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涅道:“下去岂不是更加凉了,你现在喝便是。”
思且瞪大眼睛,仓皇道:“娘娘……奴婢……”
凤涅道:“怎么了思且?你在怕什么?”她冷冷一笑,“也怕喝了会肚子疼?”
这功夫,连朱安靖也察觉不对了,一手握着糕点,一边瞪着眼睛看,只是不敢做声。
康嬷嬷见状皱眉道:“思且,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娘娘赏赐你喝,你推三阻四的是什么意思?还不快喝?”
思且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对上凤涅的,她双眸一闭复又睁开,终于道:“娘娘赏赐,奴婢怎么敢推辞,奴婢……喝就是了。”
她上前,康嬷嬷从凤涅手里把碗端过来,交给思且。
思且的手不停地发抖,却仍旧将碗握住,捧起来,一点一点凑向嘴边。
两颗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一滴便跌入碗里头,而殿内寂静无声,众人都在看着她的动作。
思且捧住碗,一仰头就要把汤喝光,动作极为决绝。
却不料在千钧一发之时,康嬷嬷上前,便把思且手中的碗打落。
玉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里头汤水四溅,小黄猫受惊,喵地大叫一声,冲着地上的汤水呲牙咧嘴,仿佛发怒。
“让你喝一碗汤,你哭什么?”凤涅淡淡地望着思且,“倒好象是生离死别似的。”
思且身子摇摇欲坠,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汤水,忽然之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
凤涅略微倾身向前,打量着思且的脸,慢慢问道:“怎么了?”声音和蔼,倒好像是关怀着。
思且垂着头,已经虚脱,轻声道:“娘娘,奴婢死罪,不求娘娘……开恩,请娘娘……治罪吧。”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
朱安靖看到此刻,张大了嘴,虽知道不对,却仍猜不透到底是哪里不对。
凤涅却淡淡说道:“你说明白些,——这死罪,是指什么?”
思且低着头,轻轻地一摇,泪落如雨,却不做声。
凤涅道:“你不说?”
思且伏底身子:“娘娘……请降罪吧,是杀是剐奴婢都认了。”
朱安靖实在忍不住,低声道:“皇婶……”
凤涅垂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过才是七岁的孩童而已,如果是现代人的思维,该好好地保护起来,这个年纪,不必见识太多的人世丑恶。
但是……这个孩子生活在皇宫里,处处危机,这一回倘若不是她在关键时刻多了多心,那么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凤涅浑身发寒,沉声道:“阿靖,你好好地听着,不要做声。”
朱安靖对上她凌厉的目光,连东西都不敢吃,急忙点头。
凤涅这才重又看向思且:“你不招,那么就让本宫替你说吧。”鸦雀无声里,凤涅的声音沉静响起,“这汤里头,你加了毒药的,是不是。”
思且只是跪在地上,身子一颤一颤地,康嬷嬷虽然料到几分,但思且跟凤涅不说,她便不敢确定,此刻听到凤涅如此说,才算确认,登时之间身子大震:“思且,当真有此事?”
思且拼命伏底身子,凤涅道:“起先本宫给阿靖喂着喝的时候,你虽然害怕,也有几分不忍,但还能站得住,并没有出声拦阻,但等本宫要喝的时候,你才站不住了,终于出声阻扰。”
朱安靖小脸慢慢地变白,康嬷嬷也心跳不已。
凤涅道:“阿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自然危殆,但并非你亲自动手害得本宫,故而你才站得住,是不是?”
思且深吸一口气:“娘娘……降罪。”
凤涅声音寒凛,道:“思且,你还记得当初本宫将你从范梅仙手中救出来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思且忍不住哭道:“奴婢……奴婢说过,奴婢不是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
凤涅道:“故而你虽然下毒,却到底临头不忍,对吗?”
思且道:“奴婢没有法子……娘娘……”
“你以为,你这样做,便就不是忘恩负义了?”凤涅冷笑着看她,“当初救下你的时候本宫就说过,你只能跟一个主子,如今你说没有法子?”
思且用力磕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凤涅盯着她:“你当真知罪?若你真的知罪,那本宫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如此的?”
思且僵了身子,整个人呆呆地,沉默片刻嚷道:“没有……没有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自己……”
“你自己?”凤涅怒道,“你扪心自问,你自入了凤仪殿,上上下下,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本宫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会让你仇恨到要下毒来谋害我?你当真狼心狗肺到这份儿上?!”
思且眼泪长流,凤涅复冷笑道:“你不做声,就当本宫拿你没办法了?——岳贵人是你的亲妹妹吧?”
思且一听,大声叫道:“娘娘!不是……此事只是奴婢一个人所为,真的跟别人没有干系的,娘娘!求娘娘只罚我一个就好了!”
凤涅道:“你既然不说,本宫便不再问你,自找相干的人去问,来人,把她押下去!好生看管!”
又道:“叫人把这碗里头残余的药送到太医院,让太医看看是什么药!”
康嬷嬷出门,唤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押着思且往外,思且叫道:“娘娘,奴婢知罪,您就治奴婢一个人的罪,娘娘……”不由分说地被拉着出门。
另有两个小太监小心把地上的碗片捡起来,送到太医院去。
思且出门之时,外头有人正也进门来,见状双眉皱起,目送思且被押走,他便上前见礼。
凤涅浑身发凉,心中恼怒之间,见了他来,便按捺怒气,道:“你怎么来了?腿脚还好?”
来者自是子规,子规看凤涅面带恼色,又看地上碎了的汤碗,便问道:“娘娘放心,奴婢安好……方才是发生何事?”
凤涅抬手揉了揉额头,淡淡道:“思且想要毒害本宫,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子规一惊,也皱了眉:“娘娘,此事交给奴婢去查。”
凤涅抱着朱安靖,面上露出一分凛然笑意:“不用,有个现成的嫌疑人。……嬷嬷你过来。”
康嬷嬷急忙上前,凤涅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而后道:“去吧。”
康嬷嬷点头:“奴婢这就去,娘娘您也消消火。”看一眼子规使了个眼色,转身退了出去。
子规试探着道:“娘娘要不要歇息片刻?”
凤涅道:“不必,子规……你若撑得住,便留在此吧……”
子规垂眸:“奴婢遵命。”果真就立在了旁侧。
凤涅看一眼他平静的面色,又看看怀中朱安靖有些受惊的脸色,忽然之间竟觉得眼睛微微发热,摸摸朱安靖的小脸,低声道:“阿靖,你怕吗?”
朱安靖圆溜溜地眼睛望着凤涅,闻言摇头:“皇婶,阿靖不怕。”
凤涅道:“你乖……”
朱安靖眨了眨眼,又问道:“皇婶,为什么思且要害你跟我?”
凤涅摸着他的头:“她是想害我……但我曾救过她,所以她才又站出来,你是被皇婶连累了。”
朱安靖在她怀中拱了拱:“皇婶,她敢如此,你叫皇叔诛她九族!”
凤涅抱抱他:“阿靖,以后你在宫里,也要多几个心眼,皇婶……刚才可是捏了一把汗啊。”
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灵光乍现,或者是演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桥段故而有些直觉……那便会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她自穿越过来后,在这宫内虽遇到许多凶险,但都一一度过,近来日子过得有几分消散,警惕心也消了许多。
想到朱玄澹说的“时节变化”,周身阵阵发冷。她本以为他说的是后宫跟朝堂的大事,如今看来,这所谓季节变化之中,更有许多风刀霜剑暗藏其中,叫人防不胜防。
朱安靖道:“阿靖不怕,皇婶也不怕。”小手反握住她的手,如安慰一般。
凤涅笑了笑:“嗯。”却仍有几分精神恍惚。
“娘娘,喝口茶吧。”旁边有人轻声道。
凤涅转头,对上子规的清澈眸子,凤涅看了一会儿他,终于道:“阿靖,小猫饿了,你喂它些吃的……到里头,别乱走。”又吩咐几个宫女,“你们都跟着,好生伺候着靖少王。”
朱安靖答应了,便起身,抱着小猫入内去了,几个宫女便尾随伺候着他,殿内一时只剩下了凤涅同子规两人。
第七十五章
凤涅端了茶,轻轻一嗅,小小地喝了口,子规将茶杯接了过去,放在桌上,便又垂手站在旁边。
凤涅道:“现在没有人了……”缓缓出了口气,转头望着子规,“有些话就可以说了。”
子规略抬头:“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凤涅望着他的眼睛,一眼不眨,极为关注地:“只是想跟你随意地说几句。”
子规一怔,慢慢问道:“娘娘,想说什么?”
凤涅道:“自从在中津你救了我,便被圣上带走,头一件,是想谢你的救命之恩。”
子规躬身:“娘娘,那是奴婢应该做的分内之事。”
凤涅看了他片刻,便垂了眸子,长睫微微抖动:“不知为什么,心里本来凉凉地有些难受,但看到你,心里便安稳多了。”
殿内寂然无声,凤涅的声音很轻,略带一丝叹息之意,如尘埃落定。隔了会儿,子规静静道:“多谢娘娘。”
凤涅道:“你谢我什么?”
“谢……娘娘夸赞。”
“本宫并非是在赞你,”凤涅慢慢捻着手指上的翡翠镶金戒子,轻声道,“我是在想,这是为什么。”
子规垂着头,双手拢在一起,微微捏紧,却仍旧不动声色。
凤涅看向他:“子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奴婢……不敢妄言,大概是娘娘,信任奴婢之故。”
“是吗?”凤涅轻描淡写地应了声,纤纤手指探出,在子规的下颌上轻轻一抬。
子规身不由己地抬头,骤然间四目相对,眼前的凤眸流光溢彩,却偏偏深不可测,而他的眸子黑白分明,看似清澈一览无余地,甚至隐隐透着些许天真……
“嗯?这张脸……”凤涅端详着,忽然满不在乎似地一笑,低低道,“怪不得圣上会对你我起了猜疑之心。”
子规闻言,神色陡然一变,急忙后退躬身:“娘娘!”
“别怕,”凤涅淡淡道,“没有人的,而且……他不是放你回来了吗?”
子规低着头,白皙的脸上隐隐地渗出晶莹汗滴。他非傻子,自是心知肚明,天子说要赏赐他,却将他留在殿内不做处置,分明是不愿他再回皇后身旁,身边更是许多太监监视着,立场自不必多说。
后来忽然之间一反常态,竟放他重又回来。
子规不言,但却有耳朵更加有心,他知道的很清楚,天子同皇后,从寝殿到温泉,缠绵了大半天。
天子的态度变化,自然就在此中。
谁让天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子规几乎不用想便很明白了。
如今皇后将话挑明白了,都是聪明人,子规流着冷汗,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装糊涂了。
子规仍旧垂着头,眼睛一眨,一滴汗便跌了下来:“那都是……娘娘的恩典。”
凤涅道:“你不用谢我,自在冷宫开始,我就说过,谁对本宫好,本宫便会投桃报李,绝不辜负。只不过……”她斟酌着,慢慢说道,“总感觉你对我太好了些……”
子规道:“对主子好,是当奴婢应该做的。”
凤涅叹了口气,忽然问道:“就算是为我死也可以吗?”
子规沉默片刻,正欲回答,外头响起匆乱的脚步声,有人急急进殿内来,却是凤仪殿的一个小太监。
两人便谁也未曾做声,那小太监跪地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奉命把碗里的汤水拿去给太医院看,太医院首张大人看了后神色大变,现如今正在殿外恭候,想面见娘娘。”
凤涅闻言,便道:“既然如此,便请他进来吧。”
小太监回身通报,片刻张院首入内,行礼道:“微臣见过娘娘千岁。”
凤涅看他一脸凝重,便道:“张大人免礼。”
张院首起身:“娘娘,微臣此来,是为了方才娘娘命人送去的残汤相关,不知娘娘是从何处取来的那物?”
凤涅道:“是个奴婢方才呈上来要给本宫喝的,大人可看出是什么来了?”
张院首一听,身子一震:“是哪个奴婢这么大胆?幸好娘娘没有喝,如果微臣跟几位太医没有看错的话,这里头掺着一种罕见的毒草汁液,如果饮下,恐怕会立毙当场。”
凤涅坐直了身子:“真有如此厉害?”
张院首皱眉道:“这毒草汁厉害无比,来历更是古怪,究竟是哪个大胆的奴婢如此丧心病狂,敢在内廷行此阴狠手段,请娘娘详查,务必要将其擒下,交付宫廷禁卫严查不怠!另外,此事非同小可,微臣在来的路上,已经派人将此事告知万岁!”
凤涅挑了挑眉:“张大人心思慎密,本宫感激,那奴婢本宫已经令人押了下去,也正在详查此事,就算是此事非关本宫,既然是发生在后宫里的,本宫也有责任追查下去。”
张院首道:“娘娘聪慧!也是天佑吾皇,天佑娘娘,才让奸人的狠辣毒计无法得逞!”
张院首离开之后,康嬷嬷也便回来,道:“娘娘放心,娘娘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凤涅点点头,就看子规:“你过来一步。”子规踏前一步,凤涅望着他微微一笑,凑近他的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子规听着,耳畔温热的气息如此明显,他的嘴角略紧张地抿了起来,脸颊到脖子都泛出粉红的颜色,却偏不敢动。
凤涅看着,只微微一笑。
思且嘴里塞着帕子,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关押在凤仪殿旁边的一个偏殿内。
自进来之时,她便看得明白,这偏殿并不大,显然是许久不曾有人来,显得有几分尘灰肮脏。
里头也没什么摆设,只在中间有一张桌子,两个矮墩,墙角儿有个看似破破烂烂的柜子。
起初她还以为会直接被送到内务司去,没想到却被投入这里来。
思且不能动,亦不能出声,心里一片茫然,痛楚纠结。
殿外有侍卫把守,思且只听有人道:“娘娘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内务司跟禁卫处,待会儿便会有人来押解这过去……”
思且呆呆地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眼角泪流不断。
如此过了半刻钟,外头忽然又传来对话声音,有人喝道:“什么人,怎敢靠近此处?”
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是岳贵人,听说有人对娘娘图谋不轨,特地来看看。”
思且一听,身子猛地一颤,便在地上扭动不休,只可惜无法出声,只发出呜咽的声响。
外头侍卫哼道:“岳贵人?我们是奉娘娘的旨意,在此看守罪婢,待会儿便有内务司跟禁卫处的人过来提人了,岳贵人来此作甚?”
那宫女的声音道:“岳贵人是不忿有人敢谋害主子,故而过来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两位大哥,行个方面吧?”声音放低了些。
思且竖起耳朵,听外头的侍卫喝道:“我们奉命看守囚犯,若有个长短,怎么交差?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那宫女又道:“大家都是为了主子的安危着想,何况我们都是女子,看一眼罢了,又会有什么短长?侍卫大哥,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声音里陪着笑。
便听侍卫支吾道:“这……这是做什么?不行……”
思且听这侍卫变了语气,略一思索,就猜到必定是那宫女塞了贿赂之物。
果然,随即侍卫的声音更低了下去:“这这……贵人真是客气了……啧,既然如此,那么咱们兄弟就行一次方便……不过贵人抓紧着点儿,等会儿别给内务司的人撞个正着,他们可不是善茬儿。”
思且眼睁睁看着门口,却见那门扇果然打开,一道光透了进来,而后,是岳思簪急忙进门,三两步迫不及待地到了她的跟前。
思且挣扎着,岳思簪看她如此,便揪着她,急切地低声问道:“你都说了吗?”
思且一怔,急忙摇头。
岳思簪双眸盯着她的眼睛:“你……”忽地反应过来,皱眉将她嘴里的帕子扯出来,着急又问道:“你当真没有向娘娘把我供出来?”
思且深深吸了口气:“我什么也没说。”
岳思簪望着思且的眼睛:“可是为什么我听了信,说你事到临头又犹豫……”
思且浑身一震:“我……我……你从哪里听说的?”
“是凤仪殿的人……”岳思簪说着,伸手捉住思且的肩头,低声道:“其实我不该求你动手,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求你的时候你就一脸惊慌害怕,你就那么怕范悯吗!你也不想想谁是咱们真正的主子……现在你失手了,你该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如果被内务司跟禁军提去,他们有的是法子逼你招认……”
思且对上她焦灼的双眼:“我、我死也不会招出你的。”
岳思簪兀自不信,追问道:“你向天起誓?”
思且听到这里,脸色发白,慢慢地安静下来:“你……你来这一趟,就是怕我会把你招出来吗?”
“不然又怎样?”岳思簪咬牙,低低道:“小姐被那贱婢害得生不如死,我恨不得她死!早知道你这么不顶用,我就自己动手了……现在落得这样,难道你要把我牵连在内吗?”
思且呆了会儿,才道:“思簪,娘娘是我的恩人……我没有法子,但不管你怎么看我,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的妹子,你放心吧……”她说完之后,便闭了眼睛,“你快些离开吧……若是能度过这劫,记得不要再对娘娘不利,我早就跟小姐说过,娘娘不是以前的娘娘了……”