一路顺风哟。”

“谢谢您。”我再次鞠躬道谢。

然而图书馆星期天没开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淡淡地开口了:

“我找时间帮你查吧,查到了再通知你。”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她,“这样太麻烦你了。”

“这又没什么。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要写父亲的半生记,是骗人的吧?”

我倒抽一口气,望着下条小姐,她只是平静地回望我,我不禁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啊……”下条小姐叹了口气,“你对你父亲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连我对我那颓废老爸的些许认识都要强过你手边的资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谎的……”

下条小姐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说:

“我不问你理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她拿出一本小笔记本,“来,把你的联络方式写下来。”

我忍住泪水,写下了札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当天晚上,我在下条小姐的目送下离开了东京。

双叶之章 二

我们乐团租的录音间位于西池袋,结束练习之后我想去买些东西,在大楼前便和同伴们道别。

“正式上场时你可得多加油,我们已经没时间聚在一起练习了。”友广说。他今天从头到尾都臭着一张脸,原因是我唱歌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

“对不起,我会加油的。”我双手合十向他道歉。

我心不在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妈妈的事一直挂在心上。自从我上电视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天,她却只字不提那天的事,而且她不是在闹脾气或故意不理我,她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不,可能没有平常那么强势,或者该说是没精神吧,总之她看起来不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这反而让我更在意,如果她明显表示怒意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是我打破约定在先,被骂也是理所当然,但她却完全没生气。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骂我心里也轻松一点,然而现在的妈妈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完全猜不透。

前几天妈妈落泪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之后我好几次想开口问她怎么了,终究开不了口,我有股莫名的不安,又看到妈妈这几天的举止我更难启齿。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今晚轮妈妈做晚饭,平常就算不是轮我做饭的日子,我晚回家她多半会生气,但今晚我倒希望她发脾气,我希望她赶快恢复正常。

我一踏上公寓楼梯,楼梯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声音听起来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我一边嘀咕这人是哪户邻居的访客一边走上楼梯,但下一个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是妈妈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好久没听她用这么恭谨的口气说话了,我见苗头不对,回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躲在脚踏车停车场暗处。

接着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应该只有一个人下楼,我探出头张望。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提着一个小公事包正走出公寓,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材矮小,五十岁左右,但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瘦弱,因为他的仪态显得相当有自信,西装也是高级品,质料散发着光泽。

我等了五分钟才走出来,上了楼梯打开门进到家里,妈妈人在厨房,只见她满脸错愕地看着我。

“双叶,你刚回来?”妈妈的声音有些紧张。

“是啊。”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啊?嗯,没有啊。”

“喔……那就好。”妈妈轻吁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的身影似乎小了半圈。

“怎么了?有谁来过吗?”

“咦?嗯,是啊,刚来了一个推销员,这种时间跑来推销东西还赖在门口不走,我都快被烦死了。”

“喔。”我偷瞄了一眼流理台,里头放着接待访客用的茶杯,看来妈妈的说谎技术变差了。

“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

“喔,那我现在煮,你等我一下。”妈妈转身点燃瓦斯炉加热炉上的锅子,她的背影似乎比平常还小。

妈妈也还没吃,等到我们坐下来一起用餐时已经将近十点了。今晚的主菜是炖牛肉,妈妈一边以汤匙叉子将食物送入口中,一边高谈阔论着调味和火候的技巧。今天的妈妈非常多话,比昨天有精神,但看她表情总觉得有些强颜欢笑,两人之间话题一中断,气氛就变得非常尴尬。

“妈妈。”我趁着对话的空当开口了,“你不气我上电视吗?”

妈妈似乎有些措手不及,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说:

“当然生气呀。”

“那为什么不骂我?”

妈妈正拿汤匙捞起一片肉,她停下手看着我,“你希望我骂你?”

“也不是啦,”我拿叉子戳着一块红萝卜,“只是觉得怪怪的。本来以为你会骂我,但你什么都没说。”

妈妈微微笑了笑,但眼神依然严峻,一径默默吃着她自己做的料理。

晚餐结束后,妈妈开口了:“下次也是星期五吧?”

她指的是上电视的事。“是啊。”我说。

妈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临时无法上场,不知道那个节目会怎么样喔?”

这是威胁吗?

“想也知道工作人员一定会紧张得要命吧,导播和制作人应该都会慌成一团啊。”

“我想也是,不过反正你们只是玩票,替代人选应该很多吧?”

“你想说什么?”我皱着眉说:“难不成你想在紧要关头让我们无法上场?”

“没那回事,只是问问。”说完这句话,妈妈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盘。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迟迟无法入眠,太多想问妈妈的问题在我脑海盘旋不去,我试图拼凑合理的推论,弄得自己睡意全没了。我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干脆下了床走出房间。

妈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妈妈睡着的鼾声可是大到别人会以为里面养了一头猛兽,所以她应该还没睡。我在纸拉门上轻敲两下,里头随即有了回应,“干嘛?”

我拉开纸拉门,在妈妈的枕边坐了下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今天那个访客是谁?”

妈妈应该没有睡迷糊,却花了不少时间才听懂我的问题,只见她一脸惊讶。

“我看到了。”我搔了搔鼻梁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体面,根本不是什么推销员。”

妈妈紧绷的脸好一阵子才恢复笑容,她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被你看见啦,那我只好招了。”

“那人是谁?”我又问了一次。

“妈妈以前的同事,当时我和他都在大学当研究助理,他很照顾我,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呢。”

“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这个嘛……”妈妈似乎觉得不妥又闭上了嘴,顿了一顿才对我说:“他说刚好来这附近顺道看看我,大概是来东京办事情吧。”

“为什么骗我是推销员?”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随口说了。”

“可是……”

“双叶。”妈妈竖起食指,“你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

“唔……”我一时语塞。

“满意了吧,快去睡觉,妈妈又不像你,我明天可得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